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義霞
(黑龍江大學 哲學學院暨中國近現代思想文化研究中心,黑龍江 哈爾濱 1500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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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復的“自然之教育”思想及其意義
魏義霞
(黑龍江大學 哲學學院暨中國近現代思想文化研究中心,黑龍江 哈爾濱 150080)
無論是放在中國近代還是放在整個中國教育思想史上去考察,嚴復的“自然之教育”的理念以自然為師,都獨具特色,令人耳目一新。“自然之教育”是嚴復的主導教育理念,寄寓了他對傳統教育觀念的改良思想。簡言之,“自然之教育”旨在改變中國人“自師其心”的傳統,引導受教育者走出書齋而以宇宙為課堂,讀自然這本大書,學習、掌握自然法則。從實踐操作上看,“自然之教育”從兒童教育入手,促使嚴復關注幼兒教育;從立言宗旨上看,“自然之教育”具有鮮明的現實訴求,表明嚴復教育思想圍繞著救亡圖存的宗旨展開,與其他近代思想家擁有一致性;從思想淵源上看,主要受達爾文進化論和斯賓塞社會有機體論的影響——反映了嚴復教育思想的獨特性,展示了嚴復迥異于其他近代思想家的理論風采。
嚴復;“自然之教育”;教育思想
教育的目的是育人,教育的宗旨關乎對人的人格塑造,直接決定著將人培養成什么樣的人。救亡圖存、思想啟蒙的歷史背景,政治斗爭和現實需要使近代思想家對教育的宗旨格外關注,在對這個問題的津津樂道和深入思考中,提出了不同于古代的教育宗旨和教育目標。對于教育的宗旨,嚴復如是說:“蓋教育者,將教之育之使成人,不但使成器也,將教之育之使為國民,不但使邀科第得美官而已,亦不但僅了衣食之謀而已。”[1]65如此說來,教育的宗旨有二:一是成人,一是為國民。教育的宗旨是教育的核心問題,對這一問題的認識直接決定著他對教育方針、教育方法、教育途徑和教育內容等諸多問題的理解。這一教育宗旨被嚴復貫徹到所有的教育思想之中。就教育內容而言,嚴復將之分為二類,一類是“自然之教育”,旨在成人;一類是“人為之教育”,旨在成國民。就教育途徑而言,他強調“自然之教育”要從兒童做起。
在嚴復看來,教育的根本要義是育人,“教之育之使成人”是教育最根本的宗旨和最基本的目的。若要使人成人,必須對人進行“自然之教育”。“自然之教育”與“人為之教育”相對應,側重人與自然的關系,是旨在培養“自然”人的教育。
“自然之教育”是嚴復匠心獨運的教育理念,是西學影響的產物,并且與生存競爭的自然法則密切相關。嚴復深諳西學,并對借鑒西學建構自己的思想體系樂此不疲。他的教育思想也是如此,“自然之教育”便淋漓盡致地反映了這一點。西方哲學素有“自然情結”,古希臘哲學家的許多著作均以《論自然》為名。例如,從阿那克西曼德、阿那克西美尼、阿那克薩戈拉、恩培多克勒、赫拉克利特到色諾芬尼等人的著作都名為《論自然》。到了近代,歐洲對自然法的膜拜有增無減,自然學派更是大行其道,席卷著政治、經濟和哲學等各個領域。對于這一點,盧梭《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中的“自然狀態”和魁奈等人的重農學派以自然秩序為最高信條等等都是明證。此外,“自然”更是成為哲學著作的主題,從狄德羅的《對自然的解釋》、霍爾巴赫的《自然體系》、摩萊里的《自然法律的真實精神》和《論自然規律的偶然性》、康德的《自然通史和天體論》、謝林的《關于自然哲學的一些概念》和《布魯諾或論物的神性原則和自然原則——談話錄》、黑格爾的《自然哲學》到休謨的《宗教的自然史》和《自然宗教對話錄》等等,同樣可以列出一長串的名字。