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宏國
(安徽大學 大學外語教學部,安徽 合肥 230601)
話語標記“糟了”的使用情況考察
張宏國
(安徽大學 大學外語教學部,安徽 合肥 230601)
基于公開語料庫和自建語料庫,文章考察了“糟了”的歷時與共時用法。語料顯示,話語標記“糟了”具有顯著的獨白和對話語體特征。在具體的語境中,話語標記“糟了”照應前后文信息,并伴有豐富的非言語符號。話語標記“糟了”不僅具有元語用功能和話輪組織功能,在具體的語境中還可細化出表明特定的情感態度或立場、表明突發情況、提請對方注意和刻意轉移話題等語用微功能。
“糟了”;話語標記;語體;語境;語用功能
《說文》中記錄“糟,酒滓也”?!霸恪弊畛踝髅~,后來活用為動詞和形容詞。董秀芳(2006)曾指出“動詞+體標記‘了’”可演化為話語標記,如“行了、算了、掰了”等是由“動詞+體標記‘了’”詞匯演化而成的話語標記[1]。我們發現,現代漢語“糟了”這一組合形式雖未詞匯化,但經歷語法化,已經成為口語中經常使用的一個重要的話語標記。
本文基于北京大學中國語言學中心語料庫和中國傳媒大學廣播電視文本語料庫,自建了一個“糟了”的歷時語料庫。該自建語料庫涵蓋面廣,有書面語,也有口語;時間跨度長,最早的“糟了”語料出現在明代《金瓶梅》,最晚的語料取自2013年12月9日的鳳凰衛視中文臺的《“江濱柳專業戶”金世杰:缺少和孤獨很重要》。通過對自建語料庫的檢索,我們擬從語言形式、語體特征、語境信息和語用功能四個方面考察話語標記“糟了”的歷時和共時使用情況。
從共時層面來看,“糟了”組合形式有四種用法。
①作動詞性謂語:這些年他糟了不少錢!
②作形容詞性謂語:情況太糟了。
③作動詞補語:事情弄糟了。①
④作話語標記:糟了,我忘記寫作業了!
在自建語料庫中,“糟了”共出現638次。我們統計了“糟了”的句法位置和語法功能頻次,以及“糟了”的歷時使用情況,分別列表如下:

表1 “糟了”句法位置和語法功能頻次

表2 各種形式“糟了”的歷時出現頻次

表3 話語標記“糟了”的歷時出現頻次
表1反映了“糟了”的句法位置和語法特征?!霸懔恕背霈F在句末時,用作句子核心謂語的有329例,充當動詞補語的有118例,另有1例用作話語標記。出現在句首時,“糟了”全部用作話語標記,共有125例。出現在句中位置時,“糟了”作謂語的有8例,作話語標記的有9例。此外,獨立使用的“糟了”有48例,全部表現為話語標記。
表2顯示“糟了”這一語言形式使用越來越頻繁。表3中可以看出,“糟了”的話語標記形式始現于清代,為12例,比例是27.27%。到了民國時期和現當代時期,話語標記“糟了”頻次呈穩步上升趨勢,分別為27.96%和29%,且其絕對數量增長勢頭更為迅猛,分別達到了26例和145例。高頻使用鞏固了“糟了”作為話語標記的地位,也穩固了“糟了”的語法化特征和主觀化程度。
“糟了”用作話語標記時,具有話語標記的一般特征[2]。據此,我們檢索出最早的話語標記“糟了”始于清代。
(1)那位祁侍郎來是躲在里面聽他們講話的,如今見鬧得不成體統,連連頓足道:“糟了,糟了!”急急的走出來對著祁觀察把手亂搖道:“不要動手,有話好好的講。”(清代《九尾龜(二)》
(2)賈大少爺頓腳說道:“糟了,糟了!里頭頂恨這個,他老人家怎么糊涂到這步地位!他保舉維新黨,人家就要疑心他,連他亦是個維新黨?!保ㄇ宕豆賵霈F形記(上)》)
例中的“糟了”在語篇功能上具有連接性,前文信息對當前說話人產生了強烈的心理刺激,“糟了”是一種心理反應,表達出說話人的意外、失望或懊惱等情緒。例(1)中,“鬧得不成體統”導致“糟了”,兩者具有因果關系。例(2)中“賈大少爺”對“他保舉維新黨”的行為感到“糟了”,表現出極大的懊惱之情。話語標記“糟了”不是句子的強制成分,其缺失不會影響句子結構的完整性。此外,兩例中的“糟了”都處于句首,有標點符號隔開,且運用了感嘆號,語音上具有可識別性。
