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國際知識產權保護看當今WTO體制的成功與挑戰

文/劉曉

從國際知識產權保護看當今WTO體制的成功與挑戰

文/劉曉

當前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在利益博弈下各自開展體制轉移造法活動、多哈回合談判停滯不前、美國301條款繼續實施，均給TRIPs協定帶來一系列挑戰與質疑。但同時TRIPs協定實現了知識產權爭端解決由“權力導向”到“規則導向”轉移、在公共健康領域做出了第一次修訂努力、當前成員國仍通過立法措施、爭端解決及裁決遵守等方面積極遵守TRIPs協定下的義務。未來國際知識產權保護走向未卜，對WTO體制抱有過于悲觀的態度為時尚早，當前我們仍應當重視WTO體制在國際知識產權保護中的作用。

TRIPs協定；FTA；體制轉移；多哈回合；國際知識產權

WTO多哈談判停滯不前，FTA談判如火如荼進行，引發了當前國際社會對多邊體制優劣成敗的討論以及對WTO體制的質疑與擔憂。甚至有悲觀派學者認為WTO已經日薄西山，走到窮途末路。未來國際貿易領域走向是另起爐灶，轉向FTA雙邊及復邊體制還是推動WTO體制自身的修訂？對此前景渺茫，方向未卜。在WTO成立20周年之際，本文試圖從國際知識產權保護的視角，探究WTO成立20周年來取得的成功以及面臨的挑戰。正視當前WTO體制內國際知識產權保護所面臨的一系列現實挑戰，同時，積極探索WTO體制內國際知識產權保護取得的成功與做出的貢獻，提出當今仍應重視WTO在國際知識產權保護中的作用。

一、國際知識產權保護納入WTO體制

（一）知識產權國際保護的背景

國際知識產權的保護經歷了由雙邊協定到多邊條約的發展過程，多邊國際條約的保護興起于19世紀80年代，以1883年《保護工業產權巴黎公約》、1886年《保護文學藝術作品伯爾尼公約》為標志，形成了覆蓋工業產權和版權兩大知識產權主要領域的國際保護體系。1古祖雪：《國際知識產權法》，法律出版社2002年第一版，第27-30頁。為了對兩個公約進行更好的管理，《巴黎公約》與《伯爾尼公約》的管理機構于1893年合并，成立了“保護知識產權聯合國際局”（簡稱 BIRPI）。BIRPI 作為負責知識產權國際保護公約實際運行的常設行政機構，從成立之初一直擔負著處理知識產權國際保護相關行政事務的職責，影響并塑造著知識產權國際保

護規則與保護框架的形成。然而BIRPI自身局限性日益凸顯，由此，各成員國開始討論建立世界知識產權組織。1967年，各成員國在瑞典首都斯德哥爾摩市召開國際會議，簽署了《建立世界知識產權組織公約》。1970年，作為聯合國專門機構之一的世界知識產權組織（簡稱WIPO）正式成立。當今WIPO共管理包括設立世界知識產權組織公約在內的24個與知識產權有關的國際公約，成為推動國際知識產權保護工作的主要組織。WIPO的成立是國際知識產權發展史上的一塊里程碑，標志著比較完整的知識產權國際保護體制的形成。2吳漢東、郭壽康主編：《知識產權制度國際化問題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68頁。

（二）烏拉圭回合TRIPs協定將國際知識產權保護納入WTO體制

WIPO在成立初期，作為知識產權國際保護體系的中心，在國際知識產權的保護中發揮著主導作用。但是，WIPO框架下的知識產權國際保護制度仍存在缺陷，帶有明顯的局限性：世界知識產權組織各種條約的締約國數量有限，條約的法律約束力缺乏普遍性；《巴黎公約》、《伯爾尼公約》等國際公約都規定了關于公約條文的解釋和爭端解決措施，但均缺乏強制締約國遵守、履行條約的機制等等。這些WIPO體制內在的缺陷引起以美國為首的發達國家對WIPO代表的多邊知識產權體制的日益不滿。尤其是面對日益嚴重的假冒和盜版問題，WIPO體制的應對顯得愈發力不從心，發達國家開始計劃修改國際知識產權的保護。

