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高三尖子生被戶口撕裂的18年

陳墨

“黑戶”的陰影，把18歲女孩何欣的生活分成了兩個世界。光明的一半，她是所在中學常年考第一名的高三“學霸”，她還是愛唱鄧紫棋歌曲的“麥霸”，擅用美圖秀秀軟件的自拍高手：黑暗的一半，她沒有戶口和身份證，沒有學籍和銀行卡，沒有資格參加中考和會考。如果不能及時辦下戶口，她將無法報名參加高考，那么她對大學的全部憧憬，也將化為泡影……

18年前父母為躲避超生罰款，抱著剛滿月的她離開河南老家到北京打工

為了何欣的戶口，她的父母曾輾轉于各部門之間，但直到她的父親去世，戶口也沒能辦好。她的其他家人仍然為此奔忙，卻仍然無果。班主任不得已向媒體求助，“黑戶女學霸”頓時成了熱議的焦點。

盡管已經有了心理準備，母親李英還是被網上的評論壓得“喘不過氣來”。有人指責“沒有戶口的事，絕對要怪父母”，也有人表示不滿，稱“學霸就可以超生落戶”？

“孩子沒上戶口，我們當家長的肯定有責任。”在快餐店刷了大半天碗后，走在嘈雜的馬路上，何欣的媽媽李英大著嗓門說：“我早就后悔了！”

18年前，為了躲避超生的2500元罰款，何欣剛滿月，李英夫妻倆就抱著孩子離開了河南老家，繼續回到北京打工。那時，他們打算賺了錢再給女兒落戶，結果“今年拖明年，明年拖后年”，接連錯過了幾次人口普查，有關女兒出生的一切文件，也在顛沛流離中遺失了。

夫妻倆在北京待了20多年，他們在超市卸貨，在市場賣菜，幫人洗車，租住在城中村。在李英的印象里，何欣從小最喜歡的事就是上學。夫妻倆說盡了好話，得以讓女兒在北京讀完了小學和初中。在離家很遠的私立學校上小學時，有一次沒趕上校車，小何欣急得直哭，爸爸只好單獨把她送去學校。

但后來，何欣的父親得了肝病。離世前，他為了給何欣辦戶口，一次次從北京往河南老家跑。“鞋子掉了底兒舍不得換”，前前后后在戶口上花了不下3萬元。直到生命的最后，這個中年男人還在念叨“欣欣的戶口”。可是何欣的戶口還是沒有著落，需要出具的材料中，又多出了父親的死亡證明。

后來，李英改嫁到河北涿州。何欣的哥哥何磊，接過了父親丟下的接力棒，接著為何欣跑戶口。

因為沒有戶口她沒能拿到高中畢業證，母親為給她補辦戶口曾帶她做了兩次親子鑒定

“以前沒錢，現在我們認罰！罰多少都行，只要能把戶口上上！”回到快餐店的宿舍，李英蜷著腿坐在床邊，她堅信女兒會有出息：“算命的說，我家欣欣連新加坡那么好的地方都能去！”

但何欣連火車都沒坐過。因為沒有戶口，何欣沒能拿到高中畢業證，沒去過網吧，因為辦不了銀行卡，也無法領取貧困補助。沒有學籍，同學們參加會考的時候，她只能一個人回家。更糟的是，如果不能在2015年11月高考報名之前辦下戶口，她將沒有機會在高考試卷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自從知道女兒可能因為沒有戶口不能參加高考，李英經常為這事失眠。她棲身的那間快餐店集體宿舍，不足20平方米的屋子里沒有桌椅，靠墻擺著4張鐵床，貼墻拉著的一根細線上晾著毛巾和襪子。晚餐開工前，李英有一個半小時的休息時間，一天下來，“要刷幾千個碗”。

何欣則迅速適應了新生活。和母親一起離開北京后，她開始在河北涿州郊區的一所高中借讀。聯歡會時，她做主持人；運動會上，她報名參加短跑。同學們喜歡到她家寫作業，一起步行上學。在班主任眼里，這個被稱為“學霸”的女生其實“挺貧的”。

2015年9月上旬，何欣把自己的遭遇寫了出來，由老師找到當地媒體求助。9月14日，《燕趙都市報》對此做了報道。隨后，《燕趙都市報》聯合何欣出生地河南的《大河報》幫助何欣辦理落戶。一時間，關于“河北黑戶女學霸”的報道鋪天蓋地。“我都成了名人啦！”何欣對老師開玩笑道。“簽個名吧，要不之后就找不著你啦！”老師也調侃道。

