近代企業史視野下的“企業集團”概念

張偉東

（中國社科院經濟研究所 北京 100012）

一、時人對“集團”概念的使用

在20 世紀30 年代“集團”的提法就被用在經濟生活中，當時使用的“集團”概念主要指西方壟斷經濟集團，時人用“集團經濟”這一概念來概括當時國際經濟秩序的獨占性。[1]在這層涵義的基礎上“集團”概念又發展成為以壟斷為特征的經濟形態和經濟組織。[2]與此同時，也有“集團婚禮”[3]、“集團農場”[4](P54)的提法，這里的“集團”與“集體”的含義相同。而較早提出“企業集團”概念的是一些引介日本企業組織集團形態的著述。[5]這一時期企業集團的概念已經具有企業聯合體的涵義，如1933年《最近僑訊》中就有新聞在介紹暹羅保險業的聯合時使用了“集團化”概念。[6]

然而時人對中國當時“企業”與“集團”建立起的聯系缺少系統的闡述，近代企業研究普遍運用“企業集團”概念主要是在改革開放之后。

二、經濟史研究中與“企業集團”相近的概念

在“企業集團”概念引入中國近代企業研究之前，近代經濟史領域使用“資本集團”、“財團”（財閥）等概念來概括那些在近代取得發展的資產階級經濟，用以形容其巨大規模和影響力。如20 世紀80 年代，基于考察和分析我國近代資產階級的目的，一些學者借用了來源于日本的財團（財閥）的概念，對近代我國資產階級群體及其對經濟的影響進行了分析。姜鐸在《略論舊中國三大財團》一文中分析了華北、江浙和華南三個財團的形成過程，述及三大財團的政治、經濟和社會的影響力，同時該文還使用了“榮家企業集團”、“榮家集團”、“通阜豐資本集團”①等說法。[7]姜鐸先生還分別考察過一些具體的資本集團如張謇、周學熙和裕大華等，[8]類似的研究還包括黃逸平《江浙“財團”析》[9]、姚會元《“江浙金融財團”形成的標志及其經濟、社會基礎》[10]等。除此之外，美國學者小科布爾（Coble，P.M.）專著《江浙財閥與國民政府（1927-1937 年）》（The Shanghai Capitalists and the Nationalist Government，1927-1937）[11]的譯者也使用了財閥的概念，該書考察了以上海為中心的江浙籍的上海資本家的活動，特別是與國民黨南京政府之間的互動，當然也論及部分企業的內容。

在近代經濟史中使用資本集團提法的著述也較多，如章開沅《對外經濟關系與大生資本集團的興衰》[12]和馬俊亞《近代江南地區資本集團的中觀調控功能》[13]相類似的說法也可見諸于如《略論舊中國裕大華資本集團》[14](P243)、《陳啟源家族和劉鴻生資本集團》[15]等論文中。

以上運用財團（財閥）和資本集團概念的經濟史研究，對近代存在的具有某些共同特征的經濟群體進行考察，在近代經濟發展的歷史事實基礎上，對近代企業研究有很重要的參考價值，但需要注意的是這類研究所使用的“財團”和“資本集團”的概念相對來說比較寬泛，進行理論分析難度較大。同時，這類研究更多使用利益集團、社會階層和資產階級研究等角度，如久保亨所說更多的體現“階級成分決定論”[16](P55)，并沒有系統地引入企業研究的視角，更增加了理論分析的難度。

三、近代企業史視野下的“企業集團”概念的內涵

近代較早對企業組織進行研究的學者王澹如在《企業組織》一書中認為，獨資企業、合伙和股份公司等企業組織形式“均系關于企業之單一組織，在此各種組織形式之下……皆以個人為組織之單位，其彼此之結合，完全為人的關系。各種組織之經營管理，無不以自然人任指揮監督之責”[17](P123)，與單一企業相對的“所謂復合組織，即由現存之數個單一組織結合為一個較大之企業，以從事于大規模經營者也，此類組織或為經營同種或類似之數種企業，由于競爭、制限、排除及其他必要而相互結合，或為數個經營不同種而有連續性之企業，由于生產過程中之必要而相互結合。前者稱之為橫斷的、水平的結合，如輪船業綢緞業之共同結合是。后者稱為縱剖的、垂直的結合，如制鐵業與供給其原料的冶礦業，或制造業與販賣其制品之商店等結合是。故在復合組織之下從事于經營者皆為結合企業，而其組成之單位，則為各個之現存企業，此其與單一組織不同之點也?！盵17](P123-124)這里所指的復合企業，就有今天企業集團的含義，王澹如認為最為典型的復合企業是以德國為典型的卡特爾和美國的“股權公司”（Holding Company），這是我國學者對于復雜企業組織較早的介紹。

由于近代市場、法制及企業本身發展的不成熟，運用現實經濟概念對歷史上的經濟事實加以界定往往會出現偏差，即不準確也不客觀，因此，在企業史研究中必須對研究的概念范疇加以選擇和界定。在借用了“企業集團”這一現實經濟概念的前提下，近代企業史學者也對這一概念給出了自己的一些定義。下面將對近代企業史著作中一些企業集團概念的界定與使用加以簡要回顧：

