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麗娟
“印象派記事”之詞義探析
黃麗娟
新聞才子任白濤寫的《應用新聞學》是中國第一本應用新聞學著作,在此著作中,任白濤提出了“印象派記事”。主要探討著作中“印象”與“印象派記事”的含義,分析提出這些術語的時代背景及其在中國新聞史上產生的影響。
任白濤;印象派記事;詞義
[作 者]黃麗娟,武漢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
任白濤(1890—1952)是我國早期著名的新聞學者,筆名冷公、一碧,1890年2月3日出生在河南南陽一個破落的地主家庭。1911年辛亥革命后,擔任上海《民立報》《神州日報》《時報》《新聞報》駐開封特約通訊員。1916年赴日本留學,在早稻田大學攻讀政治經濟學,因酷愛新聞學,參加了“大日本新聞學會”,著手研究新聞學。他“課余,于坊肆遍搜新聞學之一類典籍,旁稽各種新聞雜志,終仿杉村氏(日本《朝日新聞》著名記者)著《最近新聞紙學》之體例,編制此書(即《應用新聞學》)”①引自任白濤著:《應用新聞學》自序,上海書店出版社2011年版,第1頁。括號內為筆者額外添加。。完成《應用新文學》初稿的時間段為1916年冬至1918年夏。1921年任白濤留學歸國,并在杭州創辦中國新聞學社,“這個學社是個人研究所的性質”②陳立新:《從“新聞價值”一節看任白濤與伍超之版權紛爭》,《國際新聞界》,2012年第1期。,以“中國新聞學社”的名義,任白濤在1922年11月自費出版了《應用新聞學》。在1935年至1937年間,任白濤又完成六卷本、130萬字的《綜合新聞學》,介紹了英、美、日、德的新聞學理論與觀點。新中國成立之后,任白濤定居上海,繼續修訂《綜合新聞學》,1952年8月病逝。
任白濤著寫的《應用新聞學》是中國第一本應用新聞學著作。在該著作中,他提到“印象(impression)”這種敘事文類別以及“印象派記事”的做法,在中國新聞史上鮮為人知也鮮為人提及。那么,任氏所提究竟是什么意思?為什么會有這種提法?本文主要探討任白濤在新聞寫作中提到的“印象”與“印象派記事”的含義,分析當時提出這些術語的背景以及該提法的意義。
“印象派記事”在新聞著作中鮮為人見也鮮為人知,在《應用新聞學》中,該提法出自第三編“制稿”中敘事文的做法與類別。為明白其含義,筆者將分別闡述“印象派”與“記事”的含義,并分析當時提出這一說法的時代背景。
印象派這個詞起源于繪畫藝術,興起于19世紀60—90年代的法國。其代表人物有馬奈(Edouard Manet,1832—1883)、莫奈(Claude Monet,1840—1926)、雷諾阿(Pierre Auguste Renoir,1841—1919)等人。1887年,法國印象派畫家已取得成功。此時,日本的黑田清輝(1866—1924)到巴黎學習。1893年黑田清輝帶著印象派外光寫生畫法歸國,創立了印象派畫風占主導地位的繪畫團體“白馬會”。20世紀初日洋畫界印象派興盛。
20世紀初期也是中國知識分子赴日留學高峰期,任白濤便是赴日留學生之一。為富國強民,中國知識分子紛紛取法于歐美、日本。中國的印象派繪畫主要就在這一時期從日本傳入中國。除了繪畫技巧,“印象派”一詞也是間接來自impression school的日譯。在中國古代漢語中是沒有“印象”一詞的,更沒有“印象派”一說,當時中國文學中也沒有“印象記事”這一說法。而這里的“記事(きじ)”一詞亦不同于中國傳統意義上的記事,在日語中它指的是(報紙、雜志上的)新聞、消息、報道、報導。如“新聞の記事になる”中文是“被登上報紙”之意;除此之外,日語中的“記事”還有“記事文,敘述文”的意思,例如有“記事文體”這樣的搭配例子。
印象派繪畫的核心意義是講究以瞬間的印象作畫,即畫家通過眼睛與頭腦對客觀景物做瞬間的捕捉與快速呈現。“提倡對現實情景的生命狀態和存在形式進行自覺式的客觀再現與描繪。”③王明明:《淺析法國印象派的審美特點》,《美與時代(下半月)》,2009年第8期。隨著印象派繪畫的興盛,印象主義逐漸向音樂、文學領域蔓延滲入。文學史家認為印象主義在19世紀70年代以后進入文學,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西歐一些文學家就有類似印象派繪畫和音樂的創作方法,即致力于捕捉模糊不清的轉瞬即逝的感覺印象。
