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吃什么?
簡單點吧——哦,曼虹帶孩子來參加鋼琴比賽。晚上陳遠他們要請飯,可能我推不掉。
哪個人?……誰啊?
電話里傳來丈夫輕微嘆息的聲音:我們的班花楊曼虹啊。
妻子點頭。電話里看不見她的點頭,只傳遞出意義不明的無語。丈夫說,陳遠也有叫你……
妻子說,今晚我要去健身。我的年卡快過期了。
丈夫的嘆息,變化成一個波瀾不興的深呼吸,淺淺慢慢地吁了出來,他說,好累啊。
妻子有感觸地微微點頭。電話空白了一會兒,彼此都接收到一種體貼與默契。他們就不再說什么,一起掛了電話。
這是一對平常夫婦。平常的工作、平常的樣貌、平常的生活態(tài)度、平常的生活品位,經(jīng)濟狀態(tài)也很平常,兒子上的也是平常的大學(xué)。
灰鯨卻是不平常的。尤其是西太平洋雌性灰鯨,因為全世界只有三十多頭。不比東太平洋灰鯨,西太平洋灰鯨雄雌合計,也不過一百三十多頭。作為鯨類研究者,那位妻子的先生,他一直以為這輩子不可能見到灰鯨了。十個月前,那頭大灰鯨的尸體橫“海”而出時,他的同事小吳觸摸著灰鯨布滿藤壺的身壁,淚水滿眶。他倒沒有這么顯露的情感,但是,他心里有惆悵:從業(yè)二十年,終于見到真身了。從今往后,這輩子,是不可能再看見灰鯨了。他的手掌也在大灰鯨粗糙的皮膚上,情感復(fù)雜地摸撫著。二十七噸重灰鯨的體表上,長著當?shù)貪O民叫火山口的、學(xué)名叫藤壺的小貝類。灰鯨龐大的身軀上,尤其是頭胸部,藤壺星羅棋布,這成為灰鯨著名的身體花紋。所有海洋動物、魚類,恐怕只有灰鯨,能夠容忍小貝殼們在自己皮膚上安營扎寨。而灰鯨的天敵,虎鯨,就沒有人敢上去太歲頭上動土。即使虎鯨不動殺機,它身上黑白兩色的色塊,足以令人不安。是不是這樣,你就對隨和的灰鯨印象良好?
其實不是的,談不上誰好誰壞了。
楊曼虹又問,那么,灰鯨是吃素的?
不不,它吃鯡魚卵、群游的魚類,也吃海膽、海星、寄居蟹……
楊曼虹的聲音是她全身唯一沒有變老的部分。遙想當年,他一聽到她的聲音,就會掌心出汗,如果,聲源就在他身邊,汩汩出汗的掌心仿佛連接著滴水泉。他對自己失控的手掌,沮喪勝于尷尬。其實,這有什么呢,但這就是他的沮喪之處:他從來不覺得那是愛,他只是被她天籟般的聲腔驚擾了。當然,如果對方即時回訪,是可能會演變成小愛情什么的,但對方自然沒有。直到歲月流逝,他更確信當年不過是年少易驚罷了。現(xiàn)在,他的掌心已經(jīng)干涸。很多人事,都不再令他掌心潮濕了。很多人很多事,永遠不見也永不想念。大學(xué)同學(xué)會,他都意興闌珊,何況高中同學(xué)會。接到陳遠的電話,說了老家三十年高中首次同學(xué)會的策劃。陳遠興致高亢地介紹了組織籌劃情況,他要他短信發(fā)去準確的地址電話,以建立同學(xué)通訊錄。他覺得這好像是遙遠的無聊之事,但他一直點頭,說,好,好的。好,好的。
睡覺的時候,他對妻子說,陳遠叫你也去呢。他老婆也去。說四個人正好開一輛車。三小時車程也不累。
神經(jīng)病。妻子咕噥了一聲,我又不是你同學(xué)!
他知道,妻子一直不喜歡發(fā)達囂張的陳遠。
他睡意蒙眬的時候,聽到妻子說,還有興致搞高中會,真是神經(jīng)病。都是老嘎嘎的大肚漢、黃臉婆,相見不如不見呢……
妻子的話,像閃光燈,一激靈把他從睡眠的沉淪中突然曝光出來,他有嚇一跳的感覺,但瞬間又沉淪而去。耳邊依稀有聲音在叨:他不就是要召集同學(xué)們,看看現(xiàn)在他是多么有錢多么成功嗎?他那個老婆,天還不冷就穿過膝的貂毛大衣,耳朵吊的、脖子掛的、手腕戴的、指頭套的,腳踝圈的,唉呀,這人就是個移動當鋪,見一次煩一次……
聲音像遠方的霧氣,飄渺迤邐,他仿佛記得他有低聲回應(yīng)那個霧氣一樣的聲音:……嗯……人家也不容易,一個高中生……打拼房地產(chǎn)……
但其實,妻子沒有聽到他任何回應(yīng),她知道他睡過去了。她自己也很快睡去了。
他是一個人和陳遠夫婦回到熹城,參加了同學(xué)會。
同學(xué)會大會在熹城一中旁邊的、正在申報五星級賓館的熹晟國際大酒店舉行,這是一個同學(xué)的闊佬舅舅新投資的項目。在一個教室大小的會議室內(nèi),本地的同學(xué)還張羅了個大紅橫幅:“熹城一中高二(6)班的三十年大聚會”。
班主任是被同學(xué)們用輪椅推來的。數(shù)學(xué)老師英語老師,因為健在,也都衣著整齊、顫巍巍地來了,表情就像孩子過年。有兩個女人小心翼翼地踩在墨綠色的吸音地毯上,用眼神竊竊交換了第一次進這么高檔的場所的不自在。三三兩兩進來的女人們,讓鯨類專家的他,暗自詫異。幾乎進來的都是陌生婦女,因為知道她們是同學(xué),他就在記憶的大海里勉力打撈,這樣才能在她們的臉上,找到一星半點過去的時光中的少女影子。這些中年女人幾乎都變得異常活潑,主動招惹出擊男同學(xué);而那些男同學(xué)們幾乎也都形體松如發(fā)糕,不是眼皮浮腫、就是臀肥乳厚,不是頭發(fā)稀疏無神就是目光稀疏無神,一個個遠不是當年骨骼清健、肌肉緊實的高中男生。除了陣陣夸張的寒暄問候之外,放眼都是一派西風凋碧樹的感傷景致。楊曼虹坐到他身邊的時候,如果不是她令人心醉的嗓音未變,他決不能相信她就是楊曼虹。她就像一棵被三十年的時光腌制的大頭菜,當年她流光溢彩的聲音相輔的黑眼睛,不止眼角下掛,還透著一種活潑的兇光,抑或是不耐煩,里面流轉(zhuǎn)的波光早已風干,還有那個曾經(jīng)精美逼人的下巴,陷落在仿若發(fā)面似的脖子與下頜間。那條依然挺秀的小鼻子,卻毫無作為地混跡于平庸的臉上。不過,她的身形大抵還行,胸臀有致,雖然第一眼也知道她耿直著脖頸子挺拔過分。其實,也不單是楊曼虹,幾乎所有的女同學(xué)們的下巴頦,都發(fā)酵似的膨松了,有的人直接變成了由字臉、冬瓜臉。一張張無力的大臉,透著對生活的厭倦與妥協(xié)。當然,這種久別重逢的興奮也是真實的。
鯨類專家選了一個角落位置,安靜地看著活躍的陳遠在熱烈接待中。看來本地高中同學(xué)也不是很經(jīng)常見面,所以,他們彼此寒暄得也非常熱烈;而一進來,本地組織者就在開篇告知大家,本地同學(xué)扣除兩個在服刑,一個被那個(槍決),一個出差,一個病逝,其余的都來了;在外地工作的十一個同學(xué),除了出國的三個,中風偏癱的一個,也都來齊了。也就是陳遠在開場白時說的,能來的全都來了,高二(6)班的同學(xué)們!我們大團圓啦——
