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啟蒙(中國人民大學,北京 1008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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堅持和發展“楓橋經驗”的社會基礎分析及其啟示──基于CGSS2010的定量研究
□毛啟蒙
(中國人民大學,北京100872)
摘要:隨著社會的發展,“楓橋經驗”在堅持和發展過程中,正面臨人口流動、經濟發展、政治生態變遷等社會基礎的深刻變化。堅持和發展“楓橋經驗”,需要對中國鄉鎮農村的社會生態基礎進行更為現實和細致的考察。通過使用中國綜合社會調查2010年的全國調查數據(CGSS2010)并進行樣本分析,廓清主要社會基礎變動及其對鄉鎮農村社會治理的影響。根據社會基礎變化的分析,從人口流動、經濟發展、鄉鎮農村政治生態建設等層面對堅持和發展“楓橋經驗”提出建議。
關鍵詞:“楓橋經驗”;社會基礎;經驗分析;CGSS2010
2013年10月,習近平總書記就紀念毛澤東同志批示“楓橋經驗”50周年作出重要指示強調,各級黨委政府要充分認識“楓橋經驗”的重大意義,發揚優良作風,適應時代要求,創新群眾工作方法,善于運用法治思維和法治方式解決涉及群眾切身利益的矛盾和問題,把“楓橋經驗”堅持好、發展好,把黨的群眾路線堅持好、貫徹好。作為源起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楓橋經驗”,如何在經濟發展、人口流動以及政治社會生態變遷等深刻變化中得到發展和推廣,顯然是檢驗和反映“楓橋經驗”創新性與發展性的重要現實問題。本文嘗試從人口流動、經濟發展以及政治生態三個方面的社會基礎出發,廓清“楓橋經驗”的歷史經驗和基本內涵,并通過對CGSS2010的數據進行分析對應抽象出“楓橋經驗”在發展和推廣中所面臨的挑戰,在此基礎上提出相應的對策和建議。
“楓橋經驗”的早期形式發端于建國以前的革命斗爭時期,成型于20世紀60年代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時期,發展于改革開放與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時期,已經初步形成了一整套遵循社會治理政策法規、貼合鄉鎮農村社會特點的群眾工作方法。從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堅持“文斗”不“武斗”,到改革開放之初平反摘帽運動中堅持黨的領導與群眾評審相結合,再到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下促進“以穩定促發展,以發展促穩定”的生動實踐。可以說,“楓橋經驗”通過始終貫徹“黨政一起動手,依靠群眾,立足預防,化解矛盾,維護穩定,促進發展”的工作思路,努力做到“小事不出村、大事不出鎮、矛盾不上交”,充分體現了與經濟發展與社會穩定相互促進共同發展的生命力和活力。除了歷史經驗與發展脈絡以外,“楓橋經驗”還具有鮮明地方性特質,不僅是浙江楓橋地區在幾十年社會治理中探索、實踐與創新發展形成的成功經驗,也是深深植根于“本地的地域文化”[1]和“老百姓的日常法治化生活方式”[2]之中。因此,置于歷史發展向度的視域中,“楓橋經驗”的產生與發展,自然也離不開其特定的社會基礎因素。
(一)“楓橋經驗”社會基礎中的人口社會要素。
