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 展
(浙江大學 外國語言文化與國際交流學院, 浙江 杭州 310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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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西話語權勢關系下的理論自信
——從批判話語角度看中醫存廢之爭
蔣展
(浙江大學 外國語言文化與國際交流學院, 浙江 杭州310058)
摘要:分析了中醫存廢之爭的實質,指出這場爭論實際是一場話語之爭。認為目前很多學者在西方語境下對中醫話語進行審視,再借用西方話語對中醫做出價值判斷是有局限的,只有在中西話語權勢關系下做到理論自信,破除對西方話語的依賴,才能對中醫的存廢做出正確的判斷。
關鍵詞:中醫; 話語; 存廢; 理論自信
關于中醫的存廢之爭由來已久,2006年學者張功耀發表《告別中醫中藥》一文,在醫學界掀起軒然大波,引起專家學者的激烈討論。學者們或從病理學及生理學角度探討中西醫的利弊,或從科學角度探究中醫用藥的理論依據,或從生態環境角度評判中醫藥材的可持續性,或從人體學的角度剖析中醫的邏輯基礎。無論所持觀點為何,其表達都離不開話語,每一種觀點都是一種話語體系。話語意味著“一組為談論某事提供語言的表達方式——一種展示關于某事知識的方式——一個關于某個歷史時刻的話題…”[1]291話語“作為表征體系”[2]44,它無處不在,構成了我們整個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從批判話語的角度來看待中醫存廢之爭,實際上就是看中西話語之爭。在中醫存廢之爭中,大部分學者是在西方語境下對中醫話語進行審視,做出價值判斷,再借用西方話語,對中醫話語進行重構,這種對中醫的價值判斷是有局限的。如果要在本土話語體系下對中醫的存廢做出正確的判斷,就必須破除對西方話語的依賴,在中西話語關系中做到理論自信。
一、 西方語境下的價值判斷
隨著全球化進程的加快,西方話語滲透也日趨深入。由于“話語是關于通過語言進行的知識生產,”[1]291因此,在知識領域,話語的滲透尤為明顯。中醫作為中國傳統的知識體系,西方話語的滲入不可避免。因此在探討中醫的存廢問題時,很多學者不自覺地使用了西方話語體系中的術語來進行判斷,進而斷定中醫是否符合時代的需求。在西方語境下,中醫的本土話語顯得尤為劣勢,以西方的話語來批判中醫,以此對中醫的價值進行判斷,是自身理論不自信的表現。
中醫存廢之爭中,本土的話語體系得不到彰顯,而是借用西方的話語進行套用,在判斷的標準上顯示出了對西方話語的依賴性。《黃帝內經》作為傳統醫學四大經典著作之一,是中國最早的醫學典籍,可堪稱建立了中醫的理論基礎。作為一部歷史源遠流長的醫學經典,其博采眾長,吸收了諸子百家的思想,如《周易》,以及老子、莊子的思想等,自有其一套話語體系,也奠定了中醫話語的基礎。建立于陰陽五行之上的理論自成一體,成為解釋天地變幻與生老病死的獨特體系,“夫五運陰陽者,天地之道也,萬物之綱紀,變化之父母,生殺之本始,神明之府也,可不通乎”[3]152。這樣一部在中國傳統話語語境下所成的醫書,蘊含了傳統中醫的術語,如“虛邪賊風”“天數”“地道不通”[3]5-6等。就其書中所述醫理藥理來說,自成一家,有著自己的體系與術語。而現代對中醫的探討,卻拋棄了原來的術語,套用從西方語境中衍生的判斷標準,使中醫話語從一開始就處于被動。引起中醫存廢激烈爭辯的張功耀教授的《告別中醫中藥》一文,其中對《黃帝內經》也做出了評判。他引進西方的科學話語,將中醫套進科學的框架內,以符合這套外來話語作為評判傳統醫學的標準。“衡量一種理論是否屬于科學,最簡單的判定方式就是看它是否建立了明晰而可靠的原理關系或因果關系。中醫之所以不屬于科學醫學,就在于它的經驗判斷和理論陳述都沒有達到這樣的境界。”[4]15五四運動所引進的“賽先生”逐漸融入了中國的話語中,由于中西話語權勢的不平等性,西方話語被看作更優秀的話語體系,“科學”話語便成為衡量中醫的標桿。在論及《黃帝內經》時,他以書中對水腫的敘述為例,與西醫的發現作對比,稱前者“‘平治于權衡,去菀陳莝’所表達的是一個抽象的治療水腫病人的原則,”[4]15而英國醫生“描述了作用于毛細血管膜的水壓力和膠體滲透壓力之后,人們才逐步認識到,水腫是因為這兩種力的平衡遭到破壞才引起的。”[4]15正是因為西醫的語言更符合科學的話語體系,而中醫理論的用詞習慣不符合其標準,便將其高下立判。
