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津田左右吉的學術思想

津田左右吉是日本著名的歷史學家，被譽為“日本古代史研究第一人”，被日本史學界尊為“日本現代史學巨匠”。在津田左右吉的前半生，即1945年之前，日本尊崇天皇“萬世一系”的“皇國史觀”極端盛行，任何質疑天皇統治神圣性的行為和言論都會受到嚴厲的制裁。在政治對學術的高壓統治下，津田表現出極其獨立的學術風格，研究的方向直指日本神代史和思想史，通過對神代史的質疑、“記紀”的批判和儒道文化的否定，將“萬世一系”的天皇拉下神壇，以期為日本國民還原出一位真實可感的君主，而不希望國民癡迷于對君主的崇拜。因此，以反對“皇國史觀”為核心的津田史學有著鮮明地特點，表現為以下三個方面。

一、從神代史到國民思想史的研究

津田左右吉的學術研究橫跨日本古代史和中國古代思想史，著作頗豐，如1913年《神代史的新研究》、1919年《古事記以及日本書紀新研究》、1924年《神代史研究》、1927年《道家的思想及其展開》、1930年《日本上代史研究》、1933年《上代日本的社會及思想》、1935年《左傳的思想史研究》、1937年《支那思想和日本》、1938年《儒教的實踐道徳》還有1946年《論語和孔子的思想》等等。看到這些皇皇巨著，后人不禁驚嘆他可以如此自如地涉足這兩大研究領域，并且這兩個領域涉及之廣是我們無法估量的。就上述展現的論著，可以發現，其日本古代史和中國古代思想史的研究是交叉進行的，仔細品讀后卻能發現津田左右吉對這兩大領域的研究有著極其隱秘而又深層次的關系，這也是津田史學的精妙之處。

津田左右吉對神代史的研究表面上看似乎只是對日本建國神話的質疑和否定，但究其深層則是對日本古代思想的反思，“津田對于神代史的理解是，神話不是敘述史實，而是敘述古代人的思想。”（（日）永原慶二著《20世紀日本歷史學》，王新生等譯）。這種觀點與白鳥庫吉如出一轍，白鳥庫吉在抹殺中國古代圣賢堯舜禹時就提出，創造這些神話人物的是中國的思想。因此，津田左右吉和他的導師都認為，神話的創造反映了古代人民的思想。而津田將這一觀點又向前推進了一步，即想要改造國民的思想就要打破已經存在的神話，還原真實的歷史。

回顧津田左右吉生活的年代，從日本急于脫亞入歐，到保持日本民族的獨立性和優越性，包括津田在內的很多學者都提出，日本在古代學于中國，日本人思想也曾受中國思想影響，但是這種影響只是浮于表面、并不深刻，所以日本的國民思想是發展于中國古代思想的，并高于、優于中國的國民思想的。這樣的觀點就將日本國民思想獨立于亞洲儒家思想文化圈之外。在這種理念的推導下，津田左右吉認為，日本的國民思想在20世紀需要得到質的發展，而更正日本的國民思想，一方面要擺脫中國古代思想的影響，另一方面又要破除對日本神代史的迷信。日本國民思想的發展，達到真正的脫亞，就要徹底擺脫腐朽的中國思想文化的桎梏，所以津田左右吉著重展開了對中國儒道思想的批判，并且這種批判是必要，他需要通過這種帶有蔑視性的批判讓日本國民看清中國思想文化的腐朽和落后，放棄對中國文化的癡迷，從而有決心根除深深刻在民族內心的“中國性”，使得日本國民達到由內至外的獨立和先進。而且，日本的神代史是古代日本人民思想文化的反映，這種創世和建國神話有著極強的中國傳統儒道思想的影子，日本國民對神代史的迷信，與其說是對神話的篤信，不如說是受儒道思想的影響，所以對神代史的質疑，就是對古代日本人思想的考查，就是對古代日本人思想中的中國思想的剔除。