起初，發達國家試圖通過對《巴黎公約》等WIPO所轄國際協定進行修訂來彌補其缺陷，但是在具體的修訂過程中，由于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的立場存在巨大分歧，在WIPO體制內小修小補的想法并沒有在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之間達成共識。反而，越過WIPO制定新的國際知識產權協議的呼聲在發達國家內部越來越高。3張 猛：《知識產權國際保護的體制轉換及其推進策略——多邊體制、雙邊體制、復邊體制？》，載《知識產權》2012年第10期，第82頁。由此，發達國家開始主張將知識產權和貿易掛鉤，將知識產權保護問題從 WIPO 體制轉移到關貿總協定（GATT）體制中。該主張起初遭到了發展中國家的強烈反對，但最終發展中國家為了獲得在紡織品、農產品領域的利益而被動接受了發達國家對知識產權保護的體制轉移，它實質是發展中國家無奈妥協和利益交換的產物，是WTO一攬子協議的結果。

TRIPs協定對國際知識產權制度產生了巨大影響，它第一次在國際層面將知識產權與國際貿易建立了關聯，標志著知識產權國際保護多邊貿易框架的正式建立；它為成員國設定了知識產權保護的最低標準，極大提高了世界范圍內知識產權保護的強度；同時，它首次在國際條約中對知識產權執法問題作了詳盡規定，引入了WTO貿易爭端解決機制解決知識產權爭端，使TRIPs協定具備強有力的執行機制。TRIPs協定的生效并沒有使得WIPO退出歷史舞臺，TRIPs協定的生效打破了WIPO作為唯一解決知識產權問題專門性國際組織的局面，弱化了WIPO在協調各國知識產權制度方面的權威作用，但TRIPs協定并沒有取代WIPO，國際知識產權保護形成了“兩法同施，兩制并存”的新格局。4同注釋1，第44頁。

二、當前WTO體制下TRIPs協定所面臨的挑戰

盡管TRIPs協定為國際知識產權的保護起到巨大推進作用，但在當前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利益博弈形勢下，TRIPs協定正面臨一系列挑戰，這些現實挑戰招致了許多學者對TRIPs協定及WTO體制的質疑。

（一）發展中國家在人權、公共健康、生物多樣性等領域采取體制轉移

傳統的西方知識產權主要包括專利權、著作

權、商標權以及商業秘密等，而很少涉及傳統知識、民間風俗、遺傳資源以及發展中國家本土重要的知識產權，發達國家主導的TRIPs協定也將這些領域排除在外。TRIPs協定主要偏重保護發達國家承認的知識產權，而忽視了對發展中國家占優勢的傳統知識、遺傳資源的保護，在實體制度安排上存在嚴重的利益失衡。這種失衡規定本身也為TRIPs協定埋下了隱患，發展中國家深知在發達國家主導的WTO內修改TRIPs協定的困難，勢必會在TRIPs協定之外的其他談判場所尋求知識產權的保護的新策略。事實也正是如此，發展中國家在后TRIPs時代開始轉向于聯合國國際人權體制、聯合國公共健康體制、聯合國生物多樣性體制等TRIPs之外的體制開展國際知識產權造法活動。5Helfer, Laurence R., Regime Shifting: The TRIPs Agreement and New Dynamics of International Intellectual Property Lawmaking.Yale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Law, Vol.29, p.1, 2004.在聯合國人權體制中，促使聯合國人權機構發表一系列批判和對抗 TRIPSs協定的聲明、決議和報告，指出TRIPs 與食物權、健康權等人權之間存在現實和潛在的沖突，要求WTO遵循人權優先性的尺度，對TRIPS許多條款的適用范圍和含義進行澄清，并做出適當的修改，以使知識產權的保護與人權國際保護的義務相一致。在聯合國公共健康體制中，作為聯合國專門機構的世界衛生組織（WHO）1996年就開始對TRIPS的實施可能給其成員國的公共健康帶來的消極影響進行評估，并于1998年制定并公布了《TRIPS 對公共健康之影響指南》。在聯合國生物多樣性體制中，發展中國家利用聯合國環境規劃署《生物多樣性公約》（簡稱CBD）締約國大會和聯合國糧農組織的糧食和農業遺傳資源委員會，談判與生物多樣性有關的知識產權問題。6古祖雪：《從體制轉換到體制協調：TRIPS 的矯正之路——以發展中國家的視角》，載《法學家》2012年第1期，第149-151頁。

