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亦臻
大連外國語大學,遼寧 大連 116044
美國視域的孔子
——來自東方的“批評者”
賈亦臻*
大連外國語大學,遼寧 大連 116044
美國;孔子;“批評者”
讓我們把目光回溯到2000年,那一年的美國大選如同一部好萊塢玄疑劇,扣人心弦。好的玄疑劇,結局往往出人意料,又在懷理之內,但那次大選還是讓我們大跌眼鏡。小布什得票少,而戈爾得票多,但小布什卻成了“少數人”選出的總統;更讓我們難以理解的是,因為佛羅里達州出現了計票糾紛,小布什居然到聯邦最高法院打起了官司,而玄機重重又晦澀難懂的選舉法案站到了他的一邊,似乎可以說,小布什的總統權力是靠打官司贏來的。更加玄妙的是,美國人普遍認為,為大選打打官司沒什么不妥。據一項民意調查,在審理布什訴戈爾案之前,超過70%的被訪問者(包括布什和戈爾陣營的人)認為聯邦最高法院是解決選舉糾紛最值得依賴的機構,并且能夠對案件作出公平判決[1]。
這樣的案例,對我們來說,理解起來十分燒腦——如果總統選舉也可以由法槌來決斷,那么三權分立的根基是不是要重新詮釋一番?實在說來,對于這一切,我們是懷著娛樂的心態在冷眼旁觀的,個中玄妙,我們無睱深究,倒是聯邦最高法院的一個細節引起了筆者的興趣。在法院東庭的三角門楣上,排列著的16個意味深遠的人物,中間的三人是摩西、孔子和梭倫。顯然,設計者在如此莊嚴顯要的位置刻劃這些人物形象,必有深意。通常的說法有兩種:一是孔子與摩西、梭倫并列,被尊為世界立法始者;二是正中的摩西代天意或神意,左邊的孔子代表道德,右邊的梭倫代表政治。
作為尊奉孔子的中國人,我們似乎有必要強調一點,無論在東方還是在西方,道德都是法律的基礎,而孔子主張的“德主刑輔”觀點,于現代社會仍有裨益。但此說仍流于膚淺。也許,我們并不能因為聯邦最高法院門楣上的孔子形象而沾沾自喜,倒有必要反思一下孔子在美國社會的真實形象。
初到美國交流的時候,四川外國語學院的張濤教授也和其他剛到美國的中國人一樣,感覺美國人對中國缺乏“基本的了解”。事實上,這不足為奇。中美屬于不同的文化體系,文化差異、民族特性以及由文化習俗導致的行為差異是客觀存在的,我們對美國人不甚了解,正如美國人對我們不甚了解一樣,這中間并沒有高下之分。如果一定要將每一種文化割裂開來,并試圖運用數學模型來求證哪一種文化是高明的,哪一種文化是低下的,那么這種學術本身就是反文化的。魯思·本尼迪克特說:“人類學家必須最大限度地適應自身文化與其他文化之間的差異。他們的研究方法和技術,也必須為解決這一問題不斷調整、改善”[2]。張濤教授最初選擇的課題是“美國民族意識的形成”,為此,他要查閱大量美國早期的媒體資料,出乎意料的是,在這個“純美國”的學術領域里,張濤教授竟然發現了中國儒家文化的痕跡。賓夕法尼亞大學圖書館的一份1743年的《紐約周報》引起了張濤教授的注意,占據頭版篇幅的,是一篇名為《孔子的道德》的文章,里面對中國崇尚儒學、言必稱孔子的行為作了不少介紹。此后,他花了7年時間,在15家美國報紙上收集了近萬篇涉及孔子的報道,從中分析美國媒體塑造孔子形象的變遷,于是,一本名為《孔子在美國》的著作出版了。
這本著作中說,美國人對孔子的認知,可能比我們通常理解的要早,要深入。在美國,孔子的形象也許并不僅僅是遙遠東方的一個不可理喻的老古董,而是一個講道理的“批評家”。在美國一些媒體上,孔子的“批評”經常出現,就像古代中國的統治者常常需要忍受言官的諫言一樣,美國總統也需要忍受一些“來自孔子的批評”。
還是那位小布什,此君有時言語含糊、用詞不當,為此,《紐約時報》援引孔子的話批評他:“孔子說過,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小布什的行為恰恰是這句話的確切寫照。”小布什的前任克林頓也沒能逃脫來自孔子的“諄諄教誨”。在評論他的性丑聞時,《華盛頓郵報》寫道:“孔子所言‘吾未見好德有如好色者也’,精確預見了20世紀末的克林頓事件。”
