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肖江虹是一名執著于關注底層民眾的作家,其作品更多反映在城鎮化過程中,農村涌現出的各種問題,《百鳥朝鳳》是其重要的一篇代表作,小說內部沖突不斷,在經濟大潮的沖擊下,農村傳統價值觀在幾經掙扎中,逐漸退守,直至覆滅。通過對小說的語言層面、敘事層面和內容層面三個層次中的內部張力進行分析,可以解析這篇作品帶給我們的思考及意義。
關鍵詞:傳統;價值觀;城市;張力
作者簡介:王棋君(1981-),男,貴州省銅仁市人,銅仁學院文學院講師,碩士,研究方向為文藝美學。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6)-06-0-02
隨著經濟的發展,越來越多的人涌入城市,文學關注的焦點仿佛也集中到了城市,對農村的關注日漸式微。青年作家肖江虹以他獨特的眼光對農村進行重新審視,為人們揭示了農村日漸枯竭的精神危機,在城市和農村的沖突之間,探尋著信仰缺失的根源。其小說《百鳥朝鳳》,從語言的選擇、敘事的節奏、內容的編排上都充滿了沖突,正是這些沖突,導致張力美感的產生。“‘張力這一概念……在修辭學上則引申為互補物、相反物和對立物之間的沖突或摩擦。這文學批評中,‘張力概念源自辯證法的思想方法,其應用十分廣泛。一般而論,凡是存在著對立而又相互聯系的力量、沖動或意義的地方,都被認為存在著張力。”[1]小說中,正是這些沖突使讀者感受到傳統的農業文明在逐漸消失,而多元化的文明使人們感受到迷茫和不知所措,城市與農村之間的張力才得以顯現。
一、語言張力
肖江虹在他的小說中巧妙地安排了語言的對立,小說題目為“百鳥朝鳳”,這個詞語的語義色彩是非常明亮的,在小說中,這首曲子卻是用來趕喪的,為了顯示出它的高貴,所以只能給公認的德高望重的逝者吹奏。不過這首曲子的命運相比它高貴地位來說,要悲劇性得多:先是被吹奏者忘卻,然后氣得焦班主折斷了演奏它的嗩吶,最后竟然由一名乞丐,在城市的廣告牌下,來吹奏“一曲純正的‘百鳥朝鳳”,它從神壇跌落下來,淪為乞討者的工具。于是,“百鳥朝鳳”這樣一個神圣的百年經典和它目前所處的地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種對比實質上就是一種戲劇化的沖突。如小說開頭的題解:“……喻指君主圣明而天下依附,后也比喻德高望重者眾望所歸。”它首先是高高在上的,是一種堅守和執著,但當神圣、高尚、執著、堅守這些罩著光環的詞語被一個乞丐消解的時候,不難想象這種戲劇化的沖突到底有多么強烈。但這種沖突是合理的,是藝術真實的,無論小說中還是現實生活中,這都是有可能的,這種“矛盾的對立面同一與轉化的過程,有機體必須靠張力維持”。[2]
《百鳥朝鳳》語言的張力還得力于語言在時空上的錯位,現代人的語言充滿了時代氣息,小說中相反地拋開了當下語境,回歸到農村的大環境之下。這種語言在時空下的錯位,不僅僅能喚起人們對家鄉和童年的記憶,更重要的,它是城市文明和農村文明沖突的一種表現,如作者對“父親”眼光的描寫:“我就發現父親看我的眼神變得怪怪的,像蹲在狗肉湯鍋邊的餓癆子” ;又如對“師父”的描寫:“這樣就成了一截成色上好的木炭”,類似的描寫舉不勝舉;除此之外,環境描寫也是如此,如“旱煙”、“水瓢”“馬燈”等物件,在城市之中也是絕跡了的。這些看似對農村不經意描寫的語言,實際上喚醒了人們內心的一種潛意識,即“童年的美好時光”,與當下形成對比的,必然是城市快節奏所帶來的種種不適,小說通篇沒有寫城市,卻處處寫城市。文章“‘有用筆而其筆不到者,有用筆而其筆到者,有用筆而其筆之前,筆之后,不用筆處無不到者,而以最后一種為運用語言文字的最高境界”[3],這種錯位的書寫策略使讀者看到,令人懷舊的美麗鄉村正在消失,消失的原因就在于城市文明的侵蝕,在這樣的沖突中,城市的功利性思想和農村樸素的傳統觀念之間的張力也就表現出來了。
