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真理的本質》作為海德格爾在上世紀三十年代完成的一篇重要講稿,其對于海德格爾前期與后期關于真理思想的闡釋皆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將真理的本質歸為歸為自由這一說法,也與《存在與時間》中海德格爾將真理引回到對于展開狀態與揭示之真的說法略顯不同。而從對真理的本質到對非真理的本質的進一步追問,則意味著海德格爾欲從關于存在者之存在的追問,即形而上學的存在問題向著自行遮蔽之澄明的“存有之真理”的轉變。
在《存在與時間》中海德格爾對于正確性的真理的回行,乃是經由對此在的生存論分析,以及在對此在的存在論分析工作本身所構成的基礎存在論的視域下,將正確性之真理歸本于具有此在揭示方式的存在狀態。并切在第44節中,海德格爾就第一部第一篇中真理現象的生存論——存在論闡釋得出兩個命題:“1.在最源始的意義上,真理乃是此在的展開狀態,而此在的展開狀態中包含有世內存在者的揭示狀態。2.此在源始的在真理和不真中。”從以上兩個命題中我們可以看出,就真理而言,在存在論生存論的解說下其“最”源始意義上只能抵達“展開狀態”并且當達到某一籌劃下展開狀態也尚足以為存在論上的定理所奠基了。其次,就第二個命題而言,真與不不真乃是基于此在向來作為被拋的籌劃的存在建構,因而此在之于其他諸般存在者之為存在者有著命定的超越性。而在《論真理的本質》這篇作為1930年寫成的演講稿中,海德格爾將“正確性的真理”與“自由”相勾連,并給出命題“真理的本質是自由”。與《存在與時間》中的揭示之真略顯不同的是,自由的本質在這里作為“讓—存在”意味著“并非作為否定性的,以存在者為定向的作用。而是作為對存有的存在的尊重和照管。”
一、從“揭示”到“自由”——讓作為無蔽本性的可解蔽性的運作始終保持在近處
通常來說我們是如何理解自由?相信每個看過《肖申克的救贖》的人一定不會忘記由詹姆斯·惠特摩所飾演的“老布”——那個個子矮小,面容和善在監獄里服刑了50年后,最終得以“重獲自由”的小老頭。然而面對釋放,他寧愿以身試法也不愿離開那個牢籠……但是最終老布還是“事與愿違”地獲得了假釋出獄,然而面對外面的新世界,已經習慣監獄里體制化的他,處處無法適應,夜晚在夢魘中驚醒,直至最后絕望自殺。在上吊之前,他用刀在壁柜頂端刻上“BROOKS WAS HERE——老布到此一游”。從中可以看出,作為那個孤零零的干癟的老頭,他不屬于這里,他所思念所逗留的地方不在此,因而這般自由的給予對他而言只能是凄涼之極去彼處一游罷了。難道這就是所謂的自由——將我們從被囚禁中掙脫解放出來,從被拘役處重獲不受束縛。毋寧說,老布以上吊結束自己生命恰好忠告我們“這樣的自由還僅僅是不—受約束狀態——某種消極狀態。不受約束狀態本身沒有立場和堅定性,不受約束的人感到不安全、困惑、無助、手足無措,他甚至優先選擇囚縛存在來抗拒這種消極自由。”而可以說,這里被標識出的自由所讓出的乃是一種放任而不是尊重。
另一方面,我們也經常將自由歸咎于人的一種特性,即人的一種主觀層面上的隨心所欲與為所欲為。而在人的本質(此在)還尚被遮蔽情形下,作為“人”特性的自由根本上乃是一種“不自由”,因為“不自由”地自由根本上乃是能動的操控著,與不斷深入攫取著那個持留的存在者本身,都是一種基于主體化的讓存在者始終作為一個行動客體而起作用。即在通常狀態下,人亦是一個完全確定者,他作為與持存物有所關聯的存在者,自身也向來深陷于存在者的無蔽當中,而對于存在本身之嬗變無所作為甚至無所期備。因此“毋寧說,人倒是首先在其本質中綻出地生存到存在之敞開狀態之中,而這個敞開域才照明了那個‘之間’,在此‘之間’中,主體對客體的關系才可能存在。”
