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書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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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文化視野中的詩美境界
——廊的空間情態與唐詩的審美意蘊
王書艷
摘要:作為唐代庭院布局的重要組成部分,廊不僅為唐代文人提供了日常休閑的生活空間,更成為唐詩創作的詩意情境。廊以其曲折的形態受到文人青睞,逐漸成為具有審美特征的詩歌意象,對靜謐的詩歌意境具有營造之功,增強了唐詩的藝術審美。唐詩的藝術創造又進一步豐富、深化著廊的審美內涵,使其成為詩意化的園林景觀,并由此影響到中國古典園林的審美意識與意境營造。建筑藝術與唐代詩歌互相影響、互相交流,正是在這種交流互動中,詩人的創作情感日益細膩,詩歌的審美文化日趨豐富,呈現出多元的審美形態和審美境界。
關鍵詞:建筑文化;廊;唐詩;審美;境界
廊具有交通連接與組織空間的物質功用,是古代居處的重要組成部分,與士人的日常生活息息相關。有生活,便有了情感,廊走進詩歌,在詩人的不斷歌詠中成為一個蘊含豐富的審美意象,對唐詩的意境營造有著重要影響。同時,唐代詩人對廊的抒寫歌詠,也不斷豐富、深化著廊的藝術審美,使其成為園林中富有詩意的園林景觀,融物質功用與精神審美于一體,并由此成為體現東方園林意趣的獨特要素,推動著中國園林審美文化的發展。
一、唐詩中廊的空間情態
廊的建筑歷史悠久,河南偃師商城的宮殿遺址已呈現由廊廡環繞的廊院式布局,春秋戰國時期各諸侯興建樓館,楚國的章華臺已有“明廊”之建。發展到唐代,廊更是庭院布局的重要形式,葛承雍在《唐都建筑風貌》一書中提到唐代庭院組群與布局的兩種特征,其中之一就是廊院(另一種是四合院):“此種布局方式只是在前后蓋房子,左右兩邊用回廊連為一體。”[1]唐代的庭院布局以廊院為特征,決定了廊的空間架構性。
廊的空間架構性表現為,廊是建筑空間環境的組織手段。正如“朱夏五更后,步廊三里馀。有人從翰苑,穿入內中書。”*本文所引詩句未標注者均引自清代彭定求等人編的《全唐詩》,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版。廊,連接了翰苑和中書省,長度達三里有余。“長廊抱小樓,門牖相回互。”[2]更以擬人化的動人形象說明了廊的連接功用。詩歌描繪的真實性可以在敦煌壁畫中找到印證,“唐代建筑一般以對稱設計,中央有大殿,兩側有側殿,中央與兩側以回廊相連接,平面往往成品字形,形成一殿兩廂的形式。”[3]廊將若干個單體建筑組織起來,形成了空間層次豐富多變的建筑群體,這種手法可謂中國傳統建筑的典型特征。
廊的空間架構性更表現為,它是日常生活空間的建構者。廊是日常生活中的行走路線,頂蓋的附加使其具有遮陽、避雨的功用,這就為文人構建了一個愜意的生活空間。如“欲知丞相優賢意,百步新廊不蹋泥。”[4]“長廊獨看雨,眾藥發幽姿。”[5]看雨觀藥的閑情得益于廊的庇護。除了遮風避雨,廊還是詩人散步休閑的好去處,“聽經看畫繞虛廊”(鄭谷《定水寺行香》,卷675),“擁鼻繞廊吟看雨”(韓偓《清興》,卷681),廊以其半敞開半遮蔽式的建筑形式為詩人提供了一方消閑的生活空間。