從分布情況來看,話語標記“糟了”主要出現在句首,但偶爾也會出現在句末或者句中的位置,在語料庫中分別出現9次和1次。例如:
(3)我這句話未經考慮說出口,他們立刻抓住威脅:誰說的,誰議論過?說,說,說不出就是你造謠!他們把我的話記下,還讓我按上了手印……糟了?。◤垷槨栋鼗邸罚?/p>
(4)常少樂驚叫道:“你看那是什么?糟了,糟了,他們要搶橋?!保▊ァ锻怀鲋貒罚?/p>
語料顯示,話語標記“糟了”除了上述分布特點之外,還有其特殊的語言表達形式,具體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首先,“糟了”充當話語標記時,一般有前言后語,但語料中有48例“糟了”是光桿形式的話語標記。這些獨立使用的“糟了”表明說話人對所遭遇的境況感到十分意外,不知所措,以至于來不及說話或者不想多說話。
(5)那巡捕趕到簽押房,跟班的說:“大人沒有換衣服就往上房去了?!毖膊哆B連跺腳道:“糟了!糟了!”立刻拿了片子又趕到上房。(清代《官場現形記(下)》)
(6)饒鴻生低頭一看,一件白春紗大褂,被牛油土斯的油映出來,油了一大塊,嘴里說“糟了糟了”。趕忙脫下來收拾,把懷里藏的糕餅掉了滿地。(清代《文明小史》)
(7)該協統領王得勝飛電張彪,張彪慌得沒做道理處,連喊:“糟了!糟了!”私由后營逃回公館。(民國《清朝秘史》)
其次,話語標記“糟了”以單一的“A了”形式出現70次,以“A了A了”的重復形式出現達55次,更有一例以“A了A了A了”形式出現。重復形式使得“糟了”的語氣表達更加強烈。
(8)重小林從地上爬起來,“糟了,糟了,師長特別交代,好孬要給他打個電話?!卑瓮瘸癄I指揮所跑去。(柳建偉《突出重圍》)
(9)她眼底流露出一股又擔憂,又懊喪,又天真,又古怪的神情,一疊連聲的說:“糟糕!糟了!真的糟了!奶奶說對了!完蛋了!真的糟糕了,又闖禍了!又該搬家了!完蛋了……”(瓊瑤《雁兒在林梢》)
第三,使用程度副詞“太”和“更”來修飾話語標記“糟了”,從而加強語氣?!疤懔恕焙汀案懔恕币栽捳Z標記形式分別出現5次和3次。
(10)兩個鞋商赴非洲考察。回來后甲失望地說:“太糟了!非洲人都不穿鞋子,根本沒市場!”乙回來后卻興奮地說:“太棒了!他們都沒穿鞋子,市場潛力無限!”(當代《讀者(合訂本)》)
(11)李興一想:“更糟了,這大飯館子一開張,我這小飯館,更不用賣了?!保ㄇ宕稘珎鳌返谝话俣兀?/p>
言語是人們在交際過程中對語言的具體使用。獨白和對話是重要的口頭言語形式,兩者之間既對立又統一。在形式上,對話涉及兩個或多個話語參與者,而獨白是一個人的自言自語或者內心活動。但獨白又是一種特殊的對話形式,說話人既是發話者,又是受話人。對話中某一方的較長連續話語是一種特殊的獨白。一般的話語都處于對話性(獨白性)強弱的連續體中的某一點之上,而典型的對話或獨白則居于這個連續體的兩端[3]。
本文對話語標記“糟了”所處語體的直接判斷在于即時交際過程中交際另一方或獨立受話人是否缺失。
(一)獨白語體中的話語標記“糟了”
語料顯示,70%的話語標記“糟了”出現在獨白語體中,這與“糟了”的基本語義有關。動詞短語“糟了”本義表示“酒糟腌制”義,而形容詞短語“糟了”表示“糟糕”義。用作話語標記時,“糟了”是說話人對當前情形的心理反應或評價性話語。獨白語體中的話語標記“糟了”表現為說話人自言自語和內心獨白兩種形式。