由此可見，日本國民思想的改造、日本神代史的質疑、中國古代思想的批判，這三者有著層層遞進式的聯系，這種聯系不是流于表面的，而是在日本國民內部有著深刻烙印的。津田左右吉從神代史到國民思想史的研究，是對日本古代思想的研究，其目的是要剔除中國思想文化對日本的影響，使日本國民的思想能夠與歐美文明接軌。

二、“矛盾”著的“記紀”批判研究

日本古代兩部主要的歷史文獻《古事記》和《日本書紀》記載了日本上古的建國神話，這兩部文獻被稱為“記紀”，這些被記錄下來的建國神話被稱為“記紀”神話。而這兩部文獻并不是自古流傳下來的，而是成書于公元8世紀的奈良時代的日本政府，可以說“‘記紀’是在日本古代天皇制國家最后形成時期，以大和朝廷的統一為背景，由官方直接授意編纂而成的”，所以“記紀”、尤其是“記紀”神話的創造是具有極強的政治目的的，它告訴日本民眾天皇是天照大神的子孫，是奉神的命令統治日本列島的，日本天皇的萬世一系是不容更改的。

原本類似的創世神話、建國神話是在世界各國、各民族的歷史中普遍存在的，是上古時代人們生活狀態、思想狀況的反映，但日本明治維新后，為建立起統一強大的天皇政府，并提升日本國民的民族自豪感，日本政府直接將“大日本帝國乃萬世一系的天皇統治之”、“天皇神圣不可侵犯”寫入1889年的《明治憲法》，并于1890年頒布《教育敕令》在教育界貫徹天皇制國體，強行將“記紀”中的神話作為真實的歷史普及到國民教育中。同時，在日本學界逐漸形成了擁護天皇統治的“皇國史觀”，這些學者狂熱鼓吹天皇統治的優越性，粉飾日本的對外侵略擴張，殘酷地鎮壓日本國內的學術自由，逐步將日本推向戰爭的危險邊緣。

在這種情況下，津田左右吉以其獨特的研究視角和觀點，猛烈地抨擊了“皇國史觀”的非歷史偽科學的歷史觀念。津田通過對“記紀”文獻的逐一考證，指出了神代史不是日本真正的歷史，是后代天皇為證明其統治合法性所偽造的歷史故事，神代史的內容反映的是當時日本人民的思想。津田指出“從神代史到仲哀天皇部分，包括天皇家譜在內，完全都不是歷史事實的記錄”、“（記紀前半部分）內容完全是由朝廷官員為使天皇對日本的統治正當化而編造的”。（劉萍《津田左右吉研究》）這樣的觀點和研究結論，無疑是否定了天皇君權神授的神話、擊碎了天皇萬世一系統治的美夢，津田是在日本全國上下齊心擁護天皇統治的熱情下，憑一己之力將天皇拉下了神壇，還原了天皇人的身份。這種做法當然激起了右翼的國粹主義分子的瘋狂反撲，1940年以蓑田胸喜為首的“原理日本社”向司法省告發津田左右吉對皇室不敬，津田本人被判刑，《古事記與日本書紀之研究》、《神代史之研究》、《日本上代史》、《上代日本的社會及思想》被禁封，津田也辭去早稻田大學的教授職務，直至戰后才復出。戰后的日本史學界出于對明治維新以來日本史學的反思，認為津田左右吉是當時日本史學界反對天皇制的先驅和領軍人物，但是津田于1946年發表《建國事情和皇室萬世一系思想的由來》和《關于日本文化的現狀》公開表示擁護天皇制，從而受到戰后史學界的批判，認為他是放棄了一貫堅持的陣地，是妥協于天皇政府的腐朽。

