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馮婉
留學期間,我和外國友人的關系通常是客氣的、有距離的,即便是聚在一起喝酒吃肉、唱歌跳舞、瘋過玩過之后一覺醒來,還是不會成為互訴衷腸的知交,每當在一起時,腦海里還是會隨時飄來“TA是外國人”5個大字。直到遇到她,一個名叫村瀨禮衣的日本女孩,我對跨國友誼的認識才發生了改變。按她的說法:“我們之間的緣分像戀人那般巧妙。”
最初,她作為1年期的交換生,和五六個日本同學一起來到了韓國東國大學,并早于我3天在語學院二級班報了到。令她驚訝的是,陸續到她所在班級里報到的都是男生。她感到有些孤獨,便去找班主任請求換班。班主任說:“你再等等吧,現在剛開學,還會有同學來,比如中國學生一般就會晚些過來。”
禮衣總是第一個來到教室,正如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她正獨自坐在教室的一個角落默默看書,很瘦小的一個身影,樸素的裝扮,當時的我并沒有在她身上發現任何外國人的特征。我走過去笑著跟她打招呼:“你好??!”她有一絲驚慌地回答:“ah……Im Japanese……”我很自然地在她身旁的位置坐下,用英語和她寒暄了幾句。等其他同學陸續到齊,我發現只有我和禮衣2個女生時,我轉向禮衣與她眉毛一抖,會心一笑,仿佛瞬間通了電,產生了一種相依為命的感覺。
在我們之間發生那次長達20天的矛盾與冷戰之前,正如之前所說的那樣,我們保持著泛泛之交,每天一起上課,一起吃飯,周末偶爾跟她和她的日本同學們一起聚餐,吃完飯一起去打保齡球或去練歌房。那時我的母親還叮囑過我:“你別整天和她玩在一起,還發朋友圈,你這樣,別人看了會對你評價不好?!碑敃r的我滿是不以為然,寬慰母親說:“我們不過是同學而已,畢業了不會再聯系的那種,你要是覺得不合適,我以后不發朋友圈就行了。”接著繼續和禮衣保持著融洽愉快的關系。
有時候,我甚至感覺她更喜歡我一點。比如有一次,她讓我下課等會再走,原來是想送一條連衣裙給我。我雖欣然接受,但也心里打鼓:“我們已經到了這么熟的關系嗎……”不過所謂“來而不往非禮也”,隨后我也回贈了一個小禮物給她,至于送的是什么,現在都想不起來了,想來當時也沒有走心。而她的facebook上常有我倆的合影,還有我們一起吃過的美食、看過的電影。有一天一起走在路上,她問我能不能與我十指相扣,于是從那天起,她總像個會撒嬌的小女友一樣黏在我身上。
就這樣,我們成了班主任及同學們公認的“中日友好關系代表”。
那天是一個清爽的早晨,我像往常一樣去學校,在樓道里遇見了禮衣。我伸手向她問好,她卻像沒看見我一樣與我擦肩而過,我的手保持舉起的狀態停頓了幾秒,疑惑地轉過頭去看她,發現她也像往常一樣笑著和其他同學打招呼問好。我立即拿起手機給她發信息:“怎么啦?”她沒回。
接下來的好幾天她不但沒有正眼看過我,不論我發短信、打電話,她都沒理過我,拖得越久我越不好意思當面拉住她詢問什么。于是我的疑惑也變成了生氣,在晚上又變成了失落與難過。課堂上的禮衣也不再活躍,常常低著頭,仿佛心不在焉,臉色也像生病了一樣。我和禮衣關系的突然變化引起了班主任的注意,她專門找我聊這件事,那一次,我終于把由困惑演變成的委屈全部宣泄了出來,在班主任面前泣不成聲,感性的班主任把我抱進懷里也落了淚。
也是那一次之后,我才發現,我和禮衣已經拋去“跨國友誼表面友好”的外衣,開始了實質性的感情交流。
我們就這樣冷戰了將近20天后,到了禮衣的生日。我寫了一封很長的信給她,還精心挑選了一枚發卡一起裝進信封里,趁她課間出去時偷偷放進了她的書包。放學后我一路握著手機等待她的回復,回到家直至睡前也沒等到任何回應。