張濤教授的研究還發現,近代的美國總統,“幾乎每一任都會受到以孔子為標準的批評”。當約翰遜政府應對金融危機和罷工運動表現不力的時候,媒體告誡這位總統,“孔子曾經說過,以約失之者鮮矣”,所以做事不能過于謹慎。而他的支持者也同樣抬出孔子,認為約翰遜提倡政府控制的政策與孔子的為政原則不謀而合,比如“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
當尼克松水門事件爆發的時候,《基督教科學箴言報》引用孔子“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的名句批判這位總統。1986年,深陷伊朗門丑聞的里根也遭受類似的指控。《波士頓環球報》提醒他,應該牢記孔子的語錄,明白“足食”、“足兵”和“民信”三者中,“民信”最為重要。
張濤評論說,在國內政治相關的討論中,美國人所提到的孔子,聰敏、博學,“置身事外而又善于捕捉事物的本質”。有時候,媒體甚至會篡改、杜撰孔子的話。1951年,《芝加哥論壇報》刊登了一篇漫畫諷刺肯尼迪,配文寫道:“請允許我引用孔夫子偉大著作《論語》中的話:統治者行善不應當浪費公共稅征收。”
可是,問題好像有哪里不對吧?作為一個中國人,你讀到這里不禁會問,美國人眼里的孔子真的中國的那位“至圣先師”嗎?再說,生性幽默的美國人會允許孔子總是板著臉孔教訓他們嗎?仔細品味,在孔子“批評”總統之時,報道的語氣是不是也有些揶揄成份呢?
對于孔子的理解,美國老人牧琳愛的解說可能具有一定的代表性。牧琳愛生于1917年,曾在中國做過慈善,喜歡讀《論語》,但牧琳愛經常念叨的一句“論語”卻是這樣的:“孔子曰:男、女、月光讓婚禮的鐘聲響徹五月天”[3]當然,這句話不是孔子說的,而是牧琳愛和朋友們自創的。其實,這句話的意思是說:“月光可以創造羅曼蒂克的感覺”。事實上,正是這樣詼諧幽默的“子曰”,才讓孔子在許多美國人中變得熟悉起來。牧琳愛說,孔子所倡導的相互尊重等美德,甚至比耶穌在美國做得還要到位。“我敬仰孔子的人格,因為他無私地傾盡畢生精力,為他的人民謀福祉,無論在什么樣的逆境中,他總能堅持不懈地去實現自己的人道主義追求。”但是,牧琳愛對孔子的觀點并沒有全盤接受,她說:“我信仰男女平等。孔子則主張女人必須屈從于男人,這是我與孔子信仰很不同的地方。”
2009年10月28日,美國眾議院通過紀念孔子誕辰2560周年的決議,以認可他為世界哲學和社會政治思想所作出的巨大貢獻。這份由得克薩斯州眾議員格林代表另外41名眾議員提出的決議說,孔子是歷史上最偉大的思想家、教育家和社會哲學家之一,他的哲學思想對世界各國的社會和政治思想產生了影響,并且仍在發揮影響力。有學者認為,眾議院此次通過的決議案更多意義上是一種“象征”,它反映了美國政界對中國事物的新敬意。
實際上,美國普通人對孔子的認識仍很模糊。畢業于美國新澤西州立大學世界哲學系的葛瑞·派瑞斯說,他是從中餐店里紙條上的“之乎者也”知道孔子的,而不是他的哲學課本。美國芝加哥大學歷史系教授、著有《最后的儒家》等書的艾愷說:“當今世界孔子仍被不少人所忽略,在美國,各式各樣的‘言談’被錯誤地認為是孔子所說”,“‘Confucius Says’在美式英語中頗常見,但絕大多數人并不清楚他的哲學思想概要,甚至可能從未聽說過《論語》。”
事實就是這樣,僅僅知道孔子的名字,并不意味著真正理解了這位“中國圣人”。不說亞里士多德,就是和莎士比亞相比,孔子在西方的影響力也相差不少。我們知道,西方對儒家思想的審視與反思,顯得尤為苛刻。
由于儒家思想所具有的普世價值,以及中國影響力的快速增長,中國政府從2004年開始在海外建立“孔子學院”推廣漢語教學,“孔子”也逐漸在世界各地生根開花。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張頤武表示,儒家思想中“天人合一”和“和而不同”的觀念,體現了人類的一些共同價值觀,在跨文化交往所遵循的求同存異原則下,有著相當大的空間。
孔老夫子不是一直諄諄教導民眾“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嗎?何時這樣劍拔弩張,動不動就對政府首腦當頭棒喝過呢?在感覺“有點亂”之前,我們不妨把“美國人民”的判斷當做一面鏡子,看看鏡子中的“孔子”和真實的孔子究竟有幾分相似吧。