遲到的楊曼虹直接走向他的座位,坐在了他的旁邊,隨手的小夾包還快樂地打了一下他的頭。那種只有同學(xué)才有的那種歡心的親切,其實也令他有點感動。楊曼虹告訴他,梁柳莉最慘,也最蠢!你想不到吧,一個小小的科級,居然受賄七百多萬!回頭看,真可悲。楊曼虹說,她受賄那么多錢,不過就是讓她老公兒子在澳大利亞逍遙,現(xiàn)在只剩她自己在監(jiān)獄里哭!一個女人,圖什么呀!楊曼虹又說,那天整理家,我竟然看到曹子祥給我刻的印章,他給我刻的是壽山石啊,可不是普通的橡皮擦。他是偷他爸爸的石頭!你還記得吧,那時他特喜歡刻印章,好像給全班的人都刻過橡皮擦印章——他有沒有給你刻過?鯨類專家還沒來得及追憶,楊曼虹就接著說,我就是不理解,你說,他那么一個文靜忠厚的人,心怎么會那么狠?就算你遭遇了城管啊、工商、居委會呀什么的,很不公平的待遇,你也不可以拿放學(xué)的小學(xué)生報復(fù)社會呀!七八個小孩當場就死了,受傷的十幾個,這不是瘋了嗎!所以,他槍斃的時候,我沒有去看望他妻子孩子,我覺得他太狠了。我反正不能原諒他。柳莉被判刑的時候,我去看了她爸爸媽媽,我覺得柳莉是個愚蠢可憐的女人。
鯨類專家一直點頭。他沒有看楊曼虹,是出于對那些在發(fā)言的同學(xué)們的尊重,一直點頭,也是對楊曼虹的悄然呼應(yīng)。楊曼虹也知道他雖然只盯著桌上的茶杯,但一直在專注聽她說話。當知道他的工作性質(zhì)后,楊曼虹壓低嗓子問了他很多問題。她說她的孩子非常喜歡魚類,但鯨類專家馬上就忘了她的孩子是男孩還是女孩。他反復(fù)告訴她,鯨是動物,不是魚類。她也一樣馬上忘記,還是問鯨魚怎么地又怎么地又又怎么地。同學(xué)們在輪流講話,話筒由一個同學(xué)顛東跑西地快樂傳遞。三位老師說話的時候,同學(xué)們還是比較安靜,之后,是同學(xué)們自由發(fā)言。陳遠他們規(guī)定每人發(fā)表感言不超過五分鐘。但拿起話筒,總有人忘記時間,有人有莫名的空洞激情,尤其是個別有職場管理經(jīng)歷的人,一見會議的陣勢,不由自主地就話嘮;也有人有了一些參與各類社團的經(jīng)驗,要大家和自己分享這個分享那個,然后不斷合掌感恩;更多的人不知所云、拉拉雜雜地漫談,總之,濫用配時也無人制止。所以,一些感到發(fā)言無趣的同學(xué)們,就會與鄰近者悄聲說著舊別重逢的小話。
同學(xué)們忽然哄堂大笑,陳遠可能說了個黃段子。在楊曼虹不提問的時候,鯨類專家支著耳朵,聽了幾個同學(xué)的發(fā)言。這幾個男女,都是傻笑著接過前面同學(xué)用完的話筒,也基本在復(fù)印前面人的話:今天我特別高興。看到大家心情很激動。我也不知道說什么好。祝老師同學(xué)們身體健康、心情愉快、心想事成,合家幸福、萬事如意!云云。后面接過話筒的,也大致這么說,或者,換一句祝詞。再后面,接過接力棒的同學(xué),也大同小異地這么說。
三十年過去,這些人好像變得腦子簡單、表情拘謹,或者是比本來的木然與羞澀更加木然羞澀;三十年前的青蔥年華里,一個單純羞怯的表情,會贏得好感和寄望,而三十年后,生活已經(jīng)把你腌制如咸菜,依然還是一副簡單羞澀的純真表情,那不是遲鈍嗎,再怎么也有兩句被生活針砭針灸過的酸甜苦辣的味覺痛覺啊。至少你有磨礪過的復(fù)雜與斑駁。
哎,你剛才說,楊曼虹壓低嗓子:那頭大灰鯨的標本做了四個月?要這么久嗎?
不是四個月,是十個月。光分離灰鯨的尾部骨肉,就用了三四十小時。
你是說,用那個高溫電箱烤化它的皮肉?
只融化肉。皮是我們先用解剖刀一點一點剝下來的,真皮加表皮,都小心翼翼地剝離下來。我們后來做了兩個標本,一個是皮囊的,一個是全骨架的。
那多難弄回來呀,十四五米長,要多大的車呀!
不,不,是拆開運回來的。骨頭一塊塊的,我們回來再重新組裝;皮,經(jīng)過浸泡、脫脂后拿回來,也是一塊塊縫制起來的。一般人看不出來。
真想帶孩子去看看啊!哎,你剛才說它的脂肪很厚,脂肪不就是魚油嗎——噢!那是不是就是營養(yǎng)品深海魚油啊?
哦,不是……
有人在大喊,全班同學(xué)沖著他們笑。有個外號叫贊比亞的熱心女同學(xué),把話筒塞在他手上。有幾個聲音在交錯地吶喊,美女!美女!美女!更多的聲音在爆笑,大家又回到了高中時光。有一個聲音在高叫:——我是為了認識太陽而來的!立刻有更多的聲音在響亮重復(fù)這句話。歡叫聲此起彼伏,屋子里到處都是太陽波光。三十多年前,好像還是初中,他的確說過這話:我出生,是為了認識太陽來的。當時,他非常喜歡這一句,出于虛榮心,他并不告訴同學(xué)們,這是一首詩上看來的。既然是他的原創(chuàng),自然就招惹同學(xué)們更有興趣的、欣賞式的嘲笑。三十多年過去了,還是有人沒有忘記它。
陳遠在主持桌上,敲著鮮花鋪滿的桌子:喂!同學(xué)們!從一進門,那兩個美女就一直在開小會,嘀嘀咕咕不停。晚上是不是該罰酒?!
大家都叫嚷著——要!!
美女,是他高中時的外號。那時候,只要有人叫,他就惱羞成怒,但他個子小,沒有反抗和教訓(xùn)人的實力。他當然不是美女。學(xué)生時代的綽號,大多都是羞辱調(diào)侃人的。他的確有一雙比女人還美的眼睛,睫毛又濃又密,尾稍還帶翹,再下面是細膩有致的顴骨,但是,再再下面,就是一張肝破裂一樣的厚黑大嘴,門牙縫還大得可以雙向進出螞蟻。他的下半張臉,不說一副骯臟相,也的確乏善可陳,自己看著都經(jīng)常生厭。所以,當同學(xué)叫他美女的時候,他有強烈的被嘲諷感。當然,這是三十年前的感覺了,現(xiàn)在,這些都不能讓他情緒起伏了。就像,要讓他再手心出汗,已經(jīng)是一件比較不容易的事。
他拿起話筒,環(huán)視著大家,其實,他誰也沒有定睛細看,他知道他細看也看不出更多點什么。他有禮貌地笑著,最后把眼光虛停在陳遠的禿頂上。他說,三十年變化真大,我知道我們大家內(nèi)在的改變,遠比外面看到的還要大,因為有的同學(xué)看上去永遠不老(一片夸張的笑聲,彼此在半開玩笑地恭維身邊人),他讓大家胡鬧了十秒鐘,接著說,我當然也不是三十年前的我了,那個時候,我以為我來這個世界,就是為了認識太陽的(同學(xué)們看到了他的自嘲的笑,又是一片哄堂笑聲)。現(xiàn)在,我早已不這樣想了。所以,我想,同學(xué)聚會最大的好處,就像標桿一樣,幫我們確認我們的改變。好吧,我祝愿大家,節(jié)哀順變,力爭越變越自在——哀字用重了,我的意思你們懂的。
楊曼虹瞪大了她的眼睛,她推了鯨類專家一把,看起來有點嬌嗔。這親昵的任性讓他幾乎起了些微排斥。這一絲反感又立刻讓他內(nèi)疚慈悲。他想,如果時光倒轉(zhuǎn)三十年,他的手心肯定要汩汩出汗的。生活的流年過去,回頭看,滿地都是水草、泡沫塊與骯臟陳舊的珊瑚尸骸,誰的身后還有干凈的海灘,撒滿退潮后的美麗潔白貝殼?
