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惱過海與角色文化

四 精神問題也跨國跨社會——東亞共通現象之二

上一期我介紹了部分跨國文化共通現象。其實，它不只是意味著流行文化的全球化，而是意味著精神上的問題也跨國跨社會普遍化。這個現象早已在1980年代開始。

當時日本發生過幾次孩子打殺父母的案件。當初這些殺人案被認為有關于教育問題，社會上流行一種說法：“日本的入學競爭過度激烈，孩子們在精神上受到太大的壓力。反復發生這種殺人案可能受到這種教育的壞影響?！边@些輿論促使日本人反省教育制度，后來日本政府采用減少小學、中學必修課目的政策。（這個政策后來導致學生的學力下降，成為新的問題，最后日本政府再增加必修課目。）其實，這種問題并不是日本獨有的。2000年1月中國也發生過類似的殺人案。浙江省一個高二的男孩子用鐵榔頭砸死母親，因為母親反復教訓他努力學習。這個殺人案在中國社會轟動一時，后來江澤民發表《關于教育問題的講話》倡導加強對學生的法制教育和思想教育，并提出減輕學生負擔，展開全國性的運動。這個殺人案不只是事件本身，它對社會或教育政策發生的影響都跟日本的案件非常相似。

再舉一個例子。90年代以來“班級崩潰”（在小學、中學因為學生課堂上發牢騷，老師上不了課的問題）在日本成為一個廣受社會關注的問題。其實，中國也發生過類似的現象。青年女作家周潔茹寫短篇小說《跳樓》介紹過一個案件：主人公是13歲的女孩子莫小星。書籍、玩具、電腦等她所需要的東西父母都買給她，她沒有什么不足?？赡⌒菍θ魏螙|西都漠不關心。有一天上課的時候，她心不在焉大聲地自言自語，被老師罵“滾出去”。老師繼續教訓她的時候，她突然從窗戶跳樓受了重傷。小說結尾介紹有關報刊的報道，并加注：“這里寫的全部屬于虛構，如果有些地方符合事實是偶然的?！币簿褪钦f，周潔茹暗示根據真實的案件寫這篇小說。聽上海朋友說，確實發生過類似的案件。

以如上事件為象征的共通精神現象，在不少小說、電影等文學藝術作品上反映出來。

首先介紹文學的例子。2003年在日本，獲得直木文學獎的女作家桐野夏生的長篇小說《異常（原題：グロテスク）》（文藝春秋出版社）成了一個熱門話題。寫的是一個妓女（野雞）的殺人案。這個被殺的妓女原來是一個研究員，她白天做研究，夜里當妓女，小說深入地描寫妓女本人、嫌疑犯（是尼泊爾來的農民工，后來因為證據不足釋放了）等幾個人物心里的黑暗，以及他們事后的悲劇。這部小說根據的是1997年3月在東京真實發生的殺人案。被殺的是在澀谷街上賣淫的39歲女性。她白天在東京電力公司調查部門當正研究員，是獲得過學術獎的優秀人才。這個案件轟動一時日本社會，出版過幾本報告文學，比如：佐野真一《東電OL殺人案（原題：東電OL殺人事件）》（新潮社，2000年）、同《東電OL癥候群（原題：東電OL癥候群）》（新潮社，2001年）等。桐野夏生也參照這些作品。

有意思的是，1999年中國武漢的女作家方方也寫過酷似的中篇小說《在我的開始是我的結局》（《大家》1999年第3期），是一個叫黃實踐的女生的故事。她從小長得又漂亮又聰明，成績優秀的三好學生，不少男生追她。其實她性格比較剛強，有一個男生給她寫情書的時候，她把這封信貼在黑板上并寫上“討厭”。之后朋友們稱她“美女僵尸”。她大學畢業以后，就入中港合資的貿易公司，成為相當成功的白領女士。這時她再會以前給她寫情書的那個男生，而這次他們開始談戀愛。這個男生有一天送她很性感的緊身迷你連衣裙，讓她穿這件衣服并把她帶到一個小巷的旅館，在那兒過了浪漫的一夜。其實這個男性已經結婚有孩子，就是為了報復學生時代她的冷酷行為從而引誘她。男性告訴她這個真相的時候，她腦子里爆發了什么，開始罵他，罵著罵著一直不停，最后男性怕她跑走。第二天晚上，她開始在街上賣淫，怎么也停不了。最后被客人發現她是白天在那個公司工作的白領女士。這時她又罵他罵了個不停，客人發大脾氣把她扼死。她的尸體被發現的是半年以后。

