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貝馬斯對福柯譜系學研究方法的批評

馬新穎

（北京郵電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　北京　100876）

哈貝馬斯對?？伦V系學研究方法的批評

馬新穎

（北京郵電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北京100876）

譜系學是?？轮匾难芯糠椒ǎㄟ^這一方法，?？玛P注了諸如瘋癲、精神病院、罪犯、監獄等處于理性邊緣的“非理性的歷史”，其目的是要反抗追求“本源、本質、同一”的傳統歷史研究方法，并揭示出權力對知識和理性的控制。而哈貝馬斯卻指出?？碌淖V系學研究方法仍然沒有走出主體哲學的困境，不但深陷相對主義的泥沼，而且就連對權力概念的使用都自相矛盾。雖然哈貝馬斯對?？碌淖V系學進行了激烈的批評，但我們仍要對其有一個客觀的認識，尤其是要看到這一方法所蘊含的反思精神和反抗意識對今天學術研究的意義所在。

哈貝馬斯?？伦V系學

?？碌难芯糠椒ㄖ饕袃煞N，一是早期的“考古學”研究方法，另外是一直貫穿于中后期的譜系學的研究方法。只不過由于“考古學”在后來的研究中暴露出越來越多的缺陷，所以?？轮饾u就放棄了“考古學”的研究方法，轉而專心于譜系學的研究方法。

一、?？碌淖V系學研究方法

譜系學是?？轮匾难芯糠椒?，它最初是源于尼采的《論道德的譜系》。尼采將譜系解釋為一種對道德偏見的起源進行考察的事業。尼采的譜系學可以被視為是對“現在狀況”的歷史研究，他的目的是為了破壞“現在狀況”的穩定性，打破原來的“一”，發現更多“現在狀況”的可能性。1977年?？掳l表的《尼采、譜系學、歷史》一文不僅繼承了尼采的譜系學，而且還發展出自己特有的譜系學研究方法。

?？抡J為，“作有關價值、道德、禁欲主義和認知的譜系研究，決不是把歷史插曲當作不可把握的東西忽略掉，決不是徑直去迫尋它們的‘起源'。相反，恰恰是要駐足于細枝末節、駐足于開端的偶然性；要專注于它們微不足道的邪惡；要傾心于觀看它們在面具打碎后以另一副面目的涌現；決不羞于到它們所在之外尋找它們；通過‘挖掘卑微—基礎'，使它們有機會從迷宮中走出，那兒并沒有什么真理將它們置于卵翼之下。”［1］（P150）也就是說，在?？驴磥?，首先譜系學是不看重對所謂“深層次”的探索，而是關注細節、偶然性的。它從根本上顛倒了深層和表層的關系，否定“深層”、“終極目的”和“內在性”的說法，認為那些所謂的“深刻的意義”、“真理的高度”、“內在的本質”的說法都是虛假的。其次，譜系學的任務在于追尋新元素的出身，考察原來的元素是如何分裂并重新組合成新元素的。譜系學不認為存在純粹的本源，每一個元素都是繼承其他元素的遺傳。最后，譜系學是堅決拒斥歷史的真理、一致性和規律性的。譜系學認為歷史是戴著假面的，不是真實的；而歷史學家們卻總是將這種假扮視為歷史的真實，成為確定不移的歷史知識。而且歷史的認知主體往往也是帶著偏見的，主體獲得的歷史不一定就是符合真理的要求。

另外，要了解福柯的譜系學研究方法，首先就要先了解什么是被壓制的知識。被壓制的知識有兩種含義：一種是被隱藏在貌似統一完善的系統之下的歷史內容。以精神病院為例，既不是指精神病院生活的符號體系，也不是精神病學，而是通過直接展示歷史內容來對精神病院進行批判。被壓制的知識作為一種歷史知識是客觀存在的，只不過其中沖突和斗爭的斷裂被掩蓋起來，使得歷史看起來是完整的和諧的。另一種是指那些被剝奪資格的知識、被認為是不準確的知識，所謂“下層的知識”，它們都處在被認可的知識和科學之下。如精神病人的知識、罪犯的知識、癲狂的知識等。這些知識并不普遍，而是一些特殊的、局部的、具有差異性的知識。它們不但缺乏普遍的認可，而且時常處于粗暴的反對之中。但從另一方面來說，這些被壓制的知識本身又的確是細致的、博學的精確的歷史知識的產物。只不過它們沒有辦法為自身辯護，只是被置之不理，或者被埋葬和壓制起來。事實上，正是在這些被壓制的知識中，仍舊保存著現代社會斗爭和對抗的歷史記憶。而研究這些歷史背后的方法，就可以稱之為譜系化的研究，目的是重新發現關于斗爭和沖突的記憶。所以，從這方面來說，“譜系”就可以視為是冷僻知識與局部記憶的結合。