以鄉土親緣鄰里關系為主要內核的人口社會因素,構成了“楓橋經驗”實踐發展的基本前提。基于親緣鄰里的“熟人社會”及其“和”“合”觀念,為“楓橋經驗”提供了社會土壤。“楓橋經驗”在實踐中堅持將社會治理與群眾參與相結合,注重發揮親緣鄰里關系在民事調解和社會治安綜合治理中的獨特影響。一是調動當地群眾以志愿或兼職形式參與糾紛調解和社會治理,依靠親情感化和親屬鄰里的勸說,將治理工作通過親情紐帶滲透到鄉間、鄰里和家庭等各個場合,變強制手段為情感感化,提高了教育改造和調解治理的實效。二是鄉(鎮)村(居)干部退休后轉兼調解、綜治和接訪工作的制度,發揮他們在任期間形成的“熟人”關系和公共權威的非正式影響。三是針對外來務工人員等外來人口不斷增加的現象,建立了從務工人員輸出地請調干部的制度,實行“老鄉專管員管老鄉”的制度,在人口流動日益加快的背景下,依托流入人口原屬地的鄉土紐帶和熟人網絡,增強社會治理的“人情味”。可以說,“楓橋經驗”在實踐與發展中,正是立足“熟人社會”的人口社會基礎,實現了從單一主體的公共權威向多元共治的治理轉型。[3]
(二)“楓橋經驗”社會基礎中的經濟發展要素。
源于經濟發展特點和經濟觀念的“軟性管控”,是“楓橋經驗”產生和發展中始終貫徹的行動邏輯。楓橋地區的經濟資源相對稀缺,“七山二水一分田”的自然特征和浙江地區的商業文化,使得楓橋人產生了一種特殊的經濟理性,表現出對經濟生產和社會穩定的高度重視,構成了“楓橋經驗”的重要基礎。正如徐勇所說,“體現現代民主理念的村民自治所依托的社會是一個現代理性化社會”“來自于個人經營活動中的合理算計”。[4]因此,在歷次政治運動中,楓橋地區都表現出在當時看來極為難得的理性與冷靜。在上世紀六十年代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楓橋地區總體上堅持對“四類分子”堅持要“文斗”不要“武斗”,要“說理”不要“暴力”。從這種治理邏輯的效果來說,既減少了作為治理主體的政府以及村民的負擔,也在相對不利的經濟資源條件下為經濟生產增加了勞動力,盡可能維持了社會穩定。進入改革開放特別是市場經濟時期以后,楓橋地區進一步通過這種基于經濟理性的“軟性管控”,彌補了“重打輕防”的不足,妥善劃分了國家權力與經濟社會之間的權力邊界,通過調動和依靠群眾和企業自主維穩,群防群治,調適了公權力管控、民間社會經濟理性與共同參與的關系,避免了過多使用法律或國家暴力工具對其社會基礎的影響,為經濟社會的自主發展提供了相對軟性和穩定的治理機制,實現了經濟社會的協調發展。
(三)“楓橋經驗”社會基礎中的政治生態要素。“擺事實,講道理”是“楓橋經驗”運行實踐的內核,是實現社會“軟性管控”、避免過多影響經濟社會發展的主要工作方法。這種內核與方法的形成在很大程度上離不開當地獨特的政治文化傳承。歷史上,理學大師朱熹和儒學大師陳壽都曾在楓橋講學傳道,加之悠久的師爺訟師職業傳統,對楓橋地方政治生態中的說理文化產生了深遠影響,[5]形成了“楓橋經驗”中獨特的“教化治理”文化。[2]在“楓橋經驗”的形成和發展過程中,當地干部群眾很早就發現,對于處于社會邊緣的“四類分子”,強制改造等極端手段往往會適得其反,“怕管不怕關”“怕群眾不怕監牢”成為群眾對他們的普遍認識。這種源于實際經驗的認識,進一步加強了他們在日常政治生活中對教化方式的采用和認同,從而使“以情化人,以理明人”的行動方式成為“楓橋經驗”的重要內容,避免了暴力極端治理手段的過多采用。直到今天,在許多糾紛調節中,擺事實,講道理,觸動教育調解對象內心,依然是各級各類調解組織的主要工作方法。比如,楓橋鎮法庭也因應這種政治生態、文化傳承與實踐經驗,建立了訴前勸告制度,爭取糾紛雙方以民間調解解決矛盾,大大減少了各類訴訟和信訪,這也就是毛澤東在肯定“楓橋經驗”時所說的,“矛盾不上交,就地解決”。
因此,從人口社會、經濟發展以及政治生態等要素的分析可以發現,“楓橋經驗”的產生與發展離不開其特殊的社會基礎,既扎根于鄉土社會、“熟人社會”的人際信任之中,也具有當地重教務實的經濟理性和說理教化傳統。可以說,改革開放以后浙江地區的經濟發展模式,同樣對“楓橋經驗”社會基礎的自我調適和不斷強化產生了十分重要的影響,不斷推動著“楓橋經驗”的創新和發展。