這篇小說里被殺的是，白天在上海的合資公司作為骨干，夜里在街上賣淫的女性。我覺得故事情節、事件的性質和作品的主題都跟桐野夏生的長篇小說《異常》非常相似。并且小說同樣描寫她心里存在的某種黑暗。我采訪方方的時候問她是否參考這個事件，當時她回答說：“好像在報紙上看到過那個事件的新聞，但是寫小說的時候一點都沒想起這個事件?！边@意味著，上述兩部作品的相同性是偶然的符合，她們各自追求自己的主題，后來碰到同樣的問題。由此可見，這兩部小說描寫的精神上的黑暗不只是日本人而且在中國人的心里也存在，好像是普遍的問題。要不她們不會同時寫這么相似的小說。至少我們從這兒可以看到，包括日本和中國在內當下東亞的城市人抱有某種共通的精神問題。

下面介紹的電影的例子顯得更清楚。1996年，日本的導演北野武拍攝過一部電影叫《壞孩子的天空（原題：Kids Return）》，受到國內外很高的評價。這部電影描繪的是一對小伙子的悲劇。他們倆是從小以來的好朋友，只是高中畢業以后沒考大學也沒就業，心里帶著強烈的閉塞感混日子。后來他們開始學拳擊，其中一個小伙子有天賦被推薦為職業運動員，但因為碰到種種障礙，還有拒絕不了壞朋友的誘惑，最后沒成功，很快就下場。另一個小伙子拋棄學拳擊，漸漸跟黑社會結上關系，愿意在這方面提高地位，但也沒成功，跟別的黑社會團體打架的時候受傷，成了殘疾人。

后來，臺灣的導演張作驥拍攝過同樣的電影《美麗時光》，獲得了2001年金馬獎。這部電影描繪的也是臺北的一對小伙子。他們也是從小以來的好朋友，高中畢業以后沒考大學也沒就業，心里帶著強烈的閉塞感混日子，漸漸地跟黑社會結上關系。后來他們拿到一把手槍，去收回借給另一個黑社會頭頭的錢時，發生矛盾偶然開槍殺掉他。結果，那個黑社會團體追趕他們，一個小伙子被流氓抓住打殺，另一個跑到他姐姐的未婚夫那里藏身（其實姐姐得癌癥已經離開他），但發現自己也患胃癌沒有未來了。

2001年，中國內地的導演賈樟柯也拍過同樣的電影《任逍遙》，參加過歐洲的國際電影節。這部電影描繪的是山西省大同市（也就是說地方城市）的一對小伙子。他們也是從小以來的好朋友，高中畢業以后沒考大學也沒就業，心里帶著很強的閉塞感混日子。一個被他的女朋友拋棄（她告訴他去北京當護士），另一個愛上當地新富翁的情人，都沒有成功，后來漸漸地跟黑社會結上關系，最后他們要搶銀行，其中一個小伙子當場被捕，另一個騎摩托車跑走，但不知道跑到哪里去。

我覺得，這三部電影描繪的青年的閉塞感和他們走進死路的過程都非常相似。但同時相信，這不是互相模仿的結果，完全屬于偶然。因為我采訪賈樟柯的時候，他說：“知道北野武和張作驥拍過上述電影，可是都沒看過?！边@意味著，這三個導演在追求自己主題的路上偶然碰到共通的問題。他們看到的不外是當代東亞城市青年的共通精神狀態。

上面介紹的是1980年代以來在比較傳統的媒體上所能看到的亞洲共通的文化現象和精神現象。今天東亞共通的青年文化顯然在這樣的背景上產生出來，換句話說是一個前提。但今天東亞城市的青年文化以及青少年的精神狀態顯然有性質上的變化。青少年文化的領域已經擴大到ACG（Animation，Comics，Game）等亞文化，使用的媒體擴展到網絡、SNS等所謂新媒體，活動方式也發展到動漫節，cosplay，同人雜志，二次創作，部分微電影和彈幕，制作或收集模型等各種同人活動。不只是這些，上述青少年文化的變化帶來了欣賞作品的姿態的變化，出現某種文化上的轉折。與此同時青少年的苦惱的性質也有變化。