發展中國家體制轉移的特點是將國際知識產權的立法問題由WTO場所轉移到聯合國機構。這種轉變與發達國家將國際知識產權由WIPO轉移到WTO的戰略思路是一致的——均是尋求對自身更有利的談判場所。發展中國家在眾多國際體制中制定的“與人權有關”、“與公共健康有關”和“與生物多樣性有關”的知識產權規范，雖然多為不具有法律約束力的“軟法”規范，但它們與 TRIPs 之間存在的不一致和沖突，卻可以成為推動WTO知識產權制度改革的理由和動力。7同注釋6，第152頁。TRIPs協定設立之初利益不均衡性所埋下的隱患導致發展中國在TRIPs之外尋求知識產權造法活動，這本身可以看作后TRIPs時代發展中國家對TRIPs協定所提出的挑戰。但是，我們應當明確，發展中國家在聯合國體制內所制定的一系列軟法的目的并非推翻TRIPs協定，另起爐灶；發展中國家的本質意圖在于通過軟法推進TRIPs協定的修改。在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兩大利益陣營的對抗下，TRIPs協定的修訂步履維艱，發展中國家不能對此就靜觀其變，其所采取的體制外造法活動，是維護自身國家利益的戰略措施，我們不能因此斷言其是對TRIPs協定的摒棄。

此外，我們仍應當看到，發展中國家選擇以“軟法”創設國際經濟規則難以短期發生效力。雖然聯合國大會決議等“軟法”從長遠看來，也會對新的法律規則的形成產生影響，但需要一個緩慢的過程。8車丕照：《國際經濟秩序“ 導向” 分析》，載《政法論叢》2016年2月第1期，第9頁。另外，發展中國家自始也沒有認為TRIPs協定是很糟糕的協議，首先TRIPs協定存在許多彈性條款和漏洞可以用來協商；其次許多發展中國家試圖為了經濟利益而增強知識產權的保護，而這時候可以將TRIPS作為替罪羊來推行不受歡迎的改革。9Pauwelyn , Joost, The Dog that Barked but Didn’t Bite: 15 Years of Intellectual Property Disputes at the WTO(November 12, 2010).Available at SSRN: http://ssrn.com/abstract=1708026orhttp://dx.doi.org/10.2139/ssrn.1708026.綜上所述，發展中國家在人權、

公共健康、生物多樣性領域內的造法活動對TRIPs協定本身構成一定的挑戰，但發展中國家體制之外的造法活動均是“軟法”，對TRIPs協定不構成直接性威脅。發展中國家并沒有摒棄TRIPs協定，TRIPs協定自身的修改進程步履維艱，發展中國家體制外“軟法”可以視為推動TRIPs協定修改的前奏，為將來可能推進的TRIPs修改提供代表發展中國家呼聲的參照或者藍本。

（二）FTA體制下TRIPs-plus條款對TRIPs協定的沖擊

TRIPs協定本身是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利益妥協的產物，盡管TRIPs協定主要是發達國家主導，存在嚴重的利益失衡，但發達國家的利益在TRIPs協定中并沒有得到充分表達，正如美國學者Susan Sell 所言，TRIPs只是一個起點，而非終點。10詹 映：《〈反假冒貿易協定〉（ACTA） 的最新進展與未來走向》，載《國際經貿探索》2014年第4期，第101頁。發達國家認為TRIPs協定所確立的知識產權國際保護標準已經不能適應國際經濟發展的新形勢，因此極力主張在TRIPs協定基礎上進一步提高知識產權保護與執法標準，即推行TRIPs-plus標準。11古祖雪、揭捷：《“TRIPS-plus”協定：特征、影響與我國的對策》，載《求索》2008年第8期，第137頁。由于在多邊體制內推行TRIPs-plus標準的主張遭到了發展中國家的強烈反對而毫無進展，發達國家于是開始在多邊體制之外尋求一個能夠順利推行TRIPs-plus標準的場所，最終將目光投向了以自由貿易協定（FTA）為代表的雙邊體制。

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簽訂的FTA，通常通過限制發展中國家利用TRIPs協議彈性條款的權利、延長知識產權的保護期、規定更為嚴厲的執法標準義務等TRIPs-plus條款來實現更高水平的知識產權保護。發達國家在FTA體制內利用自己的經濟優勢尋求雙邊體制內更高標準的國際知識產權保護對TRIPs協定造成了巨大沖擊。尤其是近幾年隨著ACTA、TPP的通過，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質疑WTO在國際知識產權保護中地位的動搖，甚至有學者質疑TRIPs協議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ACTA、TPP等區域貿易組織建立的更高標準水平的國際知識產權保護將最終成為全球性的知識產權標準。而筆者認為，毫無疑問，當今許多趨勢表明TRIPs協定的重要性正在日益下降。然而，為TRIPS的死亡而哭泣還為時尚早（Cries of its death are premature）12Donald Harris, TRIPS after Fifteen Years: Success or Failure, As Measured by Compulsory Licensing, Journal of Intellectual Property Law, 18(2011), pp.377.。