需要外來話語作為權威進行支撐,這樣的判斷標準顯示了中國本土話語的不自信。以《黃帝內經》為首的中醫理論有著源遠流長的話語體系,本不需要借助任何西方話語進行判斷。但缺乏理論自信導致本土學者無法立足于本國語言,需要依賴于外來語言進行自我審視。“我們會認為中醫理論并不科學……我們卻經常不愿意用生活體驗去判斷語言的合理性,而要用從西方流傳來的話語,如理性、邏輯、科學分析去測量和論證,結果就得出與生活體驗相反的結論,并由此拒絕這樣一種話語。”[5]174以西方的科學話語來衡量中國本土的中醫理論,使中醫自身的話語體系得不到足夠的重視與認可,反映了本土話語的理論不自信。由于中醫理論不符合科學的語言標準,這樣的語言便不被現代醫學所接受,這種情況下所做出的價值判斷帶有傾向性,也無法做到客觀公正。“破除對西方話語依賴與話語崇拜,掌握中國話語的主動權,是確立中國話語自信的首要條件。”[6]只有在本土語境下進行審視而不借助于任何外來話語,才能夠做到理論自信,對中醫理論做出正確的判斷。
二、 西方話語對中醫的重構
在中醫存廢之爭中,也不乏支持的聲音,力挺中國傳統醫學,呼吁重視中醫地位。但即便是支持之聲,實際也是自覺或不自覺地借用西方話語來捍衛本國傳統。批判話語分析的創始人之一諾曼·費爾克勞夫(Norman Fairclough)稱,話語“不僅是折射與顯現了社會事物和關系,它本身就構成了它們。”[7]3對中醫的爭論其實也就是利用話語對中醫進行重構,不僅僅只關乎語言,而是關乎中醫本身。話語“涉及語言和實踐”[2]44,話語構建出一套談論某事所許可的語言體系,影響著人們的實踐。在西化的語境下評析中醫,實際上是通過西方話語對中醫進行重構,在理論與實踐上對傳統中醫進行解構。
中醫的重要性已被諸多權威機構或人士所肯定,但其論證所使用的語言,卻是在西方話語體系下形成的,這樣看似肯定的意見實際上成了解構中醫傳統話語的利器。如國家中醫醫史文獻學科帶頭人王旭東教授在采訪中就中醫文化存在問題提出的解決方法,可看作行業權威站在支持傳統中醫立場所發的保護與捍衛之聲,具有的權威性不言而喻。而細究其用語措辭,會發現脫離了傳統典籍中所流傳下來的本土語言,而是套用西方術語進行解釋與規范。例如,他提出:“運用現代語言和手段闡述中醫,解釋中醫理論,使中醫文化通俗化。加強中醫師古代文化知識修養,盡可能多地掌握傳統思維方式,使知識結構傳統化;在不喪失中醫精華的前提下,盡可能地按現代人的知識結構對中醫體系進行學科分化,使中醫文化現代化。”[8]
從這段話可以看出,利用西方話語模式對中醫發展進行規劃,會在源頭上使中醫的本土話語處于劣勢地位,喪失其自主性。其中,“現代語言”“知識結構”“學科分化”“現代化”等用詞便是所謂的科學化語言,是由西方傳入而并非本土生長的話語。在這樣的話語影響下,將中醫語言改頭換面,利用西方的話語習慣進行推介。傳統中醫中“是故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亂治未亂,此之謂也”[3]17的“治未病”的精髓由現代西方的話語來進行構建,利用西方的科學話語來對中醫中原本的語言進行重新書寫。語言的運用所反映的便是意識結構,話語權勢的關系往往決定著對某種事物的談論方式。話語“界定和產生了我們知識的各種對象。它控制著一個話題能被有意義地談論和追問的方法。它還影響著各種觀念被投入實踐和被用來規范他人行為的方式。”[2]45通過權威專家的定義,在普通民眾的意識中就會形成西化語境下對中醫的印象,潛移默化地運用這樣的語言進行談論及實踐,就造成了中醫本土語言的逐漸淡化。“在這種話語霸權支配下形成的世界范圍的社會關系中,中國傳統的語言活動,或者說生活方式被貶落到權勢結構的底層,被認為是落后、愚昧并應該被淘汰和改造的,因為他們的生存方式不符合我們的語言意識結構。”[5]172這種不平衡的話語權勢關系下,中醫由于自身的不自信,在進行自我論證或解釋時會根據外來話語進行重構,逐漸剝離自身特色。
