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惠姊
(河北大學文學院,河北保定 07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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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頌》和《九歌》中微探南北方祭祀文化
李惠姊
(河北大學文學院,河北保定071000)
摘要:《詩經》反映的是以黃河流域為代表的北方文化,《楚辭》反映的是以長江流域為代表的南方文化。二者都有關于祭祀禮樂的記載,一個收錄在《詩經·頌》中,另一個則集中在《楚辭·九歌》中。同為祭祀之禮,但卻呈現出迥然不同的風格。祭祀時所采用的語言、對象和功用都各有側重。
關鍵詞:《頌》;《九歌》;祭祀文化;南北方
在遠古社會,祭祀是一種重要的宗教儀式,其中蘊含著豐富的文化內涵。祭祀的對象一般是上天、神明、祖先、山川、土地、河流等,這些對象在人的心目中是神圣的,而普通人是不能直接與神明對話的,這時巫應運而生,承擔起了溝通天人的重任,搭起人與神之間的橋梁。由于遠古時期生產力低下,自然災害不斷,人們面臨著嚴重的生存困境,所以人們開始相信鬼神的存在,祈求借助神靈這種外在的、看不見的力量來完成自己的心愿。萬物都是有靈的這種觀念,使得祭祀活動得以存在和發展。而這些活動,也被記錄在文學作品中。《詩經》是我國最早的一部詩歌總集。它展現的是商周春秋時期的社會畫卷,內容極為廣泛,是一部關于周朝的社會、歷史、政治、文化、軍事的百科全書。《詩經》中關于祭祀活動的描寫,集中在《頌》詩中。如果說《詩經》是北方文化的代表,那么南方文化的代表就是《楚辭》。《楚辭》中的《九歌》,是祭祀時的唱詞,是南方巫官文化的產物。無論是王逸在《九歌》序中說,“昔楚國南郢之邑,沅湘之間,其俗信鬼而好祠。屈原放逐,竄伏其域,懷憂苦毒,愁思沸鬱。出見俗人祭祀之禮,歌舞之樂,其詞鄙陋。因為作《九歌》之曲……”[1]還是朱熹的《楚辭集注·九歌》序中所說,“蠻荊鄙俗,而其陰陽人鬼之間,又或不能無褻慢淫荒之雜……”[2]這些都在說明《九歌》是古已有之的祭祀之曲,是一些關于宗教祭祀的民歌。以下我們從三個角度來比較南北祭祀文化。
先民們對待祭祀這一活動是很重視的。在現存的甲骨文獻中,有很多問卜于鬼神的記載,有問農事的,有問祭祀的,等等,帶著原始宗教的色彩。在夏商時期,人們對國君、先祖的敬仰和對鬼神的崇拜緊密地聯系在一起,是天人合一的。這是不同于殷周時期的。正如王國維在《殷周制度考》中說,“中國政治與文化之變革,莫劇于殷周之際。”在殷周時期,人們事鬼神而遠之,人們將先祖與鬼神分開,鬼神被推上了更高的位置,它們是天的象征,主宰著一切人的命運,連國君都要受制于它們,只有符合天道的行為,才能得到它們的庇佑,否則,將會受到懲罰。國君的行為與鬼神的行動,在某種意義上具有了同構性。國君和先祖少了之前的很多神秘色彩,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地位的下降。相反地,他們的地位也在增強,他們之所以被人們所尊敬,更多的是因為他們建立的功績,而不是他們高高在上的地位。他們之所以被人們所銘記,是因為他們美好的德行、英勇的形象和卓越的功業。