自言自語中的“糟了”是發出聲音的,聲音可能很小,如例(12)以“嘟囔”的方式發出“糟了”,但多數自言式的“糟了”以較高分貝的方式表達出來,如例(13)中的“大喊”和例(14)的中“慘叫”,表明說話人面對當前的突發狀況難以控制自己的驚訝、失望之情,從而需要通過大聲言表“糟了”來宣泄情感。
(12)“糟了,沒拍到好角度!”老趙嘟囔了一句。(新華社2003年4月份新聞報道)
(13)侯希貴從電視中看到家鄉被洪水圍困的情景,痛苦地大喊一聲:“糟了,我的家鄉受災了,我的父老鄉親受苦了?!保?998年《人民日報》)
(14)尼奧突然想到一件事,慘叫一聲:“糟了,我們的書!”(朱邦復《東尼東尼》)
無聲話語標記“糟了”是一種內心獨白,常和“心想”、“暗暗叫苦”等心理動詞或短語連用,表明說話人對當前情景產生的意外反應不便或不能通過話語形式言表出來,這種意外之情在心理層面是可控的。
(15)一群人好奇地向我圍過來。我心想,糟了!糟了!今天,我在大街上走了很久,誰也沒有注意到我沒有影子。(施亮《無影人》)
(16)“怎么也學著逼債了?不是講好一個月的,還差七天,我是給他數著呢。”毛澤東將手中的煙嘴摔在桌上。糟了。我心里暗暗叫苦。毛澤東又聯想到蘇聯逼債一事了。(權延赤《紅墻內外》)
獨白語體中的“糟了”突出體現了話語標記的元語用功能。Verschueren(1999)認為話語標記語是標示說話人的元語用意識的一種語言手段[4]。元語用意識是交際者在選擇語言、做出順應時表現出來的自我意識反應。話語標記“糟了”的使用并不對命題內容產生影響,但是說話人選用該話語標記,是說話人對某些突發狀況感到意外的自然流露。
(二)對話語體中的話語標記“糟了”
約有30%的話語標記“糟了”出現在對話語體中,表明當前說話人受到所處場景或者對方言語的刺激產生反應,說話人需要將自己的這種評價性話語或反應態度交流給對方。典型的對話語體中的話語標記“糟了”常和稱呼語或人稱代詞“你”連用,指明交際對象。
(17)青蔥嫂匆匆走進來道:暖暖,糟了,九鼎已經招來開田的報復,開田說九鼎家的船有安全隱患,不準他以后再拉賞心苑的游客去湖里游覽。(周大新《湖光山色》)
(18)她一摸身上,說:“糟了!老斑,老子把挎包丟了。”(嚴歌苓《穗子物語》)
(19)世蕃見說,頓足說道:“糟了!糟了!你做了一世的官,連這點進出也不曉得么?他這安慰你,明明是不懷好意?!保駠睹鞔鷮m闈史》)
對話語體以話輪形式展開。話輪(turn)是 Sacks等人(1974)提出的重要概念[5]。劉虹(2004)提出了衡量話輪的兩個標準:一是說話者的話語是否連續,即在一個語法語義完成序列的末尾有無沉默。如有沉默,那么說話者的話就不止一個話輪。二是是否發生了說話者和聽話者的角色互換。如果發生,就標志著一個話輪的結束和下一個話輪的開始[6]。話語標記“糟了”能夠標記話輪的轉換、插入或結束。
在話輪轉換中,比較典型的前后話輪關系是毗鄰應對 (adjacencypair)關系。毗鄰應對是指兩個不同的發話人所發出的兩個相關話段的言語結構[7]。前文提到,話語標記“糟了”絕大多數出現在當前話輪的開頭位置,“糟了”后續話語引出超出預期的事情。因此,“糟了”主要的話輪組織功能表現為轉換或插入話題。
(20)他們去吃飯,見鍋還蓋著,鍋里還沒有下勺子。常有理問惹不起說:“有翼還沒有來舀飯嗎?”惹不起告她說沒有,她便又跑往東南小房里去。她一看有翼也不在房子里,便唧唧喳喳嚷著說:“有翼怎么不在家里?有翼!有翼!飯也不吃又往哪里去了呢?”糊涂涂一聽便向有余說:“糟了!他會去找范登高要分單去!你快到登高家看看!”有余連飯也沒有舀上,只好往登高家里跑。(趙樹理《三里灣》)
例(20)是一連串的多人對話。當常有理呼喊“飯也不吃又往哪里去了呢”時,其話語指向受話人“有翼”,但“有翼”不在場,糊涂涂立刻使用“糟了”插入新話題,引出意外情況“他(有翼)會去找范登高”,從而建議常有理去范登高家看看。