李澤厚先生說:“就整體看,從古至今,可說并沒有純粹的所謂藝術品,藝術總與一定時代社會的實用、功利緊密糾纏在一起,總與各種物質的或精神的需求、內容相關聯。”[6]廊具有重要的建筑實用性,與人類的日常生活密切相關,而這恰是藝術生成的基礎。
廊,走進了詩歌。《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對廊的描寫主要有“階廊”、“步廊”、“房廊”、“長廊”、“修廊”,如“房廊相映屬,階閣并殊異。”(王冏《奉和往虎窟山寺詩》)[7]“高閣千尋起,長廊四注連。”(庾信《詠畫屏風詩二十五首》)[7](2396)“文戟翊高殿,采毛分修廊。”(楊廣《冬至乾陽殿受朝詩》)[7](2666)只是,這一時期的詩歌作品對廊的描寫以其建筑屬性為主,是真實生活場景的再現。
發展到唐代,詩歌中的廊逐漸發生了變化,不僅形態增多而且情感色彩濃厚。《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描寫廊之形態的語匯主要有“長廊”、“修廊”、“高廊”,以“長廊”居多;而《全唐詩》中對廊之形態的描寫則豐富多彩,不僅有“長廊”、“修廊”,更有“斜廊”、“短廊”、“回廊”、“四廊”、“兩廊”、“重廊”、“曲廊”、“七步廊”、“百步廊”。值得注意的是,唐代詩歌對廊的描繪除了突出形態美之外,更融入了創作主體的情感特征,使其具有了濃厚的情感色彩,代表語匯有“空廊”、“暗廊”、“陰廊”、“幽廊”、“深廊”、“虛廊”、“古廊”。此外,還有與周邊自然環境相融合而構成的“月廊”、“風廊”、“云廊”、“竹廊”、“松廊”。“建筑形象通過人的視覺感受,調動了心理活動,使人的心理有所感應,獲得比快感更高一層的美感。”[8]從形狀描寫的豐富細致到情感特征的凸顯,廊與詩人的心靈產生碰撞,逐漸成為詩人情感心緒的抒寫載體。
廊,由此成為詩人偏愛的獨處空間。“散步長廊下,臥退小齋中。”[4](607)“覺來獨步長廊下,半夜西風吹月明。”(盧汝弼《秋夕寓居精舍書事》,卷688)無論是“散步”還是“獨步”,廊已經成為詩人散心、凝思、滌慮的情感空間,“他們(古代詩人)不僅有著對自然景觀的特殊敏感,而且往往是本著一種超現實的神秘心境尋求著與自然風物的不期而遇和偶然契合。”[9]廊的外在形態迎合了詩人的微妙心性,廊的涵虛空洞為詩人提供了一片自由活動的空間,廊從具體的生活物象向詩歌意象轉變。
二、廊意象的形成與詩歌情境的構筑
胡曉明說:“依文化學之原理,人往往在他的衣飾、生活用品、住宅環境、居室陳設當中,投射自己的性格。”[10]廊,作為居處建筑的組成部分,與詩人的生活密切相關,在與詩人情感的不斷碰撞中成為具有審美特征的詩歌意象。同時,廊以其曲折的形態美與建筑的空間性構成,增強了詩歌的藝術審美。
(一)繞廊賦詩與廊意象的形成