反諷的運用也是《百鳥朝鳳》語言上明顯的特征,新批評派對于“反諷”的定義是“語境對于一個陳述語的明顯的歪曲,我們稱之為反諷。”[4]例如小說中老師與游本盛在木橋上相遇后,作者這樣寫道:“教書先生哪里知道,水莊的游本盛對他兒子有更高遠的打算”。其中“高遠”一詞,在這個地方意味深長,它既是指一個父親的最高理想——學會“百鳥朝鳳”,又和小說的最后結局形成呼應——乞討者的謀生手段。“高遠”一詞在這一段中的語境沒有發生變化,但是在整篇小說的語境中卻被歪曲了,因為學會一項乞丐的技能不但談不上高遠,相反還會顯得非常愚蠢。“高遠”在這里是理想主義的代表,而“乞討者”是血淋淋的現實,這樣的一種反諷實質上就是理想主義和現實的沖突。又如當游本盛去世后,作者寫到:“父親當年就在這張大床上降生,如今,他又即將在這張大床上死去,像完成了一個可笑的輪回”。這里悲慟的語境將“可笑”一詞的意義發生了歪曲,讓人不免去思考:為什么一個兒子會對父親的死感到可笑?通過上下文可以得知,這是因為“父親”到臨死前還保持著他的最高信仰——組建嗩吶班,這是他一生的夙愿,但他卻沒有意識到,小農時代終究要結束了,在與城市文明的沖突中,“父親”將與他一生為之努力的理想都付之一炬,這種反諷才真正表現出鄉村文化沒落的悲哀。古老的信條與商業經濟在這些人的精神世界里產生激烈的沖突,猶如一張被撕扯的薄片同時受到拉力與收縮力。
二、敘事節奏與人物命運的張力體現
這篇小說其實并不算長,但敘述的時間跨度卻比較大,從“我”十一歲學藝開始到二十八歲閑賦在家,至少有17年。甚至“我”第一次吹上嗩吶,根本不知道是學了幾年以后的事情,只是寫到:“師傅把嗩吶遞給我”。然后“就幾個調,我把冬天吹來了”。又“不知道出師四年還是五年后,師傅把他的焦家班交給了我”。到“父親”病重的時候,“我二十八歲了,水莊的冬天又來了”,最后,當“我”去城里尋找各位師兄的時間是“今年第一場雪剛過,村長領著幾個人到了我家。”這樣看來,好像小說的敘事節奏非常的快。事實上,這篇小說的敘事特點是跳躍幅度大,但是每一個時段內的敘述卻非常的慢。小說開頭就寫游本盛帶著他的兒子去拜師,結果花了前面兩個章節才完成拜師,學藝就更慢了,先是用一根蘆葦吸河水,這一吸3個多。又不知過了多久,游天鳴才拿起嗩吶,幾個調式就練習了一年。可以說,敘事的跳躍性和快節奏正符合當下城市人的生活節奏,一切追求立竿見影,希望花最少的時間得到最大的收獲;而細節方面的緩慢進程符合鄉村舒緩、閑適的生活規律。這種敘事的快與慢的對立表達了一種現代人矛盾的生活方式:一方面是不得不緊跟時間的步伐,從清晨起來就馬不停蹄地趕車、上班、做文件等,以至于早餐午飯都是在公交車上解決。這種生活對人的身體是有百害而無一利的,人們需要有一定的閑暇時光,不過這種閑暇對于大城市的人們來說是奢侈的,鄉村緩慢的生活方式也正是他們所渴求的,讀者從文本中看到了最缺乏的閑適,但是現實中又無法得到滿足,這種渴望與現實的沖突形成讀者的心理張力。
文本之中沖突更為強烈的是主人公命運的安排了,在小說的情節構造上,主人公的命運也非常具有戲劇化:先是“我”與“父親”的抗爭,在“父親”巴掌的壓制下不得不去學習嗩吶;而后是與“藍玉”的競爭,結果出乎意料地獲得了傳承人的地位;再是與現代電聲樂隊面對面的碰撞,結局是頭破血流;最后來到城市,看到的是“斷指”、“塵肺”的師兄,在無力的掙扎后,最終落入絕望的漩渦。人物命運一路走來,一路抗爭,但個人的力量始終不敵整個社會的變遷,失敗的結局似乎注定一般。作者這樣獨居匠心,使“戲中人物的性格必須從他對四周事物的處理,有決定作用的行為表現,與其他角色性格的矛盾沖突中得到有力的刻畫”。[5]這種刻畫,把主人公的命運作為一極,外在的世界為另一極,主人公的命運在與外在世界的沖突中形成張力,農村傳統文化在與城市的交手中形成對峙。