《詩經》中的祭祀詩大部分集中在《頌》詩中,一共有四十篇,其中《周頌》三十一篇,《魯頌》四篇,《商頌》五篇。按照內容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祭祀祖先的,也是數量最多的,像《周頌》中的《維清》《清廟》《執競》《雍》《思文》等就是此類,它們祭祀的有文王、武王、成王以及后稷等祖先。像《商頌》的《那》《烈祖》也是祭祀他們的先祖。《魯頌》的四篇,是歌頌在世的君王,雖然略有不同,但也屬于此類。祭祀祖先的詩歌眾多,這就反映出當時社會注重宗族制度、禮樂制度。隨著人們對神的依賴性的減少,對人的各種行為規范和約束便出來了,統治者美其名曰:禮。這種禮樂制度涵蓋范圍很廣,甚至包括宗族關系等。值得注意的是,他們祭祀祖先的時候,還會提到上天、天帝,但這絕不是原始的宗教迷信,而是統治者地位合法性的象征,是他們加強權力的一種手段,如:
昊天有成命,二后受之。——《昊天有成命》[3](P942)
時邁其邦,昊天其子之?——《時邁》[3](P947)
不顯成康,上帝是皇。——《執競》[3](P950)
他們認為上天是超越一切的存在,高高在上,監察四方,將權力授予合適的君王,而且只有當君王施行仁政,才能保證權力的順利運行。所以,很多詩歌贊美君王品德的時候,會先說是上天(或者上帝)受之。
另一類則是祭祀山川土地河流的。《噫嘻》《載芟》《良耜》是祭祀谷神土神的,《天作》是祭祀山神的。即使是祭祀土地之神的,也有不同,如《噫嘻》寫的是春祭,春祭是為了祈求好的收成,《良耜》寫的是秋祭,是為了報其成熟之功。古人認為這些是大自然的給予,上天賜給的福祉,不能理所當然地索取,所以要舉行隆重的祭祀活動來表達內心的敬意。
在同時期的南方,表現出了很大的不同。《呂氏春秋·侈樂篇》中說:“楚之衰也,作為巫音。”[4]《漢書·郊祀志》中說:“楚懷王隆祭祀,事鬼神,欲以禍福,助卻秦師,而兵挫地削,身辱國危。”[5]這些都說明楚國巫風盛行,注重祭祀。我們也可從《九歌》中了解楚地的這種風俗習慣。《九歌》共有十一篇:《東皇太一》《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東君》《河伯》《山鬼》《國殤》《禮魂》。對于它所祭祀的神,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像《東皇太一》,明顯地不同于其他篇目,它詳細地為我們展現了迎接神的過程,比如靈巫挑選良辰吉日,被服盛飾,跳舞奏樂,竭盡全力愉悅天神,等待他們降臨,共同享用美酒佳肴。從迎神時的佩帶飾品,吹奏樂器,到吃飯盛具,描寫極為細致。這些其實都是迎接天神的準備工作,所以我們暫且把這篇認為是迎接神的序曲。至于《禮魂》,我們把它認為是送神之曲。從《九歌》祭祀的神中,我們大抵可以推斷,楚人是很重視他們所處的地理環境的,十一篇之中,有六篇是祭祀這些自然之神的:像《云中君》是祭祀云神的,《東君》是祭祀日神的,《河伯》是祭祀河神的,《山鬼》是祭祀山神的,《湘君》《湘夫人》是祭祀楚地的湘水的。對這些養育他們的山川之神表示敬重,足以說明楚地人民對生養他們的自然地理環境的深沉熱愛。像《少司命》《大司命》中的神,他們掌握著生死大權,楚地人去祭祀他們,說明他們開始關注個體生命,有了生命意識,已經認識到人類的兩種狀態——生和死,能基本區分生和死。因為在早期的社會,人類的意識尚處于混沌狀態,他們對生和死沒有概念,不清楚生死的關系和區別,所以不會去祈求獲得長生或寄托于彼岸世界。像《國殤》是祭祀已經死去的戰士,和《詩經》中祭祀先祖先宗的類似。祭祀為國捐軀的烈士,表現出楚地人對民族英雄的重視,對民族命運的關切。