廊,作為重要的居處空間,與文人的日常生活密切相關,無論是獨步還是行吟,唐代文人都喜歡于長廊之下靜靜感受心中的意緒,由此形成了“繞廊”行為。韓偓有一首以《繞廊》為題的詩歌:“濃煙隔簾香漏泄,斜燈映竹光參差。繞廊倚柱堪惆悵,細雨輕寒花落時。”詩人選擇了“繞廊”與“倚柱”兩個行為動作,靜中有動,精煉而形象,在繚繞的香煙與參差的燈光中,可以想見一位惆悵之人。再如“夜深閑到戟門邊,柳繞行廊又獨眠。”[2](687)“抱柱立時風細細,繞廊行處思騰騰。”(韓偓《倚醉》,卷683)獨眠、獨繞的原因都在于“思騰騰”,“繞廊”的行為動作將人的心底意緒淋漓盡致地展現出來。
早期實驗心理學把建筑形象的構成要素解剖出來對人進行心理測驗,得出一些統計結果,水平線代表了理智、合理性,訴諸于理性;而曲線代表了躊躇、靈活性,訴諸于感性;曲線的舒展自如、靈活優柔,更符合人的心理節奏。因而,從心理學上講,具有曲線美的廊更容易激發人的情感。韋莊有一首《題七步廊》:“席門無計那殘陽,更接檐前七步廊。不羨東都丞相宅,每行吟得好篇章。”詩人不艷羨富麗堂皇的丞相宅第,只鐘情于檐前的回廊,原因在于行于其中可以吟出美妙詩篇。“南龍興寺春晴后,緩步徐吟繞四廊”。[4](1991)詩人的繞廊行為與詩人內心回環往復的情感流動形成對照;當詩人滿心惆悵,或者心中有情要抒發的時候,曲折回環的廊便成了最好的抒情載體。
繞廊賦詩的行為與廊之曲折、迂回的空間情態有關,更與詩人剪不斷理還亂的幽微情思有關;廊進一步成為詩人書寫相思之情、刻骨之愛的象征。《正月崇讓宅》是李商隱為悼念亡妻所作:“密鎖重關掩綠苔,廊深閣迥此徘徊。先知風起月含暈,尚自露寒花未開。”[11]詩歌首聯以重門密鎖、綠苔滿庭寫岳家故宅的荒涼破落,詩人于長廊深閣中徘徊感悼;三四句轉換視角,寫詩人于廊中望月,追憶妻子當年孱弱多病,廊在這里既是物理空間,又是詩人的情感空間,而且廊的回環正與詩人的徘徊相一致,突出了詩人情緒的凄婉眷戀。張采田認為這是“悼亡詩最佳者,情深一往,讀之增伉儷之重,潘黃門后絕唱也。”[12]除了李商隱,唐人韓偓、元稹、柯崇也有類似詩作:“兩情含眷戀,一餉致辛酸。夜靜長廊下,難尋屐齒看。”(韓偓《薦福寺講筵偶見又別》,卷683)“寒輕夜淺繞回廊,不辨花叢暗辨香。憶得雙文朧月下,小樓前后捉迷藏。”[2](641)“塵滿金爐不炷香,黃昏獨自立重廊。笙歌何處承恩寵,一一隨風入上陽。”(柯崇《宮怨二首》,卷715)他們以凄婉細膩的筆觸描寫了對伊人的思念與懷想,廊成為了心中難以忘懷的相思之地。有學者從建筑的社會屬性出發認為“廊廡便是男女有別的,恰到好處的處理場所。”[13]在等級森嚴的封建制度下,尊卑、上下、男女之別是要嚴格遵守的,而廊恰恰成為處理兩者關系的中間分界,這似乎可以作為許多文學作品將廊定為男女幽會場所的注腳。
朱光潛說:“凝神觀照之際,心中只有一個完整的孤立的意象,無比較,無分析,無旁涉,結果常致物我由兩忘而同一,我的情趣與物的意態遂往復交流,不知不覺之中人與物理互相滲透。”[14]廊不僅僅是抒情載體,更在情景交融中獲得了詩意的提升,詩人的歌詠與情感的賦予使其成為具有審美特征的詩歌意象。
(二)“回廊”與“月廊”:詩歌情境的構筑
廊在詩人的不斷歌詠中蘊含了豐富的情感意緒,成為一個具有抽象審美的詩歌意象,為詩人構筑了獨特的情感空間,而精神的情感空間又與詩歌情境的構筑密不可分。