楊曼虹后來說,她先打他的電話,因為她想帶兒子在比賽前先看看他們研究所的灰鯨館。后來,飯桌上,那少年說,他需要去問候一下灰鯨,考試才能發(fā)揮好。結(jié)果,他沒有如愿。所以,他考得一般般。可是,考前,鯨類專家的確沒有接到她的電話。那幾天,他都在海上,在做例行的野外海洋調(diào)查。按說,海上通訊信號還是穩(wěn)定的,能通話、能接發(fā)短信,只是他們在海上四個隊友,兩兩一組,輪流在觀測臺觀察、記錄。注意力都比較集中,所以,都不會玩手機,但電話是會接的。但是,電話確實沒有接到。他不明白為什么接不到她一直打的電話。也不好把困惑攤給她看,不然她只會更費解。
那幾天天氣不算好。風大,忽陰忽陽的。海洋調(diào)查,每月必須至少一個航次,一個航次就是在海上四五天,觀測范圍要覆蓋整個南甲海灣,包括東港、石舫島、安水灣和連云群島的大片海域。當然沒有灰鯨,主要就是白海豚。本來上旬他們小組出海了,但是,第二天就忽遇不測的暴雨風,觀測船就近靠岸。隨后氣溫驟降,冷空氣南下了。野外調(diào)查暫時擱淺,一拖到下旬,直到前幾天,一頭白海豚浮尸海面。那是誰?資料庫里一比對就查出來了。這么多年每月觀察記錄積累的數(shù)據(jù)不是放著玩的。他們很快就辨認出來了:青灰底、頭部右腹部有雪花斑點、背鰭有小缺刻,沒錯,南灣種群的一頭青年白海豚,NJ037。新機場的爆破清礁,位于安水灣海域的建設(shè)用地,處于白海豚保護區(qū)。所長怒發(fā)沖冠。建設(shè)單位說,協(xié)議好的,施工方必須使用國際最先進環(huán)保的疏浚工藝,使用絞吸式挖泥船挖巖,保護海洋環(huán)境,不知怎么落了空,他們還是使用了破壞力最大的炸礁方式。NJ037是一頭活潑的家伙,沒想到就這樣夭壽了。去辨認尸體的時候,他以為小吳會哭。結(jié)果還好,他只是鼻子紅了,惡狠狠地一句連一句地咒罵粗話。五大三粗的小吳,偏偏生了一顆林黛玉的心。南甲灣這五十多頭白海豚,每一頭海豚個體特征都有詳細檔案。而對于小吳,它們仿佛就是他豢養(yǎng)的寵物。第一次發(fā)現(xiàn)新人小吳情感脆弱,是第一次帶他野外調(diào)查。那天風浪并不大,新人卻吐得抱著船上棕色的塑料桶不放,小組老人都以為他沒力氣折騰了,這時候,在天貓嶼附近,他們看到了一群白海豚。開始以為它們在嬉戲,一頭純白的海豚,一直用自己的背部,把一頭幼海豚托出水面。其他成年海豚似乎也在為這個游戲助興,甚至幫忙托出小海豚。他們在望遠鏡中觀察了不到兩分鐘,就取得了共識:是海豚媽媽在救小海豚,而且,能夠判斷,小海豚已經(jīng)死去多時。這一個種群,不是在嬉戲,也不是進行葬禮,是在努力救援,它們不承認小海豚已經(jīng)死去,至少,海豚媽媽不同意,所以,它們集體堅持著,以幫助小海豚浮出水面呼吸。
小吳扔下塑料桶,擠上觀察臺,搶過望遠鏡。最后,他們的觀測小船慢慢靠上了這群海豚。那個距離,肉眼都看得很清晰了:那頭深灰色的小海豚,顯然才出生幾天,能看得出它小小的軀體正在腐爛邊緣。他們的船小心靠近后,一個人把那頭依然在媽媽背鰭上的小海豚取了下來。他已經(jīng)忘了是誰幫忙取下的,但記得是小吳接過了那頭軟塌塌的小尸體。那個牛高馬大的新人,來不及說什么,跪下來就吐得淚眼婆娑。再相處一段,風雨同舟,野外小組成員就都知道那天他嘔吐物里,不僅有膽汁還有些淚花。這個專業(yè)的人,比一般人親近自然動物吧,但是,偉岸的身體突然來了個林妹妹的心,大家還是有一點冷不防的感覺。那天,觀測船帶著小海豚,帶著白海豚種群的心愿,告別海豚群,慢慢駛遠。野外小組成員海葬了那頭小海豚。整個過程,所有人都一聲不吭。伙伴們都是默契的。小吳似乎一直在嘔吐,抑或垂淚。
就是那個時候起,老鯨類專家的他,覺察到自己的老態(tài)。十幾年前,他應(yīng)該也會興致勃勃、情緒飽滿。那是嘔吐摧毀不了的、超越風浪的“我與你”的連接。現(xiàn)在呢,有點疲憊了,見慣不驚了,有點淡漠了。甚至灰鯨來到。不過,灰鯨那天出現(xiàn)的時候,大家看著發(fā)到所長手機里的求證照片,都被驚喜震駭?shù)搅耍夯姻L!這是他媽的灰鯨啊!
連續(xù)驅(qū)車四五小時,野外小組連夜趕到了鄰縣的大漁村,并于凌晨來到了大灰鯨的身邊。它的熟人來了。撫摸、感慨。解剖、去脂。處理好的大灰鯨,被迎回來的時候,得到了一個以它為主的隆重聚會。就像為它置辦一個人間派對。這起于他們所長的花哨意志。其實就是一個隆重的葬禮,但所長不好意思承認。它這條生命可不容易。所長說,它死于當?shù)貪O民在海里安置的定置網(wǎng)。被定置網(wǎng)纏住的大灰鯨,窒息而亡。解剖結(jié)果也證實了。它的肺部有水。
所長是這么開始致辭的。鯨類專家一直不討厭也不喜歡那個嗜酒如命的所長,他不討厭也不喜歡所長酒后自戀輕狂;他也一直不討厭所長酒后對女人、對美、對其他物種生命的珍視把賞奇崛姿態(tài);但他一直覺得,酒醒的所長是虛張聲勢、天真鄭重的。但是,這次,所長要給灰鯨一個告別儀式,或者說一個不知所云的儀式,他內(nèi)心是寬慰的,說正中下懷也可以。他甚至認為自己一直是蠻喜歡所長的。所長似乎代表了所有那些,他喜歡的、但不敢冒犯的做派。
聚會儀式在新辦公室二樓的大會議室進行。大灰鯨的遺骸擺在職代會主席臺的位置,都是標本散件,骨骼、皮膚、須板。擺出了它生前十四米八的長度。環(huán)繞灰鯨的是,一大圈隨意鋪放的怒放的鮮花,百合、康乃馨、松針之類。灰鯨頭部骨骼前,還點燃了三支、杯口粗的奶黃色的藝術(shù)蠟燭。整個研究所人員,都被辦公室短信提示:請穿深色正式服裝,但不勉強。本地所有的媒體都偷偷來了。他們認定這是灰鯨追悼會。
所長穿黑色西服致辭。
大灰鯨:
你好。對于一輩子只能見面一次的相遇而言,見面即永別,是一件殘忍的事。我們以這個方式聚會,令人悲哀。我謹代表人類,向你表示沉重歉意。
除了比人類籃球場還大的藍鯨,你們是最壯觀的地球生命;在這個世界上,你們還是遷移距離最長的偉大動物,可是,沿海港灣兩萬公里的洄游,每天近兩百公里的跋涉,北上、南下,沿途有多少漁網(wǎng)在等著你們啊。一個偉大的海洋動物,竟淹死于大海——真讓人羞于公布你的死因。地球是我們的家園,更是你們的家園。
作為西太平洋朝鮮種群,你們比尚存兩萬多的東太加州種群已瀕危至極。國際捕鯨委員會AWC宣布灰鯨為全球最為瀕危的大型鯨類種群。我們甚至至今沒有找到你們的繁殖場。我們只找到你們夏季在薩哈林島的攝食場。偌大的地球上,你們僅剩一百三十多頭。今夕一見,此生再難。
再見,大灰鯨。
沉痛致禮,讓我們,向一個偉大的生命——致禮。
所長放下稿紙,走出致辭臺,向地面的大灰鯨深深鞠躬。
記者堆里有個撲哧的笑聲彈出來,盡管忍俊不禁者立刻嗓子剎車,但是,全場還是有點凜然地寂靜了一下。他也想笑,但又笑不出來。他看到所長鞠躬動作的僵硬與笨拙。也許他這輩子第一次使用鞠躬大禮。他看到所長的西服腋下后側(cè)沾滿白色狗毛。所長有兩條銀狐犬,一年換兩次毛,據(jù)說,每次換毛季,他們家都很像是在過圣誕節(jié),客人聞風逃逸。鯨類專家的笑意像一個水中的氣泡,上升著,但還沒有升上水面,就消遁無蹤了。他領(lǐng)會著狗毛與笨拙鞠躬后面的真誠。此外,還有一種氛圍,也許和彌漫低徊的音樂有關(guān),會議室里始終彌漫著霧氣般的、哀傷難言的背景音樂,這音樂讓他呼吸破碎。正痛苦地琢磨著是誰布置了這么貼題的旋律,就聽一個像是記者模樣的小個子,正和巍峨的小吳竊竊私語,他們在談?wù)摰囊彩潜尘耙魳罚怯浾呋腥淮笪虻卣f:啊,《遠離地球》?誰的曲子?