話語標記“糟了”出現在當前說話人話語中間,也表現為話題的轉換或者調整。
(21)元豹對著鏡頭說,“導演,我覺得還缺點調度。糟了,我書都沒拿——怪不得不逮勁兒。”(王朔《千萬別把我當人》)
(22)周伯通:弄點天玄地轉迷魂煙讓你嘗嘗!糟了,在殺這個小賤人之前,我還真有點難過。(電影《東成西就》)
當話語標記“糟了”出現在話語句尾時,表達了對前面話語內容的一種態度和語氣,帶有歸納總結的作用,從而結束自己的當前話語。例如前面所提到的例(3),當前說話人陳述了自己被傳訊,對方記錄了自己的話語,并按了手印,這讓他驚恐萬分,所以最后的“糟了”表達了說話人糟糕的心情。由于前面話語起到信息鋪墊作用,所以此時的“糟了”所表達的意外性語氣較弱。
話語標記傳遞的不是命題意義,它們不構成話語的語義內容,而是為話語理解提供信息標記,從而對話語理解起到引導作用[8]。換言之,無論是在獨白語體中,還是在對話語體中,話語標記“糟了”總會有其產生的特定語境。此外,說話人使用話語標記“糟了”時,常伴有多種諸如手勢、表情、語調等非言語符號,以便加強“糟了”所表達的語氣。
(一)話語標記“糟了”的前后文信息
Lenk(1998)把話語標記與前后文的關系分為兩種:前話語標記和后話語標記。前話語標記語表示該話語與前面語篇之間所存在的某種關系;后話語標記語表示后續關系[9]。話語標記“糟了”銜接前后文信息,兼有前、后話語標記的雙重身份。
前文信息是話語標記“糟了”產生的刺激源,“糟了”是對該刺激源的一種反應,從而形成一條“刺激——反應”鏈?!霸懔恕钡拇碳ぴ创笾掠袃深?。第一類是意外情況的發生,這類意外情況具有客觀性,但超出說話人心理預期。在例(6)中,“一件白春紗大褂,被牛油土斯的油映出來,油了一大塊”屬于意外情況,是“糟了”的誘發因素。
另一類刺激源是超預期的個人言語或行為。這些言語和行為可能是交際中的受話人一方所發出,也可能是不在場的第三方發出。例(1)中,祁侍郎原本只是偷聽祁觀察幾個人說話的,但是這幾人出乎意料地動起手來,所以對方的言語內容和打架行為是祁侍郎感到意外的原因。例(2)是賈大少爺和黃胖姑之間的對話。黃胖姑知道了賈大少爺剛剛見過周中堂后,便告訴他周中堂因為保舉了維新黨差點丟官,所以賈大少爺感到十分意外和害怕,其“糟了”的誘因不是受話人“黃胖姑”發出的,而是由不在交際現場的第三方“周中堂”發出的。
后文信息則可以大概分為三種,一種是通過話語形式對“糟了”產生的誘因作進一步說明,從而與前文信息形成呼應或者進一步明確前文信息。這些前后呼應的解釋說明使得“糟了”情感的產生顯得更加合情合理。在自建語料庫中,絕大多數例子中“糟了”的后續話語帶有解釋性,說明“糟了”的刺激源或誘因。在例(2)“糟了”的后續話語中,說話人將“周中堂”保舉維新黨一事又提及一遍,與前文“黃胖姑”的話語形成呼應。例(4)中,常少樂發現意外情況,但不能明確,等到察看明白之后,先是通過話語標記“糟了”來說明自己的意外以及情形的危急,然后解釋產生這種意外和危急的原因——“他們要搶橋”。
另一種后文信息是通過話語形式提出針對“糟了”情形的建議措施和解決方案。例(1)的后續話語“不要動手,有話好好的講”是祈使句,帶有命令色彩,說話口氣較為強硬,說話人試圖解決“糟了”所描述的問題。同樣,例(23)中“快騎車跑吧”也是個祈使句,表達建議。例(24)通過反問句“還不趕快跑出去看看”提出建議來解決問題。
(23)她低聲說:“糟了,我媽來了,你——快騎車跑吧?!保ò住渡介珮渲畱佟罚?/p>
(24)“完了!完了!糟了!糟了!——小畜生!還不趕快跑出去看看,在哪一方,離這里多少路?”(矛盾《子夜》)
