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丹旸
山東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山東 濟南 250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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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斧”何以“正”:漢字的象征意義解讀
張丹旸*
山東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山東濟南250100
摘要:漢字是一種符號,是記錄漢語的書寫符號系統。文字具有工具屬性、文化屬性、社會屬性。漢字作為表意文字,它不僅是文化傳播的載體,也是一種文化的凝聚體,它除了表達、呈現文化,成為文明發展傳播的重要推動力,其本身也是文明的標志之一。漢字的構造部件、造字過程、字形本源以及意義的賦予、詞義的演變具有歷史、社會屬性。漢字承載著上古時代不同人群的文化觀念、意識形態和集體記憶,它是漢民族思維方式、世界觀、文化觀的表現體。文章簡述了“斧正”一詞的字形、本源以及意義的流變過程,解讀其所蘊含的豐富的歷史、文化和社會意義,從符號學的角度提出,要了解文字的內涵,必須把它放在社會文化和人類思維方式這個大環境中考察的觀點。
關鍵詞:漢字;斧正;文化;社會;解讀
漢字是一種符號,是記錄漢語的書寫符號系統。文字具有工具屬性、文化屬性、社會屬性。漢字作為表意文字,它不僅是文化傳播的載體——工作性,也是一種文化的凝聚體——文化性,即文字本身就是一種文化現象,它除了表達、呈現文化,成為文明發展傳播的重要推動力,其本身也是文明的標志之一。漢字的構造部件、造字過程、字形本源以及意義的賦予、詞義的演變具有歷史、社會屬性。漢字承載著上古時代不同人群的文化觀念、意識形態和文化觀念,它是漢民族思維方式、世界觀、文化觀的表現體。
20世紀西方哲學社會科學語言論轉向打破了傳統把語言只當做工具的思維方式,使得語言成為研究的中心問題,“薩皮爾-沃爾夫假說”甚至提出:人類觀察世界的方法因語言而異。漢字因其獨特的表意體系,更是包含符號的社會文化象征意義,蘊含和沉載著漢民族觀察理解自然、社會的文化和民族記憶。因此,要了解文字的內涵,必須把它放在社會文化和人類思維方式這個大環境中考察。本文以“斧正”一詞為例,從符號學的角度解讀其中歷史、文化和社會信息。
“斧”是一個意蘊豐盈的漢字,它既指一種生產生活工具,又具有正義、父威、王權、懲戒、開啟等象征含義。“斧正”一詞就具有這種象征意義,在現代漢語中是請別人修改文章的敬詞。人們通常將“斧正”一詞溯源至《莊子·雜篇》,認為這個詞與“運斤成風”的寓言故事聯袂而出,但該篇中并無“斧正”一詞。從文獻資料看,宋朝李綱《上道君太上皇帝書》言及“營繕宮室,斧正不輟”,“斧”與“正”才連綴成詞,大意是指以斧砍削使之合乎標準。然而,從人類學意義上的實物、圖像和相關文獻看,“斧”的“正”之義古已有之,只是它潛藏在人類的集體無意識之中而已。事實上,“斧”的象征意蘊與人們對原始先民持斧勞作場景的集體記憶以及“天父”盤古開天辟地的創世神話之間存在關聯,“斧”作為人類最早最重要的勞動工具的功能與工具的開發使用者的品質之間相互轉換移置,經過各種符號表征系統的“斧意象”的催化、強化和變形而使“斧”具備了豐富的象征性抽象含義,后者通常作為一種集體無意識而制約著人們在使用“斧話語”時的情感傾向和價值判斷,比如,“斧正”一詞中,“斧”就含有正確、正義之意。