由此可見,存廢之爭中持支持立場的一方也是在西化語境中發聲,在西方話語的框架下對中醫進行重構。其所用語言符合西方科學語言的要求,將中醫原來語言中不符合這一要求的措辭進行重新書寫。這樣的做法是潛移默化的,其影響不可輕視,話語并不僅僅關乎語言層面,更重要的是對意識結構的影響。話語“‘排除’、限制和約束了其他的言談方式,與該話題有關的為人方式或構建有關其知識的方式。”[2]45受這樣的話語影響,當人們在談論中醫時,便會自然而然地運用西方話語而不會想到本土話語,其后一系列的行為方式也會按照西方話語框架進行。這樣,即便是支持中醫的存在,但通過西化語言的運用,已經對中醫話語進行了重構。話語并不只是語言層面,在實踐中中醫也會受這種話語支配進行改變,中醫便成為了西方語境重構后的中醫。
三、 話語之爭與理論自信
關于中醫存廢的爭論,專家學者們激揚文字,在各類刊物媒體上唇槍舌戰,可謂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乍一看似乎是文人們的紙上談兵,而透過表面的文字,會發現中醫存廢之爭在本質上是話語之爭。中西醫孰優孰劣的比較實際上是兩套話語體系的較量,這背后所蘊藏的,是中西話語權勢關系的較量,影響的不僅是語言文字,更是對人們說話做事方式潛移默化的規范。因此,如果拋棄本土話語,依賴外來話語對中醫的價值進行評判,便會將中醫傳統的理論置于劣勢地位,并不能客觀公正地對其存廢問題做出判斷。正確的做法應是在中西話語權勢關系下做到理論自信。中醫話語自成一套體系,不需要以西方話語作為評判標準進行一刀切。在話語的爭論中提高中國的國際話語權,在評判中醫的優劣勢時應保障本土話語權,在中醫自身的話語體系中做出判斷。
無論是依據西方話語進行價值判斷,還是在西方語境下對中醫話語進行重構,都是自身理論不自信的表現。西方話語的滲透使我們在一定程度上失去自己的聲音,進而否定自己。《漢書》中對傳統中醫話語下的醫者給出了精煉的定義,將其分為醫經者與醫方者,稱醫經者“原人血脈經絡骨髓陰陽表里,以起百病之本,死生之分,而用度箴石湯火所施,調百藥齊和之所宜。”[9]1395醫方者“本草石之寒溫,量疾病之淺深,假藥味之滋,因氣感之宜,辨五苦六辛,致水火之齊,以通閉解結,反之于平。”[9]1396這是中醫典籍中自己的語言,構成了一套獨立的話語體系,而整個中醫領域自古以來也是圍繞這一話語運作。中醫話語由“‘天人合一’‘陰陽五行’‘臟象經絡’‘辯證施治’等一系列詞語和這些語詞所衍生出的語段所構成的語言實踐體系,這些語詞所表達的中華民族的生命態度和生命意識,構建了一幅中國人所特有的醫學生活圖景”。[10]135這是在中國自古以來所特有的醫療環境與思想體系下所形成的話語,不受外來因素干擾或入侵。這樣的話語與“以人為本,服務群眾。把提升全民健康素質作為中醫藥健康服務發展的出發點和落腳點……切實維護人民群眾健康權益。”[11]的現代話語有著顯著的區別。現代社會中的中醫語言為更有說服力,借用西方的話語來闡釋自身,以求獲得更大的接受度。“借助西方文化的強大力量,西方話語理論已成為當今社會科學中發展迅速、影響廣泛的一種全球性話語。”[12]在這種情況下,中醫話語本身自給自足的話語環境便會遭到破壞,向外尋找援助而非向內審視自我使中醫行業出現“文化失語”的現象,即“學術交流中沒有獨到的理論觀點,闡釋的主題、內容、方式、術語等皆為西學范式”[13]。隨著現代化的推進,人們越來越多地引進西方話語,認為外來的語言能夠彌補自身用語的不足,殊不知中醫話語自有其生命力,能夠確保其不依靠外來話語的重構而發揮價值,而這種借助會使傳統中醫逐漸喪失本土話語的獨立性。保持中國本土的話語不受侵擾需要破除對西方話語的依賴與崇拜,在自身的本土話語中解決問題。
中醫行業只有做到理論自信,堅守原本的話語體系,不因外來影響而否定自己,才能夠發揚光大。保持理論自信,才能在中西話語權勢關系下處于旗鼓相當的地位,中西醫才能在同一平臺平等較量。其實,中西醫各有所長,應在平等的關系下各自發揚專長,治病扶傷。但在現代科技備受推崇的社會,中醫的醫理藥理由于無法運用現代術語進行自我解釋,發展與運用的空間日趨縮小。所采取的自救措施,便是投靠西方話語,借用西方的科學化語言來解釋用原本的語言無法使人接受的理論,在日漸西化的趨勢下喪失自己的話語權。“中醫要現代化、科學化的呼聲很高,但其結果是讓中醫必須按西醫的‘科學標準’去‘邯鄲學步’,不僅沒有把中醫‘科學化’,還造成了中醫學術的不斷萎縮。”[14]這樣的趨勢急需遏制,中醫需要樹立理論自信,保證自己的話語權,不在西方文化的沖擊中喪失自己的特色,才能夠在中國乃至整個世界立于不敗之地。