三、兩種價值觀碰撞產生的張力
傳統的鄉村價值觀是樸素的,嗩吶是這種價值觀的集中體現。文章一開頭就交代“父親”的學藝敗績,原因是因為“父親這人鬼精鬼精的,不是吹嗩吶的料。”按照現在的常理,應是要學生聰明才能學好,然“父親”的失敗竟然是因為聰明。藍玉也同樣如此,傳聲的時候焦師傅將接班人定為“我”這個天賦要差一大截的人,原因是因為“今天找的這個人,不是看他的嗩吶吹得多好,而是他有沒有把嗩吶吹到骨頭縫里,一個把嗩吶吹進了骨頭縫的人,就是拼了老命都會把這活保住往下傳的。”[6]藍玉自己也說“師傅讓我回家是對的,要換了我,無雙鎮的嗩吶班子早沒了。”[7]對于鄉村的人們來說,人生要踏踏實實地過,一生把一件事情做好就是非常好的事情了。但是,這種價值觀念遭受到了嚴重的挑戰,嗩吶更注重的是內容,是表現的情感,它代表農村傳統文化的特征:注重內在,看重內容,輕視形式。在對人方面,要求腳踏實地、勤勞本分、少言實干。而現代商業價值觀則要求形式華麗,追求經濟利益最大化。注重藝術價值和人生價值的傳統與注重效率和利益的商業在文章中產生了沖突,也在人們的思想觀念中發生了撕裂,在商業文明的拉力與傳統文化的收縮力之間,體現的是人在思想上的迷惘。
至此,小說《百鳥朝鳳》在三個層次的張力體現中,將我們認為的傳統美德在現實中不斷地碰壁,而那些早就拋棄了“教條”的人們卻在城市化進程中如魚得水。這并不是說,肖江虹就此否定了農村傳統的價值觀,相反,他是在呼吁、在拯救這樣一種精神。“現代工業社會是一個壓抑人,造成人性分裂、異化的社會,‘人只是非人化和幻想性意識形態。面對這樣一個走向野蠻和虛無的社會,人們需要一種精神性的補償來消除絕望,拯救心靈。”[8]肖江虹正是希望通過這種張力讓人們看到,那種傳統的,也正是美好的,正是當下城市人所缺乏的,如果我們能夠堅守這樣一種價值觀念,才會真正成為一個有信仰的人,人們的精神世界才會豐富而不枯竭。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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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趙毅衡.“新批評”——一種獨特的形式主義文論[M]. 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70.
[3]樂黛云.比較文學與中國現代文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271.
[4]克林斯·布魯克斯.反諷——一種結構原則.趙毅衡. “新批評”文集[C].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335.
[5]袁可嘉.論新詩現代化[M]. 北京:三聯書店出版社,1988:26.
[6][7]肖江虹.百鳥朝鳳[J].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2009,(4).
[8]朱立元.當代西方文藝理論[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