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巴黎第一大學校長、法國歷史學家菲利普·布特立(Philippe Boutry)教授在南京大學法國學術周開幕第一天舉辦了精彩的學術講座。法國巴黎第一大學歷史學研究有著深厚的傳統,布特立教授在法國史學界也享有頗高的聲譽。他此次的學術講座以“歷史與記憶”為主題,講座題目為“歷史與記憶:‘一戰’在2014年法國的百年記憶”
一、歷史與記憶的理論范式
法國是歷史學最為發達的國家之一,許多歷史學流派、歷史學家和歷史學理論都曾形成于這個國家,歷史記憶理論就誕生在法國并已經較為全面地傳播到中國。法國社會學家哈布瓦赫的著作《論集體記憶》以及國際著名的法國史學家勒高夫所著《歷史與記憶》堪稱歷史與記憶理論的奠基之作。
布特立教授首先具體探討了歷史與記憶的理論范式。他將法國人關于一戰的百年歷史記憶直接與中國歷史語境中的一戰記憶作為對比,讓我們深刻感受到歷史與記憶這兩個定義的不同范疇。一戰給法國人留下了直接并且深刻的記憶:這場戰爭給法國人帶來了痛苦,無數生命的消亡,國土的淪陷,經濟的創傷以及戰爭最后的勝利,中國人對于一戰的記憶則與法國人不同。布特立教授指出,中國人對戰爭開端的記憶沒有法國人那樣深刻:一戰在遙遠的歐洲爆發幾乎沒有給中國人留下深刻的記憶,中國政府是在戰爭末期才參與了戰爭,而且是用一種較為間接的方式,在法國北方的中國勞工公墓則是這段歷史的見證;中國人對一戰結束的記憶卻很深刻,并且和法國人有著完全不一樣的記憶:那不是對戰爭勝利的記憶,而是變成了反對日本攫取戰敗國德國在中國山東利益的記憶,1919年5月4日爆發的反日救國運動則深深留在了中國人的一戰歷史記憶中。
這樣的案例顯然讓我們每個人都認識到記憶有著自身很多顯著的特點。而有關記憶的理論范式,布特立教授則認為歷史記憶主要有儀式慶典、文字書寫和景觀遺跡等形式,而記憶具有鮮活性、不確定性、變化性、主觀性、批判性、選擇性等特點。人們經常會選擇性地記憶一些歷史事件,或者說選擇性地遺忘一些歷史事件。這樣的現象也上升到了國家及政府的層面,一些國家或者政府出于政治等諸多因素的考量,選擇遺忘一些歷史事實甚至篡改歷史。但是歷史學家們的作用是什么呢?布特立教提出了這樣的問題并且給出了他的解答:歷史學家們必須起到一種監督并且檢點考證事實的作用。歷史學家們對待任何記憶包括個人記憶、集體記憶直至國家記憶都應該抱有一種懷疑態度。記憶是來源于歷史事實的,但是記憶注定不會改變歷史的本來面目。筆者非常認同布特立教授的觀點,作為研究歷史的學者,也應該將歷史與記憶與政治相剝離,歷史研究應該具有它的獨立性。
二、法國青年人對歷史記憶的解讀
隨后,布特立教授用2014年法國“一戰”百年紀念活動作為歷史與記憶的案例研究,尤其是以諸多青年人的儀式慶典為例,分析了法國青年人對待歷史記憶的態度。2014年法國為紀念一戰100周年,舉辦了一系列活動:為一戰老兵們重新出版了戰爭回憶錄,再版或者最新出版了一系列以一戰為題材的書籍,在知識界舉辦了各種有關一戰的學術研討會,在公眾中舉行紀念一戰的集會,另外還興起了對一戰博物館以及戰爭舊址的旅游活動。其中,法國無論從知識分子還是到普通民眾,尤其是學生群體都非常熱衷于這些紀念活動。那么,為什么法國的年輕人如此熱衷于這樣的有關歷史的紀念活動呢?布特立教授給我們作了非常具體并且詳盡的解答。
首先他分析了這其中的普遍愿因:一、法國是一個注重歷史與文化的國度,歷史作為一門傳統學科在法國人文社會學科領域一直具有極其重要的地位,法國的歷史學研究也處于世界較為領先的地位。二、法國人無論是精英階層或者普通民眾都有良好閱讀的習慣,而歷史類著作則是閱讀量較多的,可以看出法國人對歷史的一種熱情。而這種現象從英美等國家角度來解讀,法國則被視為保守主義盛行的國家。從意大利或者德國人的角度來看這種對歷史的熱情則被解讀為民族主義情緒。可從法國人自身角度來看,這樣的現象再自然不過了。一個國家的公民顯然有必要了解自己國家的歷史及自己國家的過去。法國人的這種歷史情結和中國人的歷史情懷在這里則有了一種聯通性。三、法國還是一個擁有很多歷史遺跡的國家。法國是一個具有悠久歷史的國度,在歷史不斷演進的過程中,留下了很多寶貴的歷史遺產,并且很多得到了保護。這些歷史遺產包括不同年代大大小小的城堡、收藏不同文化領域藏品的博物館以及各個歷史時期眾多名人的故居等等。這些歷史遺產正如一面照亮歷史的鏡子,提供人們回憶歷史的空間。倘若一個游客來到法國,他一定會發現整個法國便是一個露天的博物館。