他就走了出去。拔著頭發(fā)離開地球。他腦子里突然冒出這句話。
包間里,陳遠夫婦坐一邊,楊曼虹和那個十三四歲的少年坐餐桌另一邊。他因為遲到,反而坐到了主位,后來那個少年和媽媽換位置,和他相鄰而坐。因為少年要和鯨類專家一起坐。陳遠太太說,你夫人怎么又不來?見她比見市長難。他笑笑說,在加班,趕報表呢。
陳遠太太笑,說,他夫人很像朱莉安吉娜。
真的耶?!楊曼虹表情很夸張,說,班會的時候,我求他給我看老婆照片,他竟然說他手機里沒有!——原來是怕我們吃醋啊!
就是!陳遠太太說,她嘴巴!嗯,那嘴唇特別像!
陳遠說,所以嘛,他總是舍不得把夫人帶出來。
鯨類專家隨他們說笑,臉上也配合著愉快的表情。他心里知道,其實說的人、聽的人都知道不是這么回事。他妻子和朱莉有云泥之別。嘴唇是厚的,而且經(jīng)常忘記閉攏。露著一小塊整齊的門牙。這是他很不喜歡的,和性感完全扯不上。他喜歡自然閉合的嘴巴。但是,想到自己肝破裂一樣的嘴,便也沒有了五十步對一百步的糾正之心。
楊曼虹的這個孩子是二婚還是三婚的結(jié)晶,他模糊了,反正同學(xué)會就說過了。他也不好再問也沒那個好奇心。少年的鋼琴比賽成績似乎很糟糕,楊曼虹不愿接陳遠太太反復(fù)牽起的話頭多談鋼琴賽。對于鋼琴比賽,少年滿不在乎,說他發(fā)揮很好,就是水平比其他參賽者差。他毫不見外,居然勸楊曼虹想開點。他甚至說,他根本不是來參加什么破比賽的,他就是來鯨魚館看大灰鯨的。少年宣稱:我出生就是為了來問候鯨魚的。因為它是地球上最了不起的動物!知道虎鯨嗎?少年問所有人,最后把葵花子似的小眼睛,盯在他臉上。他點頭。少年說,虎鯨最大的特點你知道是什么嗎?海上一霸!超級群居!
少年撇著嘴巴,態(tài)度倨傲:海洋唯一霸主!沒有之一!如果世上有我媽說的輪回,那我下輩子就當虎鯨!
大家都笑。受到鼓勵的少年說,虎鯨是超級話嘮!這點像我。因為沒有文字,它們就經(jīng)常開會,信息通報會或問題研討會。話不投機,它們就吵架,還會譏諷挖苦。你們科學(xué)家已經(jīng)分析出,虎鯨會罵粗話:麻辣戈壁什么的,你們科學(xué)家還分析出,如果年輕的虎鯨,合作不到位導(dǎo)致捕獵失敗,技術(shù)嫻熟的虎鯨就會滿嘴都是:呼——啾啾——哧!翻譯成人類的語言,就是——SB!虎鯨的聲音可以傳播百里,所以,協(xié)調(diào)圍捕的時候,滿大海都是虎鯨的命令、咒罵聲——了不起吧!波瀾壯闊吧?
他也笑,假裝知道是這么回事地笑著,其實,他一無所知,就像在聽虎鯨的八卦。楊曼虹歪著頭,以少女的神態(tài)看他求證:真的嗎?
少年代他回答:當然!這是科學(xué)研究發(fā)現(xiàn)!
我再給你們說灰鯨。很奇怪的,鯨類肯定是人類的遠古親戚,除了誤傷,所有鯨類,幾乎都不吃人。人類多好吃啊,隨便弄一個嘗嘗,都是自帶調(diào)味品的。但它們不吃。相反,只要人類救了它們,它們就很眷戀人類。額——去年吧,東南海邊有幾個漁民救了一頭擱淺小灰鯨,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潛水員啊、沖鋒舟啊,他們好容易把小灰鯨推回深海時,那小灰鯨居然又游回岸三次,一副眷戀感恩的樣子。
他依稀記起多年前有這個事,是哪本專業(yè)雜志上看到的花邊,似乎沒有少年描述的生動。但少年再說的,他又一無所知了。少年說,灰鯨語言很單調(diào),只會“哼哼”,有時一小時哼五十多下,二十到二百赫茲,頻率強度達到160分貝!哼什么呢,聽上去是嘆息和嘟囔。你們科學(xué)家就分析說,是群內(nèi)交流信號,或氣象預(yù)報,還有就是失偶、失戀的嘆息,要不就是憤懣發(fā)泄。灰鯨的天敵是虎鯨,知道嗎,如果灰鯨一家子遭到虎鯨圍剿,爸爸必定戰(zhàn)死。為什么呢,因為灰鯨很奇怪,它們是——男的疼女的,男女疼小的,然后,女的、小的都不疼男的。所以,灰鯨群一旦發(fā)生危機,雄灰鯨一定會奮不顧身勇救雌灰鯨、小灰鯨,但是,一旦雄灰鯨落難,就無人可救了,除非它有好基友。
一桌人又笑了。你懂什么好基友!楊曼虹佯怒地拉人來瘋的亢奮少年坐下。陳遠太太說,我看辛達雨才是真正的鯨魚專家呀。少年騰起從座位上站起,軍人般以手碰額:NO!辛雨達!
陳遠搖頭嘆息:哥們,原來我們都是雄灰鯨啊,一年到頭忙來忙去,女的不疼小的不愛,一有危險,死得最快。
死得最快?陳遠太太笑著:我們還在解放路居民樓的那次,半夜小偷進屋,是誰用被子蓋頭,悄悄說要看你去看的?——誰是雄灰鯨呀。
少年大拇指按鼻孔,四指朝下猛烈扇動,驅(qū)屁似的,對陳遠做了個無比蔑視表情。楊曼虹一掌蓋打在少年的后腦勺上,出手真重,少年的頭前送了一下,又故作灑脫地彈起。這回楊曼虹是真的發(fā)怒。陳遠有一點難堪,但很輕微,因為夫婦倆經(jīng)常調(diào)侃這個話題,他們一次次回到這個話題,太太的笑容包容慈愛,陳遠的笑容詼諧寬厚。陳遠太太可能也感到自己有點過分,便嬉皮笑臉地對少年說,你陳叔叔也喜歡魚,我們家養(yǎng)過金魚、錦鯉。噢,還有更可笑的,知道嗎——陳遠太太是真的覺得好笑了,而且她的目標受眾是大人。她想消除剛才對丈夫損害的影響。她巡看著桌上的大人們,春風拂人地笑道,你們知道吧,昨天我們家保姆在清理視聽室時,陳遠突然拿起本來要丟棄的一堆唱片中的一張,放進CD機,然后,就反復(fù)播放其中的一首歌。保姆轉(zhuǎn)了一圈提著垃圾袋回頭,說,那這張就不扔了?陳遠說,扔!就是要扔我才再聽兩遍的!我們家保姆說,你好像就聽一首歌啊。陳遠說,不,我就愛聽里面的一句歌詞——你們知道他聽什么,陳遠太太尖聲尖氣地唱出來:我像只魚兒在你的荷塘,只為和你守候那皎白月光……
哦——楊曼虹夸張地拖長音:看不出啊,陳遠還有這么浪漫的一面,他為誰守候皎白月光呀?
陳遠拿起酒杯,示意少年喝一口,說,小伙子,你看,我也曾經(jīng)是有夢想的一條魚呢——干杯!
少年滿不在乎地喝了一口,說,我是可以喝酒,我老媽不讓!