因而作為真理本質的自由乃是先于上述所謂的“消極的自由”與“積極的自由”。海德格爾將其表述為“人并不把‘自由’占有為特性,情形恰恰相反:是自由,即綻出的、解蔽著的此之在占有人,如此源始地占有著人,以至于唯有自由才允諾給人類那種與作為存在者的存在者整體關聯……”由此我們看出,自由對于人源始的占有,乃是在存在者整體之解蔽意義的,即綻出的“此之在”讓存在總是呈現為存在者。盡管,讓……呈現作為一種形式顯示結構如前文所說,在《存在與時間》被作為一種揭示著的操勞給出,而真理便是被視為,作為揭示者的此在所揭示出的在世界中存在者之存在,因此揭示(褫奪性的)真理所涉及的乃是現實此在有現身、領會和話語所組建的此在在世的展開狀態。因此我們可以看出,此在生存論存在論層級上的真理與存在者層次上的符合真理之間應是一種因果關系。但是不可否認的是,若以褫奪的方式去對待涌現著的在場這個意義上的自然,并以基礎存在論加以說明與解釋,所導致的必然是另一種形而上學。而在《論真理的本質中》中,海德格爾以綻出的、解蔽的“此之在”占有人,所側重的乃是一種對于消隱于當前狀態之下“活生生”的存在的一種重新尋獲。這就是為何海德格爾會說在“存在者不為人所熟悉的地方,存在者沒有或者還只是粗略地被科學所認識的地方,存在者整體的敞開狀態能夠更為本質地運作。”敞開狀態的本質運作所強調的無非就是,去喚醒對于現代的我們,那種總是失落于存在之被遺忘狀態下,即常駐于一種持存態中。這種持存態對于當代的我們來說,便是技術無度地推進對諸般事物的統治地位,因而使得存在者整體不再能夠抵抗住人們賣力的“認識”活動。
綜上,當海德格爾將真理回落至自由上面,“真理”并不再是一種正確命題的標志。或者如《存在與時間》中此在在世之揭示狀態那樣,為主體以及與之相應的客體去尋獲一個先行地事實,即為經驗層面的可見狀態,尋獲一種基礎存在論層面的奠基與闡釋。毋寧說是,自由作為讓存在者存在乃是讓我們看清,在此在綻出之“實存”占統治地位的地方,即人寓于在場之敞開性所綻出之盤桓中,在我們如此這般朝向那存在者整體之際,人們已然驅除另一種解蔽的可能,已然拒斥了在場狀態之澄明—遮蔽之運作因素。這種實存態,在《存在與時間》中被表述為,即便我們達到了本真性,我們絕大部分還是要回落到非本真之中,這是由于此在的基本的生存論趨勢就是沉淪者的此在。所以,一旦無蔽之領域唯一的作為持存物與人相交涉,人在把捉他們的對象之際,其本身也是被看作持存物,在此般境況下,一切閃現著的與運作著的存在之真理便被偽裝起來了。故以“允諾、保護、看護、尊重”等暗示讓步的詞匯去對“自由的讓……存在”加以說明,乃是讓作為無蔽本性的“可”解蔽性的運作始終保持在此在之近處,唯在近處方能使被思為澄明的無蔽本身保持其圓滿與豐沛,而不至于落入永久的持續之中。因而“任何一種解蔽之命運都是從這種允諾而來、并且作為這種允諾而發生的。因為這種允諾把人送到那種對解蔽的參與中,而這種參與是解蔽之本有所需要的。”
基于由揭示之真到自由作為真理的本質,我們可以發現,海德格爾對于“林中空地”這個被其稱為只有在現象學方法的視域下才能開辟而成的自由之域,在《哲學的終結和思的任務》中的說法已經和《存在與時間》中有所差異,在前者中海德格爾著重的強調的是“澄明之柔化”乃是讓光和黑暗可以在其中得以游戲運作,即“在經驗中,林中空地與稠密的森林相區別,后者在較古老的德語中被稱為Dickung。名詞‘澄明’源出于動詞‘照亮’。形容詞‘照亮的’與‘輕柔的’是同一個詞。照亮某物意味:使某物輕柔,使某物自由,使某物敞開……”其中,將“輕柔”與“照亮”相聯系這是在《存在與時間》之中還是尚未給出的。可以說,所謂涌動著的自然,活生生噴涌著的自然,所強調的便是遮蔽與無蔽的“二重性”運動。因而海德格爾由“揭示”到“柔化”所展開的思考,正如其在《哲學論稿(從本有而來)》中所表明的那樣,乃是由“存有歷史”的“第一個開端”——關于存在者之存在的追問的歷史,即形而上學的存在問題史。向“另一個開端”,即存在不僅僅再以存在者之存在和存在者之存在狀態的方式被經驗,而是在其無蔽狀態中和在其歷史性“本質現身、本現”中的“存在本身”得以稱其自身,即那個被海德格爾也稱之為作為向著“自行遮蔽之澄明”的“存有之真理”的轉變。
二、非真理的本質追問