廊作為連接室內與室外的過渡空間,在物理屬性上具有空間架構性,因此,運用到詩歌中也有助于詩歌意境的構筑。杜甫的《涪城縣香積寺官閣》:“小院回廊春寂寂,浴鳧飛鷺晚悠悠。”[15]描寫了一個由回廊圍繞而成的小庭院,悠閑靜謐。再如“別夢依依到謝家,小廊回合曲闌斜。”(張泌《寄人》,卷742)“深院寥寥竹蔭廊,披衣欹枕過年芳。”(韓偓《守愚》,卷682)“回廊四合掩寂寞,碧鸚鵡對紅薔薇。”[11](2046)院落是內斂型的生活場所,符合中國人傳統的生活觀念,而廊又是院落中一個具有開敞性的內空間,因此,小院回廊儼然為詩人構筑了一個自由獨立的完整空間,詩人可以在這個與外界隔絕向內開敞的小宇宙中安撫心靈、散落寂寞。小院回廊成為詩人擅于描摹并且樂于入詩的空間場景。
除了小院回廊的空間場景,廊經常與月相結合,形成“明月滿廊”的詩歌意境。“暮塵飄盡客愁長,來扣禪關月滿廊。”(趙嘏《題崇圣寺簡云端僧錄》,卷549)廊作為開敞通透的過渡空間,可以在內外交流中產生涵虛之美,相對于封閉的屋室來說,月與廊更容易營造出靜逸的空間情境。白居易以其敏銳的感覺,書寫了月與廊營造的幽美氛圍,在其詩歌中有大量描寫明月滿廊的作品,諸如《閑夕》:“斜月入低廊,涼風滿高樹。”[4](1518)《秋月》:“夜初色蒼然,夜深光浩然。稍轉西廊下,漸滿南窗前。”[4](510)《酬和元九東川路詩十二首·嘉陵夜有懷二首》:“露濕墻花春意深,西廊月上半床陰。”[4](836)甚至為賞月而特意構筑廊:“結構池西廊,疏理池東樹。此意人不知,欲為待月處。”[4](459)月光彌漫于廊間,廊之涵虛迎合了月之朗照,兩者相融構成一個靜謐、安閑的空間情境。
具有空間架構性的廊將小院、明月等詩歌意象進行有機統構,形成一個個立體可感的空間情境,有助于詩歌渾融意境的構筑,而意境的渾融恰恰是唐詩藝術成熟的主要表征。清初葉燮《原詩》評詩云:“漢魏之詩,…初見形象,…而遠近濃淡,層次脫卸,俱未分明。六朝之詩,…微分濃淡,…而遠近層次,尚在形似意想間,猶未顯然分明也。盛唐之詩,濃淡遠近層次,方一一分明,能事大備。”[16]唐詩較前代詩的進步之處就表現在遠近層次分明上,這里遠近層次分明其實就來源于詩歌意象的有機系統性及其營構的詩歌意境的渾融整體性。由此可見,廊不僅成為唐人抒情寫意的情感載體,而且對詩歌意境的整體營構具有重要的美學功用。
三、詩歌吟詠與廊的園林審美
詩歌藝術與表現對象的關系不是單向的,而是互相影響互相推動的關系。建筑學家沈福煦說:“詩的感染力不僅是語言的,更須在依靠詩中所描述的形象而得到美感。反過來說,這些形象也便有詩意了。”[17]廊的空間情態影響著詩美境界的生成,而詩歌作為具有獨立審美價值的文學作品,也必將影響到廊的審美內涵的拓展與深化。經過唐代詩人的抒寫與歌詠,廊逐漸詩化為一個飽含深厚情感的審美意象,被廣泛運用于園林的景觀營造中,并由此推動著中國園林的審美意趣向前發展。
(一)曲折與陰柔:廊的性格定型
唐人在六朝詩人的基礎上對廊的形態多有關注,進一步發現并書寫了廊的曲折迂回之美。“曲榭回廊繞澗幽,飛泉噴下溢池流。”(李乂《奉和幸韋嗣立山莊侍宴應制》,卷92)“回廊架險高且曲,新徑穿林明復昏。”[18]明確指出廊的曲折與迂回之美,這樣的例子在唐詩中還有數例,說明唐人已經具有了“曲”的審美意識,并由此奠定了中國園林審美文化的基本特征。