大家又笑。
少年站起來,轉(zhuǎn)而向他敬酒。雖然是相鄰,少年還是鄭重地起身正對:叔叔!我最崇拜的就是鯨類專家!
他跟那個少年碰杯。少年把杯子里的可樂一起喝光,又亮杯底給他看。他有點喜歡上這個大腦門、眼小如葵花子的臭顯擺的單純少年。本來今晚真是一點都不想出來,但是,這個少年讓他的應(yīng)酬感不那么強烈了。
城市的另一頭,那鯨類專家的妻子,在天尚未黑的時候,進了小區(qū)。丈夫的同學(xué)夫婦叫吃飯,她從來就不想去。雖然同城就他倆是高中同學(xué)。說起來,人家夫婦也從沒待她不好過,平時挺客氣的,也愛招呼吃飯,有時還送優(yōu)質(zhì)大米、進口干果之類。聚會了幾次,她就盡量逃避。沒有什么原因,就是她自己看不慣人家。反正就是不想去,他也知道丈夫是不樂意去的。這一周,他搞海上調(diào)查,在租來的漁民小船上,吃得都是面包、方便面;她正好在趕報表,加班總是晚歸。所以,最近夫妻倆都吃得潦草沒營養(yǎng)。今天,本來計劃弄點鮮魚、時蔬,做一頓可口干凈的菜,也可以小酌一點紅酒,但是,又不能了。他自然是推脫不掉,還是去了,她也不攔,人家有那個班花呢。上次同學(xué)會大聚會回來,看得出丈夫有些微的惆悵:大家都在歲月中變丑、變老、變乏味。彼此都是鏡子,照出了大好年華都過了保質(zhì)期。結(jié)實有力的身體、披荊斬棘的理解力、靈敏的感覺、過剩的精力、美好的好奇心。說不清哪一天起,就一樣一樣統(tǒng)統(tǒng)蛀蝕光了,像一籃子遲早要壞掉的蛋。
妻子開門的時候,預(yù)想起丈夫聚會歸來的困頓失落的小眼神,不由笑了一下。不過,這只是心底里的微瀾,但對門鄰居顧姐,卻站在家門口,迎接了她的心里的笑。顧姐一手拿著煎餅鍋子,一邊笑吟吟地說:我馬上要做韭菜雞蛋攤餅了,等一會兒,送你們嘗嘗!
不不不,我馬上要出去!謝謝了。她連忙搖手,另一只手在急促地掏鑰匙,因為著急,門鎖對了好幾次才準。一進門,她毫不客氣地馬上關(guān)門。她知道,稍微慢一點,芳鄰顧姐就會很自然地進屋,很自然地跟她談安利的新產(chǎn)品,就像她以前很自然親切地讓他們夫婦倆買走兩份養(yǎng)老保險一樣。說起來,這是全小區(qū)對她最友善最溫暖的人,可是,她一見到她就想躲避。
進門前,她就想好了,先做飯,很簡單。西紅柿蛋飯,燕丸蔥花酸湯。冰箱里有備料,現(xiàn)成的。然后,把兩人堆積一周的衣服,涂一下衣領(lǐng)凈,塞進滾筒洗衣機慢慢洗去。飯后,她要去嘉庚公園邊的那個靜心堂別墅,練練瑜伽。她買了年卡,已經(jīng)快過期了,卻總共才去過六七次。今天要去拉拉筋、出出汗。
開門而入,一股不算好聞的,但也絕不難聞的家的氣味,撲面而來。她感到自己很想攤手攤腳地歇歇,就像藏身于無人打攪的子宮。今晚就她一個人,有大把的時間呢。可以稍微休息一下吧。不要馬上出去,說不定顧姐大門還沒關(guān),想著堵她再賣點安利什么的。想著,她去更衣室換了寬松的起居服,順手抄起扔在床頭柜上的ipad,窩進了客廳大沙發(fā)上。先休息十分鐘吧。上上網(wǎng),看看微博,松弛一下心身。只是她沒想到,從ipad上再抬頭時,窗外已是烏漆抹黑,居然一下過去了半個多小時了。房間里,只有ipad在熒熒發(fā)亮,她得去開燈,可是,開關(guān)在門那里,真懶得起來了,晚飯呢,計劃好的西紅柿蛋飯,好像也沒有那么想吃了。算了,叫外賣吧。還有衣服!唉,還有一大堆臟衣服沒有洗啊。
說起來,這些天加班,吃外賣真有點膩味了,覺得吃了很多地溝油之類化學(xué)毒物。不過,吃外賣可以省下不少時間,吃了還要去練瑜伽呢。瑜伽也不能吃太飽,弄一份沙縣小吃的扁肉湯拌面,就好。這么想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機在電視地柜上充電,要叫小區(qū)外面的那家沙縣小吃送餐,必須起身去拿電話。必須爬起來,必須走三四米去拿,唉算了算了,她給了自己一個懶動的理由:讓電話再充一會吧,免得去練瑜伽,電不夠用。
她又心安理得地拿起熒熒發(fā)亮的ipad。屋子里只有那一點熒光勾勒著家具線條,還像閃光燈青森森地映照著她的大白臉。時間不知不覺地又被刷掉二十多分鐘。好玩的微博、熟人的微博,都看完了,沒多大意思,一個腳印都不留;新聞也看完了,包括最容易讓人匪夷所思的社會新聞,真的是無聊透頂了,連ipad的熒熒屏幕光,她都覺得扎眼了。她閉起眼睛,有氣無力地揉了揉太陽穴:真累呀。要不要叫外賣呢,其實也不餓,不吃晚餐也沒什么不好,養(yǎng)生呢,再休息一下,我直接去練瑜伽吧。再賴幾分鐘,就起來換衣服,走。瑜伽回來,再一起洗衣服吧。
又好幾分鐘過去了,沙發(fā)好像一個柔軟的吸盤,牢牢地吸附著她懶洋洋的身子。她有點憐惜自己起來,我真的是累的,沒日沒夜,鍵盤敲得我手臂都抬不起來,頸椎僵直,也許我該去牽引了。瑜伽也是很累人的,老師們總說累得舒服,她沒有感覺。有個老師結(jié)束的時候,總要學(xué)員圍坐分享感受。那些汗如雨下的學(xué)員們,總是像個心靈大師,分享自己身、心、靈的種種變化與覺悟。她沒有。好不容易,那個星期天的早晨,老師讓他們把瑜伽墊子直接鋪在院子里的草地上,在最后十分鐘仰躺在草地上放松冥想的時候,老師在她的眼睛上,各蓋上了一片樹葉。分享的時候,她發(fā)言說,這個葉子感覺太好了,扶桑葉的氣味,讓我想起童年。希望每次都這樣結(jié)束。老師寬容地微笑著,點頭。她不明白老師為什么不欣賞這些話,她又想到每次練完筋骨的疼痛與酸脹。其實,練瑜伽是個受刑的活啊,想到這一層,她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是不太愿意去練的,是不是正是這樣,她才會快過期了,還沒有去過十次。累呀,心里煩躁得很。不過,前幾年,工作壓力比現(xiàn)在大,為什么還沒有這種焦躁感呢,一個月不過才忙這幾天,前兩年,工作量是現(xiàn)在的三倍呢。唉,再躺一會起來吧。今天本來是想和丈夫一起吃點干凈的東西,如果他在,兩人一起吃了飯,再一起看兩集美劇,有點事做,也就過去了。一個人閑著,好像不行,閑著就生銹了。愛疲倦、總焦躁、懶應(yīng)酬,見什么都煩。是什么毛病嗎,反正不是抑郁,她上網(wǎng)做過抑郁測試,她不是,她也從來沒想到自殺什么的,甚至每年單位組織的體檢,也沒什么大毛病。
已經(jīng)又是一個半小時過去了,她既沒有去取手機,也沒有去叫外賣。期間,仿佛聽到過敲門聲,是那種很禮貌的、有節(jié)制的敲門聲。篤、篤、篤,當然,也許是錯覺。她總覺得顧姐不會輕易放過她的。她完全可能虛掩著門,等著她“馬上出去”的身影。說不定還有一大盤煎好的韭菜雞蛋餅?舌下與腮間,涌出一點津液,她覺得是有點餓了。但她依然不想動。是啊,不吃晚飯也沒有什么,就當減肥清腸胃吧。很多養(yǎng)生的人,都不吃晚飯呢。有很多出家人過午不食,人家也活得好好的。噯,再休息五分鐘就起來吧!