從考古資料看,“斧”是人類最早產生的一批最基本的生產生活工具,能夠進行砍、剁、砸等動作,幫助人們將質地較為堅硬的物體劈開或截斷。在距今兩萬多年的原始舊石器時代就已經出現了打制石斧,至新石器時代則出現了更為規整的磨制石斧,在勞動中已經是使用廣泛、最為重要的工具之一。在中國新石器時代就已廣泛存在寬大扁平,有鉆孔,弧形寬刃的斧狀石器。[1]還有許多類似石斧的斧頭形狀的玉鉞等器具出土。有許多斧形器物造型精美并且無使用痕跡,如內蒙古敖山旗小山遺址出土的人面紋石斧,[2]以及山東龍山文化大型遺址群中出土的玉鉞,都顯然不是一般的生產工具,而應該是代表高貴身份的作為儀仗、裝飾或巫術祭祀之用的斧形器物。“斧”作為實物在人類生活的早期就已經帶有了某種象征意義。這種象征意義正是人類以斧為工具的生產生活活動“變形”而進入象征體系的結果。從一定意義上說,盤古持斧開天的神話故事,正是對這種原始的生活場景的表現。
盤古神話作為我國第一個解釋天地人生成的原始創世神話,是后世多姿多彩的“斧文化”的重要源頭之一。盤古神話的主角盤古的典型形象便是一個從混沌中醒來,手握巨斧劈開天地的巨人,后來他的身軀又化為了山川沼澤和森林(與夸父逐日的神話近似)。盤古開天的神話源遠流長,明代歷史小說《開辟衍繹》,形象地描繪了手執巨斧開辟天地的盤古形象:“(盤古氏)將身一伸,天即漸高,地便墜下,而天地更有相連者,左手執鑿,右手持斧,或用斧劈,或用鑿開。自是神力。久而天地乃分,二氣升降,清者上為天,濁者下為地。自是而混茫開矣。”[3]盤古神話中“天父”手握巨斧開天辟地的形象,包含了后世“斧話語”中的“父威”、“正義”、“開啟”等諸多象征含義,這是工具使用者的品質與所使用的工具通過“觸染律”而發生置換變形的結果。在漢字產生之后,“斧”字也隨之出現,并與“斤”“戚”“鉞”等字形成了彼此指涉、相互映照的語義關聯,逐漸衍生出“斧斤”“斧鉞”“斧正”以及“開天斧”“導車斧”等等派生詞。這些“斧話語”的興衰榮枯一方面與現實世界“斧”作為生產生活工具的歷史變遷密切相關;另一方面,“斧”在象征層面與正義、父威、王權、懲戒、開啟等抽象含義的關聯亦時隱時顯,后者通常作為一種集體無意識而制約著人們在使用“斧話語”時的情感傾向和價值判斷。
從文字源流看,“斧”字出現很早,在東漢許慎所著《說文解字》中,就已經有了對小篆字形的“斧”以及其他斧狀器物名稱的文字字形解說,對“斧”的解釋為:“斫也。從斤父聲。”對“父”字解釋為:“矩也。家長率教者。從又舉杖。”從甲骨文金文的演變來看,“父”字形象一只手拿著權杖或拐杖,意為家族中德高望重、能夠率領眾人的人,手握的權杖實際上是身份與地位的象征。所以“斧”字整體表達的意義,可以視為一個持杖操斧之人的形象,與父族權威相關聯。《說文解字》中將“戉”明白地解釋為斧。清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泰部》解釋:“鉞,王斧也。按:王者,大也。”可見,鉞是一種形制較大的斧。從考古發掘的鉞的實物來看,它就像拆去了斧柄、只留下斧“頭”的一種器具。仔細觀察鉞的形制,人們時或將它與甲骨文的“王”字聯系起來。吳其泰先生首先指出了這一關聯。康殷先生在《文字源流淺說》中,對“王”與“鉞”的字形配合圖畫作了分析,認為“王”的字形象斧頭部之形的略省,就像一個只勾勒出形狀的鉞;將這樣的字形進行瘦化和廓線化,便形成了最下面一橫略粗的甲骨文“王”字。這樣的“王”不便書寫,所以到西周初期以后定型作篆體的“王”字形了。“大”斧與王及其權力的關聯更為緊密,也更加清晰。
《儀禮·覲禮》云:“天子設斧依于戶牖之間。”鄭玄注認為“如今綈素屏風也。有繡斧文,所以示威也。斧謂之黼。文章黼黻繡五者。言刺繡采所用也。繡以為裳。”天子設置黑白斧紋的屏風以表現自己身份的威嚴。在后代黼黻紋更是作為十二章紋之一被廣泛運用到顯貴人物的衣服上。鄭玄看到的是已經象征化、符號化了的“斧紋”。而依據傳說,在更早的人類歷史上,“斧”是作為實物而放置于天子的“戶牖之間”。這可以從“孔甲亂夏,四世而隕”的傳說中得到證明。相傳夏王孔甲在東陽萯山的一次田獵中,因遭遇大風而走入一家民宅。于是當地人對國君光臨的這戶人家的兒子的未來前途分別做出了“吉”或“殃”的預言。孔甲聽說后,就帶走了這個男孩子,并且告訴人們:“他作為我的孩子,誰還能傷害他呢?”后來這個孩子長大成人,一直都沒有遇到禍事。