唐人對廊之曲的審美意識在后人的園林建構中得到了快速發展。宋人張镃的《曲廊》與陳傅良的《止齋曲廊初成》,用詩詞記錄了園林曲廊的建構。“回廊”、“曲廊”的語匯更是大量出現在詩詞中,宋人對曲廊的極致偏愛致使“曲曲廊”也成為詩詞語言,如宋人陳允平《香奩體》中有:“簾幕深深地,闌干曲曲廊。”[19]“曲”的審美意識得到深入發展。明人計成更是將曲廊的營造作為造園理論寫進《園冶》:“古之曲廊,俱曲尺曲,今予所構曲廊,之字曲者,隨形而彎,依勢而曲。或蟠山腰,或窮水際,通花渡壑,蜿蜒無盡,斯寤園之‘篆云’也。”[20]對園林中曲廊的建構提出了更高要求,曲廊成為充分體現中國園林意趣的獨特要素。
唐人在對廊之曲折形態進行強調的同時,對廊的柔美情調也進行了定性。唐人筆下,廊的回環與詩人的繞廊行為密切相關,繞廊行為飽含了憂傷的惆悵及凄婉的心緒情思,從而廊也帶上了陰郁的柔美情調。加之,廊又與小院構成小院回廊的幽寂情境,與月亮構成明月滿廊的清冷場景。這種詩歌情境的構筑依然以陰、隱、柔為審美核心,廊的情感傾向也以清冷幽寂為主調。“物外真何事,幽廊步不窮。”(羊士諤《山寺題壁》,卷332)“獨繞回廊行復歇,遙聽弦管暗看花。”[4](1662)從詩句的描寫中隱然感到一種閑淡的寂寥。
唐人對廊的不斷吟詠不僅使廊的曲折審美形態得以凸顯出來,而且在情感基調上使廊的陰柔委婉的氣質得以顯現與定型。宋代詩人對曲廊的吟詠與構建,明清士人對各種形式、各種功用廊的描寫與審美,都是在唐人的基礎上向外拓展的。唐人對廊的形態審美與情調定型,成為廊最典型的審美特征,奠定了中國園林的審美意趣。
(二)“詩廊”與“月廊”:廊的園林景觀
“造園家在構思時,往往將園中主要風景區的意境,先以簡約的筆墨,以詩的形式作一個概括,然后再仔細地推敲山水、亭榭、花樹等每一個具體風景的布置,使之最適合詩意,猶如揣摩詩意作畫一般。”[21]古代園林的造園理念與景觀設計很多來源于傳統的詩畫藝術,所以,唐代文人對廊的形態的關注以及對廊的詩意抒寫,對后世園林中廊景觀的營造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
廊的曲折形態與詩人的滿心憂思相照應,許多詩人喜歡繞廊吟詩,尋找詩情也好,題寫廊壁也罷,廊與詩的關系在唐人筆下變得十分密切。唐人繞廊賦詩的行為物化為后世園林建構中的詩意景觀——“詩廊”。明代詩人顧正誼宅第中即有“詩廊”的建構,《云間據目抄》記載:“大司成第左為顧中舍正誼第,前后與朱相埒,后建書齋禪閣數百椽,詩廊一,韻廊一,以便騷人題詠。”[22]建構詩廊的目的在于供人吟詠題寫。再如清代藏書家馬曰琯的藏書樓小玲瓏山館中有“覓句廊”,“所居曰小玲瓏山館,有看山樓、紅藥階、七峰草堂、清響閣、藤花書屋、叢書樓、覓句廊、澆藥井……”[23]這種詩廊、覓句廊、尋詩廊的題名與韋莊《題七步廊》中的繞廊以尋詩情的詩歌描寫十分相似。唐人在詩歌中描繪的繞廊吟詩的場景被后人物化為了園林中的“詩廊”、“覓句廊”、“尋詩廊”景觀,這些重新物化后的園林景觀也不再是純粹的建筑物象,而是具有了文人情性與氣質的詩意建構。