她換了個臥姿。等一會就起身吧,去個廁所,開開,需要立刻馬上去廚房接一杯水喝。是挺渴的,怎么這么渴呢,這么想的時候,她的手指還在刷屏。她又換了個蜷臥的姿勢。所以換姿勢,是膀胱已經(jīng)壓力大得不行了。就在這時,電視地柜上充電的手機響了,是電話,不是短信,在黑燈瞎火的這段時間里,短信提示音已經(jīng)響過七八次,她懶得接,但是,電話響,她不能不接了。怕單位、怕丈夫有什么急事。
一咕嚕爬起來,爬得太急,還趔趄了一下。抄起手機一看,竟然是婆婆的。
真是太討厭啦,她抑制滿心的不耐煩,接通了電話。
喂,她皺著眉頭。
菲呀,我摘了點八角絲瓜,趁新鮮啊,你趕緊過來拿去吃!婆婆笑呵呵,聽得出非常開心。她重重拔下充電器:不用不用!我們都不在家做飯的!
不值錢的,你跟我們客氣什么!
不!真不需要!她氣鼓鼓地去門邊開燈。燈光有點扎眼。
公公婆婆在天臺,種了七八箱的泡沫箱有機綠色蔬菜,每天種菜收菜、翻土施肥捉蟲,自得自豪得不亦樂乎。要是送了點菜,就好像給了人多大好處似的。這會兒,她恨透了這個恩惠。
少在外面吃。婆婆在電話里說,自己做飯健康。這些菜是綠色有機……
媽!謝謝了。我好多事呢……她想掛電話,但努力克制住:你和爸爸留著吃吧,我們真不用。要不送別人鄰居也行。她看了下時間,八點十五分。沒想到已經(jīng)這么晚了,就是去瑜伽房也練不了多久了,而且也沒有健身的心了。不出門了!沒時間啦!還有一大堆衣服沒有洗!她把怒氣沒來由怪罪到婆婆電話上。但暗暗地又有點輕松,等下就有正當理由,回到沙發(fā)上了。也許看兩集美劇?
鄰居他們哪有少吃我們的菜啊,這次的又……
婆婆的固執(zhí),非常非常可惡。她覺得自己要尿失禁了。她的聲音有點大聲了:
真的不用了!最近很忙,天天加班……或者您先放冰箱,我讓你兒子有空的時候過去拿吧。她盡量克制自己的冷淡與煩躁。
婆婆仍然沉靜在大豐收的喜悅中:絲瓜放久了就老啦,要不這樣吧,我讓你爸給你們送過來,等一下給你打電話,你到樓下來拿一趟就行了。
哎!不用不用!妻子有些驚慌了,我這會兒不在家!
沒事,我們有你們家的鑰匙,讓你爸爸直接給你們放到家里。
她完全傻了。
掛了電話,妻子發(fā)了幾秒鐘呆,心里充滿怨恨。同時,她也非常清醒:她必須迅速出門。立刻離家。因為,騎電動車的公公,最晚十五分鐘,肯定進門。這大晚上的,她狼狽逃離自己的家,這太荒謬了,但似乎又是當下唯一的選擇。
外面有些冷。這么晚了,到處彌漫著一股燒塑料垃圾的臭味。她不知道該去哪里,選著樹影燈暗處走著,怕公公或什么相關(guān)熟人看見。她心里空落落地生恨。路過小區(qū)大門外的沙縣小吃店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怎么餓。她更擔心在里面吃面,萬一被眼尖的送菜老頭看見,才真叫倒霉。走著、想著、煩躁著,感到越來越冷,應(yīng)該帶件外套的!她的手指頭都冷得有點發(fā)麻。該死!今天是計劃好要練瑜伽的,應(yīng)該去的!如果現(xiàn)在直接開車過去,晚課最多遲到一點點,可是,剛才驚慌出門,沒有帶年卡、也沒有帶瑜伽服。再折回家取也來不及了,公公隨時會出現(xiàn)在家里。
她非常懊惱、極度憤恨,想吼又吼不出來。她不明白自己的生活,為什么好端端就遭到摧毀。她心里怒火中燒,卻不知道該對誰發(fā)脾氣。踽踽獨行的她,在橫過小區(qū)門口的不明不暗、不冷清不熱鬧的大路上走了兩圈,她不知道公公進她家沒有。為保險起見,還是再等等再回去。大街的兩邊,很多店面已經(jīng)關(guān)門,即使開張著,也都是無趣的小店。五金水暖、電氣設(shè)備、升降衣架、辦公文具、裝修瓷磚,還有一個永遠點著灰溜溜日光燈的便利店。都是很無趣乏味的破店。混雜其中,略微光亮的就是靠小區(qū)大門口的沙縣小吃店。店外的水池邊,一個女孩,就著昏昏路燈光,懨懨地洗著一大捆蔥。也許是尾市收來的爛蔥。她看著那懨懨的女孩,覺得更冷了。她身子一緊,打著響亮的噴嚏。翻了一遍手機上的通訊錄,竟找不到想與之聊天的人。她深深吸了一口帶雨霧的氣,又吐出了一口濁氣,她聞到自己肺部深處逸出的難聞化工氣息。
下雨了,難怪天比傍晚時冷。她把袖子和領(lǐng)子扣子全部扣上,還是冷。如果是白天,就能看出是那種陰沉沉讓人想鉆被窩、吃火鍋的陰慘雨天。雨倒是一直不急,但陰冷茫茫綿綿不絕,把人的熱氣慢慢抽光。劉海已經(jīng)濕了,肩膀也潮潮的發(fā)冷。后頸因為寒氣生痛僵硬。她只好靠在一個打烊的什么店的卷閘門前避雨。開過去的車前燈光,不斷照亮她靠在那個卷閘門,多輛車的燈光,照明白了卷閘門上用噴漆寫的狂亂大字:愁你個鬼。她滿腦子里想著,等丈夫回來,她一定要歇斯底里發(fā)火,狂風暴雨地發(fā)作一下:
告訴你媽,再也不用送菜來了!混蛋!我不要她那些破菜!鬼菜!我不稀罕!!她心里想著,丈夫被自己罵了不敢回嘴的樣子,感覺舒服了一些。
在冷颼颼、陰沉沉的昏暗路邊,又堅持了半小時,她決定回家。她想好了,老人肯定走了。而萬一他腿慢,正好和她遇上,她一身風雨,剛加班回來,也說得過去;如果,他比她還晚進門,那她就可以嚷嚷說,唉呀,這么晚!早知道不如我下班拐過去一下,省得您這么辛苦!——太冷了!再不回去,非感冒不可。趕緊回去!
家里居然沒有人,和她匆忙撤退時一模一樣。她從客廳找到廚房,找到陽臺又找進冰箱,到處都沒有發(fā)現(xiàn)公公送來的菜。還不及她發(fā)怒,就在這當兒,她聽到門外有鑰匙開門的窸窣聲。她想也沒有想,拔腳直接竄進臥室,幾乎是身體的自作主張,她躲進了衣柜。拉柜門的時候,因為動靜大,嚇得她能聽到自己好一陣明顯的心跳。
進來的動靜,停在客廳。肯定不是丈夫,他總是懶得自己掏鎖開門,雖然,丈夫進門也是一聲不吭的。她憑直覺知道,就是公公送菜來了。她豎起耳朵,又悄悄撥開一點柜門,能捕捉到公公在客廳走動的聲音,他似乎把雨傘弄倒了,有啪的一聲響,悶悶的。腳步聲似乎走進了廚房,很快又退出,然后,好像在客廳盤旋著。她聽到茶幾抽屜拉開的聲音,那兩個大抽屜,一個放茶,一個放些糕點小食品。抽屜被很重地關(guān)上了,這個熟悉的聲音,她確定公公開了他們的抽屜。她很不快,但幾乎同時,那個腳步聲,正在往臥室而來。她一下子停止了呼吸,驟然籠罩的恐懼與慌張,讓她一腦子空白。腳步聲進來了,他會不會開衣柜的門?