在西方哲學史上,自然語言、自然哲學、自然主義、自然宗教等等諸如此類的以自然為標榜或特色的哲學流派層出不窮。受西學影響,嚴復將對自然的膜拜運用到自己的教育思想之中,并且提出了“自然之教育”的理念。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他聲稱:“吾人入世,與亞當正同,其始皆以自然為師,受其教育。此導師之規則,不惡而至嚴,順之則吉,逆之則兇,累試必驗,無一爽者。人類自古至今,所推求研究者,皆此導師之規則,大者一本,小者萬殊,雖竭吾人畢生精力以學習之,有不能盡。故世界者,一學界也;地球者,一大學校也。以自然為之監督,為之教務長,有教無類,黃白棕黑,男女老少,賢不肖智愚,無一地一時,能違自然之教育者。”[1]62透過這段闡釋可以看到,所謂“自然之教育”,簡言之,就是引導人以自然為師。嚴復大聲疾呼“自然之教育”,旨在讓人明白,作為“天演中一境”[2],人是自然的產物,必須遵循自然法則。因此,自然是人之導師,熟稔自然導師之規則是人生存的基礎。這就是說,人必須向自然學習,掌握并遵循自然界的法則。這是人最基本的生存法則,也是人生在世必須要學習和掌握的生存法則,因而是每個人都無法逃遁的必修課。其實,人類從古到今孜孜以求、探索研究的,說到底無非是自然這個人類導師之規則而已。
在此基礎上,嚴復進而指出,人接受“自然之教育”,掌握自然界的生存法則,必須遵循一定的學習方法。這套方法和要領除了勤奮、精進、謙虛和順從之外,還包括重佐證、求自得。他堅信,人如果能夠照此方法以自然為師,必然受益匪淺;學成之后,自然將授予他文憑和學位。自然所頒發的文憑和學位對于人來說至關重要,受用無窮;不僅足以使人成為圣人、鴻哲,而且具有實際功用——以之治己,可使個人長壽強健;以之治國,可使國家文明富庶。“自然之教育”之所以如此神奇,奧秘在于:自然法則無所逃遁,順之者祥,逆之者亡。這個自然法則一本萬殊,放之四海而皆準。對于“自然之教育”而言,世界是大學界,地球是大學校,各色人種、男女老少和圣賢愚頑都是這個學校的學生。換言之,“自然之教育”對于任何人都無法逃避,真正實現了“有教無類”。其實,用莊子的話說,自然法則便是“天理”,“自然之教育”旨在遵循自然法則,也就是引導人學會“依乎天理”。只有“依乎天理”去解牛,才能解牛無數而解牛之刀“其刃若新出于硎”。同樣的道理,只有依乎自然法則,順從自然之導師的教誨,個人才能夠生存。從這個意義上說,遵循自然法則就是養生。對“自然之教育”的大聲疾呼使嚴復注重智育,因為人為了生存必須掌握“自然規則”,而“自然規則”就是自然科學所發明的公理、公例。對此,他解釋說:“德育主于感情,智育主于思理,故德育多資美術,而智育多用科學。顧學校所課,智育常多。誠以科學所明,類皆造化公例,即不佞發端所謂自然規則。此等公例規則,吾之生死休戚視之,知而順之,則生而休;昧而逆之,則戚且死。赫胥黎謂教育有二大事:一是以陶練天賦之能力,使畢生為有用可樂之身;一是與之以人類所閱歷而得之積智,使無背于自然之規則。是二者,約而言之,則開瀹心靈,增廣知識是已。然教育得法,其開瀹心靈一事,乃即在增廣知識之中。”[1]66在這里,嚴復將人之心分為情感(他稱為“感情”)與理性(他稱為“思理”),并且認為德育側重情感教育,智育側重理性教育。由于主張“自強保種”,嚴復對由達爾文進化論而來的生存競爭法則堅信不疑,并由此率先發起了“自然之教育”的呼吁。由于“自然之教育”所要掌握、遵循的“自然規則”即公理、公例是自然科學探索、發現的,他由此偏袒發明“自然規則”的自然科學和與自然科學密切相關的智育,甚至有以智育遮蔽乃至代替德育之嫌。稍加留意即可發現,嚴復一面承認人之教育分為“開瀹心靈”與“增廣知識”之兩途,卻一面強調如果教育得法,通過“增廣知識”即可以“開瀹心靈”。如此說來,既然“增廣知識”的智育可以發揮“開瀹心靈”之德育的作用,那么,德育便是可以被替代的。這不僅意味著重在“增廣知識“的智育優于重在“開瀹心靈”的德育,而且意味著德育可有可無。