因為以現成標準來規定真理,其獨一無二之統治地位已經有其長久的歷史,所以它的淵源以及某個異己者的可能性,只可能遲緩而艱難地被映入眼簾。因此從日常觀點切入,對于真理有其反面并存在著非真理,我們深信不疑。倘若我們僅僅將非真理歸結為存在者之不符合狀態,因而將其排斥于真理本質之外時,那么與我們失之交臂的那個非真理——其根基處乃是一向已然在歸屬于真理本質的方式中歸咎于源初的真理——乃是尚未被經驗的存在之真理的運作本身。
在日常生活中,我們維系并依靠著存在者,正如我們在自己的每一次行動中都征用著存在者整體的持存那樣。然而,當我們支配著這些一般事物直接的現成可得性時,卻并沒有反思“它們首先是可通達的”這個事實。海德格爾通過對“存在的意義”的追問將日常性的存在者式思維在回行中擊碎,這使我們意識到了即便我們寓于整體之中,整體也還是在那里——它只是處在“背景”之中而已。即“讓存在——即讓存在者整體存在——是解蔽著又遮蔽著的,其中發生著這樣一回事情:遮蔽顯現為首先遮蔽者。綻出的此之在保存著最初的和最廣大的非解蔽狀態,即根本性的非真理。”作為真理本質的自由讓存在者整體存在出來,因而對于存在者本身的無蔽性來說,其恰恰是以“非——照亮方式”讓存在者之遮蔽,這種對于遮蔽現象本身追問缺席。海德格爾認為,“對于遮蔽之追問的方式和方法,是對無蔽本身原始等級的標畫。”所以說,對于非真理的本質追問,首先并不是在“不是——真理”的對立層級上進行述說的,即作為真理的對立面的錯誤或者不符合。毋寧說,最為本質的非真理,不是——無蔽根本在于“那種還尚未無蔽的東西”與“那種不再無蔽的東西”源狀態。因而可以說非真理乃是具有完全本質性意義上的雙重性地歸屬于存在之真理的運作,在此運作中我們關于真理本質的追問,其本身也是對于非真理的本質追問。對于遮蔽非真理的追問作為服務于真理的“背景意義”并不是走在一條迂回的彎路上的多此一舉,而這恰恰是通往真理的本質唯一可能的道路。因為非真理不是“向來”就是否定的、消極的東西,即那個作為單純否定錯誤的非真理。毋寧說,積極的強有力的非真理根本上乃是作為一種不化控制的對于真理的本質解釋。因而,通常對于非真理的本質視而不見,一方面在于“作為遮蔽的非真理”,遮蔽總是消隱在一種“本己的現身當前”的固執之下,即人類固守著從唯一之所是與實在意義上的尺度之本質,對自然和歷史之真理的整個空間做以開拓。在這般滯留在通行之物的姿態下,遮蔽的非真必然作為一種即遺忘了存在者整體又遺忘了源始之可敞開性下的被賦予狀態,賦予了世界中的每一個常人反而可以通過這個方便可得的通行之物來確保自己之所是;另一方面,“作為迷誤的非真理”即錯誤的敞開之所和根據,“迷誤屬于歷史性的人被納入其中的此在之在的內在機制。”因而可以說,只要此在以操勞之途徑,處于日常狀態之中,只要此在在某種特定的意指中,使存在者在存在的籌劃中總是這樣或那樣地被領會著,只要決心有所當前化的把此在帶入其處境之中,那么就其揭示行為以及揭示方式來說,根據每一種具體情況加以揭示的敞開狀態都各個是其迷誤的方式。因而就其整體性之如何來看“所謂錯誤,并非一個個別的差錯,而是那種其中錯綜交織了所有迷誤方式的歷史領域(即統治地位)。”
我們可以看出,對于“遮蔽與迷誤”這一雙重意義上的非真理之本質的追問,恰恰要喚醒的是此在作為存在之守護者,要始終傾聽著或允諾于動態意義上的存在之真的本質化現象。在我們呼喚“真理”,即讓存在者存在,我們要始終意識到本真的當前原則上是不能從現在去澄清,而必須將其置于,“遮蔽—當前—迷誤”這一整體下,方能就存在之關聯的轉變來經驗自身。即“沒有任何東西‘當下即是地’現成擺在那里;是當下即是作為本真的當——前才始讓那能作為上手事物或現成事物存在‘在一種時間中’的東西來照面。”可以看出的是,海德格爾對于存在之真理的追問,即由正確性的真理向遮蔽與迷誤的非真理的回返乃是基于對于形而上學中永久持存之物的克服,即形而上學中所思考的“向來所是”的那個本質的東西。
(作者單位:成都大學政治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