歷史發展與地域差異的必然性決定了“楓橋經驗”在發展和推廣中,顯然會遇到來自社會基礎在縱向歷史與橫向差異上的可復制性質疑,實際表現為“楓橋經驗”具體的工作方法與社會基礎變遷差異之間的張力。20世紀90年代以來,“楓橋經驗”發展與推廣的基本場域——無論是諸暨楓橋地區本身抑或是更廣大范圍的中國鄉鎮農村的社會基礎,都發生了深刻的結構性變化,跨地域性人口流動加快、親緣代際紐帶弱化甚至斷裂、青年世代個體化傾向加強、經濟社會組織日益多元、維權訴求的形式日趨多樣、抗爭烈度不斷增強等等,事實上都在挑戰著鄉鎮農村的社會治理模式。因而,能否積極創新和有效復制“楓橋經驗”,自然就需要對當前的政治社會生態進行分析,并在此基礎上與“楓橋經驗”的社會基礎、具體工作方法進行對勘,并就實然與應然的矛盾提出相關的推測或假設。
(一)人口流動侵蝕了“楓橋經驗”的社會信任基礎。跨地域性的人口快速流動,正在重構“楓橋經驗”所賴以產生和有效運行的人口社會結構,并不斷侵蝕著相應的社會信任基礎。
作為“楓橋經驗”的人口社會基礎,親緣鄰里關系的實質就是人與人之間在長期共同生活中所形成的相互信任。無論是縣、鄉(鎮)政府部門、農村基層黨組織、村民委員會、傳統權威人物在社會治理中的主導功能,抑或是農村群眾對社會治理活動的自愿參與,根本上都離不開基于鄉土關系“熟人社會”而長期培育形成的信任關系,這中間既包括群眾內部的相互信任,也包括很大程度上基于前者基礎上的對基層政府或村民自治組織的信任。但是,反過來說,一旦這種信任格局所賴以建立的人口社會結構發生變動,即由于外來人口的大量流入或本地人口的流出而出現陌生化或斷裂化,那么這種信任關系對社會治理所能產生的作用也會趨于消散。陌生化的治理格局會加劇傳統治理主體及其工具手段的有效性甚至合法性危機,而斷裂化則會造成過去受到信任的治理權威后繼無人的情況,進而造成人口結構—信任格局—社會治理之間的張力甚至矛盾和沖突。
在當前中國鄉鎮農村的人口社會結構變動中,主要有兩個方面的動向:一是中西部、東北向東南沿海,欠發達地區向發達地區的人口流動,正在重構后者的人口社會結構。以浙江民營經濟、蘇南集體經濟、廣東外資經濟的用工需求為動力,吸引了大量內地外出務工人員的涌入。由于土地成本相對城市低廉、技術資質要求相對城市較低以及產業準入的低門檻,東南沿海地區的鄉鎮農村集聚了大量勞動密集型企業和外來務工人員,流動人口的規模甚至已經超過了本地常住人口,如何將這部分群體有效整合到本地由鄉土關系、親緣關系、鄰里關系為基礎構建起來的社會治理格局中,引導他們對社會治理的主動參與,顯然是堅持和發展“楓橋經驗”所面臨的挑戰之一。二是欠發達地區青壯富余勞動力的外流也對流出地的人口社會結構產生了影響,突出表現為一些鄉鎮農村出現的人口結構“空心化”,以及由此產生的“鄉村結構再復制和鄉村秩序失衡性的困境”。[6]這種人口結構的“啞鈴結構”造成了過去基于鄉土關系“熟人社會”形成的社會治理權威漸漸陷入后繼無人的境地,而上級政府的政策命令在農村傳統權威人物逐漸老去的情況下,也面臨著一線治理的效能危機。近年來,在征地拆遷等農村重大利益沖突日漸多發的背景下,鄉鎮農村越來越少出現能夠引導協商對話與合作的權威性人物,加之外出務工人員的社會挫折感、權利意識與抗爭意識增強,往往在日趨原子化的鄉鎮農村社會中加劇了利益沖突與干群矛盾,不斷侵蝕著鄉鎮農村社會治理主體的信任基礎。
因此,正如帕特南(Robert D.Putnam)在《使民主運轉起來》一書中所說,“信任水平越高,合作的可能性就越大”。[7]楓橋地區在總結經驗時就認為,正因為有群眾的信任、支持和參與,各級綜治組織、黨政干部、派出所民警、治保隊員等才能成為“千里眼”“順風耳”。因此,在基層鄉鎮農村過去相對封閉的社會治理場域中,基于鄉土關系、親緣鄰里、“熟人社會”而建立的社會信任,實際上就促進了自發合作與主動參與治理行為的發生,進而產生了政治效能感增強、政治信任度提升、參與熱情提高等溢出效應,而外部流入群體由于缺乏建立信任的共同生活體驗或親鄰關系,本地大量流出人口對傳統治理權威接續性的割裂,往往就會造成社會信任格局的破壞。由此,可以提出本文研究的第一個假設,即假設一:人口流動會侵蝕“楓橋經驗”發展和推廣的社會信任基礎。