《詩經》是一部收集整理而成的詩歌,作者眾多,具體是誰作的哪首詩,無從考證。即使是這樣,它也并沒有給人良莠不齊的感覺。《詩經》中的語言整齊,用詞簡單,大部分是四言的,偶有五字、六字、七字的。一篇之內,章與章之間所用語言幾近相同,只是一兩個字的變換,使人讀來朗朗上口。語言樸實,沒有華麗的辭藻。頌詩也有這些基本特點。但頌詩作為宗廟祭祀的歌詞,是唱給國君或者是上天的,所以語言與《國風》《大雅》《小雅》稍有不同。頌詩運用的詞匯局限,大部分是與宗廟祭祀有關的事物,不如其他的豐富,像《國風》,各國各地的風俗人情,都栩栩如生地展現在我們眼前。
《楚辭》的語言卻是完全不同于《詩經》的,它的辭藻華麗,豐富多彩。劉勰在《文心雕龍·辨騷》中稱:“其文辭麗雅,為辭賦之宗。雖為明哲,可謂妙方。”[6]就連批評屈原“露才揚己”的班固,也不否認屈原的作品,稱“弘博麗雅,為辭賦宗。后世莫不斟酌其英華,則象其從容……雖非明智之器,可謂妙才者也”。蔣驥說:“純用客意飛舞騰那,寫來如火如錦,使人目迷心眩,查不知町畦所在。”這些足以證明楚辭語言宏肆辯麗,詞采華美。像《九歌》中提到的香草種類就達到十幾種,“薜荔、蕙、蓀、蘭、芙蓉、杜若、薠、蘋、茝、椒、辛夷、藥、百草、麋蕪”,而且有的多次出現,營造出一個浪漫的花草世界。楚地人的思維活躍,想象力豐富,對事物的勾勒描寫,天馬行空,不著邊際,不是從一點順流而下,而是從一點開始,四處迸發。《九歌》中的神,是清晰可見的,是靈動的,是活躍在人們中間的。“龍駕兮帝服,聊遨游兮周章”,“靈皇皇兮既降,猋遠舉兮云中”(《云中君》),神不僅僅可以披服香草,出入奄息,而且還具有人的情態,也會“夷猶”“連蜷”。《九歌》中,從其所選用的詞,我們可以看到,大部分神是女性,她們有著姣好的面容,華麗的服飾,起舞中處處都散發出楚地女性的輕盈、靈動、柔軟之美。后世文學作品《神女賦》《洛神賦》也受之影響,表現的是女性之美。而《詩經》中的神,雖然沒有明確的形象,但是我們推測應該是高大威猛的戰斗英雄,表現的是男性的陽剛之美。從祭祀神的語言,我們便可知南北方文化的差異,北方戰亂不斷,陽剛之美被贊揚,南方生活安逸,陰柔之美被稱頌。在《詩經》中,神是理性的存在,它們有著無上的地位,同時又是模糊的存在,人們無法看到他的神情模樣。《九歌》彌補了這一缺憾,運用了豐富的語言,為我們描繪出一個又一個靈動的神,他們的神情、動作都展現在我們眼前,讓我們身臨其境。
詩大序說,“頌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告成功于神明者也。”頌,歌頌君王的美德,并將之傳達給神明。既然是歌頌君王的美德,那它便有了政治意義。在頌詩中,贊美歌頌的君王求賢修德,開疆拓土,是為了光大宗族,鞏固和強化統治。
周禮的制定,這種行為規范,雖說是人類文明史上的進步,但是,它的制定并不完全是為了造福于普通百姓的,而是更深層次地控制百姓。對神的依附性減少之后,人們并沒有得到完全的自由,不過是從一個籠子出來,又走進了另一個籠子而已。在“禮”的面具下,隱藏著的是統治者的陰謀。但是我們不能因為出發點的不純潔,而否定了全部。他們想要一個穩定的秩序,而這一點,也恰好是百姓、神靈共同期待的。例如:
噫嘻成王!既昭假而。率時農夫,播厥百谷。駿發爾私,終三十里,亦服爾耕,十千維耦。——《噫嘻》[3](P956)
豐年多黍多稻,亦有高廩,萬億及秭。為酒為醴,烝畀祖妣,以洽百禮,降福孔皆。——《豐年》[3](P960)
嗟嗟臣工,敬爾在公。王厘爾成,來咨來茹。嗟嗟保介,維莫之春,亦又何求?如何新畬?