進而言之,嚴復之所以倡導“自然之教育”,具有思想與現實的雙重根源和動機:第一,從思想淵源上說,嚴復深受西方學說的影響,“自然之教育”則從教育的角度將西方的自然情結發揮到了極致。第二,從現實需要上說,“自然之教育”的提出基于“自強保種”的需要,歸根結底是迫于中國近代救亡圖存的政治斗爭和社會需要。對于嚴復來說,借助“自然之教育”,通過以自然為師,讓中國人懂得自然界的生存競爭法則無人能外,以引起中國人的警覺以及對自身處境的擔憂,喚醒中國人的憂患意識和“自強保種”的自覺。正因為如此,他強調,生存競爭遵循優勝劣汰的自然法則,人是否能夠適者生存,成為最終的獲勝者,歸根結底取決于對自然法則的認識和遵循。于是,嚴復斷言:“自歐洲學說至于吾國,其最為吾人之所篤信者,莫如天演競爭之公例。‘優勝劣敗,天然淘汰’,幾為人人之口頭禪。顧諸君亦嘗問言者之意,以何者為優?以何者為劣?而天然所淘汰者,果何物乎?須一答語,不欠不溢,境量分際,相合無差,吾有以知言者之不能對也。凡不背自然規則者皆優,不合自然規則者皆劣。劣則天然淘汰,終必及之。”[1]63按照他的說法,如果說達爾文進化論讓人明白生存競爭、優勝劣汰無所逃遁的話,那么,判斷優劣的標準則是以自然為師,符合自然法則。既然個人、國家的一切生死存亡皆受制于“自然規則”,那么,掌握自然規律的“自然之教育”為何不可或缺以及重要到何種程度也就可想而知。
與“自然之教育”是旨在培養“自然”人的教育一脈相承,嚴復在大聲疾呼“自然之教育”的同時,強調“自然之教育”從兒童入手。這使他對“自然之教育”的提倡以幼兒教育為切入點,并且轉化為對幼兒教育的高度重視和關注。與此同時,受進化論和社會有機體論影響的嚴復認為,種與種、國與國處于生存競爭之中,而競爭的勝敗遵循優勝劣汰的原則,歸根結底取決于構成這一群體的個體素質的高低。如果說國家之盛衰強弱取決于國民素質之優劣的話,那么,國民素質的優劣則并非與生俱來的,而是后天教育的結果。這用他本人的話說便是:“夫一國一種之盛衰強弱,民為之也。而民之性質,為優勝,為劣敗,少成為之也。國于天地,數千百年,一旦開關,種與種相見,而物競生焉,每大為其外者之所齮齕。”[3]254既然國民之素質全憑后天教育所賜,在少年時期既已養成,那么,必須在國民素質尚未養成之時趁早施以教育。基于這種認識,嚴復對幼兒教育、家庭教育極為關注,并且由此重視女學和女子教育。
嚴復認識到了幼兒教育的重要性,在為《蒙養鏡》所作的序中集中闡發了這方面的思想。現摘錄如下:
昔者九方歅以子綦之子梱也為祥,而子綦索然出涕曰:“吾未嘗為牧而牂生于奧,未嘗好田而鶉生于宎,若勿怪何耶?”由此言之,一切法莫大于因果。子弟之德,堂構之美,夫非偶然而至者,灼灼明矣。故謝安之婦,嘗怪其夫之不教子。安曰:“吾嘗身自教之。”斯賓塞曰:“子孫者汝身之蛻影也。”傷今之人,日為乾沒無已之事,而望其子以光明;日為腆鮮不涓之事,而望其子以高潔。汝以為不汝知也耶?又大誤也。且私之甚者,其視所生,亦草芥然,無幾微癢痛之相涉,涅伏瞀亂,喜怒變常。夫如是乃默而祝曰:天地不偏覆載,吾黃人神明之子孫,宜日進而與一世抗也。此何異取奔蜂以化藿蜀,用越雞以伏鵠卵。一或有之,則一切天演之說,皆可焚也。然則家庭教育,顧不重耶!