(二)經濟發展侵蝕了“楓橋經驗”的合法性認同基礎。與人口加速流動并生的是鄉鎮農村經濟的快速發展,主要表現為經濟主體的多元化以及群眾經濟生活水平的不斷提高,強化了群眾的原子化和個體化意識。
首先,就經濟主體多元化而言,上世紀末以來,隨著民營經濟、集體經濟和外資經濟在東南沿海蓬勃興起,大量勞動密集型企業在土地和初級勞動力成本相對低廉的鄉鎮農村集聚。過去以農業生產關系為基礎的鄉鎮農村治理機制開始向以多元經濟組織與鄉土親緣關系并存的格局轉變,即“楓橋經驗”的“鄰里關系”基礎向“鄰里群體關系”基礎轉變,[8]一邊是本地居民的內部群體關系,另一邊是企業、工廠、倉儲物流基地等外來經濟組織的內部群體關系,兩種相對封閉的治理格局在社會治理場域中的共存,必然提出了對社會治理邏輯的不同要求。與以往的集體企業或本地企業不同,外來投資設廠的經濟主體在其控制的空間里,實際上能夠遵循其內部制度對聘用人員、生產安全和治安保衛等進行有效的社會微治理,在基礎設施建成投產后實際上就無需與當地社會治理主體在社會治理中建立太多制度化的聯系。這種與屬地社會治理格局的相對脫離狀態,加之雙方往往在規模能效以及經濟社會資源之間存在差距,造成了鄉鎮農村原有社會治理主體及其治理工具潛在的效能危機,“進不了門,說不上話,管不了事”成為這種危機的現實寫照。所以,堅持和發展“楓橋經驗”面臨著從依靠本地群眾到爭取屬地經濟主體參與的轉型挑戰。
其次,就群眾經濟生活水平提高對鄉鎮農村社會治理的影響而言,隨著群眾收入水平的不斷提高,一方面其教育程度和獲取外部信息的能力得到提高,另一方面則是其民主價值觀念、個體權利意識以及政治參與和監督的積極性主動性不斷增強,客觀上消解了對基層黨政組織、村民自治組織或傳統權威人物的信任和遵從。同時,經濟主體的多元化在給當地居民帶來就業增收機會的同時,也將他們逐漸離析出了原有鄉鎮農村治理的信任場域,通過經濟主體的內部管理弱化了他們與鄉土、與傳統社會治理格局之間的紐帶。歸結來說,就是對正式或傳統權力主體合法性認同的消減。而這種合法性認同的檢驗,則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反映“楓橋經驗”社會基礎的現狀。由此,可以提出本文研究的第二個假設,即假設二:經濟發展會侵蝕“楓橋經驗”推廣復制所需的合法性認同基礎。
(三)抗爭多發侵蝕了“楓橋經驗”的政治生態基礎。“少訟、少訪”“矛盾不上交、就地解決”是“楓橋經驗”的主要目標,它所依靠的基礎,主要是本級正式權力主體能夠對社會糾紛或矛盾實現制度化解決的政治社會生態。然而,在人口流動、經濟發展、市場經濟體制深化以及農村城鎮化的快速推進中,各種生產要素的解放實際上改變了社會矛盾和糾紛形態,[9]埋下了矛盾糾紛擴大化復雜化的根源。過去以農業生產、鄰里關系為基礎的政治參與形態正在發生著結構性變化。城鎮化帶來的征地拆遷、經濟糾紛中的勞資關系等已經成為基層鄉鎮農村群眾表達訴求、維護權益的矛盾根源。近年來,全國范圍內的“三訪”(即集體訪、越級訪、重復訪)問題、群體性事件等,正日益成為基層社會治理中的焦點和難點。其中,鄉鎮農村建設規模空前加大,征地拆遷涉及鄉鎮基層群眾權益范圍廣、問題多、矛盾大,進而造成農村基層的維權抗爭呈現形式日益多樣、烈度日趨增強的發展態勢。究其根源在于,一是經濟發展、社會開放、人口流動、基層干部能力不足甚至權力腐敗帶來的社會治理權威的弱化,使得基層社會治理的權力主體無法在重大事項上取信于民;二是“維穩政治”和以信訪量考核政績的做法客觀上刺激了大量權益訴求(不論合理還是不合理)都通過越級上訪、進京上訪、集體鬧訪來給基層政府施加壓力,加劇了維權抗爭的廣度和烈度。