所以，譜系學的展開是既不通過經驗主義，也不通過實證主義，而是要關注局部的、非連續性的以及那些不受重視的知識，以此來對抗整體統一的理論。這種統一的理論往往會在真正的知識的名義之下，用專斷的態度對知識進行劃分。而譜系學關心的正是這種中心化力量所導致的后果，這些理論和力量與我們社會中具有嚴密組織性的科學話語的制度和功能有關。而與這種專斷的、強行把知識納入與科學相連的權力的等級之中的做法相反，譜系學正是一種將歷史知識從被壓制狀態下解放出來的努力。它的目的是讓歷史知識對抗那種統一的、形式的理論和科學話語的威脅。

二、哈貝馬斯的批評

由于哈貝馬斯非常重視?？碌难芯糠椒?，尤其是福柯的譜系學研究方法，因此，哈貝馬斯對譜系學的批判也是相當嚴厲的。他認為：

第一，譜系學的研究方法是無根之水。?？碌难芯糠椒ㄔ?0世紀70年代初有一個轉變，他開始把知識考古學與研究相關實踐的譜系學區分開來。?？碌闹R考古學揭示的是話語所具有的構成真理的排除規則。而譜系學研究和關心的則是以下問題，如話語是如何形成的？話語為何會出現？話語又為何會消失？所以，譜系學總是致力于尋找制度產生的根源。一般來說，考古學的特點在于博學，而譜系學的特點則是一種“幸運的實證主義”。但?？逻@種博學與實證主義相結合的史學概念卻是以反科學的形式出現的。他希望從哲學角度，用這種概念取代海德格爾和德里達所做的理性批判，取而代之以一種更有前途的理性批判方案。所以，他引入權力的概念，使他的考古學的挖掘工作和譜系學的闡釋研究具有了現代性批判的維度?！白V系學的歷史寫作只有走出以歷史為取向的人學視野之后，才能承擔起一種反科學的理性批判功能，而?？戮褪且脵嗬碚搧斫衣哆@種人學所具有的虛偽的人文主義。新的歷史學必須徹底否定十八世紀以來建構起現代歷史意識、歷史哲學思想以及歷史啟蒙的一切前提。由此我們也就不難理解，尼采的（不合時宜的思考）對福柯而言為何會成為一個寶藏。因為尼采出于相識的目的，無情地批判了當時的歷史主義。”［2］（P294）但是，由于權力這一概念是一個徹底的非社會學的概念，而且其權威性僅僅來源于尼采，很明顯，尼采的權威性是不足以支持福柯整個理論體系的。

第二，譜系學的研究方法放棄了歷史的總體性。福柯主張譜系學不應僅僅拘泥于尋找話語的起源，而是應該更注重揭示話語形成的偶然性的開端，分析實際發生中的歷史多樣性，目的是要消除同一性的幻象，特別是要消除主體及其同代人所幻想的同一性。因此，福柯非常反對那種具有普遍性意義的歷史學，這種歷史學往往暗含了一種宏大的意識。事實上，歷史是獨特的，是分散在不規則和不斷消逝的多元話語中，而不是多樣的歷史敘事中。“批判的歷史學家”將率先打破虛假的連續性，轉而關注歷史的斷裂、轉折和轉向。這種歷史學家拒絕任何目的論，對因果性的研究也興趣不大，反對所謂歷史進步和進化的說法。也就是說，?？抡J為歷史學的研究要“放棄建立總體性”。為了實現這一目的，?？陆栌昧四觇b學派的發展觀念，用于處理非共時性系統歷史的多元性。同時，?？逻€根據遠離意識的標志來建立其分析單元并放棄建立總體性。由于?？掳褮v史解釋的對象理解為建構的產物，也就是說，理解為一種可以用結構主義方法把握的基本話語實踐的對象。所以，?？碌募みM歷史學帶有些微弱的先驗色彩。