且國弱種困,則有深望于后之人,此不獨吾今日之事然也。彼歐西諸邦,莫不如此。吾嘗讀英洛克氏、法盧梭氏諸教育書,見其和藹愷惻,大異平日反對政府之文辭。然皆大聲疾呼,謂非是則國種決滅。德之最困,莫若十八、十九兩世紀之交,而教育哲家,如佛隊、汗德諸公遂出。茲編撒氏之作,亦于其時者也。顧其作意,所與諸家異者,彼以為多言其反,將正者自明。此猶莊周以非指喻指,非馬喻馬,而齊桓公亦云仲父教我以所善,不若教我以所不善。[3]255
《蒙養鏡》號稱“家庭教育第一編”,德國撒瓦士曼著,1906年出版。日本人大村仁大郎編述,桐城人吳燕來譯補,嚴復為其作序的正是吳燕來的版本。嚴復在序中反復申明,父母是子女最好的老師,子女的品格源于父母的教育。正如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一樣,家庭教育與子女的成長之間存在必然的因果關系,父母的言傳身教是養成孩子人格的根本原因。在這方面,謝安和斯賓塞深諳其道。嚴復特別指出,對于具有亡國滅種之憂的國家來說,亟需后人重振河山,兒童教育也由此成為國家的希望所在,故而顯得尤為重要和急迫。正是由于這個原因,深謀遠慮的大思想家、大哲學家大都關注幼兒教育。拿洛克和盧梭來說,不僅熱衷于兒童教育,對兒童教育傾注極大熱情和精力;而且善于根據兒童的特點編寫兒童讀物,所用言語“和藹愷惻”,與平日作為啟蒙思想家對政府發表的時政論文之尖銳激烈相去天壤。可以作為證據的還有,18、19世紀之交,是德國最為困頓的時期。也正是在這一時期,出現了康德(1724-1804)、費希特(1762-1814)等熱衷于幼兒教育的大哲學家和大教育家。康德有過9年家庭教師的經歷,費希特也做過家庭教師,并著有《對德意志人民的講演》(1808年)。康德、費希特都是大學教師,之所以被嚴復選中,一是因為兩人都有過擔任家庭教師的經歷,重視幼兒教育;一是因為兩人與撒瓦士曼同時,《蒙養鏡》便出現于德國最為黑暗的18、19世紀之交。
進而言之,嚴復之所以關注幼兒教育,是因為意識到了人之教育始于幼兒,幼兒教育奠定了人之為人、群之為群的基礎和方向。他指出,人出生之初,“盲然受驅于形氣”,一切皆靠自然本能行事,與禽獸無異。是后天的教育使人由蒙昧而開明,與禽獸漸行漸遠,而這一切都是從幼兒教育開始的。由于接受了幼兒教育,人從與禽獸無異而漸漸有了思想,由野蠻而漸入文明;借此一線“神明”,人有了是非觀念,伴隨是非才明白了平等,進而由“一己之自由”推及“天下之自由”。群己之權界無論對于個人還是對于社會都至關重要,不僅是自由之圭臬,而且是人之合群、進化的基礎。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嚴復寫道:“草昧之未開也,童幼之未經教育也,盲然受驅于形氣,若禽獸然,順其耆欲,為自營之競爭。浸假而思理開明,是非之端稍稍發達,乃知有同類為一己之平等。所謂理想,所謂自由,所謂神明,(三者實為同物)非其一身之所獨具也,乃一切人類之所同具,而同得于天賦者(此老氏所謂知常)。由是不敢以三者為己所得私。本一己之自由,推而得天下之自由,而即以天下之自由,為一己之自由之界域、之法度、之羈紲。蓋由是向者禽獸自營之心德,一變而為人類愛群之心德,此黑氏所謂以主觀之心通于客觀之心Objective mind。客觀心非他,人群之所會合而具者也(案:客觀心即吾儒所謂道心)。”[4]這就是說,個人之所以立,人群之所以成以及人類之所以文明進步,凡此等等皆由于人接受后天的教育使然,而這一切的起點是幼兒教育。由此,嚴復對幼兒教育的大聲疾呼也就可以理解了。
問題到此并沒有結束,小學教育是幼兒教育的延續,與幼兒教育密切相關。與對幼兒教育的認識和重視一脈相承,嚴復重視小學教育。其中,他關于編寫、審定小學教科書的思考便流露出這一致思方向和價值旨趣。例如,對于小學教育從何入手,教科書的編寫如何審定,嚴復反復申明:
孔子曰:“少成若天性。”而西儒洛克亦曰:“人類上智下愚而外,所以成其如是者,大抵教育為之,故教育之所成者,人之第二性也。”古今圣智之人,所以陶鑄國民,使之成為種性,而不可驟遷者皆所以先入之道得耳。歐洲久講教育之國,莫不于小學之教科書,尤兢兢焉。[5]201