早在向媒體求助之前，何欣的班主任已經給何欣打了預防針：“咱們的目的是解決戶口，得有一定的心理承受能力，別過度要自尊了。”何欣明白，這可能是唯一的捷徑，盡管從她剛上高中起，對戶口這事，家人就愈發著急了。

打開隨身帶的挎包，李英掏出兩份親子鑒定攤在床上。一份是2013年做的，但因為李英想讓何欣改隨繼父的姓，名字有出入，鑒定作廢。今年家人又咬牙掏出2500元，帶何欣坐汽車到北京重做親子鑒定。

但有關部門告訴李英，辦理戶口需要親子鑒定和本人的出生醫學證明。“我要是有出生證明還要啥親子鑒定啊？孩子是我生的我還不知道？肚子上一個大口子呢！”李英對記者說。

面對工作人員時，李英的語調緩了下來：“同志，我想問問……”得到的回復往往是“不能辦”。有一次，跑煩了的何磊直接問：“需要啥你們一次說齊了行不行？”

比何欣大兩歲的哥哥何磊，初中畢業就開始工作。有時候，李英暗地里想，當初改嫁到涿州遷戶口時，要是把兒子的戶口掉包給女兒就好了。然后她又立刻否定自己，“不行，將來兒子結婚也得用戶口，戶口太重要了”。

盡管她無法在法律上證明自己的存在，可她的學習成績穩居全班第一

在家里，何欣很少提及戶口。她最大的愿望是“坐上火車去南方的城市看看”，但到目前為止，她到過的最南的地方，是她的出生地河南。

“家里得的獎品，這么厚一摞子！”說起女兒，李英臉上的疲憊一掃而光，兩只手比劃著。何欣是班上的學習委員、英語課代表，數學題也做得漂亮。雖然她無法在法律上證明自己的存在，但她的名字常年“霸占”著成績單上第一名的位置，出現在獎狀和作為獎品的本子扉頁上。

1997年何欣出生時，鄉鎮衛生院還沒有普遍辦理出生醫學證明。后來為了辦戶口，李英多次去衛生院詢問，得到的答復都是“沒有”。2015年9月媒體報道后，李英接到了衛生院的電話。對方告訴她，為考生爭取時間“特事特辦”，只要把相關資料傳真過去，他們將連夜帶著去計生衛生局申報。

何欣的班主任告訴記者，2015年暑假快要開學的時候，何欣曾兩次給老師打電話，說：“不想上學了，上了也沒有希望。”老師給她打氣：“上著走著瞧，現在歇了就等于零。”

還有一次，何欣缺了一堂課，班主任知道她是因為戶口問題心情不好。“你要是不拿我當外人，就哭一會兒吧，哭一會兒心里好受點兒。”老師勸道。何欣默默地在辦公室里站著，眼淚在眼眶里打轉，“我不哭，哭也是那樣，不哭也是那樣。”她抹抹眼睛，沒讓淚水流下來。

這位老師告訴記者，河南方面的最新消息，出生證明很快就可以快遞到涿州了。“孩子能踏踏實實復習了，我的一顆心也算能落地了”。

在落戶辦理進程中，班主任每天告訴何欣網上的最新動態。“姐要發奮了！”何欣霸氣地說，她的理想是考上浙江大學。但班主任不敢高興得太早。直到現在，對這個“印象中就沒考過第，的尖子生，班主任從沒與她聊過未來的專業方向。“沒有戶口的情況下，高考是不可能的事情，聊這個只會雪上加霜。”“一天不落實心就是懸著的。”老師再三提醒何欣，不要想得過于完美，外圍的工作交給大人，她只管好好學習就行。

“不希望各地網媒、紙媒再繼續對此事過多宣傳和報道。”班主任嚴肅地表示。在他看來，如今這事已經有點失控了。有報道給何欣貼上“河北女學霸”的標簽，有媒體打電話給他，讓他幫忙“多拍些孩子上課時候的照片”。

2015年9月20日下午，何欣的出生證終于辦下來了，隨后從河南快遞到河北。9月23日下午，涿州市公安局戶政處對何欣的落戶材料審核通過，何欣終于拿到了自己的戶口本。

當派出所民警把戶口本遞到何欣的手中時，她深深鞠躬。“再也不是‘黑戶娃了，我也是有身份的人了”。何欣仔細地看著戶口本上的名字。“感謝這段時間以來幫助過我們的所有熱心人和好心人！”李英說，“要是沒有媒體報道，我自己再跑個30趟，還是辦不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