第三，譜系學研究方法所用的概念前后不一致。福柯將權力提升為從事理性批判的歷史學的先驗一歷史主義概念。也就是說，如同海德格爾將“生命”看做哲學的先驗概念以及此在的背景一樣，權力對福柯而言也是他的哲學的先驗概念。?？虏粌H用解構歷史學來將尼采的理性批判綱領推向前進，而且他用一種以反科學的面貌出現的歷史學來超越人文科學。只不過，海德格爾認為存在歷史的權威來自于無強制性的有效性要求和命令式的權利要求之間的意義混合。這種權力要求給予認識的顛覆力量一種強制性。而?？聞t直接剝奪了話語構成規則歷史的一切權威性，轉而對先驗的權力話語形態做了認真的考察?！案？略诤笃诘难芯恐懈用鞔_地闡明了這種抽象的權力概念；他把權力看作是戰斗雙方的互動關系，看作是面對面直接沖突的解中心化的網絡關系，最后還看作是對對手的積極滲透和主動征服?！保?］（P302）所以，福柯前期的知識考古學重建了權力話語規則的基礎，而譜系學是從不同的權力實踐出發來闡明話語形態的來源。

第四，譜系學研究方法的困境。按照哈貝馬斯的說法，?？碌淖V系學有三點問題：“?？乱坏┰噲D說明我們應該如何理解譜系學的歷史學家自己的所作所為，就會身陷困境而無法自拔。也就是說，所謂的知識客觀性成了問題，原因在于：1.歷史學停留在原始情境當中，因而在無意之中具有一種在場論的特征；2.針對現實的分析只能把自己看作是依賴語境的實踐，因而難免會具有一種相對論的特征；3.批判無法闡明其規范性基礎，因而具有任意的偏頗性特征。福柯本人并沒有正視這些矛盾——自然也就更沒有從中汲取教訓。”［2］（P326）也就是說，首先，哈貝馬斯認為福柯無法擺脫在劃分歷史過程中與現實相關的壓力。雖然譜系學的歷史學家不愿從歷史傳統出發來解釋各種行為和思想，而是希望從實踐出發，來闡明行為者的視界并說明意義。因此，這些譜系學家更注重探討那種隱藏起來的話語和概念，希望找到一種話語的總體性形態（如權力）。但問題是，要想闡述清楚權力話語只能通過比較各種權力技術和統治實踐，而不能把其中任何一種權力實踐視為獨立的總體性來闡明，否則就是以偏概全。所以，?？潞茈y在方法上既堅持客觀主義，又要診斷時代。

其次，福柯的歷史學也避免不了相對主義。福柯的譜系學的歷史寫作，究其目的是為了建立一種科學，超越已經破產的人文科學。譜系學所使用的是“底層知識”，也就是?？滤f的下層群體所具有的經驗，這種經驗既沒有成為官方知識，也從未得到充分明確的經驗。例如精神病人、囚犯、窮人和流浪漢、婦女和兒童等所具有的知識。而譜系學立足于不斷挖掘這些局部性的、邊緣性的知識，并將其視為包含著豐富的“關于斗爭的歷史知識”。譜系學就把這些局部的知識上升到“專家知識”，從而為譜系學贏得一個可以超越一切掌權者或上層社會的視角并獲得一個優勢地位，來取代已經被證明是錯誤的偽科學。同時，還會使得譜系學與其他一切人文科學相比具有優越性。但局部的知識達成的只是局部的共識，任何一種反權力的活動都是在權利范圍內展開的，即使是反權力取得了勝利，它還是會進入另一種權力關系，形成新的反權力，而譜系學卻無力打破這一循環。所以，譜系學根本無法防止相對主義的自我否定。