發展中國家在FTA體制內接受更高標準的知識產權保護水平，目的是獲得更多的貿易和投資機會。發達國家以雙方貿易機會引誘發展中國家接受TRIPs-plus條款，這與WTO一攬子協定的談判理念具有相似性，均是利益交換的產物。但是我們應該看到，發展中國家尚處于經濟高速發展時期，需要更多的貿易機會推動國內經濟的發展，但就目前發展中國家自身的發展水平來看，TRIPsplus這種嚴格的、高標準的知識產權保護制度將會給發展中國家帶來了沉重代價，發展中國家也不見得就盲目地追隨發達國家的高標準。其次，就發達國家內部來看，尋求更高水平知識產權執法水平的ACTA不僅受到發展中國家的反對，更在發達國家內部尤其是歐盟遭遇強烈反對，2012年歐洲議會否決了ACTA，沒有了歐盟的參與，ACTA前景驟然暗淡。同樣如此，TPP的通過引起了全球的廣泛關注，TPP實際上打造了一個以高度自由化為堡壘的市場準入屏障，13章昌裕：《WTO困境下的國際貿易新格局與挑戰》，載《對外經貿實務》2013年第12期，第7頁。但其前景仍然渺茫。TPP未來的走向不僅取決于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之間的利益博弈，也取決于發達國家內部不同利益集團之間的較量和力量消長。TRIPs-plus條款對TRIPs提出的挑戰和沖擊是現實存在的，它也代表了發達國家尋求國際知識產權保護由TRIPs多邊體制向FTA雙邊體制的轉移。然而，這種挑

戰是對TRIPs的顛覆，是否代表TRIPs協定的衰落，前景尚不明確，最終結局將取決于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兩大陣營之間的相互較量與對抗。此時，我們完全沒有對TRIPs抱有過于悲觀態度。

（三）美國301條款對TRIPs協定的違反

美國貿易法301條款（以下稱301條款）是指美國1974年貿易法案第三章第301條。該條款授權美國貿易代表，如果確信外國的某項立法、政策或做法違反了與美國的貿易協定、與貿易協定不一致或者不公正地給美國商業造成了負擔或限制，美國貿易代表就應采取行動以實現美國依該貿易協定所享有的權利或采取措施以消除損害美國利益的影響。301條款授權美國貿易代表采取單邊的行動，以執行美國依任何貿易協定所享有的權利。14楊國華：《美國貿易法 301 條款研究》，法律出版社1998年版，第36頁。TRIPs協定通過后，301條款并沒有廢除。美國在倡導多邊貿易體制的同時，自身仍在采取單邊行動，尋求301條款下的單邊救濟。

筆者認為，當今，美國貿易法301條款的存在本身就是對TRIPs協定的挑戰。TRIPs倡導多邊貿易體制，多邊主義主要反映在《關于爭端解決規則與程序的諒解》第23條“多邊體制的加強”中。該條禁止了WTO成員針對其認為違反義務或導致《WTO協議》規定的任何利益喪失或減損采取的單邊行動，要求成員使用WTO爭端解決程序來解決有關的爭端。“301條款”的報復行為是單邊主義的行動，違反了WTO，背離了WTO體制所主張的多邊主義。美國一邊充當世界警察，一邊卻置身“法”外，目的仍是要利用自己的“違法”，促成知識產權國際貿易的新秩序。15陳翀：《“特別 301條款”運行機制研究》，載《中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29卷第5期，第23頁。301條款的單邊性與報復性與WTO所提倡的多邊貿易體制背道而馳，美國在烏拉圭回合談判中作為多邊貿易體制的主要倡導國，現如今為了國家利益而不惜違反多邊貿易體制，采取單邊行動，挑戰TRIPs協定的權威性，這種做法很難得到國際社會的認可。所以，就未來看，世界各貿易國有必要采取聯合行動，對抗301條款，在以后的貿易談判中挾制美國廢除301條款，增強TRIPs協定的權威性。正如由學者提出，當前301條款制定時的經濟基礎已經動搖，美國在國際社會中的話語權已削弱，作為美國貿易伙伴的其他國家應該聯合起來，用集體的力量和美國相抗衡，要求美國廢除301條款，重構國際經濟新秩序。16齊愛民、雷朝霞：《后危機背景下對美國 301 條款的重新審視》，載《西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42 卷第3期，第37-40頁。