大《易》曰:“蒙以養正,圣功也。”此言何謂也?以余觀之,蓋言惟圣哲之人而后知為養蒙之事而已。故斯賓塞有言:“非真哲家,不能為童稚之教育。”夫童子之心靈,其萌達有定期,而隨人為少異,非教者之能察,其不犯凌節躐等之譏寡矣。是故教育者,非但曰學者有所不知,而為師者講之使知;學者有所未能,而為師者示之使能也。果如此,則大宇長宙之間,其為事物亦已眾矣,師又安能事事物物而教之。即使教者至勤,而學者又極強識,然而就傅數年,盡其師之能事,而去師之日,計其知能,亦有限已,何則?講者雖博,而所未講者固無由知;示者雖多,而所未示者固末由能也。嗟乎!此教鸚鵡沭猴之道耳,而非教人之道也。教人之道奈何?人固有所受于天之天明,又有所得于天之天稟。教育者,將以瀹其天明,使用之以自求知;將以練其天稟,使用之以自求能;此古今圣哲之師,所以為蒙養教育之至術也。孟子曰:“引而不發,躍如也。”孔子曰:“舉一隅必以三隅反。”夫非是之謂乎?[5]199-200
與注重“自然之教育”相互印證,嚴復強調,教育不是矯正人性而是因循人性之自然。這用他本人的話說便是:“教育者,將以瀹其天明,使用之以自求知;將以練其天稟,使用之以自求能”。這使嚴復所講的教育必須從幼兒做起,也對幼兒教育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第一,既然幼兒教育旨在“瀹其天明”、“練其天稟”,那么,非圣哲不能承擔如此重任。這對幼兒教育提出了更高要求,只有深諳人之本性的大哲學家才能把握教育之旨,領悟教育之要,從而因勢利導開啟童智。第二,幼兒教育的方法不是知識的灌輸,而是方法、技能的訓練,予漁而非予魚才是蒙童教育之正途。換言之,包括幼兒教育、小學教育在內的未成年教育以開發智力為主導,最忌諱禁錮思維。總之,在嚴復看來,教育的原則在于因循人性,主要目的是開瀹天明和訓練天稟,教育所成就者使之成為“人之第二性”。由此說來,兒童教育不可小覷。正因為如此,古今圣哲都對小學教科書的編寫極為重視,這其中蘊含著人之成人乃至“陶鑄國民”之道。
誠然,無論是幼兒教育、家庭教育還是女子教育都不是嚴復的專利,甚至不是嚴復最先提出的。恰好相反,這些是近代思想家共同關注的話題,故而成為這一時期的共識。盡管如此,嚴復所講的幼兒教育、家庭教育和女子教育與同時代思想家的不同之處在于與“自然之教育”密不可分,甚至成為“自然之教育”的組成部分。
嚴復的教育思想帶有強烈的目的性,始終圍繞著中國近代救亡圖存的社會現實和政治斗爭展開,不僅與他的啟蒙思想一樣秉持“自強保種”的立言宗旨,而且本身就是啟蒙思想的一部分。這是理解、評價嚴復教育思想的前提,“自然之教育”也是如此。正如特殊的學術經歷和西學素養使嚴復的啟蒙思想個性鮮明、影響深遠一樣,嚴復提出的“自然之教育”獨具特色、意義非凡。
首先,與中國近代的其他啟蒙思想家類似,嚴復對教育的殫精竭慮與救亡圖存的社會現實密不可分。對于中國教育狀況的令人堪憂,他借助《春秋》三世說進行了這樣的描述和說明:“吾聞深于《春秋》者,推《春秋》于天下,說世有三等:治世為一等,亂世為一等,衰世為一等。治世與亂世至不同,治世與衰世,則貌若相似。何謂治世?教宗、政法、學術均能推極。夫人所受于天之智,而人與物各得其情。此世則今歐人有其幾,或千年之后能有之。何謂亂世?智識初開,世運初變,林林生材,不相統一。于是有教門之戰,有國權之戰,有貨殖之戰。以材而戰,戰而益材,此世則中國周秦時,南北朝隋唐時,歐洲希臘、羅馬以至英、法民變時見之。何謂衰世?大都本有政教,逐漸傾頹,至于退化,此世在埃及、波斯、印度久矣,而支那乃不幸漸近之。游衰世之國者,行于其野,閭閻安堵,擊壤以嬉,如是者民類治世;觀于其市,百貨騰踴,萬瓦鱗集,如是者商類治世;游于其校,圖書滿屋,吚唔相聞,立于其朝,貂蟬盈座,文酒從容,如是者士大夫類治世。均類治世矣,而所顯之果,乃與治世反。強鄰環視,刀俎魚肉,任其取攜,草澤奸人,沉吟睥睨,以為時至。樽俎之間,枕席之上,未嘗有他,而知與不知,心目之間,常若有一事之將至。如是者乃不及亂世,何論治世!若此者何哉?天下之政教,名存實去,而天下已為無政教之民也。”[6]由此可見,嚴復借助《春秋》公羊學的三世說將世界劃分為治世、亂世與衰世三個不同的等級,借此分析了中國所處的位置,并對中國的教育狀況憂心忡忡。按照嚴復的說法,衰世與治世表面上看極為相似,實則相去霄壤。所謂治世,指其國教育、宗教、政治、法律和學術均極盛,人之天智得以發揮。