除了詩廊、覓句廊等景觀的建構,詩人在詩歌中所描繪的明月滿廊的情境也被物化為園林中的詩意景觀——“月廊”。清人許承祖在西湖白堤之北有雪莊別業,其中就有“待月廊”之景,“又西曰‘待月廊’、曰‘雪舫’,皆即景紀事也。”“雪莊”的題名取自白居易之詩,“爰取白傅‘擬買雪堆莊’句,名曰‘雪莊’。”[24]而園中“待月廊”的景觀又與白居易之詩“置酒西廊下,待月杯行遲”的意境何等相似,這可以說是對詩歌意境的巧妙物化。此外,文人園林中還有“聽月廊”,更以通感的唯美形式進行詩意物化。清人李元孚在嘉興的宅園南園中即有“聽月廊”的建構,《履園叢話》記載:“(李元孚)所居南園,即王復旦梅墅舊跡,在曝書亭后園中,有延青閣、聽月廊。”[23](543)除了“待月廊”、“聽月廊”外,后世園林中以月廊命名的還有“響月廊”、“斜月廊”、“佇月廊”等詩意景觀。唐人對月廊的歌詠在這里被巧妙地物化為了實實在在的園林景觀,這些詩意的命名也將單純的人工建筑提升到了詩意的審美層面,成為士大夫文人人格情操的表征形式。
陳從周論園林之美時說:“風景洵美,固然是重要原因,但還有個重要因素,即其中有文化,有歷史。”[25]建筑多為磚木所建,當是無情之物,然而,在唐詩的召喚下,人們更容易將亭臺廊閣與自己的人生、情感聯系在一起,關注人與建筑的思想共鳴與情感交流,這種雙向交流下產生的審美空間正是唐詩的美學意義。
(三)靜與幽:廊的空間組織
朱光潛在《文藝心理學》中說:“剛性美是動的,柔性美是靜的。”[26]兼具曲折與陰柔的廊,自然在心理上給人以靜謐之感,而這種情感在唐人筆下已經有所呈現了。“院門晝鎖回廊靜,秋日當階柿葉陰。”[11](2150)“只去都門十里強,竹陰流水繞回廊。”(李涉《題白鹿蘭若》,卷477)廊與花木、流水交相掩映,呈現出一片靜幽之境。“萬物靜觀皆自得”,詩人就是要保持靜謐恬淡的最佳心態,將人的情感融合到山水林泉中,獲得一種遠離塵世的清幽。
詩人對靜謐恬淡心境的追求外化為詩歌描繪的靜境,而詩歌展現出來的靜境又進一步影響到園林意境的營造。“靜得天和”是園林立意的重要主題,以“靜”為景觀題名則是彰顯園林靜境的手段之一。矚園有妙靜堂,怡園有靜坐觀眾妙,秋霞圃有靜觀自得,內園有靜觀堂,留園東部的靜中觀,更是在石林小院曲廊的轉折處,迎廊辟一空窗,引導人們虛壹而靜,觀賞庭院之美。古代文人園林追求的“靜”,正是一種漠然自定情緒的外化,是脫離現世煩囂,追求內心安適的表現,期望在自己的園林天地中構筑起詩意的境界。在這里,無論是詩歌,還是園林,都成為詩人內在心性和精神追求的藝術表現,可謂異曲同工。
文人對園林之靜的追求除了以靜題名外,更多是由對園林空間的分隔、環繞來實現的。廊,作為建筑空間以及園林景觀的重要組織手段,或圍合或分隔,或通過因借鄰近的景物,造成重深的景致空間,增加園林的幽靜之美。李商隱對崇讓宅的描繪——“廊深閣回此徘徊”就明確說明了廊可以造成景深的功能,再如李乂對韋嗣立山莊的描繪:“曲榭回廊繞澗幽,飛泉噴下溢池流。”在廊的輕繞回環下,景致之幽也便呈現出來。