燈亮了。做兒媳的女人死死抓住脖頸,嚴防死守自己幾乎控制不住的尖叫。但腳步聲靜止了,也許它的主人在巡視他們的床,或者墻上的風景畫。那個腳步聲,一直是停止狀態(tài),而這泯然無聲的時間里,一秒鐘簡直長于一日。柜子里的女人,被這個莫測的寂靜,快給逼瘋了。
實際上,腳步聲的主人,只是停留了一分鐘多一點,那個令人窒息的腳步,終于把它的主人帶向了客廳,最終,隨著大門開啟與哐當閉合,它徹底消失在了大門外。
柜子里的女人,從柜子中嗷——地撲到自己床上。隨即彈起,奔向客廳。絲瓜在廚房灶臺上。突然,她想起公公進屋時,會發(fā)現(xiàn)屋子里客廳、廚房、陽臺開著燈。我們不是都沒有回家嗎?公公會怎么想?難道他剛才開茶幾抽屜、越界進入臥室,是在抓小偷嗎?她心里堆積著又驚又氣羞愧又沮喪的情緒,嗯,還是很不痛快的憤怒。
她回到廚房,拿起那兜子絲瓜,直接走向后陽臺,手起包落,一整包絲瓜,連著尼龍袋子,一起被甩下了樓。那是一片配電房雜草地。
酒店外夜雨蒙蒙,馬路兩邊的路燈下,都團著白霧。
葵花子眼睛的少年,突然跟他說,叔叔,明天上午我就走了。你帶我去看看你們的灰鯨館好不好?
他瞠目結(jié)舌。楊曼虹反應(yīng)很快:想死啊你!光想著玩!人家叔叔不要回家休息了?!
他說,不不,我沒關(guān)系,只是展館人員五點半就下班了,我們進不去的。
咦,不是你們研究所自己的展館嗎?拿鑰匙開門進去唄。少年說。
楊曼虹又打了他的后腦勺一掌,氣勢粗野,但少年只當風吹帽,根本不看他老媽一眼:我非常非常想看看灰鯨,叔叔!我非常非常——
呵呵,理解。只是,展館部和我不是一個部門的,我不知道鑰匙在哪里,也沒有那邊負責人的電話……
叔叔!我到這個世界上,就是來向大鯨問好的!
他看著少年似笑非笑。眾人都覺得他的表情苦澀而推諉,卻不知鯨類專家被少年少不更事的一句話,魂魄依稀回到自己青澀飽滿的舊時光,他發(fā)現(xiàn)自己手心有點潮了。
少年沮喪垂頭,馬上又亮起小眼睛:叔叔!那帶我去看看你的辦公室!少年豎起一根細長的指頭,目光殷切而狡黠:看一眼就好!就一眼!然后我打的自己回酒店!就一眼!我死而無憾!
少年又開始滿嘴過山車一樣說話。果然,后腦勺又吃了他媽媽一掌。少年照樣無感。看起來,母子經(jīng)常這樣不對稱地交流,母親粗魯溺愛,兒子輕蔑自負。鯨類專家說,走,跟叔叔走吧。
少年和鯨類專家,冒著霏霏細雨走進海洋研究所大樓前的木麻黃林陰道。昏暗的木麻黃林陰道上,陳遠夫婦的車燈雪亮地遠去。他們把楊曼虹送回酒店。門崗老阿伯并不詫異這么晚了有人進院子,但是,三棟大辦公樓,幾乎都是黑的。少年說,那個,灰鯨的追悼會是在這個樓開嗎?
他搖頭,手指另一棟樓:那邊。少年說,哈,你看過《海豚灣》嗎?
他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少年說,就是那個偷拍日本人瘋狂捕殺海豚的——沒看過?少年收住腳質(zhì)詢他。哦,是在日本和歌山縣太地町嗎,美國人路易·西霍尤斯拍的?最后那些勇敢的志愿者把偷拍片子直送到聯(lián)合國會議現(xiàn)場的——是不是?
少年贊許地點頭。收回了一觸即發(fā)的蔑視:我說呢,你不可能不關(guān)心這個——哼,不算鯨,日本人每年殺死海豚就有兩三萬條,在那個小小的太地町每年要殺掉一千五百多條!海水都紅了。難怪杜魯門說:把日本人干掉!——沒錯,干掉日本人,為海豚報仇!
你喜歡鋼琴,喜歡鯨類,還喜歡什么?
最討厭鋼琴!我只喜歡鯨。
能來參加比賽,應(yīng)該是學(xué)得不錯啊。
那是當然。有天賦,沒辦法。但我是被逼的。我老爹老媽附庸風雅——靠!這就是你的辦公室?!你們鯨類專家的辦公室就這么小?我靠!
還可以啊。
長手長腳的葵花子眼少年,仔細巡看辦公室墻上的鯨類照片、進化圖表。隨后又彎下腰研究他們摞在柜子邊的一摞采樣箱。鯨類專家打開一件禮品紙箱,抽出了一個有機玻璃相框,那是專家們拍的各類海洋生物照片,他送那少年。少年接過禮品,表情卻十分無賴:叔叔,帶我去展館吧!我想看真正的大灰鯨!
你看到的,隔壁大樓都是黑的。進不去。
求你啦,叔叔。此生只為這一天!
少年對他激烈拱手:明年我就初三了,想來也不可能了!叔叔!
這一個晚上,他感到自己一直被少年牽著鼻子走。但隱約又覺得是走在二三十年前熟悉的小道上。就在妻子郁悶地在昏暗的小區(qū)外大街焦躁游走時,他和少年拿著手電筒,來到了灰鯨展館所在的大樓。樓道是有燈的,他原計劃只是看看是否能從窗子里照進去,也許能滿足少年的欲望。就在他們挨著窗子,拿著強光電筒,往里面照時,意外發(fā)現(xiàn)拉窗沒有扣死。兩人爬了進去。
一千多米的展館燈,包括各種射燈,被全部打開了。
少年在巨大的骨架標本和巨大的真皮標本之間,興奮得來回嗷嗷叫。他甚至趁主人不注意,翻進標本護欄,奔向大灰鯨。那只擅彈鋼琴的超長巴掌,飛快地摸了一把長滿藤壺的灰鯨皮,還提了一下擱置地上的骨色巨大鯨須板。在鯨類專家來不及反對之際,他擁抱了一下灰鯨,又迅速跳出護欄,若無其事。
不要觸摸!!他臭著臉,厲色地瞪了少年一眼。少年嬉皮笑臉,說:手感不錯,不知道含不含真皮層?
他輕微點頭。少年看自己觸摸過灰鯨的手,搓捻自己的指頭,仿佛追憶追捕著剛才的觸感。少年食言了,他并未真的看一眼就走,灰鯨的真皮標本之后,他又在大灰鯨巨大的骨架標本前,連續(xù)繞圈子,嘴里念念有詞,有幾次偷眼看鯨類專家是否注意他,他估計他稍有疏忽,少年就會再跳進圍欄,去撫摸灰鯨骨頭。
對它,你們有什么研究發(fā)現(xiàn)嗎?少年老練地問訊。
有的。他答。我們發(fā)現(xiàn)了它有獨特的基因型。這個基因型在西太平洋種群中,還沒有發(fā)現(xiàn)過。
是和東太平洋種族串了?
唔,有可能,也有可能是過去采樣的樣本量不夠。總之,在學(xué)術(shù)上,這個發(fā)現(xiàn),是個很重要的補充。
鯨類專家忽然意識到自己像在論文答辯。而少年也真像個導(dǎo)師一樣,閉著葵花子眼,莊重點頭。鯨類專家由衷笑了。
少年狐疑地看著他。他目光狐疑的時候,孩子氣盡顯:你笑什么呢?
鯨類專家說,你以后就懂了。
灰鯨專家回到家的時候,妻子已經(jīng)穿著睡衣在看《唐頓莊園》。
怎么吃飯吃那么久啊。快十一點啦。妻子說。
是啊。真累。他準備去洗澡。
你今晚臉色不錯呢。喝什么酒?妻子說。
我沒怎么喝。
你爸媽送他們種的八角絲瓜來了。我直接送人了。我們反正很多。
嗯。好。他說,然后就去了浴室。
妻子把電視關(guān)了。她覺得自己心里又有一種堵滯的感覺,今晚過得沉悶而空虛,非常空虛,可是,那么空虛,為什么又那么滯重感呢。她丈夫一回來,那種沉悶感變得很壓抑人。她不知道怎么辦。
她到浴室門邊,怕他在里面聽不到,所以用加大的音量說:叫你爸媽不要再送菜來啦!!下雨天,陰冷得很!!
聽到里面似乎嗯了一聲。她又大聲說:你們吃了飯去唱歌了嗎?
里面的聲音說:什么?沒有。我?guī)呛⒆尤チ嘶姻L館。
半夜去灰鯨館參觀?晚上不是閉館了嗎?