所謂衰世,指其國有教化,卻已經開始衰退——埃及、波斯和印度處此境遇,中國已經接近之。對于衰世,嚴復進一步分析說,一方面,衰世之國,其民安居樂業,其朝歌舞升平,并且書聲瑯瑯,極重教育。正因為如此,衰世從表面上看與治世類似。另一方面,衰世在本質上與治世截然相反。這是因為,衰世處于列強環視的生存危機之中,在我為魚肉人為刀俎的困境中卻渾然不知——不僅不如亂世,而且危險至極。分析至此,他強調指出,中國幾近衰世,正處于危險的境遇之中。中國人對此必須警醒,并且全力應對。對于應對之方,嚴復認為,治世、亂世與衰世之由來,皆因教化而成。正如西方之盛得益于自由之教化一樣,中國之衰被害于教育之弛。基于這一分析,他對教育寄予厚望,在對中國的教育狀況心急如焚的同時,推出了教育改革的措施——不僅注重“自然之教育”,旨在使人明了生存競爭法則;而且關注國民教育,并將自由教育納入其中。
值得注意的是,縱觀嚴復的教育思想可以看到,他所講的三育關系以及教育內容是有差異的,甚至可以說變化非常巨大。例如,在教育方針上,早期凸顯智育,后期強調“德育重于智育”;在教育內容上,早期側重西學和科學教育,醉心于西方的自然科學和邏輯方法,后期則側重中學,大聲疾呼尊孔讀經、導揚國性等等。盡管如此,嚴復教育內容的調整是就方法而言的,救亡圖存、“自強保種”的宗旨始終如一。事實上,他之所以對教育十分重視,是因為認識到教育關乎中國的未來,與救亡圖存密不可分。毫無疑問,他的教育理念與“自強保種”最為契合的,則非“自然之教育”莫屬。
其次,如果說圍繞著救亡圖存的宗旨展開,受制于中國近代特殊的歷史背景和政治斗爭,作為時代訴求是近代啟蒙思想家的教育思想的共同點的話,那么,“自然之教育”則顯示了嚴復迥異于他人的教育理念和訴求。這集中表現在如下幾個方面:第一,在教育思想的建構上,以達爾文進化論、斯賓塞的社會有機體論為理論前提。第二,在教育宗旨的設定上,在將教育的宗旨界定為提高國民素質的同時,倡導以自然為師,熟稔、掌握“自然規則”。第三,在教育內容的側重上,注重西學和自然科學。在這方面,無論“人為之教育”之母版、科學教育、自由教育還是智育的內容都是明證。
眾所周知,進化論系統輸入中國是從嚴復開始的,以他翻譯的《天演論》(原名《進化論與倫理學》)為標志。早在1895年提出德智體三育方針,呼吁“廢八股”之時,嚴復就介紹了達爾文的進化論;或者說,嚴復是基于進化論的致思方向和價值旨趣來審時度勢,確立“自強保種”的救亡路線和綱領,并由此形成自己的教育理念和教育思想的。這一點從他對達爾文的進化論的介紹和評價中可見一斑:“達爾文者,……垂數十年,而著一書,曰《物種探原》。自其書出,歐美二洲幾于家有其書,而泰西之學術政教,一時斐變。論者謂達氏之學,其一新耳目,更革心思,甚于奈端氏之格致天算,殆非虛言。……其書之二篇為尤著,西洋綴聞之士,皆能言之;談理之家,摭為口實,其一篇曰物競,又其一曰天擇。物競者,物爭自存也;天擇者,存其宜種也。意謂民物于世,樊然并生,同食天地自然之利矣。然與接為搆,民民物物,各爭有以自存。其始也,種與種爭,群與群爭,弱者常為強肉,愚者常為智役。”[7]15-16由此可見,嚴復對達爾文的進化論贊譽甚高,肯定《物種起源》(嚴復譯為《物種探原》)的影響決非僅限于生物學,而是對西方的學術、政治和教育等諸多領域都產生了巨大影響。值得注意的是,嚴復強調達爾文的進化論的意義和價值不僅在于令人耳目一新,而且在于引發了思維方式和價值觀念的變革。達爾文的進化論引起的思想革命如此之大,以至于超過了牛頓力學。這也正是達爾文及其學說在歐美思想家中備受推崇的根本原因。具體地說,《物種起源》引起轟動的內容集中在生存競爭(“物競”)和適者生存(“天擇”)。“物競”、“天擇”表明,生存競爭、適者生存是生物的自然法則,種與種、群與群的生息繁衍無一能逃其外。對于這一法則,生物如此,人類亦概莫能外。這是因為,“動植如此,民人亦然。民人者,固動物之類也。”[7]16借此,嚴復的用意不僅在于讓人明白人的生存法則,而且在于讓人洞察中國的危險處境。正是在這個前提下,嚴復提倡“自然之教育”,反復呼吁人必須以宇宙為學校,走向自然這一大課堂。“自然之教育”具有雙重動機和目的:第一,使受教育者深諳自然法則,在生物競爭中學會生存法則。第二,通過“即物實測”開瀹心智,加強“聰明智慮”教育。