那么，青少年文化的變化和它在亞洲的共通性代表何等文化轉折？它給今天的青少年帶來如何精神上的轉折？

五 日本青少年文化的來龍去脈——動漫

現在我們應該更深入地探討青少年文化的實際情況和內涵。我說過，今天的青少年文化跟以前的文化有所不同，青少年閱讀文本的方式有變化，這個變化帶來文學和讀者的關系的變化，并且它和背后存在的青少年的心理有連續。其實，今天的青少年文化到底是何等東西？閱讀文本的方式以及文學和讀者的關系到底如何變化？而且這種現象為何在中國、日本和整個亞洲城市共通發生？

為了切入這些問題，我們需要思考日本青年文化的變化和當下中國青年文化的關系。因為，今天亞洲青少年文化的底層存在著對日本青年文化深刻的興趣。日本的青少年當中發生的文化現象、精神現象與中國以及亞洲城市的青少年有共通性。

在此探討的是亞文化，主要是動漫、輕小說、BL（boy’s love）、手機小說以及有關的同人活動（二次創作、cosplay、搜集模型等）。

首先討論動漫的問題。今天日本動漫興隆的起源在于1950年代。特別重要的是1959年3月《周刊少年sunday（原題：少年サンデー）》和《周刊少年magazine（原題：少年マガジン）》兩種周刊漫畫雜志的創刊。這以前的漫畫雜志幾乎都是月刊，比如《少年》（1946年—1968年，連載《鐵臂阿童木（原題：鉄腕アトム）》《鐵人28號》等作品）、《少年畫報》（1948年—1971年）、《冒險王》（1949年—1983年）、《Ribon（原題：りぼん）》（1955年—現在）《好朋友（原題：なかよし）》（1954年—現在）。前三者是為男孩兒，后兩者是為女孩兒的雜志。價格都比較貴，一般的小孩子買不起。比方說，我當時每天的零用錢一般10日元，《少年》一冊120日元，只有請求父母才能買到，萬一父母情緒不好不給孩子買，孩子們讀不到漫畫。跟它相反，上述周刊雜志不算貴，每一本30和40日元。存了三四天的零用錢就能買到一本，并且跟朋友交換的話，兩種雜志都能讀到。父母反對也沒關系，偷偷地買偷偷地看就行。就這樣，日本的大多數小孩子開始每周看漫畫。幾年以后《少女Friend（原題：少女フレンド）》（1962年—1996年）、《Margaret（原題：マーガレット）》（1963年-至今，現在改為雙周刊）等為了女孩兒的周刊漫畫雜志創刊，再過幾年，上中學到了不想看小學生的漫畫的年齡，為中學生的漫畫雜志創刊了，比如《漫畫action（原題：漫畫アクション）》（1967年—2003年，連載《魯幫3世（原題：ルパン三世）》等作品）、《Big Comic（原題：ビッグコミック）》（1968年—現在，連載《GOLOGO13（原題：ゴルゴ13）》等作品）等。同時期或稍晚一些，創刊了《Garo（原題：ガロ）》（1964年—2003年，登載拓植義春、白土三平等作品）《COM》（1967年—1973年，登載手冢治蟲的《火鳥（原題：火の鳥）》等作品）等藝術性漫畫雜志、《Erotopia（原題：エロトピア）》（1973年—2000年）等成人漫畫雜志，這些顯然是為大學生或成人的漫畫雜志。就這樣，在1960年代日本逐漸形成長大以后繼續看漫畫的習慣。目前在日本，60歲以下的人當中還在看漫畫的不少。

在中國，開始翻譯日本漫畫的是1980年代初，可能1981年的《鐵臂阿童木》最早，以后陸續出版《森林大帝（原題：ジャングル大帝）》等作品，都受讀者歡迎。只是這些漫畫用連環畫的形式出版，影響也局限。最早用日本漫畫書的形式出版的漫畫可能是1990年《圣斗士星矢》或《機器貓（所謂哆啦A夢）》，之后出版了很多日本的漫畫書，漫畫在中國開始流行而發生很大的影響。到了1990年代中葉出現中國原創的漫畫書。一個標志是1994年創刊的漫畫雜志《畫書大王》。它除了登載很多日本和其他國家的漫畫以外，也連載中國漫畫家的作品，中國第一代的漫畫家多數是從這個雜志起身。并且它開了漫畫創作講座等專欄，培養出下一代的漫畫家。從此以后，逐漸形成愛好者長大以后繼續看漫畫的習慣。所以在中國，目前看漫畫的人基本上是40歲以下。東亞其他城市的情況也差不多一樣。