妻子覺得心口又漲又悶,她抓起洗漱臺上的筒梳,梳自己的頭發(fā)。她喊:晚上不是閉館了嗎,你們怎么去看啊!
浴室里傳來的聲音說,爬窗。
妻子梳理著自己開始發(fā)白的頭發(fā),說,班花爬得進嗎?
里面沒有聲音回答,只聽到蓮蓬嘩嘩水聲。
你要幫她,她才爬得進去吧。
什么?
妻子突然大聲喊問:她爬得進去嗎?
里面說,我們都是爬進去的……
浪漫啊……妻子在外面輕聲說,真是浪漫啊。
里面又沒有聲音了。
等他吹干頭發(fā),回到臥室,妻子已經(jīng)上床了。面朝里而睡。他本來想跟她聊幾句那個有意思的少年,但看妻子已經(jīng)睡著的樣子,便把手機調(diào)了鬧鐘,關(guān)燈睡去。感覺他自己快要睡著的時候,妻子的聲音突然響起,又是那種嚇一跳的感覺,仿佛被人從懸崖邊猛力拽回,他說,什么?
妻子說,沒想到呢,你這么不浪漫的人,居然……
沒覺得啊……怎么還不睡啊。
妻子在意他的回答,所以,一時之間,她琢磨不出怎么回應(yīng)他好。就這點空隙,男人又在睡意中迷蒙遠去,像風箏一樣地飄遠了。突然,他的腰上多了一條腿,這條腿帶著怒意,顯得很重。他翻了個身,想離開一點,但身上反而又多一條腿。……快睡吧,我困了……他含糊不清地嘟囔著。
妻子覺得自己疲乏得毫無睡意,胸腔里有股若有若無的濁氣無處發(fā)泄。今天這一個晚上都是怎么了?她也不明白自己。懶得見人、懶得起沙發(fā)、懶得吃飯、懶得喝水、懶得小便、懶得做瑜伽。懶得接受八角絲瓜。懶得見公婆、懶得見自己。這還不夠,還有不對勁的地方,是的,她不可告人地貪污了一段涉及別人的歷史,這不單單是懶得說的問題。真是煩躁疲憊啊。為什么我們住這么偏遠的小區(qū),市政的燈,到這里都是暗的;如果不是剛才用熱水猛沖,今天肯定會感冒;瑜伽老師的身材非常好,看她年齡也不小了;班花長沒長白頭發(fā)?身材是不是真的像水桶?水桶還能爬墻翻窗嗎?他怎么還有這么浪漫的時候呢。一起生活這么多年了,看不出這些呢。
妻子伸手按開了燈。
他的眼皮呼吸都沒動。她便又推了他一把。沒怎么反應(yīng)。這對普通夫婦,像夜色中所有普通夫妻那樣,是都該入睡入夢了。可是心里有些雜草叢生的妻子,就是不舒服。她當然了解自己丈夫平淡無奇的模樣與情懷,就像了解自己的平淡無奇一樣,這份彼此的平淡無奇,建立了彼此毫無想象力的信任感。怎么不是過呀,日子一天是一天,乏味的平安也是福報呀。她寬慰著自己,終于讓自己起了些睡意。她重新關(guān)燈,像貓一樣,蜷縮在丈夫若有若無的鼾聲里,她最后意識清晰的是,想起了他們唯一的浪漫往事。
那真是莫名其妙的浪漫。這么莫名其妙的浪漫,一度讓介紹人以為他們一見鐘情,其實,他們自己知道,根本不是這么回事。像他們這樣的普通男女,哪有什么一見鐘情的本錢,無非就是那一個時間段里,他們同頻共振了。
浪漫的底牌,真不浪漫。就是那天,介紹人帶著他到女方家,女方的媽媽正在將一個五公斤的方形白油桶里的茶油,分裝到幾個一斤裝的小瓶子里,娘倆老是瞄不準,油多次要漏出來,只好趕緊停住。油桶又非常重。小伙子進來,這個粗笨體力活自然就由他來援助。小伙子提抱起油桶倒,姑娘扶地面小油瓶。一切準備就緒。沒想到,小伙子很費力地提抱著油桶,正斜著大油桶,對準小油瓶口,斂氣專注地要往里倒,姑娘突然撲哧一笑。這一笑,小伙子手控的那個茶油細流就歪灑了,小伙子趕緊住手放下桶。
兩人清清嗓子,嚴肅地再來。好容易上下都對準了油瓶口,雙方都屏聲靜氣,大油桶也斜得角度很穩(wěn)了,那姑娘突然又笑了。是那種憋不住的、噴出來的笑聲。小伙子立刻又岔氣,連忙住手。姑娘為自己不負責任的行為開脫說,我就是覺得會瞄不準……結(jié)果,再來。再再來。每次對準了,還沒開始倒,她就爆笑。最后,小伙子自己忍不住笑,兩人跟輪流爆胎似的,總有一個止不住。到后來,兩人只要一抱起油桶,就笑場。地上接油的小瓶子也碰倒了。這個相親的序幕,沒有任何語言,就是反復(fù)笑場。有一次,他們彼此肅穆堅定,油已經(jīng)準準倒入小油瓶有十來秒,但是,姑娘的陣線又垮了,她到底沒繃住,她一笑,油立刻歪灑到瓶口外面了,姑娘笑得歪坐在地上。
最后,連介紹人、姑娘、姨姨等一撥嚴肅而困惑的人馬趕將過來,考察、整風、助勢,沒想到,也是看那上下油瓶對準的架勢一眼,那些氣勢凜然的人們中,就總有一個人“撲哧”而笑,最后一個個笑得靠門扶膝,剛裹挾而來的滿懷魄力,立刻分崩離析。小伙子再也無法提抱起大油桶,盡管他一再振作精神,但只要一提抱起油桶,必定有更多的人憋不住笑,哪怕沒有聲音出來,那個快樂發(fā)抖的肩頭,也會有開心的超聲波蕩出來,大油桶就怎么也瞄不準的那個油瓶口,陣線就垮掉了,結(jié)果,好容易屏住氣的人們,又一個個哈哈呵呵嘎嘎,仿佛突然都進入了生命不可遏制的喜悅狂歡中。
誰也沒有想到,一對普通人的普通婚姻,就這樣匪夷所思地笑成了。甚至介紹人還沒有出手。
所以,成為夫婦的那個妻子有時會發(fā)問:噯,如果那天,我們家不是正好在倒油,你說,我們會走到一起嗎?
鯨類專家每次都會在心里回答:不會,肯定不會。但是,他一般還是會自欺欺人地說,會吧。我們有緣。妻子往往會說,我覺得不會。因為,我們都太平淡了。我們這種人,看上去一點意思都沒有。
有時候他就會接著說,那為什么倒油就可以呢,難道我們彼此都變得不平淡了嗎。
女的就說,是呀,我們都在笑的樣子,可能很有意思吧。你笑的樣子,讓我感到貼心合轍。結(jié)婚十多年后的有一天,她才告訴他,那天,我媽媽給你和介紹人陸老師煮了酒釀蛋花湯。我把你的碗和我們家的碗,疊在一起放進洗碗池洗。陸老師的最后洗。
他聽出來,這是說,笑過之后,她對他就毫不見外了。但是,結(jié)婚十年的妻子又說,嗯,也許那天,隨便一個男人,只要他和我一起那么笑,我可能都會把他用臟的碗和我的碗放一起洗,也許,我都會愿意嫁給他吧。
他聽了也敗興。但反過來想想,不正是那個無窮無盡的笑場,讓他毫不設(shè)防地接受了女人的平凡平淡,甚至,那個他一貫蔑視的、總不閉攏的厚嘴唇,他也始終沒有一點敵對意識升起。如果沒有那場上帝安排的笑呢?天知道,他們彼此也知道——兩散的結(jié)果。
這個細雨霏霏的夜晚,妻子因為心里總是憋悶,總想和丈夫說兩句。她蜷縮在丈夫并不偉岸的后背,腦子里盤旋了一句:噯……你說,二十年前,如果,大油桶倒小油瓶,我們很嚴肅,倒得很準,你說,我們會結(jié)婚嗎。
可是,她還是懶得問了。
兩人漸漸起了均勻的睡眠呼吸聲。丈夫一個翻身,一把卷走了大部分的被子,她在拉扯被子中,隱約聽到一聲含糊的咕噥:灰鯨……
責任編輯 李倩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