從國家層面來看,布特立教授則認為這種紀念儀式也代表一種國家政治行為。法國政府歷來就有舉行各種歷史紀念活動的傳統。1889年,法蘭西第三共和國就舉行了法國大革命100周年紀念儀式。而在1989年,法國大革命200周年之際,法蘭西時任總統密特朗就舉辦了一個世界性的紀念活動,邀請了一些國家政要參加, 并且還邀請各國學者專家召開了國際性的學術研討會,而中國的歷史學家們也首次獲邀參加了此次法國大革命200周年的學術會議。在2014年,為紀念一戰100周年,法國現任總統奧朗德則批準了保護并維修有關一戰歷史建筑的重大政府項目,并且政府也投入大量資金用于各項紀念儀式。
從青年人個體層面來看,布特立教授列舉出以下幾個原因:一、法國青年人在反思自己,而持續紀念戰爭勝利也給自己提供了一面反思的鏡子。二、法國青年人有一種危機感,有一種不確定性。當前法國社會危機重重,這樣的情況都可以在一戰前的法國一一找到對應的狀況。三、面對全球化所帶來的一系列問題,法國的青年史學家們有一種個人的恐懼感,這是一種對于自身或者他人的死亡的恐懼,或對于生命個體痛苦的體驗,面對社會出現的各種暴動,或者面對友誼或者愛情的掙扎。而紀念歷史,回憶過去則給人們心理上一種理療,一種治愈。對于處在二十一世紀的青年人的心理來說提供了一種很好的依靠。
三、歷史紀念儀式在法國的新發展
布特立教授接下來則給我們對法國此次紀念一戰一百周年的紀念活動提供了一種全新的解讀,向我們展示了法國人在紀念歷史的儀式活動中體現的新內涵,其中不乏讓人為之一震的觀點。
首先,這次在法國舉行的紀念一戰百年的紀念活動不是為了反對一戰中的敵人德國。眾所周知,在上世紀60年代,法國時任總統戴高樂就與聯邦德國總理阿登納達成了兩國和解協議,這也是今天歐盟的兩大軸心國家。兩國從昔日的敵人變成如今緊密的合作伙伴,并共同致力于建設一個繁榮的歐洲,這無疑是具有劃時代的歷史意義。在“一戰”百年的紀念活動中,這兩個國家是在共同紀念這一段歷史:德國總理默克爾受邀來法國參加紀念儀式,德國的歷史學家們受邀與法國學者們一起參加學術交流研討會,還有德國的普通民眾也到法國來參觀一戰紀念館,所有的這些紀念都與仇恨無關。其次,這樣的紀念儀式并不是一個紀念戰爭勝利的儀式,它與勝利也無關。通常來說,我們如果紀念一場戰爭,我們會看到一些獲得諸多榮譽勛章的老兵們出席,他們被視為戰爭的勝利者,是國家的英雄,是代表法蘭西三色旗的榮耀,他們因此而獲得尊重。但是,在法國卻有不一樣的視角。人們充分意識到了這些參戰老兵們所付出的代價,所經歷的痛苦體驗。他們也許不是戰爭的勝利者,而是戰爭的受難者。
布特立教授提供給我們這樣有關歷史記憶的案例研究,讓參會的每一個人深刻體會到法國人的人文主義精神:法國人注重歷史與文化,法國人樂于懷舊與反思,法國人淡漠于功利意識。這些原因也是法國人易于形成以儀式慶典方式記憶歷史的基本原因。講座結束以后,參會的老師及同學們也都提出了一系列精彩的問題:諸如儀式慶典與國家政治之間的關系、中日與德法歷史記憶之間的異同,歷史記憶的創傷與寬容,一次大戰爆發的原因,民間大眾史學的真理性等問題。而布特立教授深厚的知識積累以及深邃的思想深度無疑給所有人留下了抹不去的記憶。精彩的演講,精彩的問答,也許是對這一場學術講座的最好的總結。文章落筆時恰逢“五四”青年節,法國人對待“一戰”百年記憶的態度也許可以給廣大青年人深刻的啟示:以史為鑒,面向未來。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金陵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