（四）多哈回合知識產權談判停滯不前

WTO的主要功能之一是發起和組織多邊貿易談判，通過每一回合的談判，不斷消除貿易壁壘并制定新的促進貿易自由化的規則。歷時多年的烏拉圭回合談判成果使國際多邊貿易體制煥然一新。17車丕照：《WTO對國際法的貢獻與挑戰》，載《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3期，第7頁。但是目前，多哈回合談判開始呈現停滯局面引發了學者對WTO體制的質疑，他們將多哈回合談判的停滯歸因于WTO功能的削弱，認為WTO體制內已經難以達成新的貿易規則。多哈回合談判的步履維艱是現實存在的，尤其是在國際知識產權領域，多哈回合僅在2001年就公共健康問題達成協議，代表發展中國家利益的傳統知識、遺傳資源等保護問題仍處于談判僵局狀態。但筆者認為，不能因為多哈回合談判步履維艱而斷定WTO已經走到窮途末路。多哈回合談判陷入僵局的直接原因當然是談判各方（主要是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之間）無法就談判議題達成一致，而其深層原因則在于多哈回合議題的確定過于樂觀。烏拉圭回合談判在貿易自由化路子上走得太快、太遠，這是需要時間來消化的。而且，烏拉圭回合所達成的一些協定（如TRIPs）并沒有考慮發展中國家的特殊情況，使他們承擔了與其能力

不相符的義務。18同注釋17，第7頁。總之，多哈回合的談判陷入僵局對WTO構成了一定的挑戰，但并不能由此構成對WTO體制的全盤否定。

三、WTO體制下TRIPs協定的成功

盡管目前TRIPs協定面臨著諸多的挑戰與質疑，WTO多哈回合談判停滯不前，TRIPs協定修訂步履維艱。但我們不應對TRIPs協議，對WTO體制抱有過于悲觀的態度，我們不應讓當前挑戰蒙蔽了雙眼，忽略了這一體制的進步性與成功之處。國際貿易體制或者說國際知識產權體制本身就是不用利益群體之間相互抗爭的結果，最終結果將取決于兩股勢力之間力量的消長。

（一）TRIPs協定具有強制性爭端解決機制

盡管有學者認為WTO下的多邊體制已經走到窮途末路，但是我們仍應當正視TRIPs協定在國際知識產權保護領域所做出的巨大進步。TRIPs協定適用WTO爭端解決機制，雖然之前的《伯爾尼公約》和《巴黎公約》包括選擇性爭端解決條款，但多數爭端主要依靠政治或者外交手段解決。與之前的公約相比，TRIPs協定爭端解決機制具有強制性，即一旦發生爭議只能依靠WTO爭端解決多邊程序解決。WTO《關于爭端解決的規則和程序的諒解》（DSU）第23條第1款規定：“當成員尋求糾正違反義務情形或尋求糾正其他造成適用協定項下利益喪失或減損的情形，或尋求糾正妨礙適用協定任何目標的實現的情形時，它們應援用并遵守本諒解的規則和程序。”DSU第23條第2款進一步要求各成員在處理彼此間的爭端時，除按DSU的規則與程序尋求解決外，不得訴諸其他爭端解決程序。

國際經濟法學泰斗、“GATT之父”約翰·杰克遜(John H．Jackson)教授曾提出了和平解決國際貿易爭端“二分法”觀點，這一觀點高度概括了各國對外法律政策的演進歷程及可能的發展方向。在涵義上，爭端解決機制上的“權力導向”是指當事方依據相對力量的對比，主要通過磋商、調解和斡旋等政治途徑解決爭端；而“規則導向”則根據當事方先前達成的規范或規則，以仲裁、專家組或司法程序來解決相互之間的爭議，體現了國際爭端解決的“條文主義”（legalism）傾向。19John H．Jackson, The World Trading System: Law and Policy of International Economic Relations, Boston: The MIT Press, 1997, pp.120 -123．轉引自沈鑫：《從權力導向到規則導向：中美知識產權爭端解決機制的演進》，載《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4期，第69頁。WTO爭端解決機制的適用正體現了國際知識產權爭端解決由“權力導向”（power based）到“規則導向”（rule-oriented）的轉變。權力導向的國際經濟秩序的基本特征在于缺少約束國家行為的普遍性國際規則；確立國家間經濟關系的主要是雙邊條約，而這些條約明顯地體現強國的意志。20車丕照：《國際經濟秩序“ 導向” 分析》，載《政法論叢》2016年第1期，第4頁。在權力導向下，爭端的解決依靠政治外交手段解決，政治外交強國明顯占據優勢地位，爭端的解決難以保證公平性。規則導向的國際經濟秩序的基本特征是國家的經濟貿易管理行為受到普遍、系統的國際法規則的約束。21同注釋20，第5頁。在規則導向下，爭端的解決訴諸于爭端解決機制，通過法律手段解決，具有公平性與可預見性。TRIPs協定將國際知識產權爭端解決由大國實力主導下的“權力導向”轉向了規則主導下“規則導向”，體現了國際知識產權保護與國際經濟秩序發展方向的進步性與公平性。