最后，福柯的規范性基礎值得懷疑。?？乱恢币耘械淖藨B自居，但他并不致力于去繼承現代性內部所固有的反話語，也不愿完善現代政治理論，而是想破壞現代性及其語言游戲。福柯沒有依靠人文主義的話語，而是用現代權力本身的特征來對自己的策略和自我理解作了說明。福柯剝奪了權利概念的經驗潛能，現代權力是一種生命權力，通過制造主體的權力技術和途徑來滲透到肉體深處，并占據整個有機體，從而將一切生物的生命都轉化為權利化的基礎。這種歷史寫作把規范的有效性要求和真實性要求統統擱置起來。

三、如何認識?？碌淖V系學研究方法

?？碌淖V系學首先是對尼采的譜系學的發展，在?？逻@里譜系學上升到了一種普遍的研究方法。譜系學最大的特點就是差異化，強調要在歷史的同一處發現差異。而哈貝馬斯則指出，?？绿岢鲎V系學的原因在于對傳統的人文學科不滿，尤其是對歷史學和解釋學不滿。“譜系學用自身的三種模式來代替傳統的人文學科的三種模式。即用無意義的結構分析代替對意義的解釋；用權力的功能來替代真理的有效性宣稱：用價值中立來替代價值判斷。總之，譜系學要用客觀性來替代相對性，用科學性來取代偽科學性，它的根本旨趣是‘每一個事件應根據自身的情境得到徹頭徹尾的說明'?！保?］（P264）但哈貝馬斯卻認為?？碌淖V系學既不是真正的科學又缺乏客觀的明證。福柯的譜系學仍然擺脫不了對語境的依賴，依然跳不出解釋學的框架。在他的作品中，仍然可見規范性和價值判斷的影子。而且，哈貝馬斯指出福柯的譜系學一個重要的問題，就是他認為福柯拋棄了一切有關價值、有效性、真理、意義等概念，使各種活動孤立、冷漠，用權力理論抹去了生活世界中相互纏繞的一切交往行為的痕跡。的確，如果按照福柯所說，權力成為了支配社會關系的主謀和歷史背后的推手，那么人的一切交往行為以及整個社會交往理性的構建都會失去積極的意義。因此，哈貝馬斯為了維護和論證自己的社會理論，對于?？碌淖V系學進行了非常巧妙的攻擊。在《現代性的哲學話語》一書中，哈貝馬斯對所有有關?？伦V系學的論斷都在竭力地將?？滤茉斐蔀橐粋€失敗者，“他的理論試圖超越那些偽科學而達到更加嚴格的客觀性，卻越發無望地陷入一種此在主義歷史寫作的陷阱。這種歷史寫作模式自以為不得不從相對主義出發進行自我否定；而且，它也無法闡明其修辭學的規范基礎?！保?］（P345）

客觀來說，哈貝馬斯為福柯扣上的這頂相對主義的帽子是有失公正的，他對譜系學的批判也不都是客觀的。因為相對主義是那種不加區分地拒斥一切標準、一切真理的做法，但?？聟s不是拒斥一切真理和理性，而僅僅是揭示出真理或理性與權力的關系而已。同樣，哈貝馬斯認為福柯關于歷史的研究方法是“非歷史的”、“反歷史的”，因為?？路艞壛藲v史的聯續性、總體性以及歷史的最終目的性。這其實也是一種誤讀，福柯痛恨的是那種掩蓋起來、粉飾過后，那些思想家和歷史學家杜撰起來的某一領域的特定歷史，對于歷史本身，?？聫膩頉]有拋棄過。而且，在現代社會，我們更應該看重福柯譜系學研究中所蘊含的解放意義和批判精神。因為，比起惟命是從的被動接受，時代更需要那種敢于反思、敢于挑戰權威的精神，而這也是當下我們學術研究中最急需的精神。

［1］?？?杜小真主編.?？录跰］.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1988.

［2］哈貝馬斯.曹衛東譯.現代性的哲學話語［M］.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

［3］汪民安.?？碌慕缇€［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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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9106（2016）07-0101-04

馬新穎（1978—），女，北京郵電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講師，博士后，從事國外馬克思主義和現代性理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