四、 結語
中醫存廢之爭在短時間內是一個持續的話題,而專家學者所爭論的本質,實際上是話語之爭。在中西話語權勢關系下,中醫話語與從西方引進的話語進行抗衡,在自覺與不自覺間被推到了一個弱勢地位。在西方語境下,學者依據中醫理論是否符合西方的科學標準進行價值判斷,使中醫自身的話語得不到彰顯。而所謂的支持方在肯定的同時,將中醫的語言置換為符合西方話語標準的語言,通過西化的語言對中醫進行重構。這一切反映了中醫本身的理論不自信,沒有足夠的強勢態度保持自身的獨特性與自主性,而是依賴于西方話語立足地位,最終將會被邊緣化。只有做到理論自信,才能夠對中醫的存廢做出客觀公正的判斷,中醫才能夠掌握話語權,發揚中醫特色,才能夠在世界民族之林書寫“中國故事”,發出“中國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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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立坤】
Theoretical Confidence under Power Relationship between Chinese and Western Discourses:Viewing Debate on Existence or Abolishment of 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al Science from Angle of Critical Discourse Analysis
JiangZhan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 Zhejiang University, Hangzhou 310058, China)
Abstract:The essence of the debate on the existence or abolishment of 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al science is a debate of discourse. It is in Western context that scholars inspect 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al science to make value judgments. Then they reconstruct 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al science discourse with the help of Western discourse. Only when China is theoretically confident under the power relationship between Chinese and Western discourse, can the dependence on Western discourse be broken and will there be a correct decision about the reservation or abolishment of 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ine.
Key words: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al science; discourse; existence or abolishment; theoretical confidence
中圖分類號:H 08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2095-5464(2016)02-0228-04
作者簡介:蔣展(1992-),女,重慶人,浙江大學博士研究生。
收稿日期:2015-1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