（二）保護公共健康多哈宣言所取得成功

隨著公共健康危機的爆發，知識產權與公共健康之間的矛盾越發突出，TRIPs協定的規定嚴重影響了發展中國家的藥品可及性。2001年WTO第四屆部長級會議通過了《TRIPS協定與公共健康宣言》（簡稱《多哈宣言》），多哈宣言明確每一成員

方有權決定構成國家緊急狀態或其他極端緊急情勢的具體情形，承認了使許多發展中國家和最不發達國家遭受痛苦的公共健康問題，明確了公共健康危機作為藥品專利強制許可的理由，第一次在WTO體制內確認了公共健康權利優于私權的知識產權。22賀小勇：《從〈多哈宣言〉到〈總理事會決議〉看國際知識產權保護》，載《法學》2004年第6期，第105-109頁。。但對于第31條（f）款的生產能力不足或沒有生產能力的國家適用強制許可面臨的困難，沒有做出直接的回應，僅指示TRIPs理事會盡快找到解決該問題的辦法，并應在2002年年底前向WTO總理事會報告。2003年，WTO總理事會通過了《執行TRIPS協定與公共健康宣言第六段的決議》（以下簡稱《決議》）。該《決議》針對《宣言》第六段問題，提出了以豁免（waiver）的形式，為欠缺生產能力的成員方提供藥品可及性的解決方案。2005年，WTO總理事會在《多哈宣言》和《決議》的基礎上擬定通過了《關于〈與貿易有關的知識產權協定〉修正案議定書》（以下簡稱《議定書》），盡管《議定書》至今尚未滿足生效，但這是WTO成立以來對其協定所作出的首次修訂。

也許有人會提出疑問，公共健康多哈宣言怎么就可以成為TRIPs協定的成功：首先，它是發展中國家在公共健康領域內取得成功，是發展中國家在TRIPs協定內爭取自身利益的結果；其次，多哈宣言也并非是一次完全的成功，很多學者開始質疑多哈宣言并沒有帶來TRIPs協定的真正修訂，而只是通過了一個修訂草案，何時發生效力尚不明確。但是，筆者從另外的視角認為，多哈宣言的通過是TRIPs協定的一次成功。首先多哈宣言是在WTO體制內就公共健康問題對TRIPs協定知識產權產生質疑，而不是在其他場所推動知識產權的保護，這本身可以稱為成功之處。23Pauwelyn, Joost, The Dog that Barked but Didn’t Bite: 15 Years of Intellectual Property Disputes at the WTO(November 12, 2010).Available at SSRN: http://ssrn.com/abstract=1708026 or http://dx.doi.org/10.2139/ssrn.1708026.發展中國家面臨公共健康危機的挑戰的，沒有在WTO體制之外場所尋求解決措施，而是積極推動TRIPs協定本身修訂，盡管目前僅是修訂草案的通過，但其中卻包含了發展中國家自身對TRIPs協定的肯定以及對TRIPs協定內改革的期望，TRIPs協定并沒有被摒棄或避開。其次，多哈宣言促進了TRIPs彈性條款的適用，承認并擴大了TRIPs協定的靈活性，在多哈宣言的推動下，WTO協定通過了歷史上第一個修訂草案。在公共健康領域內的修訂嘗試給WTO體制內自身修訂完善提高了積極信號和信心，WTO通過自身修訂而建立國際經濟新秩序的路徑是存在可能性的。

（三）當前各成員國對TRIPs協定的遵守

成員國對TRIPs協定的遵守主要表現在兩個層面上：一是對TRIPs協定規則自身的遵守，二是對WTO爭端解決機構做出的裁決的遵守。24同注釋21。從第一個層面來看，成員國對TRIPs協定規則的遵守體現在積極修改國內立法，使其與TRIPs協定相符合。就目前來看，仍有許多國家積極采取立法來實施TRIPS項下義務。比如2010年11月30日，黑山共和國通過了新的商標法履行TRIPS下的義務；2010年9月8日，馬其頓政府也通過了新的著作權法來懲罰知識產權侵權；2011年7月1日，瑞典新商標法生效，對商標法作出了巨大改變，這是自1960年以來從未修訂過。上述這些近期成員國對各自國內知識產權立法的修訂，對TRIPs協定下義務的積極遵守，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TRIPs協定的成功之處，TRIPs協定并沒有逝去，成員國仍舊在積極采取立法措施遵守TRIPs義務。