任白濤在留學日本期間著寫《應用新聞學》,提出“印象派記事”。他倡導的是印象派記事之作者“殆以其頭作活動攝影之機械。影片攝得后,一一于報紙上演出之,且演且加以說明”①任白濤:《應用新聞學》,上海書店出版社,2011年,第55頁。,這與印象派繪畫在核心意義與操作上是基本一致的。由此表明,任白濤提出此等術語主要是受日本印象主義與日本新聞用語的影響。
受日本印象主義與新聞思想的影響,任白濤提出“印象”與“印象派記事”的新聞寫作術語。在具體操作上,任白濤在其著作中更多的是描述與示例,沒有明確的操作步驟。下面主要對任氏著作中提及的“印象派記事”作簡單的文本分析。
(一)印象派記事即“概于委曲之記事中,加描寫的文句”
在《應用新聞學》中,任白濤將制稿分為論說文、敘事文、特殊文、趣味文四個門類進行論述;在敘事文一類,其做法與類別又分為委曲(Full Report)、概要(Outline)與印象(Impression)。“委曲者,盡力求詳之謂,凡遇重大或特注人目事件,如國會會議、名人之演說、國務總理施政方針之宣布等類,用此等敘法,即速記體記事也。”②同①,第55頁。概要指的是:“事件茍無詳敘之必要,則只記其大旨,是謂之概要之記述。”③同①,第56頁。委曲講究詳盡,概要力求精簡,而印象介于二者之間。“新聞社之特派通信員,投身于某種社會之漩渦中,記其見聞……乃由記者純潔光明之腦中映得之材料,即所謂立體的觀察,曲線的描寫是也。”④同①,第58頁。由此可見,“印象”這種敘事法的應用具有一定的背景,即在“社會之漩渦”的復雜局面中,記者沒有條件使用委曲敘事,又不甘以概要形式呈現之,于是便憑借“觀察”這種采訪手段,將客體印入腦中的“象”用“描寫”的方式加以呈現。運用觀察,記者可以“在新聞發生的現場目睹第一手材料,可使新聞報道增強真實感和說服力,增強感染力和可讀性”⑤甘惜分:《新聞學大辭典》,河南人民出版社,第147頁。。運用描寫的手法,記者可以“刻畫人物的行為動作、言談、神情以及人物肖像,乃至人物的心理活動;具體描繪新聞事件中重要的事實、生動的情節、典型的細節,新聞現場的景物、氣氛、場面和社會環境等等。”⑥同⑤,第168頁。這樣一來就可以增強報道的“現場感、立體感,更好地刻畫人物形象,更生動地表現主題,更強烈地吸引和感染廣大受眾。”⑦同⑤,第168頁。因此,印象派記事不同于一般的新聞記事之制作法,它通過“立體的觀察,曲線地描寫”“于事實之記錄中,加人生的藥味”,因而該作法,使“記事中之人物與記者,殆如交膝相語。讀者讀之,亦大有身臨其境之趣。”⑧同①,第58頁。
在記錄事實的過程中“加人生的藥味”難免會有記者主觀色彩的介入,但任白濤認為,印象派記事并不排除記者的主觀色彩,也并不影響新聞寫作的客觀性要求,因為“其(指印象一派的記者)所帶之主觀,乃第三者之主觀,實際仍為客觀。”⑨同①,第55頁。
(二)印象派記事是對中國文學寫作中描寫手法的借用
第一批近代中文報紙是在19世紀初誕生的。在報紙誕生之初,中國文壇并沒有一套與報紙這種新事物相適應的文體存在,因而“報紙不得不從中國古典文學的倉庫里借用適合于自己的文體”⑩李良榮:《中國報紙文體發展概要》,福建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頁。;為遵循報紙的獨特規律與特殊要求,報紙在文體上不斷變革,“一面吮吸古典文學的營養,一面逐漸突破舊文學的藩籬”。?同⑩。但是,在1815—1895年報紙誕生后的80年間,文體的變革是緩慢的,基本上還未擺脫舊文學的窠臼。在19世紀中葉,報紙上的印象派記事就已經開始了,這意味著印象派記事是出現在報紙文體借用文學寫作手法的早期。而任白濤認為“印象派記事,實成一種之‘新聞文學’,為新聞敘事中最有價值者”,?同①,第58頁。也說明印象派記事的確是從文學寫作方法中借鑒發展而來。隨后,任白濤在《應用新聞學》中進一步提出“描寫記事(Descriptive writing)”,稱“此種記事與‘印象主義’同一血統。即委曲嫌其過長,概要又嫌其枯寂,遂用此描寫的敘法”。“同一血統”表明兩者在意義上是類似的或者一致的。也就是說在19世紀中葉近代報刊產生初期,文學寫作中的描寫手法就已經“嫁接”到了報紙文體中,而印象派記事,是承接了描寫記事的手法。
結合前文對印象派的分析,這里似乎產生了矛盾:印象派記事到底借鑒的是日本的印象主義還是中國文學的描寫手法呢?