再次,必須明確的是,嚴復關注“自然之教育”卻沒有停留于“自然之教育”。如果說達爾文進化論幫助嚴復確立了“自強保種”的救亡路線和方向的話,那么,斯賓塞的社會有機體論則促使他將“自強保種”的基本綱領和具體方法確定為提高中國人的素質,即“鼓民力”、“開民智”和“新民德”。在嚴復那里,前者屬于“自然之教育”,后者屬于“人為之教育”——質言之,側重國民教育。
嚴復的教育思想緊扣中國近代救亡圖存的時代主題,秉持“自強保種”的立言宗旨。這促使嚴復選擇了達爾文、斯賓塞的學說。換言之,嚴復之所以選擇達爾文進化論和斯賓塞的社會有機體論展開自己的教育謀劃,是迫于中國近代的現實需要,受制于當時社會特殊的生存狀況、歷史背景和政治斗爭。對此,他語重心長地寫道:“自力學之理而明之,則物動有由,皆資外力。今者外力逼迫,為我權借,變率至疾,方在此時。智者慎守力權,勿任旁奪,則天下事正于此乎而大可為也。即彼西洋之克有今日者,遠之亦不過二百年,近之亦不過五十年已耳,則我何為而不奮發也耶!”[7]27嚴復借助牛頓力學(第一定律和第二定律)指出,物體由靜至動以及運動的快慢依賴外力的推動。從這個意義上說,西方列強對中國的逼迫也給中國帶來了奮發的機遇。通過奮發自強,中國不僅可以保種保國,而且可以像西方那樣經過二百年甚至五十年的奮發而成為強國富國。在這個前提下,借鑒西方經驗,引進西方教育理念和模式展開救亡之路,建構教育思想成為嚴復的努力方向和不懈追求。具體地說,由于認定國民素質由“血氣體力”、“聰明智慮”和“德行仁義”三方面構成,他提出的“自強保種”之路和提高中國人素質的計劃從民力、民智和民德三個方面入手。這用嚴復本人的話說便是:“夫如是,則中國今日之所宜為,大可見矣。夫所謂富強云者,質而言之,不外利民云爾。然政欲利民,必自民各能自利始;民各能自利,又必自皆得自由始;欲聽其皆得自由,尤必自其各能自治始;反是且亂。……是以今日要政,統于三端:一曰鼓民力,二曰開民智,三曰新民德。夫為一弱于群強之間,政之所施,固常有標本緩急之可論。唯是使三者誠進,則其治標而標立;三者不進,則其標雖治,終亦無功;此舍本言標者之所以為無當也。”[7]27在這里,他明確指出“鼓民力”、“開民智”和“新民德”是中國的救亡之本,與三者相比,其他措施充其量只是標而已。本治則標治,舍本求末則一無所成。這意味著“鼓民力”、“開民智”、“新民德”是中國的必由之路,舍此之外,別無良方。有鑒于此,嚴復將“鼓民力”、“開民智”、“新民德”奉為改造中國的三大綱領,具體貫徹到教育思想上便是體育、智育和德育三育并重的教育方針。對于這個問題,嚴復的論證從正反兩個方向展開:在正的方面,他肯定西方之所以富強,是因為其國民德智體素質皆優,即:“顧彼民之能自治而自由者,皆其力、其智、其德誠優者也。”[7]27在反的方面,中國的貧弱是中國人素質低下造成的。至此,嚴復成為中國近代第一個提出德智體全面發展的人,德智體的三育并重也隨之成為嚴復教育思想的基本內容和主要特征。
綜上所述,嚴復對教育的關注是熱切而持久的,對教育的設想是多維度且全方位的。這其中既包括“自然之教育”,又包括“人為之教育”;既包括教育理念,又包括教育實踐。對于這一切,嚴復運籌帷幄,事無巨細,其理論貢獻和現實意義均不可低估。就教育理念來說,從教育宗旨、教育方針到教育內容無不圍繞著救亡圖存的現實需要和政治斗爭展開,旨在全面提高中國人的素質。在這方面,嚴復關注教育與人格、國格的關系,在國民教育中凸顯對中國人的人格和國格的培養,以便更好地服務于“自強保種”的生存競爭和政治形勢。就教育實踐來說,從教育體制的引進、教育方針的改革到教科書的審定和教師隊伍的建設都沒有逃過嚴復的視野,故而皆被納入其中。
[1] 嚴復.教授新法[M]//孫應祥,皮后鋒.《嚴復集》補編.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4.
[2] 嚴復.天演論[M].馮君豪,注譯.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8:43.
[3] 《蒙養鏡》序[M]//嚴復集:第2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
[4] 述黑格兒惟心論[M]//嚴復集: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210-211.