唐人在詩歌中描繪的境界在后世的園林建構中得到表現。留園中的石林小院,可謂“小中見大,曲有奧思”的佳例。整個小院,只有揖峰軒、石林小室、鶴所,之間以曲廊相連,并利用建筑、花墻和游廊之間的隙地,少許點綴景物,形成小院,營造出“安靜閑適、深邃無盡”的氣氛。從揖峰軒到對面的石林小室雖只有六、七米,但游廊也要回環四五次,從五峰仙館到揖峰軒再到石林小室這一區域長僅二十九米,寬只十七米,卻包容了三十八個形狀,大小均不同的天井和角院,大園套小園形成了重重幽深的境界。一條條的回廊、一個個的小院,正與唐詩所描繪的“小院回廊春寂寂”的意境相當。“若夫園亭樓閣,套室回廊,疊石成山,裁花取勢,又在大中見小,小中見大,虛中有實,實中有虛,或藏或露,或深或淺,不僅在周圍曲折四字。”[27]廊以其靈巧、變化、幽靜的身姿遞迢于園林景致中,對園林空間進行不斷分割、回環、圍繞,越隔越深,越深越幽,越分越小,越小越靜,越環越密,越密越寂,由此呈現出靜美幽雅的園林境界。
值得注意的是,廊所營造的靜幽并非死寂之靜,其蜿蜒曲折之態實給人以流動感,靜謐中流溢著生機。“安排諸院接行廊”、“重廊曲折連三殿”(花蕊夫人《宮詞》,卷798),“斜廊連綺閣”(李世民《初秋夜坐》,卷1),“虹橋千步廊,半在水中央”(盧綸《雜曲歌辭·天長地久詞》,卷28),廊如同蛇形線,將零散的單體建筑連接組合成有機群體,或環繞池沼山林,或跨越山坡,或翼然水上,如同血脈流貫于庭園之中。唐人對廊的流動感的描繪已在后世園林中可以找到實景。清代李斗在《揚州畫舫錄》中說:“(廊)遞迢于樓臺亭榭之間,而輕好過之。”[28]“遞迢”、“輕好過之”對廊之流動感作了形象描述。可見,唐代詩人對廊的詩意描繪,在這里已經轉變為實體構建并被提升為造園理論了。
廊,作為古代居處的重要組成部分,與唐代文人的日常生活密不可分,以生活為創作來源的唐詩便不可少地以此為題材,載錄了多姿多樣的廊之形態,描述了以廊為中心建構的情感空間,由此豐富并深化了唐詩的意象審美、意境營造,開創了建筑的詩美世界。同時,唐詩對廊的表現與詩化,也使無生命的建筑煥發出更多的人文光彩和情感光華,使其成為園林建構中的詩意景觀,進而對中國園林的審美意識和園境營造都產生了深遠影響。唐居處建筑與唐代詩歌的互動關系,再次印證了一個簡單而樸素的道理:藝術的審美與創造來源于對生活的不斷發現,而生活之所以保有用之不竭的鮮活動力,就在于我們不斷地為它注入新鮮血液,這血液其實就是如文學創造所開創的審美空間和詩美世界。在詩人的抒寫歌詠中,與生活密切相關的建筑被賦予了濃厚的審美意味與人文內涵,這就是唐詩吟詠建筑的美學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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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馮溪屏〕
中圖分類號:TV-85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6552(2016)02-0138-07
作者簡介:王書艷,女,講師,文學博士。(浙江傳媒學院文學院,浙江杭州,310018)
基金項目:2015年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青年項目“唐代園林與文學之關系研究”(15YJC751043)的階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