因此,維權抗爭的多發,同樣也構成了沖擊“楓橋經驗”政治生態基礎的現實來源。“楓橋經驗”“小事不出村、大事不出鎮、矛盾不上交”的成就,很大程度上依賴于鄉鎮農村治理權力主體的制度化機制,而“三訪”等激烈抗爭形式的采用,實際上就表明制度化的矛盾化解機制無法得到有效實施,或者說群眾對其執行力和公信力缺乏足夠信任,才轉而通過越級信訪、新聞曝光乃至過激的集體行動表達他們的權益訴求。由此,進一步反映了當前鄉鎮農村的政治生態,由此可以提出本文研究的第三個假設,即假設三:維權形式多樣化特別是激烈性群體性抗爭的多發,反映并加劇了農村的干群矛盾,侵蝕著“楓橋經驗”發展和推廣的政治生態基礎。
總的來說,人口流動、經濟發展以及抗爭多發,共同構成了堅持和發展“楓橋經驗”所面臨的現實社會基礎。而這種社會基礎從根本上又離不開當前鄉鎮農村在社會變遷與發展中的變化特征,即政治社會學視角下的人口社會結構、經濟發展以及政治生態的共同影響。
“楓橋經驗”回答了鄉鎮農村社會治理中的兩個根本性問題:依靠的社會基礎是什么?解決方法是什么?前者是依靠群眾,后者是“矛盾不上交,就地解決”。若將二者聯系以來,就是立足基層,依靠群眾,把矛盾解決在基層,把治安綜合治理職責落實到廣大群眾的參與中去。因此,堅持和發展“楓橋經驗”,就需要因應對現實的社會基礎進行考察。本節將使用中國綜合社會調查2010年的全國調查數據(CGSS2010),對調查樣本中4561個農村樣本進行分析,廓清和檢驗“楓橋經驗”主要社會基礎變動及其對鄉鎮農村社會治理的影響。
(一)社會信任基礎。從2010年對鄉鎮農村居民的信任格局調查來看,首先是對基層政府的信任程度,如表格1所示,在4537個有效農村樣本中,近70%的農民對本地政府的信任程度較高,但仍有超過30%的受訪者對鄉政府持負面信任或比較懷疑態度。

表格1 對本級政府(鄉政府)的信任度
其次,就鄉鎮農村居民內部的社會信任來看,通過分別對共同體意識和鄰里信任程度的調查結果進行賦值,①如表格2所示,超過80%的受訪者具有較強的共同體意識,并能獲得較高的鄰里信任度。但是,同時也分別有18%和12%左右的受訪者的共同體意識和鄰里信任度較低。

表格2 共同體意識與鄰里信任程度
由此,總體上來看,“楓橋經驗”在全國鄉鎮農村的發展和推廣,具有較好的信任基礎,但對本級鄉鎮政府的信任度整體上要低于社會內部的相互信任,這就考驗著基層政府在堅持和發展“楓橋經驗”相關工作方式時的公信力和主導力。
(二)合法性認同。合法性認同是群眾參與社會治理等公共事務的觀念基礎,而在許多基層政治研究中,政治投票的參與情況則是檢驗合法性認同的主要指標。根據2010年的調查顯示(如表格3),當前鄉鎮農村的政治投票率總體上超過60%,其中,對選舉候選人的了解程度總體上也比較高,這從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前鄉鎮農村社會治理主體的認同基礎。而在沒有投過票的受訪者中,大多數是由于不知道投票這件事以及外出等原因造成的,這也反映了一些地區由于信息不透明、人口流出等出現的政治參與度降低的現象。

表格3 農村居民政治投票參與率和相關認知態度(%)
(三)政治參與和維權抗爭形式。政治參與和維權抗爭的形式選擇,構成了“楓橋經驗”發展和推廣的政治生態基礎。根據2010年的調查,在有過政治參與或維權抗爭經歷的受訪者中,呈現政治參與、維權抗爭行為與策略選擇多樣化的趨勢。在表格4中,以村委會為載體的農村制度化政治參與和訴求表達渠道,仍然是我國鄉鎮農村居民優先的選擇,占到有相關經歷受訪者的80.38%,與政治信任、合法性認同的形態基本類似。次之是向相關政府部門反映問題(2%),這與中國傳統政治生態中形成的“有困難找政府”觀念相一致,尋求上級政府部門的公權力救濟仍然是許多農村基層群眾的重要選擇。這些在相當程度上反映了“楓橋經驗”所依靠的中國傳統政治生態依然具有鮮活的生命力,傳統公共權威、基層黨政組織與廣大農村群眾的政治行動邏輯之間仍存在很強的互動與調適,發揮著合作共治和化解矛盾的功能。然而,表格4中也反映出,以集體上訪、寫聯名信、抗議請愿等烈度較大的維權抗爭形式,仍是相當部分有過維權經歷群眾的策略選擇,總計達到9.43%,高于尋求政府解決和向新聞媒體反映問題的比例,反映了鄉鎮農村居民在面對村委會和基層政府都不能解決訴求與矛盾,抑或是群眾不再信任村委會或基層政府時,往往傾向于以“人多勢眾”來施加壓力,這在一定程度上驗證了假設三的推測。