然而，津田左右吉并不是妥協，他的《建國事情和皇室萬世一系思想的由來》和《關于日本文化的現狀》論文觀點更不是對以往“記紀”批判的推翻。相反，津田左右吉前后矛盾的做法正是證明了他前后一致的史學觀念，這也涉及到津田史學對“記紀”批判的本質和深層意義。津田左右吉“記紀”批判的最根本的出發點是反對將神話作為真實歷史進行記錄、學習和研究，天皇和天皇家族是人而不是神。“‘記紀神話’是皇室起源神話，沒有敘述民族的起源，不是史實，毋寧說是觀念上的存在，是這種觀念形成時代的人們的思想。”（（日）永原慶二著《20世紀日本歷史學》，王新生等譯）。津田左右吉從來沒有抹殺神代史、古代史，他只是想要將神話和歷史分離開來，他更是提倡君主立憲的不執政的天皇的存在，他的史學觀點和學說是為了糾正日本國民在特殊時代對神話力量的迷信，是為了使歷史的學習和認知走上科學、理性的軌道上，而不應該將天皇置于高高的神壇之上。所以，在戰前當人們處于對天皇的迷狂之時，津田左右吉提出對神代史的質疑，否定日本前期的歷史和天皇譜系，而在戰后人們又走向另一個極端，全盤否定天皇制之時，津田又一次站出來對這種矯枉過正進行批判，“矛盾”的“記紀”批判其實在本質上是統一的，是津田左右吉用獨特的方式對日本國民的極端思想進行糾正。

三、拒絕理論指導的歷史研究

津田左右吉在早年的教育經歷中接觸過相當的“文明史”的學說，主張“歷史學是以明確變化發展為目標的學問”（（日）永原慶二著《20世紀日本歷史學》，王新生等譯），反對以政治為中心的宏大歷史的研究，但所謂的“文明史”的內容龐雜，津田左右吉并未深入探討過如何跨越政治史來研究更微觀的歷史。并且，津田左右吉并沒有像他同時代的東京學派的學者一樣，進入東京大學系統學習里斯帶來的蘭克實證主義的史學理論，對史學理論的意義并不明確，津田認為在歷史研究的過程中不需要理論的指導，不需要對概念進行界定，只要依靠史料進行如實的考證，盡可能地還原歷史事實即可。

津田左右吉在歷史研究過程中，僅僅依靠史料對文學、思想等形而上的東西進行討論，而忽略構成人們精神生活的物質基礎——即社會、經濟的考查，他的這種觀點導致他認為中國的思想文化僅僅影響了日本統治階級，對日本平民的生活的影響是微乎其微的，很顯然這種觀點是片面的、錯誤的。并且，津田左右吉拒絕了馬克思主義歷史學，對民俗學的理論也持否定的態度，在他看來“歷史是探索變化、發展的學問，但作為學問的實踐，應采取‘如實地、具體地分析民族生活發展’的方法，確定‘概念’和‘法則’”（（日）永原慶二著《20世紀日本歷史學》，王新生等譯）。因此，可以看到津田左右吉在歷史研究的過程中是拒絕理論的指導的，他利用深厚的考據學功底為世人構建了龐大而豐富的“津田史學”，但是這也使得津田左右吉的學術處于各領域平行發展、百花齊放的狀態，并沒有從整體上結構性地把握日本歷史，而缺乏歷史理論指導和架構的“津田史學”在面對持有“皇國史觀”的右翼學者的攻擊下顯得軟弱無力、不堪一擊。

綜上所述，津田左右吉依靠其深厚的考據功底和獨特的歷史觀念，為世人展現出了絢爛多彩的“津田史學”，其學術思想有著不同于同時代其他學者的獨特性和唯一性，其研究對象直指日本神代史和天皇家族，通過對中國思想文化的批判，企圖擺脫中國思想對日本國民思想的影響，并且通過對“記紀”的批判，為日本國民樹立正確的歷史觀念和理性地對待天皇。歸根結底，津田左右吉的學術思想的本質和目標是要使日本的國民思想能夠理性、科學地發展，祛除迷信面對真實的天皇，引導日本國民接近真正的“文明”。

（作者單位：黑龍江大學歷史文化旅游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