李一翔認為，“‘企業集團’是指這樣一種經濟組織形式：以擁有一定地位或資金實力的人物為核心，逐步建立起一系列以資金為主要聯系紐帶，在原料供應、產品銷售、產品生產等方面互相聯系，從事某種行業或多種行業生產或經營的企業群體?！盵18](P528)朱以清在《論近代中國企業集團》一文中認為“我們使用的‘企業集團’這一概念，與現代意義上的‘企業集團’并非完全一致?！苯髽I史研究中的“‘企業集團’指的是這樣一種經濟組織：以擁有一定地位或資金的人物為核心，建立起一系列以資金為主要聯系紐帶，在原料供應、產品銷售等方面互相聯系，進行某種行業或多種行業生產或經營的企業?！盵19]這樣的定義都談到了人物的要素，從近代私人企業的發展實際看，近代企業集團確實都是由個別具有企業家精神與突出活動能力的人物創建的，但是如果從企業研究的角度出發，認為人物是企業集團的核心要素，就有所欠缺，因為這樣不容易利用有關的理論加以研究，何況這些企業集團的創辦者背后有著資本的背景，不管是物質資本還是社會資本都可以體現在這些集團成員企業聯系要素中，因此資本要素是一個作為連接企業集團的紐帶的要素，可操作的要素。

張耕在其博士論文《中國近代民營企業集團研究》一文中認為，“一般認為企業集團是由不同的法人企業組成的企業聯合體，是二戰以后發展起來的一種新的企業組織形式?！倍洕费芯恐小安徊捎眠@個觀點。因為即使同一個法人也可以擁有多個生產單位，形成一個企業的聯合體。在中國近代，屬于同一資本的，由多個生產單位組成的企業聯合體就可以稱為企業集團”[20](P622)。這種觀點簡化了研究的復雜性，但是這里的企業集團概念就與現實經濟中的企業集團概念具有不同的涵義了。趙偉在其博士論文《近代蘇南企業集團一體化戰略研究（1895—1937）》中認為“企業集團就一定指結構化的多個企業組成的一個企業群體，而且企業的集團化是其一體化的組織形式?！盵21]以上兩個定義明顯根據自己對企業集團的認識加以界定的，與現實經濟中的企業集團定義大相徑庭，可能是作者出于研究的需要所作的一種簡化，從現實企業集團概念的角度，我們了解到，企業集團的三個核心要素就是獨立實體、連接紐帶和組織控制。那么張耕博士的定義否認了獨立法人結構。而趙偉博士強調了一體化的趨勢，這也并非是企業集團的根本特征，因為實際存在著非集團的大企業，其一體化的程度更高。

以上企業集團定義在一些方面不能概括近代企業的某些結構性特征。比如，“集團”一詞突出了近代這類企業的規模特點，即企業規模比較大，但不能說明企業的規模生產是在統一安排的生產模式下進行的，還是一個個工廠簡單的復制；再比如，“集團”的定義明確了資本作為聯結紐帶串聯起若干個企業的特點，然而難以說明近代企業股權結構復雜性，企業集團是否突破了一個公司簡單的治理結構，組成集團的各企業間的權利義務關系如何，集團通過股權控制或是人事安排等聯系起來？另外，這個概念確定了企業被組織在一起，然而連接的緊密程度如何？通過股權的方式緊密聯合，還是通過契約方式聯系為主的“聯而不和”的形式？對于這些問題的回答應該需要對近代企業集團做進一步的考察。

四、近代企業史視野下的“企業集團”概念的外延

通過以上的回顧，我們發現學者們在經濟史研究中使用的近代企業集團概念相對來說比較寬泛。基于這樣的寬泛的概念內涵，學者們考察的典型企業集團有哪些呢？企業史研究一般將近代企業集團的外延確定在以下的一些具體企業集團：

從表中可以看出，在研究中，基于以上概念內涵的企業集團外延主要是指那些具有比較明確的聯結要素比如資本、家族關系等作為核心聯結要素的企業群體，包含的企業雖有部分官僚參與的性質，但一般為民族資本“黃金時期”的私人資本企業。

從以上分析來看，近代企業史中常用的“企業集團”的概念應該指20 世紀初開始形成隨后得到發展的民族資本企業，這些企業不再是單一的企業個體形態，而是圍繞資本要素凝聚了一系列企業的企業群體。