表格4 農村居民政治參與或維權形式的分布
(四)“楓橋經驗”主要社會基礎的回歸分析。社會信任、合法性認同以及政治參與和維權抗爭形式的變化,構成了“楓橋經驗”在發展和推廣中的主要社會基礎。根據政治社會學分析的認知,人們的政治態度和政治行為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他們自身的人口結構屬性和政治社會化的影響。[10]因此,在堅持和發展“楓橋經驗”時,就有必要從社會人口、經濟發展以及政治生態等方面對“楓橋經驗”當前所面臨的社會基礎進行更為全面和準確的分析。結合政治社會學的一般研究以及中國綜合社會調查2010年調查的變量構成,本文擬從研究議題的問題和情境出發,確定了人口社會要素、經濟發展要素以及政治生態要素三個大類,并在多重共線性進行方差膨脹因子(Variance Inflation Factor,VIF)診斷法檢驗的基礎上(1/VIF均大于0.85),選取了教育程度、黨員身份、地區經濟發展水平、收入水平、民主價值觀等作為分析指標,如表格5。

表格5 研究中主要變量描述
表格6選取在對基層鄉政府信任度、共同體意識以及鄰里信任度作為社會信任基礎的測量指標,選取參加村委會選舉的情況作為合法性認同基礎的測量指標,選取參加村委會工作或提意見建議、集體維權經歷作為政治生態基礎的測量指標。在此基礎上,以人口社會要素、經濟發展要素以及政治生態要素作為自變量,通過回歸分析,進一步檢驗和分析了研究假設和觀點。

表格6“楓橋經驗”之社會基礎影響因子的回歸分析
從表格6的回歸分析結果中可以發現,人口社會因素、經濟發展因素以及政治生態因素都對鄉鎮農村社會治理中的社會信任、合法性認同以及政治參與和維權抗爭的行為選擇產生了影響,進而對“楓橋經驗”的可推廣性與可復制性產生了間接干擾。具體來說,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從人口流動等人口社會因素的影響來看,外出務工人員對本級鄉政府的信任程度顯著較低(p<0.01),這反映的不僅是“少小離家老大回”,“兒童相見不相識”的“失根”情結,更揭示了鄉鎮農村的社會治理危機。一是農民在外務工的社會挫折感、社會不公平感更為強烈,既使他們對社會保障和服務有更強訴求,也加劇了他們的反社會傾向,[6]這往往成為許多暴力違法犯罪的心理根源。二是他們對基層政府的信任感缺失會進一步加劇農村社會治理格局的斷層現象。根據研究數據樣本的分類計算,具有外出務工經歷的受訪者平均年齡為40.93歲,小于沒有外出務工經歷者的平均年齡(52.15歲)。因此,置于堅持和發展“楓橋經驗”的社會信任基礎中來看,具有外出務工經歷的群體在平均年齡上應該是農村社會治理的中堅和骨干,但他們對基層政府信任度的缺失,顯然會造成鄉鎮農村社會治理主體力量的缺失。這驗證了人口流動對“楓橋經驗”社會信任基礎變動及其影響的推測。從分析結果中還可以發現,具有外出務工經歷的受訪者除了缺乏對基層政府的認同外,在參與村委會選舉中也不夠積極,這與他們經常在外工作、未能返鄉投票是有一定關系的。但是,他們在訪問中表現出較強的農村共同體意識(p<0.001),這與他們對政府認同度以及制度化參與之間的矛盾,進一步提出了鄉鎮基層政府如何有效引導、吸納和服務這一群體的問題。