孔子生活在春秋時期,對于這個時代的變化,他們都覺得是禮壞樂崩、人心不古。因此他們感時傷懷,積郁難平,憤世嫉俗,疾首痛心。孔子在整理典籍中寄托了他對現實的抨擊和對他所想象的“三代”(三代,一說堯舜禹,一說夏商周)黃金時代的憧憬,并表達了他要“興滅繼絕”、“克己復禮”、挽狂瀾于既倒、復興周公之道、重振“三代”文明的希望。然而這些希望不斷破滅,滿腔悲憤的孔子在“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感嘆中,懷著“吾道窮矣”、“哲人其萎”的憤懣,赍志以終。
顯然,孔子不是個趨炎附勢、歌功頌德的人。他對當時社會和統治者,夸獎不多,指斥不少,尤其是對活著的統治者幾乎沒好話。孔子的學生冉求在魯國任季康子的總管,不僅沒有改變他的德行,反而使稅糧比以前增加了一倍。孔子憤怒地說“求非我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從這一點可以看出孔子“以民為本”的價值判斷標準——統治者的得失成敗不以其稱王稱霸來判斷,而是看其是否給人民帶來了真正的福祉。今天美國媒體引用的那些“來自孔子的批評”大多就是孔子用來批判當世的統治者的,可以想見,統治者對這樣的“哭廟罵殿”的民間學者自然是很不待見的,所以孔子周游列國后依然“無枝可依”。
孫中山先生關于民權主義在中國的起源,曾經說:中國自古有所謂“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有所謂“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有所謂“民為貴,君為輕”,此不可謂無民權思想矣!然有其思想而無其制度。正如我們所知,孫逸仙一視同仁地重視西方政治理論和儒學遺產。他真誠地相信,他的民主革命從儒家政治理念那兒受到的激勵與法蘭西大革命那兒得到的一樣多。
需要指出的是,這些古語都出自《孟子》。其中第一句出自《尚書·泰誓》,為《孟子》所引用。第二句則表述了儒家關于人民有革命權利的理念。最后一句話表達了這樣一層意思:普通人民才是政治權威的終極來源。孟子的主張對當時、乃至后來的專制統治者而言絕對是“大逆不道”,以至于孟子的“亞圣”地位時有時無,屢屢被請出孔廟。
了解了這樣的孔子孟子,你還相信“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是正版的孔孟“儒學”嗎?孔子自己還滿世界轉悠找工作呢,他怎么可能提倡愚忠?孔子時代的魯國是一個盛行私奔、改嫁和一夜情的時代,孔子怎么能想出“夫為妻綱”這樣的名堂(當然由此產生對女性的鄙視心理是有可能的)?
由此可見,孔、孟兩人(尤其是孔子)當時都是到處碰壁、倍感孤獨的“喪家犬”,而這一點卻是尤為值得慶幸的,試想,如果孔子、孟子為當時重臣,不可避免地會為國君站臺、洗地,甚至被權力所腐蝕(孔子短暫掌權時誅殺少正卯就露出一點苗頭),我們又哪里看得到這種“蘇世獨立,橫而不流”的儒家正源呢?
美國小說《冰與火之歌》中對守夜人有這么一段描述:“長夜將至,我從今開始守望,至死方休。我是黑暗中的利劍,長城上的守衛,抵御寒冷的烈焰,破曉時分的光線,喚醒眠者的號角,守護王國的堅盾。我將生命與榮耀獻給守夜人,今夜如此,夜夜皆然。”這句話如今被眾多法律人作為自勉,不過,用它來形容依然具有“家國天下”情懷的“真儒家”,也是十分恰當的。
“真儒家”究竟什么樣?誰又是“真儒家”的“代言人”?毋庸置疑,“真儒家”就是繼承孔孟之道,致力于“國家海清河晏,人民安居樂業”的人。舉個喜聞樂見的例子,2016年,電視劇《瑯琊榜》大熱,被譽為“真正詮釋了中國傳統文化精髓的良心之作”,具體到主角梅長蘇身上,他最令人感動的精神是什么?相信每一位熟悉儒家文化的人都會脫口而出——“家國天下”。在電視劇中,有這樣一段對白尤其令人動容——
梁帝憤怒地問梅長蘇:這還是朕的天下嗎?(指責祁王等人常常犯上直言)
梅長蘇正色答道:天下,乃是天下人的天下。若無百姓?何來天子?若無社稷,何來主君?