根據時間線索,筆者認為“印象派記事”這一術語借鑒的是日本的印象派,但這種記事方法卻借用的是中國文學寫作手法。任白濤在《應用新聞學》中寫道“報紙上之印象派記事,起自十九世紀中葉”,也就是在鴉片戰爭發生后不久;而印象派繪畫藝術最早興起于19世紀60到90年代的法國,也就是說在“印象派”這個詞誕生之前,中國就已經有了與印象主義類似的寫作手法。報紙在文體上借鑒了文學寫作中描寫的手法,并結合自身規律與特點,對這種方法不斷進行改進與變革。隨著日本印象主義的興起與發展,其在核心意義上與中國報紙的描寫記事有異曲同工之妙,任白濤留學日本受日本印象主義與新聞用語的影響,遂將中國報紙這種類似于描寫的敘事方法稱為“印象派記事”。
(三)“印象派記事”的提出、興盛與衰退
新聞史研究表明,我國新聞寫作及研究是從“零”起步的。從1815年到20世紀20年代,是我國新聞寫作的“學術拓荒”期。在這一時期,關于新聞寫作的研究表現出了一般學科開創期的共性:知識分布的零碎,向鄰近學科借鑒,從實踐中提煉,向外學習、汲取,術語的不規范、零散,和其他學科交融,向前發展性等。①劉繼中:《試析我國新聞寫作研究的歷程》,華中科技大學碩士論文,2003年,第11頁。其中“向鄰近學科借鑒”與“術語的不規范、零散”體現得尤為明顯。由于在報紙發展初期,我國新聞寫作研究并沒有形成系統性話術,不同學者紛紛取法于歐美、日本,積極借鑒文學與其他學科的手法技巧,使得中國新聞在理論與應用層面不斷突破、精彩紛呈。同時,“百家爭鳴”的局面又導致報紙文體的分類模糊,報紙不同文體的稱謂、新聞寫作主體的稱謂五花八門,新聞寫作手法也是東西兼學兼用。如新聞文體方面就有“特別紀事”“匿名寄書”“委屈”“概要”“印象”“描寫記事”等不同的學術稱謂,新聞寫作主體也有訪員、探員、報事人、通信者、訪事人、電報記者、記者等。
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任白濤在《應用新文學》中提出“印象”與“印象派記事”也就缺乏新聞理論術語上的承接性與系統性,反而具有個性化與開創性的特點。民國初年,黃遠生開創一代通訊,“遠生通訊”影響深遠,使得通訊文體興盛一時。任白濤高度贊揚“遠生通訊”中的印象派記事之法,稱“我國印象派新聞記事作家之第一人,厥為黃遠生。蓋遠生所處為政治漩渦,政治上之戰爭與軍事上之戰爭,其記事之印象筆法,殆殊途而同歸”②任白濤:《應用新聞學》,上海書店出版社,2011年版,第59頁。。由此,“印象派記事”成為當時流行一時的術語,該記法亦影響了19世紀三四十年代我國的新聞寫作研究。如徐彬彬、舜華、張季鸞、陶菊隱、邵飄萍等著名記者都運用過印象派記事之法來寫通訊。
由于處在新聞理論術語不規范、零散的狀態,不同的報紙、不同的人都各自運用著自己的一套新聞術語,這使得“印象”與“印象派記事”等術語在傳承與擴散的過程中面臨著困難。隨著中國新聞事業的不斷發展,新聞理論與新聞術語越來越系統化、規范化,“印象”這種敘事文體術語慢慢被新的、大眾化的文體稱謂“通訊”所取代,“印象派記事”這種寫作術語也漸漸淡出人們視野,轉變為“描寫”“敘述”這種更明晰、更準確的稱謂。
綜合上述分析,在任白濤的《應用新聞學》中提到的“印象”與“印象派記事”兩個術語主要是受日本印象主義與日本新聞術語的影響,其中印象(Impression)是一種新聞文體,介于委曲(Full Report)與概要(Outline)之間,相當于現代的通訊;印象派記事是一種新聞寫作手法,這種手法在中國近代報紙產生初期就已存在,它主要借鑒于中國文學寫作中的描寫與敘述。在中國,關于“印象派記事”的實踐要早于理論。
由于在新聞寫作研究初期,新聞術語沒能規范化,各種學術稱謂繁華紛呈,“印象”與“印象派記事”在這種凌亂與熱鬧中“誕生”,既顯得合情合理,又顯示出任白濤在新聞實踐方面的開創性。雖然這些術語在新的時代已被人們束之高閣,但它在中國新聞史上發揮的作用以及富有的時代印記都是不可抹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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