那一夜,我對和她的友誼徹底消極了,決定從第二天起不再因為這件事而萎靡不振,不管對這件事做過多少猜測——因為和她語言不通,因為我們的文化差異,甚至懷疑中國人和日本人終究難以融合在一起,等等。即便有再多猜測,我都不需要答案了,我要灑脫地放棄。
然而第二天,我們這段瀕臨瓦解的感情非但沒有瓦解,反而得到了升華。
第二天我剛到學校,就看見禮衣一邊笑著流淚,一邊跑向我,然后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她哽咽著說她誤會了我,這段時間真的很想念我。我低頭一看,她的發間別著我送她的那枚發卡。這時,禮衣的一位韓國朋友走過來,很禮貌地笑著問我:“原來你就是江南嗎?我是禮衣的朋友,你知道禮衣為你哭了多少天嗎?”說著伸出手來比劃:“12天,連續不斷,每天找我哭訴。我也十分好奇,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中國朋友讓她如此重視。”
原來在我們冷戰開始的前一天,禮衣在facebook上看到隔壁班一個中國女生上傳了和我去游樂場的照片。禮衣也曾約過我一起去那個游樂場,我隨口答應了,但卻未落實具體時間。禮衣說當時自己的嫉妒心瞬間爆棚,感覺受到了我的背叛和對她的不重視,便不理我了。在不理我的同時,又等待著我的道歉和解釋,然而完全不知她為何生氣的我遲遲沒有道歉,剛開始幾天還詢問她怎么不開心了,后來也索性不理她了,令她更加傷心。直到生日那天看到了我的信,發現我是真的不知道她為何生氣,信中又流露出對她的深深情意,她才發現這只是一場誤會。
就是因為這樣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我們收獲了一份難得的友誼。這份友誼已經與國籍無關,只與我們對彼此的珍視有關。
在那之后,我們的美好回憶不勝枚舉,直至她返回日本,我回到中國,我們一直保持聯系,聊日常,也聊心事,生日時都會提前給彼此寄一份精心準備的生日禮物。我逐漸了解到他的父親是一位對中國文化深感興趣的日本僧人,懂漢語,寫得一手漂亮的中國書法,和3個兒女生活在日本京都一處有著300年歷史的大宅子里。全家人除了禮衣沒來過中國,其他人都爬過萬里長城,都在天安門留過影。
于是我便邀請禮衣也來中國看看,然后,她真的來了。
和京都的冬天比,北京的冬天冷得可以在大風中凍成一座豐碑。禮衣只身一人從零上十幾度的日本京都來到了中國北京,在機場見到我時,她又激動地哭了。那天我告訴母親:“我好久不見的日本閨蜜來了。”
禮衣在北京的那幾天,晴空萬里,陽光明媚,天安門城樓的顏色顯得格外鮮艷。當然,也是寒風凜冽。我們縮著手漫步在天安門廣場上,走著走著就到了故宮。故宮檢票的時候我們都沒說話,檢票員應該也沒看出禮衣是外國人。禮衣說:“我跟你們在一起,大家都不知道我是日本人,那么今天,我就是中國人!”
在故宮里,禮衣充滿了好奇,為了拍照,小小的個頭使勁往人堆里擠。她告訴我,今年4月她即將成為一名日語老師,學生多數是中國人,所以她很想多了解一些中國歷史、中國文化及中國人的生活習慣等,方便日后與她的學生們交流。
為了滿足她這個愿望,是時候體現一下我這個中國人的優勢了!我果斷地給她租了一個日語導游講解器,相信這個講解器能代替我給她好好講講故宮的故事。因為真實情況是,別說讓我用韓語(我和禮衣只能用韓語交流)為禮衣講解故宮的相關歷史文化故事,就算讓我用中文,我也說不出個一二來。
去長城的那天,本來我是有些膽怯的,擔心自己運動細胞匱乏,不能陪禮衣盡興。然而去了之后,我幸災樂禍地對禮衣的“嘲笑”聲響徹整個長城。
剛來到長城腳下,禮衣不斷發出“哇……哇……哇……”的感嘆聲,說長城比她想象中更壯觀、更宏偉,迫不及待要在長城上“一展雄風”!還在我面前夸下??冢骸澳阋翘哿?,就在下面等我,我自己上去!”