不料有一次,風掀動了宮殿的帷幕,碰倒了一把儀仗用的斧鉞,正巧砍斷了這個孩子的一只腳,致使這個被國君庇護的人成為殘廢,只好做了看門人。這一結局應了當年“殃”的預言。孔甲有感于天命如此,遂創作了“破斧之歌”。這首歌被后來人看成“東音”的開始。[4]這個故事傳說比較集中地表現出,“斧”是作為正義、天意、天命的象征而存在的。但其根源并不在于人間的“王”或“天子”,而可能源自它與“上天”或“天父”之間關聯。而龍袍上的“黼紋”,也是彰顯“斧”與比天子更高的“天父”(開天者)之間的聯系。前者是“符號化的象征”,而后者則是實物的象征。只有有德的“則天”之君才配擁有源自“開天斧”的庇佑,“德政衰微,喜好鬼神之事”的孔甲及其所庇佑的人,都逃不脫正義之斧的懲罰。斧意象的象征含義也因之具有了“兩面性”,其懲戒功能得以彰顯。
金文中就已經有用斧刑懲罰人的圖像。后世一直沿用了下來。《呂氏春秋》中有荊將軍子襄的故事,他逃跑后請求國君賜他一死,來阻止后人對他的效法,國君成就了他的大義,“乃為之銅棺三寸,加斧锧其上”用棺材上放置斧的行為,表示對將軍的懲罰,也表達了國君對他的尊重。到了漢代,為了凸顯官員的權威,出現了一種在官員車隊出行時承擔先導作用的“斧車”。《后漢書·輿服志》記載:“公卿以下至三百石長,導從置門下五吏,賊曹,督盜賊,功曹皆佩劍,三車導,主簿,主記兩車為從,縣令以上加導斧車。”在各地的出土文物中,我們得以看到斧車的原貌。在車中間赫然放置的大斧造成一種威懾力,體現出斧本身具有的正義和懲戒的象征意義。[5]
從記載于《康熙字典》中的資料對“斧”的解釋看,“斧”還有“開啟”“開始”義。《釋名》:“斧,甫也。甫,始也。凡將制器,始用斧伐木,已乃制之也。《廣韻》神農作斤斧陶冶。”由于凡是制作器具都要先用斧頭來伐木,上古三皇之一的神農時期就已經制造出了“斧”,所以“斧”具有“初始性”或“始源性”,因而也就具有“開始”的含義了。其實,“斧”的“開啟”“開始”義,既與人類“原初的”工具,如考古學意義上的“斧狀石器”“石斧”等最早的生產生活工具有關,也與“盤古開天”時所用之斧的“開辟”義近,人類歷史現實和神話中始源之“斧”通過“置換變形”,而將抽象的“開始”義包含在“斧”這個字中。
在當今時代,隨著人類勞動工具的豐富多樣化,“斧”作為工具物在人類生活中所占權重越來越小,“斧”的“意味”如正義、父威、王權、懲戒、開啟等逐漸沉淀到人們的潛意識之中。然而,面對千姿百態的斧話語,我們只有調動其全部象征含義,才能真正理解和解釋。《詩經·豳風·伐柯》中也提及斧:“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另有《齊風·南山》:“析薪如之何,非斧不克。娶妻如之何,匪媒不得。”兩詩中的“斧”意象,包含著豐富的象征意味,需要調動其正義、父威、王權、懲戒、開啟等多重象征含義才能得到解釋。作為敬詞的“斧正”,庶幾亦然。
[參考文獻]
[1]劉秋霖等編.《中國古代兵器圖說》.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3.8.
[2]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內蒙古工作隊.《內蒙古敖漢旗小山遺址》.考古,1987(6).
[3][明]周游.開辟衍繹通俗志傳.巴蜀書社,1999.
[4]中國國家博物館編.《文物夏商周史》.中華書局,2009.8.
[5]邢義田.《立體的歷史》.三聯書店,2014.6.
*作者簡介:張丹旸,本科,山東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研究方向:古典文獻學和文藝學。
中圖分類號:G64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049-(2016)14-0009-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