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頹敗線的顫動》這首散文詩創作于1925年6月29日,于1925年7月13日首次發表在《語絲》周刊第35期上,后收入散文詩集《野草》中。《頹敗線的顫動》不同于《野草》中其他描寫夢的作品,它塑造了獨特的“夢中夢”,共包含三個不同的場景:母愛的崇高與無私、巨大犧牲反遭兒女怨恨遺棄、極端絕望沉痛之下的復仇。作品通過母親忍辱出賣肉體將女兒養大成人、年老反遭兒女怨恨背棄的故事,展示了犧牲者的悲劇性,揭示了先覺者魯迅在現實中經歷類似事件后遭受的沉痛心靈體驗和巨大精神折磨。
一、創作目的
前人關于散文詩《頹敗線的顫動》創作目的詮釋大致分為以下三種觀點:
(一)表達魯迅對周作人夫婦恩將仇報行為的悲怨;(二)通過“老婦人”這一形象展現舊中國婦女的苦難生活,表達對她們悲劇命運的深切同情與關懷,是一部揭露并批判現實的現實主義散文詩。(三)表達魯迅對曾以心血關懷的某些忘恩負義、以怨報德的青年們的義憤,對人倫中的丑惡現象進行揭露和批判。
我認為以上三種解釋都有一定的合理性,作品中窮困無依的年輕母親為了養活女兒忍辱出賣肉體,年老后卻遭到子女怨恨、鄙夷、拋棄的故事,很容易使人聯想到魯迅現實生活中的種種遭際。然而,不論是魯迅對以怨報德的青年們的批判,還是對胞弟恩將仇報行為的怨憤,都只是魯迅創作《頹敗線的顫動》的外在原因;該散文詩也絕非單純的想要表達對舊中國婦女的同情與關懷。我們不應刻意的將魯迅的生活遭際與作品中老婦人的境遇簡單對應起來,導致對作品的認識趨于膚淺、片面,從而忽略了作品本身蘊含的復雜而深刻的意義內涵。
對于內心情感和矛盾意識的直視是先驅者精神特征的昭示,作為先驅者的魯迅,其思想意識不可避免處于痛苦難堪的自我審視之中。魯迅借助《頹敗線的顫動》中“老婦人”犧牲與復仇這一象征性意象,思考并探索先趨者與民眾之間的隔膜,寄托著深沉復雜的人生關懷。
二、淺析“夢中夢”的三個夢境
廚川白村曾在《苦悶的象征》中指出,夢是人的意識和內在情緒的一種“改裝”,而“改裝是象征化”。《頹敗線的顫動》是一首象征主義散文詩,魯迅筆下“老婦人”的故事被賦予了強烈的個人主義色彩。
(一)夢中第一個場景:生活所迫走向墮落
一個貧苦無告的小婦人為饑餓所迫,在一間“深夜中緊閉的小屋”,向一個“初不相識”的男人出賣肉體,賺取微博的收入供養兩歲的女兒。這“瘦弱渺小的身軀,為饑餓、苦痛、驚異、羞辱、歡欣而顫動”,多么悲涼、凄苦的場景。母女兩人難耐的饑餓迫使年輕婦人走向墮落,肉體被蹂躪的苦痛、對自己行為的驚異、出賣肉體產生的強烈羞恥感、有錢可以使女兒果腹的欣慰,種種復雜的情感交織在一起、內心產生強烈的情緒波動使她身體不自覺的顫動。一個卑微、孤苦無依的年輕母親為了生存獨自承受著巨大的屈辱,她犧牲的不僅僅是肉體更是做人的尊嚴。
“媽!我餓,肚子痛。我們今天能有什么吃的?”“我們今天有吃的了。等一會有賣燒餅的來,媽就買給你。”她“欣慰地更加緊捏著掌中的小銀片,低微的聲音悲涼的發抖”。能使女兒擺脫饑餓,這是小婦人在侮辱、痛苦、悲涼中獲得的唯一一絲欣慰。她的尊嚴被踐踏、身體被蹂躪,她的聲音變得低微、悲涼、發抖,她的內心又何嘗不是如此。“還早哩,再睡一會罷”,“她說著,同時抬起眼睛,無可告訴地一看破舊的屋頂以上的天空”。“無可告訴地”苦痛,是這個孤困無依的小婦人對社會現實最痛苦最悲壯的無言的控訴,她迷茫的、眼神渙散的望向天空,痛定之后反而使人變得麻木、茫然。“空中突然另起了一個很大的波濤”,這個波濤是魯迅對小婦人所遭受巨大侮辱和痛苦的同情、憤怒所產生的。它和小婦人的情感波濤“相撞擊,回旋而成漩渦,將一切并我盡行淹沒,口鼻都不能呼吸”,“我”和小婦人的情感波濤相呼應、混為一體,產生出巨大的使人窒息的壓力。傳達出這一巨大的犧牲和侮辱的作者本人,情不自禁的陷入巨大的哀痛之中,被這種悲苦、沉痛的情緒所淹沒,心情極端沉重無法自拔,導致“呻吟著醒來”。
(二)夢中第二個場景:巨大犧牲后反被鄙夷怨棄