[5] 論小學教科書亟宜審定[M]//嚴復集: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
[6] 論中國教化之退[M]//嚴復集:第2冊[M].北京:中華書局,1986:481-482.
[7] 原強修訂稿[M]//嚴復集: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
(責任編輯:張曉軍)
Yan Fu’ s “Natural Education” Thought and Its Significance
Wei Yixia
(SchoolofPhilosophyandResearchCenterofChineseModernThinkingandCulture,HeilongjiangUniversity,Harbin,Heilongjiang150080,China)
Both in modern China and in the history of the whole Chinese educational thoughts,Yan Fu’s“natural education” thought is unique and refreshing. “Natural education” is Yan Fu's dominant education concept,including his improvement of the traditional education concept. In short, “natural education” aims to change the Chinese tradition of “self mind is master”, guiding the educated to walk out of school, read nature, learn and master the laws of nature. From the view of practice, “natural education” regards children’ s education as the starting point and encourages Yan Fu to show great concern for the early childhood education. From the aims of his speaking,“natural education” has obvious purpose of reality, which suggests that Yan Fu’ s education thought focused on the purpose of saving the nation from perishing, which is consistent with other modern thinkers. From the view of his thought origin, his thought was influenced mainly by Darwin’ s theory of biological evolution and Spencer’ s theory of social organism, which reflects the uniqueness of Yan Fu’ s educational thought, and indicates his theory style different from other modern thinkers.
Yan Fu; “natural education”;educational thought
2016-07-03
黑龍江省教育科學“十二五”規劃重點課題最終成果(GBB1213030)
魏義霞(1965- ),女,安徽濉溪人,黑龍江大學哲學學院暨中國近現代思想文化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導師。
G40
A
2095-4824(2016)05-0065-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