從第二個層面來看，首先，各成員國目前仍舊采取WTO爭端解決機制解決知識產權爭端。Pauwelyn教授提出WTO爭端解決機制的運用可以用來評TRIPs協定的成功性。25同注釋23。自1995年WTO

成立至今，共有34知識產權案件訴諸于WTO爭端解決機制。26https://www.wto.org/english/tratop_e/dispu_e/find_dispu_cases_e.htm?year=none&subject=none&agreement=A26&member1=none&member2=none&complainant1=true&complainant2=true&respondent1=true&respondent2=true&thirdparty1=false&thirdparty2=false#results，2016年5月3日訪問。當前成員國仍舊采取WTO爭端解決機制解決知識產權爭端，最新的印尼訴澳大利亞知識產權案件（DS467）、古巴訴澳大利亞（DS458）均于2013年訴諸于爭端解決機構，并于2014年5月組成專家組審理。由此可以看出，TRIPS協議并非走到盡頭，WTO體制也并非日薄西山，各成員國仍在WTO爭端解決機制內尋求知識產權救濟。就WTO爭端解決機制的裁決遵守來看，值得一提的是，2007年美國提起了兩起訴中國的知識產權案件。27Panel Report, China-MeasuresAffecting the ProtectionandEnforcement of IntellectualProperty Rights, WT/DS362/R (Jan.26, 2009); Panel Report, China-MeasuresAffectingTradingRghts andDistribution Servicesfor CertainPublicationsandAudiovisual EntertainmentProduct,WT/DS363/R (Aug.12, 2009).兩起案件中，中國都需要對國內知識產權立法做出修改。中國已經對其一做出了立法修定，另一問題也在立法修訂過程中。中國作為貿易大國并沒有無視爭端解決機制的裁決，而是積極修改國內立法，執行爭端解決機制的裁決，同時這也反映了美國在WTO違反之訴的范圍內仍在遵循爭端解決程序。如果說，爭端解決機制案件的申訴量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機制本身的有效性，那么各成員國尤其是貿易大國對爭端解決機制裁決的執行反映了機制本身的權威性和認可性。爭端解決機制的裁決在其他成員國基本也得到了遵守。28有些諷刺的是，反而是美國作為多邊機制的倡導國和發起國之一，不僅采取單邊行動，而且存在不積極履行爭端解決機制裁決的行為。TRIPs協定持過于悲觀態度的人未免有些杞人憂天，成員國自身沒有放棄WTO體制，TRIPS協定的修訂只是在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利益的較量與消長中步履維艱，方向未卜。

四、客觀看待WTO體制下的TRIPs協定

（一）挑戰客觀存在

TRIPs協定是由發達國家主導，代表發達國家利益，發展中國家利益沒有得到充分保障，具有明顯的利益不均衡性。隨著發展中國家經濟實力的增強和后知后覺，其試圖修改TRIPs協定，維護自身利益的進程步履維艱。而TRIPs協定對發達國家來說卻只是開始，其在全球范圍內提高知識產權保護水平的戰略并沒有止步。正如一位TRIPs協定的鼓吹者曾炫耀地表示，TRIPs解決了95%的問題，但這還不夠。在 TRIPs 的訂立過程中，顧及到不同成員之間發展水平的差異，TRIPs為各成員保留了一定的靈活空間，也未就知識產權執法問題做出統一的硬性要求，這可能就是發達國家希望進一步解決的剩下的5%。29同注釋10，第99頁。

當前國際形勢下，TRIPs協定所受到的挑戰是客觀存在的。既有來自發展中國家體制轉移下“軟法”文件的挑戰，也有來自于發達國家體制轉移下TRIPs-plus條款的挑戰。表面看來是各自重新選擇對自己有利的場所發揮自己的話語權，形成了對TRIPs協定的冷落。但本質看來，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的體制轉移并不代表對TRIPs協定的摒棄，而是在TRIPs協定不同利益主導下難以達成一致的戰略所舉。這種談判場所的轉移到底給TRIPs協定帶來多大沖擊與挑戰，目前尚不確定。另外，美國301條款的繼續實施目前也對TRIPs協定的權威性構成挑戰。盡管歐盟曾就美國貿易法第304節違反WTO協定向爭端解決機制提起的案件，最終并沒有獲得支持。但是目前美國貿易伙伴不僅可以依靠爭端解決來廢除301條款，他們完全可以聯合起來，在貿易談判中鉗制美國，最終徹底廢除單邊主義下的301條款。最后，多哈