其次,從經濟發展的影響來看,隨著主觀社會階層認同的提高,他們對基層政府的信任度和共同體意識也隨之提高,一定程度上成為“楓橋經驗”發展與推廣的經濟基礎。但是,家庭富裕水平、地區農民富裕水平卻與對基層政府的信任以及共同體意識之間呈顯著負相關關系,即隨著特定農村地區經濟發展水平和農民個體富裕程度的提高,他們對基層政府的信任和居住地區公共利益的攸關意識則呈現下降趨勢。這與社會階層社會信任程度的對勘反映了在中國鄉鎮農村的社會治理場域中,社會階層及其附帶的政治效能感并不僅僅由經濟富裕水平所決定,富裕并不代表能帶來較高的社會成就感、政治參與效能感或社會尊重,進而從根本上揭示了這樣一個問題,即富裕群體與鄉鎮農村社會治理格局之間仍然存在一定的疏離或鴻溝,經濟發展或家境富裕并不一定能夠帶來發達地區或富裕群體對社會治理的共同參與,如何在經濟發展和生活改善的背景下,盡可能減少農村先富已富群體與社會治理之間的疏離,通過制度化的政治參與增強他們的政治效能感和社會成就感,進而實現這部分經濟上的積極力量對社會治理的積極參與,仍然是“楓橋經驗”吸納和整合社會力量參與所需解決的重要問題。此外,發達地區農村居民鄰里信任度高與集體維權行為多發的并存,其背后很可能是這些地區農村居民隨著經濟發展水平的提高,民主意識和權利意識顯著增長,這亟需在堅持和發展“楓橋經驗”的實踐中給予關注,并采取新的措施與工作方法。
再次,地區整體富裕水平與當地富裕群眾在農村公共事務制度化參與上的倒置,反映了富裕地區社會治理在基層公共事務參與、政府合法性認同之社會基礎的逐漸侵蝕,隨著地方經濟發展水平的提升,群眾民主觀念、權利意識和獲取信息的能力也隨之增強,加之基層政治生態中制度化的監督機制不足,結果表現為對基層政府的信任度下降、農村公共事務參與的減少以及群體維權事件的多發,進一步驗證了假設二和假設三及二者之間的連帶性,即隨著基層政府合法性認同下降以及維權形式的多樣化和激烈化,侵蝕了“楓橋經驗”發展和推廣所需的政治生態。
最后,從回歸分析中還可以發現,政治生態也是影響社會信任、合法性認同以及政治態度和行為的重要因素。其中,共產黨員群體仍然是“楓橋經驗”實踐、發展和推廣的重要基礎,他們具有更強的共同體意識(p<0.01),更加關注和積極參與公共事務(p<0.001),是村委會等農村社會治理主體合法性認同的主要來源(p<0.01)。此外,村民自治組織選舉也是影響基層政府信任、公共事務參與的重要因素,呈現顯著的正相關關系(p<0.001),②這從深層次上反映了選舉實踐的有效性優化可能對社會治理參與的推動作用。
“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通過對相關社會基礎的經驗分析,進一步廓清了“楓橋經驗”在發展和推廣中需要積極應對的人口社會變遷、經濟發展以及政治生態變化等影響。結合相關分析結論,可以得出以下幾方面的啟示。
一是主動應對因人口流動而對堅持和發展“楓橋經驗”所產生的影響。一方面是立足楓橋地區乃至更廣泛的外來務工人員流入地的現實社會生態,發揮好早期第一代外來務工人員中已經在務工地安家落戶群體的輻射影響,引導和促使他們更多地參與本地社會治理,在糾紛調解和民主懇談等治理形式中發揮更大的作用,同時也使新一代外來務工群體能在社會治理中獲得更多的鄉情歸屬感;另一方面則是與務工人員流出地政府建立協同機制,“源”“流”聯動,做好流出以及返鄉務工人員的保障服務工作,準確把握他們具有共同體意識強但卻缺乏對基層政府和鄉村共同體認同的心理特征,著重通過和依靠鄰里親緣關系主動關注并解決他們的后顧之憂,切實解決他們的實際困難,凝聚好返鄉農民工與鄉土親緣網絡的感情紐帶,在此基礎上逐漸培育和引導他們對家鄉鄉鎮農村社會治理格局的接受和認同。同時,協調務工人員主要流出地政府制度化走訪主要的外出務工地區,協助當地政府做好本地流出務工人員的權益保障工作,引導他們積極參與當地的社會治理,盡可能避免出現基于自我保護的封閉式群體空間,促使他們融入當地社會和鄉土文化。由此,堅持和發展“楓橋經驗”,要更重視人口流動背景下的感情紐帶接續,積極加強、引導和發揮鄉土親緣紐帶等社會內生性共同體意識對社會治理共同參與的帶動作用。