五、如何認識近代企業研究中“企業集團”概念的使用

首先，我們需要考慮的是“企業集團”這個現實經濟概念在歷史研究中的使用問題。經濟史研究往往會把現實經濟概念借用到歷史情景中去，至于這種借用恰當不恰當要依據這個概念代表的事實在不同語境中是否具有核心的相似性。通過考察以上學者的企業集團的定義，我們可以看到在近代企業史研究中，“企業集團”概念的界定雖比較寬泛，而且不同學者的定義也略有不同，但大都認為近代企業集團是具有一定經濟功能的企業群體結構。從外延看，近代“企業集團”研究的對象相對也比較集中，是指那些資產階級“黃金時期”逐步形成，并且取得一定發展的主要私人資本企業，而這些企業確實呈現出了集團化的結構特征。而現實經濟中的企業集團概念也是指那些具有成員企業的獨立法人地位、聯系紐帶和控制關系等三個核心要素特征的企業聯合體。對照近代企業史學者運用“企業集團”概念進行的有關研究，發現這些研究對象大多數符合上面提到的企業集團的核心標準，即近代企業集團成員企業大都具有獨立的經濟地位，同時至少具有一種連接成員企業的紐帶，可能是資本、血緣等要素，而且通過這些要素形成了對成員企業的控制關系，成員企業能夠采取較為一致的經營決策和行動。就此將近代企業集團的研究與現實企業集團概念加以對照，可以認為近代企業集團概念與現實的企業集團概念不存在根本沖突，近代“企業集團”概念的使用是恰當的。

企業集團的外延

同時，我們也要看到對近代企業集團明確定義存在較大難度，近代經濟史學者們做出以上的定義是出于簡化研究的目的，因為畢竟近代大企業所處的社會經濟背景與現實經濟存在明顯差別，企業組織形態和企業制度安排也處于不成熟階段，并且隨著時間的推移近代企業還在不斷發生著顯著的變化。在這樣的背景下，只有簡化概念，突出研究對象的一般性才有助于研究的展開。企業集團概念看似一種比較隨意的借用，但旋即被企業史學者廣泛采納，事實上是學者們嘗試引入了現實經濟中企業研究的視角，是將近代大企業的研究納入理論化軌道一種創新，學科背景和學術習慣的差異使企業史學者們并未對這一概念進行系統的理論分析，也缺少與現實經濟下企業集團概念的互動，因此降低了有關研究的價值。

注釋：

①關于孫家創辦的企業集團，有學者稱為“通阜豐企業集團”，筆者認為稱為“通孚豐企業集團”更為合適，因為前者僅包括通惠實業公司和阜豐面粉廠，而不包括中孚銀行。

［1］參見集團經濟的意義及其影響（第6 卷）［J］.工商半月刊，1934（16）.

［2］參見吳小甫.論集團經濟［J］.世界知識，1936（第17 卷）（第6 期）.陳翰笙.中國五大獨占集團［J］.時代文摘，1947（第1 卷）（3）.

［3］左玉河.由“文明結婚”到“集團婚禮”——從婚姻儀式看民國婚俗的變化［A］.經濟發展與社會變遷國際學術研討會，華中師范大學，2000.

［4］王益滔編譯.蘇俄農業政策［M］.中華書局，1934（09）：54.

［5］參見逸飛譯.日本的家族企業集團［J］.北辰雜志，1934（第6 卷）（16）.劉振漢.日本三大企業集團新動向［J］.新聞月報，1945（第1 卷）（2）.

［6］參見華商保保險業之集團化：四公司合并組一大規模公司［J］.最近僑訊，1933（40）：51-52.

［7］姜鐸.略論舊中國三大財團［J］.社會科學戰線，1982（3）.

［8］姜鐸.略論北周南張資本集團［J］.歷史教學，1991（11）.略論舊中國裕大華資本集團［J］.江漢論壇，1987（3）.

［9］黃逸平.江浙“財團”析［J］.學術月刊，1983（3）.

［10］姚會元.“江浙金融財團”形成的標志及其經濟、社會基礎［J］.中國經濟史研究，1997（3）.

［11］小科布爾著，蔡靜儀譯.本書原譯名［M］.上海財閥與國民政府（1927-1937 年）》.南開大學出版社，1987.

［12］章開沅.對外經濟關系與大生資本集團的興衰［J］.近代史研究，1987（5）.

［13］馬俊亞.近代江南地區資本集團的中觀調控功能［J］.浙江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1996（3）.

［14］姜鐸.略論舊中國裕大華資本集團［C］.中國近代經濟史論叢，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8.

［15］黃逸峰.陳啟源家族和劉鴻生資本集團［A］.工商史料，（1）文史資料出版社，1980-11-1：55.

［16］久保亨.中國企業經營史上的華僑和留學生［A］.企業發展中的制度變遷［C］.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3：84.

［17］王澹如.企業組織［M］.中華書局，1935：123.

［18］中國企業史編輯委員會編.中國企業史（近代卷）［M］.企業管理出版社，2004：528.

［19］朱以清.論近代中國企業集團［J］.中國經濟史研究，1994（3）：44.

［20］張耕.中國近代民營企業集團研究（節選）［A］.中國社會經濟史論叢—吳承明教授九十華誕紀念文集［C］.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622.

［21］趙偉.近代蘇南企業集團一體化戰略研究（1895—1937）［D］.蘇州大學博士論文，2011：14—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