於皇來牟,將受厥明。明昭上帝,迄用康年。命我眾人,庤乃錢镈,奄觀铚艾。——《臣工》[3](P954)
無論是寫祈谷還是慶祝豐收的,這種上下同心,君王和百姓共同耕作的畫面總是讓人感到欣慰。即使是殘暴的君王,他還是希望整個社會經濟繁榮,百姓能安居樂業。所以說政通人和、安居樂業是每個國君、老百姓和神靈所希望看到的,是天神與人的共同愿望。
再者如:《潛》,寫了各種各樣的魚;《有駜》,頌魯公和群臣宴會飲酒的歌;《泮水》,是寫慶祝戰功,宴請賓客的詩。
這些詩中,都在寫祭祀之人的虔誠,他們的供品都選用的是最好的,祭祀的禮節和程序復雜,這些都可以看出國君和人民對祭祀活動的重視,用最上等的東西來侍奉神,表現出他們內心對神靈的敬仰和對美好事物的追求。在這一點上,天神與人又一次不謀而合。
但如:
維天之命,於穆不已。於乎不顯,文王之德之純。假以溢我,我其收之。駿惠我文王,曾孫篤之。——《周頌·維天之命》[3](P936)
閟宮有侐,實實枚枚。赫赫姜嫄,其德不回。上帝是依,無災無害。彌月不遲,是生后稷。降之百福。黍稷重穋,稙稺菽麥。奄有下國,俾民稼穡。有稷有黍,有稻有秬。奄有下土,纘禹之緒……——《魯頌·閟宮》[3](P1011)
祭祀祖先,先強調上天賜予先祖神圣的使命,其實是為了證明統治者地位的合法性,從思想上讓人們無從反抗,畢竟這是天命。然后會一點點地生發開來,擺出事實來說明先祖的功德,他們為國家所作的貢獻,這是為了讓人民跟隨先祖的步伐,共同建立政通人和的局面。最后,會說明自己是他們這些人的后代,表示自己統治地位延續的合理性,并且向人民做出承諾,會繼承先祖先宗的美好德行,施行仁政,進一步確立自己的統治地位和權利。所以說,一切祭祀祖先的活動,除了表示對先祖先宗的敬意之外,還有鞏固統治的作用[7]。
《九歌》有著明顯的原始宗教色彩,似乎是因為被巫風浸染了太長時間,其他東西便不能輕易附著在其上。但單一的宗教色彩并不能掩蓋它的鋒芒,作為詩樂舞三位一體的民歌,它呈現給人強烈的視覺和聽覺沖擊。他們的音樂是熱鬧的,演奏的樂器之多,如“參差(洞簫)、枹鼓、芋瑟、簫鐘”,舞蹈是熱烈的,儀式之盛,如“璆鏘鳴兮琳瑯”“撫長劍兮玉珥”,等等。《禮記·樂記篇》中說:“夫樂者樂也,人情之所不能免也。樂必發諸聲音,形于動靜,人道也。聲音動靜,性術之變,盡于此矣。”當人們快樂的時候,一定要通過聲音和動作來表現,也就是音樂和舞蹈這兩種形式,這兩種形式是不可或缺的。《九歌》中的樂舞,就是這種情感的產物。《九歌》中處處彌漫著狂歡化的色彩,他們快樂至極,情感便噴薄而出,不可遏制,一起達到情感的高潮。這種原始的快樂、本能的沖動也正是神與人交合的點,只有在那時,神人才會相通,彼此契合。這時音樂發揮的是最原始的作用,簡單地說就是娛樂作用。他們發出的音樂,是自己的需求,是內心的吶喊,是興奮的狂歡。邀請神一起來分享這份快樂,說明他們的集體意識觀念強。《九歌》中的音樂是作為集體的心靈體驗出現的,而不是像“詩經”中那樣約定俗成的禮樂。原始宗教的音樂是純凈的,不附加其他色彩的,這也是它的魅力所在。《九歌》所體現的是一種原始的生命沖動,是集體的心靈體驗,充滿著原始宗教的神秘色彩。
南北祭祀文化還有很多不同,本文揭示的只是冰山一角,拋磚引玉,希望有更多的人來關注我們的民族文化。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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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ploration on the North and the South Sacrifice Culture fromThe Book of Songs·Song and Chuci·Nine Songs
LI Huizi
(School of Literature,Hebei University,Baoding, 071000,China)
Abstract:The Book of Songs reflects the North culture represented by the Yellow River Basin,while Chuci reflects the South culture represented by the Yantze River Basin.Both have the record of sacrificial rites and music.One is included in the The Book of Songs·Song,the other is in Chuci·Nine Songs. Though they have the same sacrificial function,they are different in style.The ritual language,objects and functions are differently emphasized.
Key words:The Book of Songs·Song;Chuci·Nine Songs;sacrifice culture;northern and southern
中圖分類號:I2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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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編號:1008-469X(2016)02-0066-04
收稿日期:2016-01-30
作者簡介:李惠姊(1991-),女,山西昔陽人,河北大學文學院中國古代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先秦兩漢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