二是關注經濟發展對“楓橋經驗”社會基礎的影響。經濟社會協調發展是楓橋鎮在新形勢下實踐和創新群眾工作方法的核心要旨。如何妥善處理經濟快速發展所帶來的社會問題,也是“楓橋經驗”堅持和發展必須正視的突出問題。隨著地區經濟發展水平的提高,鄉鎮農村居民對基層政府的信任度(p<0.001)、基層公共事務的參與度(p<0.01)均顯著降低,同時還存在發達地區富裕群體、欠發達地區貧困群體與社會治理格局相對疏離的情況,前者源于經濟發展、市場經濟體制深入帶來的日益“原子化”的社會結構,而后者在于經濟相對滯后情況下經濟資源與政治社會資源的耦合,侵蝕了資源短缺群體的參與積極性和效能感。因此,在新形勢下,需要進一步轉變政府工作思路,將社會治理和社會發育相結合,將過去的“依靠人”轉變為給基層群眾的自主治理搭建平臺。進一步下沉治理中心,推動治理格局的扁平化,引導建立村民共同治理鄉規民約,將過去依靠公權力為中心的治理向依靠基層社會多元參與自主治理的模式轉變,將過去的“憑人管理”向“依法治理”轉變。[11]此外,根據基層經濟富裕水平存在差異的特點,既要推進在發達地區鄉鎮農村通過基層民主協商和懇談等形式,擴大基層事務決策管理的參與廣度和深度,也要依法保障好欠發達地區群眾、發達地區經濟水平相對落后群眾的政治參與權,使他們能夠在基層事務參與過程中增強政治參與效能感與認同感,避免權錢關系耦合對社會治理生態所產生的消極影響,防止他們在基層社會治理中的邊緣化,從源頭上減少矛盾的發生,形塑更為有利于“楓橋經驗”的全社會共同參與的政治社會生態。
三是加強農村基層的政治生態建設。一方面是發揮黨員作為農村政治精英群體的積極作用,將黨員影響力與鄉土親緣、熟人社會、共同體意識等結合起來,發揮黨員帶頭參與社會治理的引導作用,積極通過非公黨建聯動共建等形式,體現基層黨委政府抓非公經濟黨建的責任機制,將非公黨建工作做實做好。“楓橋經驗”在實踐過程中,就是建立了“黨委抓總、部門協同、鎮村聯動”的工作體系,落實了黨政干部責任制、黨員下鄉擔任工作指導員、黨建進企業、干部駐工廠、創新產業行業黨建形式等一系列行之有效的工作機制和辦法,[12]確保了黨員在鄉鎮農村治理中始終發揮核心骨干作用。另一方面是促進鄉鎮農村選舉制度的完善,增強基層黨政組織的公信力,通過保障農村基層群眾的選舉參與權、知情權、監督權,增強他們在基層政權建設和社會公共事務治理中的政治效能感,同樣有利于促進基層社會的共同治理以及基層政府的合法性認同,構筑有利于“楓橋經驗”堅持好,發展好的政治生態基礎。
注釋:
①共同體意識的調查問題為:如果您住的社區或村莊有玩耍的孩子在破壞花木或公共物品,您是否會阻止他們?回答為“不會”的賦值為1,“不一定”賦值為2,“肯定會”賦值為3;鄰里信任程度的調查問題為:您可以順利從鄰居家借到扳手、螺絲刀之類的工具嗎?回答為“完全不可以”的賦值為1,“基本上可以”賦值為2,“完全可以”賦值為3。1、2、3分別定義為弱、一般、強。
②孫昕等對農村鄉級基層政治信任和選舉參與的調查研究也證明了這一點,參見孫昕等:《政治信任、社會資本和村民選舉參與——基于全國代表性樣本調查的實證分析》,載于《社會學研究》,2007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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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潘晶安)
?偵查學研究
主持人:蔣國長
作者簡介:毛啟蒙,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政治學系博士研究生。
收稿日期:2015-12-05
中圖分類號:C91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3040(2016)01-0017-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