很多觀眾覺得這句話太具有現代意識,“分分鐘出戲”,然而如果你熟諳儒家經典,難道不覺得這就是孟子“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聲聲回響嗎?而《瑯琊榜》劇末,梅長蘇拼一死而換得邊境安寧,海清河晏,不正是孟子“舍生取義”精神的最好實踐嗎?
提起歷史上的“真儒家”,就不得不提北宋的大文豪蘇軾,此公才冠天下,名滿天下,與司馬光、王安石亦師亦友,又得曹太后賞識,可為什么無論支持變法的新黨,還是反對變法的舊黨,都不能容忍他呢?下面這段史料很能說明問題的所在。
元祐七年,東坡守揚州,從揚州教授任上離職的曾旼,到真州看望曾經權傾一時的新黨人物呂惠卿。呂惠卿早年逢迎王安石,后來卻出賣王安石上位,他之被貶,東坡兄弟很出了一些力,所以特別恨蘇氏兄弟。知道曾旼從揚州來,便有了下面這番對話——
呂惠卿問:你認為東坡是什么樣的人?
曾旼道:東坡是個聰明人。
呂惠卿怒道:堯聰明嗎?舜聰明嗎?禹聰明嗎?——意思是堯、舜、禹才是真聰明,東坡也配?
曾旼回答道:不是這三人的聰明,但也是一種聰明。
呂惠卿開始語帶譏刺:你夸他聰明,這位聰明人他學的哪一路學問啊?
曾旼依然老老實實地道:他學的是孟子。
呂惠卿更加忿恨,咆哮道:你這是什么話!
曾旼卻神色不動,淡淡道:孟子的名言是以民為重,社稷次之,我就憑著這一點,知道東坡是學孟子的。
此言一出,呂惠卿如飲喑藥,默然失聲,再難反駁。東坡一生政見,只視其利于百姓否,只爭是非,不論利害,而政治卻要講利害、講平衡,這便是東坡半生貶謫,不得騁志的根源所在。
基于“民本”出發點而批評,批評又是為了實現“民本”之目的,此乃是“真儒家”的最基本特征。而這些“批評者”中最出色的一位,便是唐太宗的宰相魏征。魏征在李世民手下,前后進諫二百余事。這實在是了不起的。有幾個掌握著生殺大權的人物能聽得進如此之多的反對意見呢?魏征所提出的“水能載舟,也能覆舟”、“任賢受諫”、“薄賦斂、輕租稅”、“兼聽則明、偏信則暗”等等諫言,直到今天,仍是政治家們必記的格言。
縱觀兩千年來的歷史,總的來講,王朝初建到盛世時期,理想會多一點,真儒家會占主導,而王朝中后期到末世,到亂世,實用會多一點,假儒會占主導;強盛的富裕的地方政權真儒家主導,落后的貧瘠的地方政權則以假儒為主;宋以前的歷史趨勢是儒家漸趨理想,趨完善,統治者漸漸趨于真儒,這在南宋到達高峰,元以后則儒家漸趨實用、保守和教條,甚至由于外族侵入加入了一些野蠻的成分,儒家只剩一層教條般的皮子,虛偽地掩人耳目。在如此江河日下的大環境下,“真儒家”被大量地逆淘汰,“假儒”、“犬儒”卻日益占據了歷史的制高點,以至于如今相當一部分國人一提到儒家,想到的首先是專制迂腐、固步自封、趨炎附勢、假仁假義……甚至出現一種思潮,認為“誤盡中國是儒家”,強調完全的“去儒化”,才能實現中國與世界文明的對接。而那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真儒家”則日益隱沒在歷史的蒼煙落照中,“微斯人,吾誰與歸”了。
[1]任東來,陳偉,白雪峰等.美國憲政歷程:影響美國的25個司法大案[M].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04:494.
[2]魯思·本尼迪克特,菊與刀[M].武漢:武漢出版社,2010.8.
[3]牛琪,劉寶森,白旭.新華網.http://news.xinhuanet.com/politics/2009-11/11/content_12434331.htm.
賈亦臻(1993-),畢業于大連外國語大學日語(語言文化)專業和日本城西國際大學(經營情報學部綜合經營學科),獲文學學士和經營情報學學士學位。
H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