回合知識產權領域談判也僅就公共健康達成協議，而就發展中國家關心的生物多樣性、遺傳資源問題遲遲沒有進展，發展中國家這些領域的進展緩慢，導致轉向聯合國機構制定“軟法”，從而交織性的對TRIPs協定構成挑戰，但軟法文件并不具有直接威脅性，目前難以對TRIPs協定構成致命挑戰。

（二）成功不可忽略

雖然TRIPs協定目前面臨一系列挑戰，但我們仍應當看到其中的成功之處。TRIPs協定規定了強制性的爭端解決機制，知識產權爭端均需要交由爭端解決機制解決。這避免了大國勢力下，爭端解決的不平等。同時，在國際知識產權爭端解決領域由“權力導向”到“規則導向”的轉移，體現了國際經濟秩序的進步。此外，TRIPs協定還在公共健康領域通過談判協定制定了第一份修訂草案。這首先增強了WTO體制內TRIPs協定自身修訂的可能性，也給國際知識產權保護堅持WTO體制內自身修訂的觀點提供了自信。最后，各成員國目前也在積極遵守TRIPs協定，有的通過自身國內立法，使國內法與TRIPs協定內容相符合；有些通過積極將知識產權爭端付諸于爭端解決機構，在TRIPs協定下尋求法律解決；而就規則的遵守而言，多數國家都積極遵守爭端解決機制的裁決，積極修訂國內法。從這些方面，我們可以看出，當前TRIPs協定并非是一個日薄西山的老者或者更為夸張的奄奄一息的逝者，TRIPs協定仍有他自身的活力和生命力所在。

（三）當今仍應當重視WTO體制在國際知識產權保護中的作用

雖然當今的國際經濟秩序是規則導向的，但仍舊是相關國家博弈的產物。秩序背后是規則，規則背后依舊是實力。可以說，現今的規則導向的國際經濟秩序，從本質上看，依舊是以“實力”為基礎的。30同注釋20，第7頁。同樣如此，未來國際知識產權的發展方面也是取決于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利益的博弈結果。發展中國家在國際社會中的話語權不斷興起，發達國家的話語權有所削弱。但目前來看，發達國家的實力仍然強大，發展中國家經濟實力的發展下增強了抗爭能力。多哈回合為何停滯不前，未來國際知識產權的保護為何方向未卜？因為發達國家一直想充當國際規則的制定者，發展中國家隨著實力的增強，也想做規則的制定者與參與者，不再甘愿處于規則執行者的被動地位。未來國際知識產權保護的走向也將最終取決于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力量的消漲和利益的博弈，前途未卜。但就當今而言，各國仍應重視WTO體制在國際知識產權保護中的作用，因為TRIPs協定存在諸多成功之處，在規則導向下，發展中國家才能避免更少的霸權欺壓。

五、結語

當今國際知識產權保護立法呈現碎片化現象，弱化了WTO體制下TRIPs協定在國際知識產權保護中的作用。雖然TRIPs協定在簽訂之初就存在發展中國家和發達國家的利益失衡，但WTO體制本身存在成功性和相互牽制性。當今，發達國家很難在WTO體制性恣意按照自己利益制定規則，因為作為牽制利益方的發展中國家力量的崛起。TRIPs協定通過20周年以來，首先在國際知識產權保護中取得一些不可忽略的成功；其次，現有的WTO體制自身牽制性也有利于建立更加公平的國際知識產權保護規則，而非FTA體制下貿易和投資誘惑下失衡的國際知識產權保護規則。所以，未來國際知識產權的保護，尤其對發展中國家而言，要尤為重視發揮WTO體制的作用，推動WTO體制下TRIPs協定自身的修訂，在相互博弈和牽制中構建更為公平的國際知識產權保護規則。

Analyzing the Successes and Challenges of the Current WTOSystem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International Intellectual Property Protection

The developed countries and developing countries carry out making law activitie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regime shifting under their interest game, the Doha Round negotiations stalled, the American section 301continues to implement, all these bring a series of challenges and questions to TRIPs agreement.But at the same time we should also see that the TRIPs agreement realized the intellectual property rights dispute resolution tranfered from“power based” to“rule oriented”; in the field of public health, it has made the first revision; the members comply with the obligations under the TRIPs agreement through legislative measures, dispute settlement and judgment execution.The future of the international protection of intellectual property rights is uncertainty, it’s too early to be pessimistic about the WTOsystem, we should still pay attention to the role of the WTOsystem in the international protection of intellectual property rights at present.

TRIPs; FTA; Regime shifting; Doha Round; International intellectual property rights

劉曉，南開大學法學院國際法專業博士研究生，從事國際經濟法、國際知識產權法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