在日本，成人看漫畫的習慣普遍化以后，1970年代后半出現叫做media mix的現象，就是出版漫畫的同時，上映動畫，出版小說，賣出模型等，跨領域的復合性銷售方式。這跟重視character的閱讀方式的發生有密切的關系。有人說1960年代早就有同樣的銷售方式?！惰F臂阿童木》《鐵人28號》都把漫畫拍成動畫在電視播送，并利用作品的character賣出模型，或者作為巧克力、糖果之類商品的附錄品推銷。其實這些活動跟media mix不一樣。當時先有漫畫作品的流行，然后才有如上商品的銷售。但是《宇宙戰艦大和號》《銀河鐵道999》等1970年代后半的作品，漫畫已經不一定是核心。這些作品在動漫、小說、模型等好幾個領域同時或連續銷售產品。后來，同一個作品在動畫、漫畫、小說、游戲、模型等多數領域平行上市成為普遍的推銷法。

這些media mix的作品另外還有一個特征。每個領域的作品都加上自己的特色，作品世界的細節跟其他領域有一點出入。舉一個極端的例子，動畫里還活著的人物在小說里已經死掉等等。這種特點帶來幾個新的效果。比方說，每個領域的產品互相成為其他領域的廣告。因為愛好者對不同領域的不同的故事感興趣，被吸引復數領域的商品。另一個特點是，雖然每個領域都有出入，但所有的領域帶有共通的因素，也就是作品里的人物的角色（character）。所以愛好者能把這些作品看作一個有系統地有機作品群。就這樣，讀者單獨地欣賞作品里的character的基礎逐漸形成。

到了1990年左右，在閱讀漫畫的方式上出現了決定性的變化。漫畫評論家伊藤剛把它稱作“chara的自律化”（《手冢已經死了（Tezuka is dead）》（原題：『テヅカ イズ デッド』NTT出版社，2005年）。他以漫畫《bonobono（原題：ぼのぼの）》80年代末到1990年代初的變化為例，說：“從漫畫的‘故事’帶來的快樂，到觀看chara的說笑而感到親切的快樂，這算是《bonobono》的變化。這個作品的chara從“故事”平緩地離開，可以個別玩耍。”是什么意思呢？你看《bonobono》就明白。它本來沒有明確的故事情節。比如，樹下的小土龍想跟樹上的小松鼠交個朋友，但它只是大笑根本成立不了交流。小土龍大哭，小狐貍只好安慰他。讀者從這種作品只能感到某種不條理的幽默，很難做到更深地解讀，就這樣自然而然地形成單獨欣賞每個角色的習慣。伊藤根據如上閱讀情況的變化說：“以前漫畫的讀者先讀漫畫的故事情節，然后欣賞作品里的角色（character），但是從這時期開始，相當多數的讀者離開作品的故事，單獨地欣賞作品里的character?！睘榱烁郧暗腸haracter區別開來，他把這種角色稱作chara。因為跟故事情節沒有關系，欣賞的對象沒必要是主要的角色。如果他們對作品里無名的小動物、小擺設感興趣，也會欣賞它說“很好的chara，kawaii（可愛）”。

他的分析符合于當下動漫的接受情況。典型的例子是cosplay和收集figure（模型）的流行。這些東西的愛好者欣賞的顯然不是故事情節，而是作品里的chara。更重要的是第二次創作（包括所謂“惡搞”）。它們主要是借用原作的角色重新創作的作品。比方說，《bonobono》也出現了借用character重新畫的二次創作（漫畫）和模型（對應愛好者單獨欣賞character）等。

1990年代以來有關動漫的變化如此。那么日本其他領域的亞文化如何誕生并發展？下一期我們繼續探討輕小說、BL、手機文學等作品的來龍去脈，以及同人活動的現狀。

責任編輯 杜小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