第三種情況下,原因解釋和解決方案一起出現在“糟了”后續話語中。例(8)中,“沒有來得及打個電話”是“糟了”的刺激源,“好歹打個電話”是解決方案。同樣,例(9)中“又闖禍了”是解釋“糟了”的原因,“又該搬家了”是解決“糟了”的方法。
此外,后文話語信息可能會因為使用了光桿形式的話語標記“糟了”而被省略掉,但其后會補充說明說話人所進行的具體的行為動作,這些行為動作可以視為“糟了”情形的實際解決方案。在例(5)-(7)中,“糟了”之后沒有后續話語,但“立刻拿了片子又趕到上房”、“趕忙脫下來收拾”、“私由后營逃回公館”是具體的行動,是感到“糟了”之后的一種應急方案。
例(3)是一個特殊情況。當前說話人的前面話語詳細解釋說明了“糟了”產生的原因,但由于話語標記“糟了”處于句末位置,該話語標記起到了話輪結束標記的作用,標志著當前說話人交出了話語權,由交際另一方來承接話輪。因此,該話語標記“糟了”沒有帶有解釋性的后續話語信息或者解決問題的行為動作。
綜上,我們可以通過列表形式,將文中前九例話語標記“糟了”的前后文信息歸納如下(見表4):

表4 “糟了”前后文信息模式列表
從表4中,我們可以看出,在多數例子中,話語標記“糟了”的前后文信息完備,構成了一條完整的前后文模式:前文信息(刺激源——客觀的意外情況/個人言語行為)+話語標記“糟了”+后文信息(進一步反應——通過話語/行動來解釋/解決)。該模式既能反映出“糟了”的話語標記關系,也能有助于準確理解話語標記“糟了”的語用微功能。
(二)話語標記“糟了”的非言語符號
人類進行交際常?;旌狭苏Z言與非語言這兩種工具[10]。Knapp(1978)把非言語交際分為身勢動作和體語行為(body motion and kinesic behavior)、身體特征(physical characteristics)、體觸行為(touching behavior)、副語言(paralanguage)、近體距離(proxemics)化妝用品(artifacts)和環境因素(environmental factors)等七類[11]。非言語符號通過視覺和聽覺系統對聽話人產生強烈刺激,傳遞出重要交際信息,因此在話語理解中起到很重要的輔助作用。
說話人在表達“糟了”的同時,通常伴有明顯的非言語符號,包括說話時的行為動作、表情和語氣等。行為方式主要表現為“跺腳”類動作的使用,如例(1)和例(19)的“頓足”、例(2)的“頓腳”,例(5)的“跺腳”。再如:
(25)“糟了!”闖王頓一下腳,從椅子上站起來,又問:“你在路上遇見張鼐了么?”(姚雪垠《李自成》)
例(26)中使用了“搓手頓足”,表明說話人手忙腳亂,手腳并用,反映其心理意外至極。
(26)莫榮新只急得搓手頓足,連說“糟了糟了,萬不料沈、馬二人,誤事至此,我七十衰翁,行將就木,還有什么希戀?……”(民國《民國演義》)
此外,各種緊張的表情,如例(27)“臉通紅”,以及急切的語氣,如例(29)“哎呀”和例(30)“呀”,都使得說話人“糟了”的意外之情得以更加形象生動地展示出來。在例(28)中,盡管“驚慌萬分”是裝出來的表情,但與“糟了”配合使用,使得“驚慌”效果逼真。
(27)(黃文漢)匆匆忙忙幾個口袋都摸了,實在是沒帶名片,急得一副臉通紅,不住的說道:“糟了,糟了!剛剛今天不曾帶名片,等我去寫一張來?!保駠读魱|外史》)
(28)他回到前艙說:“糟了,糟了!”劉善本裝著驚慌萬分的神情。領航員等人忙問:“出了什么事?”(李傳根《周恩來與劉善本》)
(29)哎呀糟了!狼!狼搭我的肩了!怎么辦?(公劉《大難不死的“右派”生涯》)
(30)呀,糟了,兩點到了。這會很重要,不能遲到,真對不起,時間太快、太無情了。(范大林《你明天再來一趟吧》)