于是,我們開始小心翼翼地往上爬,她沖在前面,我跟在后面。因為臺階很陡,我不扶著旁邊的欄桿完全不敢上。5分鐘以后,興許剛上了30級臺階,禮衣突然叫我,我抬頭一看,她正坐在上面的臺階上哭呢。我趕緊爬到她跟前問她怎么了,她說自己爬著爬著回頭往下一看,太高了!于是就腿軟了,嚇哭了……一面流淚還一面跟我道歉說影響我登長城了。
我們的長城之旅不到半小時就結束了。我沒忍住“仰天長笑”,她也擦了擦眼淚,跟我一起笑了起來,我們的笑聲回蕩在長城上。
禮衣返回日本的前一晚,我在家里拿出所有看家本領,為她做了一桌中國菜。做飯過程中她坐在我身旁的小板凳上目不轉睛地觀看,感嘆中國不僅所有蔬菜都比日本的個頭大,連菜刀和案板都比日本的大。她說最喜歡中國的西紅柿炒雞蛋,還有酸辣土豆絲,羨慕中國人很會用油炒菜,說用油炒的菜就是好吃。
飯后我本來打算和她一起看部日本電影,不料她說:“我在新聞上看到中國的大媽們可以在廣場上聚起來跳舞,好棒?。∵@在日本是不可能的,你能帶我去跳么?這是我這次來中國最后一個心愿。”我當時的心情很復雜,禮衣并不知道廣場舞在中國年輕人眼里是個怎樣的存在,但在她心里那是一項令人羨慕的全民健身運動。
于是,我們把自己包裹得只剩下一雙眼睛,來到了附近的一個小廣場。果不其然,3個廣場舞方陣以20米的間隔正在較量著。音樂有來自西藏的豪邁《祝酒歌》,有來自鳳凰傳奇的動感《最炫民族風》,當然也少不了紅遍祖國大江南北的《小蘋果》。大媽大爺們訓練有素,雖然紅著臉蛋兒,吐著哈氣,但仍舞步輕盈,列隊整齊。我和禮衣很自然地加入了他們的行列,我感覺自己瞬間接上了祖國的地氣,一招一式都仿佛體內有成千上萬扭著大秧歌的細胞在沸騰。
然而比起禮衣,我遜色了很多,她緊緊盯著領隊的大媽,格外投入與認真,生怕哪一個動作沒有領悟到精髓。一首歌結束后會有幾秒鐘的停頓,她都會湊過來激動地問我:“我跳得好嗎?”我連連豎起大拇指。就這樣,北京的夜色在動人的廣場舞音樂聲中愈變愈深,我不忍打斷她,如果沒有禮衣,這輩子我大概都不會體驗一把廣場舞的滋味。
跳完廣場舞回到家,我拿出幾樣為她準備的禮物:中國的檀香、兼毫毛筆、汝窯茶具、宣紙信箋,還有一幅故宮的地圖。她看到這些禮物,不停地鞠躬答謝,稱別說是她自己,她父親都會很喜歡的。那天晚上,我和禮衣洗漱完畢,在她的床上盤著腿聊天到深夜,回憶起當年鬧過的矛盾,感覺和膩在一起校園漫步時一樣甜蜜。聊起各自目前的打算和對工作、結婚的憧憬時,仿佛只是許久未見的老友在對話,我早已忘記她是日本人,她也忽略了我是中國人。
漸漸地,我發現,文化真是很美妙的東西,就像空氣一樣,無法抗拒,又求之不得。對禮衣來說,我很想讓她通過我這個媒介了解到中國文化的博大精深和溫柔感人,但這真的不是短期見效的事。我是從小生長在中國文化里的中國人,中國文化早已滲透進我的血肉,不管我以怎樣的形式與程度將它展現出來,那都是中國文化以最小計量單位所能展現出的全部。也許,在外國友人面前,著一身中國傳統古樸素衣,黑發折扇,四書五經出口成章,這些都并不一定會對中國文化的傳播有多大幫助,因為單靠少數人的力量是脆弱不堪的,在外國友人眼中,一個中國人在街道上隨手扔一片垃圾,都能將他們腦海里中國文化的美好全盤顛覆。
當我有了一個日本閨蜜,我仿佛看到一面鏡子,讓我能從另一個不同的角度審視自己的文化,它照出我自己身上中國文化的優點和欠缺,它告訴我,我們每一個中國人對中國文化的傳承才是傳播中國文化的基石。(作者就讀于韓國東國大學新聞放送專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