多年后,小婦人早已垂老為老婦人,女兒已結婚生子。屋內外已這樣整齊,生活不再貧苦不堪,可老婦人的境遇反而更加悲慘:青年夫妻和一群小孩子都“怨恨鄙夷”地對著這個垂老的女人。女婿氣憤地說“我們沒臉見人,就只因為你”,“你還以為養大了她,其實正是害苦了她,倒不如小時候餓死的好!”,根深蒂固的舊道德觀念使這個男人無情的說著荒謬殘忍的話。“使我委屈一世的就是你!”女的說,“還要帶累了我”男的說。“還要帶累他們哩!”女的說,指著孩子們。老婦人含辛茹苦、忍辱負重養育大的女兒,對母親巨大的犧牲不僅沒有絲毫的體恤反而充滿怨恨、鄙夷,老婦人內心的沉痛、悲涼、怨憤之深可想而知。女兒女婿的話像一把利刃,一下又一下的剜著老婦人的心!老婦人和子女處于一種深刻對比和尖銳對立之中:一方面,老婦人無私的犧牲、奉獻著自己的一切;另一方面,忘恩負義的子女對老婦人巨大的犧牲奉獻的不理解,把它當做擾亂他們正常生活秩序的罪魁禍首,予以敵意的冷罵與毒笑。受難者的悲劇命運不僅表現為不被理解,更表現為付出與犧牲的被扭曲被歪曲,當年忍受巨大侮辱和內心譴責的無私奉獻如今卻變成了自取其辱!老婦人“口角正在痙攣”,女兒女婿的言行使她極度憤怒、口角痙攣。小孩子的“殺!”使她“登時一怔”。因襲的虛偽殘忍的道德觀念使懵懂無知的孩子深受毒害,他們雖不懂父母口中虛偽的道德,卻表現的比父母更加殘忍無情!小孩子的反應令老婦人徹底絕望,她再也不會對子孫以及所謂的家庭抱有一絲希望。
憤怒過后一切歸于“平靜”,這是絕望的平靜、心灰意冷的平靜,哀莫大于心死。老婦人已清醒的看透人生,她不再具有任何利用價值,等待她的只剩怨恨鄙夷和無情的拋棄,對于這種忘恩負義的行逕似乎在她意料之中。魯迅現實生活中經歷過類似的情感體驗,所以傳達老婦人的感受才會如此深刻。“她冷靜地,骨立的石像似的站起來了”,老婦人決絕的離開這個她為之付出一切卻毫無溫情的家。“她開開板門,邁步在深夜中走出,遺棄了背后一切的冷罵和毒笑。”以怨報德的子女和狹隘刻薄的社會,人性深層的冷漠、殘忍、無情一步步將老婦人推入絕望的深淵。老婦人處于沉痛、怨恨中無法自拔,混合著沉重的憐憫和決絕的反抗,復仇的情緒油然而生。作品中的“子女”在魯迅的觀念中已轉化為一種由歷史傳統和現實關系所組成的強大的社會力量,與魯迅所代表的先驅者形成鮮明對立的一種現實異己力量的象征性揭示。
(三)夢中第三個場景:沉痛絕望下的復仇
深夜中她走在無邊的荒野上,裸露著頹敗而顫動的身軀,她已丟棄所有的恥辱感,一個人踟躕在荒野中。痛苦獻身的過去與當下兒女的背叛、拋棄令她悲痛、絕望,她要詛咒、復仇!抽象離奇的意象、朦朧迷幻的境界使復仇成為全篇最富張力、最吸引人情感的地方。過往的一切于剎那間全部涌現在眼前,她禁不住的渾身發抖痙攣,哀莫大于心死,很快一切又歸于平靜。“眷念與決絕,愛撫與復仇,養育與殲除,祝福與詛咒……”愛的眷戀、愛撫、養育、祝福,生成的卻是決絕、復仇、殲除、詛咒,各種對立情緒并和在一起,她獨自承載著痛苦和絕望。對老婦人的描寫展示了魯迅內心世界的“人道主義”和“個人主義”的激烈糾葛,這糾葛化為呻吟從老婦人口唇間流出“人與獸的,非人間所有,所以無詞的言語”。在毒笑和謾罵聲中,在被侮辱被放逐的痛苦回味中她開始決絕的挑戰和復仇。她“舉兩手盡量向天”,“抬起眼睛向著天空,并無詞的言語也沉默盡絕”,老婦人的姿勢既是一個無助的“天問者”的姿勢,也是一種非常有力的反抗與控訴的姿態。這姿態既包含了人對于自身命運的深刻絕望,又表達了伴隨絕望而來的極度憤怒情緒的宣泄。此處的顫動“輻射若太陽光,使空中的波濤立刻回旋,如遭颶風,洶涌澎湃于無邊的荒野。”魯迅對顫動變形的象征性描寫,既是將老婦人無言的控訴和復仇精神狀態的具體化,也是表達自己對歷盡心血培養過的青年反擲來敵意與謾罵時內心強烈絕望、悲涼感受的表達,對以怨報德的丑惡倫理道德的復仇的強烈情緒。
魯迅將做夢原因歸結為“將手擱在胸脯上的緣故”,有意弱化夢產生的原因將其簡單化,將有意識的夢弱化為無意識的夢,反而更加襯托出夢背后隱含的深刻精神意圖。幫傭、乞討的付出和犧牲遠不夠表達魯迅體悟到的生存個體所忍受的極端的肉體及精神雙重的苦痛,魯迅現實境遇中犧牲而被棄的痛苦只能通過犧牲肉體終被棄的老婦人的形象得以表達。
(作者單位:青島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