前文已述,話語標記“糟了”在獨白語體中具有顯著的元語用功能,在對話語體中還能起到話輪組織功能。話語標記“糟了”總體上表達了說話人意外的語氣,但在具體的語境中,又呈現出不同的語用微功能。
(一)表明情感態度或立場
話語標記“糟了”表明說話人對當前某些狀況的發展或者變化感到意外。從感情色彩來看,“糟了”帶有貶義,進而可以推導出說話人的失望心情,對所發生事情持否定態度,有批評和責備的意圖。例(2)中,“他(周中堂)保舉維新黨”有丟官殺頭的風險,賈大少爺的反應是一邊頓腳,一邊言語“糟了”,表明自己對周中堂的行為感到十分意外,并提出指責和批評,同時還表明對自己剛剛去看望周中堂的行為感到自責、后悔和不安,生怕自己受牽連。在例(31)中,胡文玉在奔跑過程中意外發現自己被鬼子和偽軍包圍,“糟了”既表明情況危急,也反映出自己的沮喪與懊惱之情,責怪自己的粗心大意將自己置于危險之中。例(32)中“把糖精當味精放在菜里了”的后果并不嚴重,“糟了”表明說話人對自己這種常識性錯誤感到意外,略帶失望和自責。
(31)看看到了段村村頭,糟了!村里亂攘攘的都是敵人。(雪克《戰斗的青春》)
(32)康孝純自己吃了口菜,連連拍著自己腦門兒說:“糟了,我把糖精當味精放在菜里了?!保ㄠ囉衙贰峨p貓圖》)
(二)表明突發情況
“糟了”所描述的事件或行為都是超出說話人預期的,有很多是說話人不希望發生的,在說話人看來,該突發狀況是具有消極意義的。所以,話語標記“糟了”具有制止功能,其后常緊接建議性話語。例(1)中的“糟了”除表達意外,與“不要動手”連用,還具有制止功能。例(33)中,多爾袞意識到惡劣天氣對己方作戰不利的影響,話語標記“糟了”表達多爾袞意外且十分焦急的心情。同時,“糟了”的表述也可以看出多爾袞適時做出戰術調整,有準備停止戰斗的打算。
(33)關外數十里地方,霧騰騰地,也辨不出哪一軍是闖軍,哪一軍是清軍。多爾袞跺腳道:“糟了!糟了!照這個樣子,咱們不是自己殺自己了么?”(民國《清朝秘史》)
說話人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行為給對方或他人造成了不便或損失,使用話語標記“糟了”,一方面表達意外,說明自己不是有意為之,另一方面也是為自己求情,委婉請求對方原諒自己。
(34)她很難為情地對我說:“老師,糟了,我只顧預習今天要學的文章,忘了給老頭子做飯了?!保?993年3月份《人民日報》)
(三)提請對方注意
話語標記“糟了”表明有意外的事情發生,而這種超預期發生的事情多是新情況,新信息,很容易引起別人的注意力和好奇心。吸引別人的關注能夠起到提醒的作用。當提醒他人時,還會相應地提供建議。
(35)夏香:糟了,夫人會不會有危險?秋香姐,我們過去看看!(電影《唐伯虎點秋香》)
話語標記“糟了”的提醒功能還可以用在獨白語體中,說話人提醒自己,表示突然醒悟。
(36)黃藥師:哎呀!莫非他就是采花賊?糟了!三公主有危險了!三公主?。娪啊稏|成西就》)
(四)刻意轉移話題
在具體的語境中,意外事件的發生和話語標記“糟了”之間具有因果關系,是“刺激——反應”關系?!霸懔恕蓖乔楦械淖匀涣髀?,但在一些特殊的交際場景下,說話人在缺乏誘因或者刺激源的情況下,故意使用話語標記“糟了”,吸引對方注意力,從而刻意轉換話題或引起對方關注其他事情。
(37)為不讓娟子為難,她假裝突然想起一件什么重要的事來,說一聲:“糟了!”匆匆向外走。(電影《中國式離婚》)
本文通過公開語料庫和自建語料庫,考察了“糟了”語言結構的動詞性謂語、形容詞性謂語、動詞補語和話語標記的歷時與共時用法。我們發現,在現代漢語口語中,“糟了”作為一個常見話語標記,具有顯著的獨白和對話語體特征;在具體的語境中,話語標記“糟了”照應前后文信息,并伴有豐富的非言語符號;話語標記“糟了”除了具有元語用功能和話輪組織功能,在具體的語境中還可細化出表明特定的情感態度或立場、表明突發情況、提醒對方注意和刻意轉移話題等語用微功能。
注釋:
①在“V糟了”結構式中,“糟”和“了”本不在同一句法層面,不是直接成分,屬于跨層結構。當動詞“V”省略后,“糟+了”表示該動作完成的結果意義就大為減弱,“糟+了”原本負載的意義由實變虛,傾向于表達一種語氣。同時,動詞“V”省略后,“糟+了”在形式上連用,之間的句法平面界限也隨之消失,從而“糟︱了”可以重新分析為“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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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Study of the Discourse Marker"Zaole"
ZHANG Hong-guo
(Department of Foreign Languages and Culture,Anhui University,Anhui Hefei 230601,China)
Based on the public corpus and a self-made corpus,the passage is to investigate diachronic and synchronic usages of"Zaole".As is shown in the corpus,the discourse marker"Zaole"has distinctive features in monologues and dialogues. In a specific context,the discourse marker"Zaole",accompanied by a set of non-linguistic signs,has functions of cataphoric and anaphoric references.The discourse marker"Zaole"not only serves as a meta-pragmatic marker and a turn marker,but also has some micro-pragmatic functions,such as to express certain attitudes or stands,indicate unexpectedness,remind listeners and deliberately shift topics.
"Zaole";discourse marker;style;context;pragmatic function
H13
A
1674-7356(2016)-04-0086-07
10.14081/j.cnki.cn13-1396/g4.2016.04.014
2016-04-20
2016年安徽高校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重點項目(SK2016A007)的資助
張宏國(1977-),男,安徽天長人,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語用學、詞匯學。
時間:2016-09-08
http://www.cnki.net/kcms/detail/13.1396.G4.20160908.1722.00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