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地也,勿居也,勿〔留〕也。
——《孫臏兵法·地葆》
牌孤山,魯東南九仙山西南余脈,戰國兵城遺址。碎陶片參差的古養馬城夯土殘垣猶在。地下古墓,掘者隱而不張。此地,花崗巖存量巨大,現已是石材工業區。石坑淵陣髏布,碎石犬牙尸陳,塊石累累錯疊,藍色廠房鱗次,車水馬龍。草木塵霜,衣不能涼;濁流滲地,井不能飲……
蝴蝶像口信
蝴蝶的口信傳遍山野
菱衫在豆影中惝恍
咒語背后月亮的犄角已無處可尋
排鼓過也,馬的洪水沖出隘口
忽覺胸中陡然襲來一陣急劇的抓撓
而后聽見了機器的巨大震動
似乎是在證偽永恒,石頭的破碎
石頭的交易,不是為了真理,而抵押了真理
抵押了天空,抵押了物質不滅的真理
真理總是虧本,從來也沒贏過
那里曾經產麻,麻繩紋印在陶罐上
那里曾經蘆葦如腰肢,蘆花可以暖席
那是夢的支點,你枕過的石頭
石頭安放在門口吧,安放在那棵大梧桐樹下
把這些被閃電劈下的石頭
布陣在河邊,海岸和懸崖上
那是你的圖騰,馬耳山,駝兒山
臥象山,七蓮山,五蓮山,掉了魂的人
都到山里去叫回來。二月蘭,映山紅
是迷人的。躲一躲吧,他們追來了
到懸崖上的野鴿子窩里躲一躲
到鐵壁的石縫里熬一夜
山前是娘家,山后是婆家
家是兩面山坡啊,石頭上有仙人腳印
腳印里有不干的水
石頭必須進入賬單,山必須進入賬單
故鄉隨行就市,如同幸福,沒有價值,只有價格
沒有物質,只有實物,實物必須注冊
故鄉必須注冊,故鄉抵押給故鄉的價格
山抵押給山的價格
孫臏布云陣,兩朵云
從蒼傲嶺飄到牌孤山,撒豆成兵
一根紅線引到巖穴下的深潭
夜夜來的黑漢竟是鱉精
鱉骨埋在梨樹下
姑娘生下個孩子叫圓大
袁達說是龐涓的一員大將九仙山左寨主
鳥兒像傷口飛走了
他們怎么會不知道山是肺,是腎,是泉源
炸了肺,挖了腎,斷了泉源的人
在碎石堆積的廢墟上壘砌土地廟
祈求能炸出好肺片,挖出好腎,能斷到最旺的泉源
殺神敬神
你的一滴血滴在陶丕上燒出一顆瞳仁
草芽如引信,夏蟲在金井玉欄啼鳴不止
那陶泥從指縫嗞嗞地卷出,泥的小舌頭
蘋果園,土堰上一個泥缸,盛滿了藍白色的水
如果陽光像食蟻獸的舌頭卷黏著塵土回歸那光的宮殿
太陽神最愛塵土呢,太陽神正燒制一個陶盆盛放它的金子
編鐘破碎以后,鐘架固定成鋸架
螺絲和水泥墩震顫物,震顫實物,震顫抵押
電鋸切進石塊,物與物的角力,那也是一種廝磨,廝殺
與一種蔚藍對峙,鋸石似乎斷臂求法
似乎是錯亂的誦經和禱辭
也似乎是一種講述,兩米直徑的鋸盤
往復鋸挫石塊,從那溝槽中流淌出敘述
資本,機器,電光火石,渾濁和凄厲
渾濁和凄厲不是形容,是實物,也是強度,具有強烈的喻力
你聽,那聲音,如蝴蝶的噩夢
誰的咒語,金石為開,君乎君乎,獨不可以舍我乎
誰的赤城,高臺多悲風,朝日照碑林
白鷺落在馬背上,曾有伊人提著水罐上山頂
那時繞山的河水還是白練,伊人扯一段做裙衫
紅瓦房,青瓦房
六月天也下霜
牌孤山周遭,草木皆白,石粉蠻地
如一場浩大的葬禮
水腐石爛,也是另一種誓言般的狠勁
山之劫也,石之劫也——劫于石,不終日
有機器的地方便不再有勞動
天空被卷進鋸齒和石之中
天空的負極,人的負極被鋸齒卷進石縫刀口
人是導體
馬怎么跳下懸崖,馬是低音
石頭總是危險,生僻而新鮮
所有的石頭都是化石
石頭高于石頭,石頭超越石頭——峰巒,群山
岡仁波切
石頭,大地的獨子,一切孤獨之祖
石頭燃燒石頭
石頭熔化石頭——大地之心
那仁,尼瑪
石頭是火種
石頭是磁極
那些石頭已經打開了改名卡
即使從奧德賽的夜空選擇了星象
A或者AB,這些紅色的,黑色的石料的標記符號
依然是最簡單的迷,這些被標識的石頭
石頭的本能是什么
石頭成了石頭的商標
好時光可以燒出好陶盆,一顆野豬牙換一個
月亮可以切一半,月牙可以掰下來
石頭娘五十多了,短褲頭穿在毛褲外
一顆白玉綴在脖子底下,像一滴鼻涕
石頭殺一頭牛六只羊過年
鋸石頭像切豆腐了,發福了,財神爺都成石材爺了
石頭,石頭,命里帶著,真成石材頭兒了
取個好小名也發財
那你叫你孫子金子,孫女銀子
你家還不是兩座金山銀山了
石頭也曾是門楣和圖騰
石頭開花,石頭直達天庭,閃閃發光
滾過云層,滾過重金屬和音樂廳
石頭聚攏火塘,語焉不詳,影子從此飄游
石頭只有破碎的命運
石頭破碎,破碎的試金石,試探金錢的破碎
石頭斷發文身,石頭把想說的話刻在身上
石頭說了很多話,石頭說的最多的話是——
×××之墓
巖中花樹,滴水觀音
流泉抽絲,苔痕如文
石頭,石頭,唯石頭方有寫碑之心
文字方謂之金石,謂之不朽,謂之泣粟
伊人,你真的想過把石頭磨出鏡子
伊人,我真的答應過你,把石頭磨出鏡子
我答應你用水磨平石頭
我答應你石鏡會像蝴蝶的翅子映出五光十彩
映出思念的圖案,你的容顏
空嘿發開啦
頭一個來開礦開鋸的廣東人
頭一個開了獨石礦裂脈礦虧本吊死的東北人
頭一臺單片鋸,頭一臺多片鋸,頭一臺磨機
頭一個被吊桿打死的人,頭一個被石頭砸死的人
頭一個被擠斷的手指,頭一個被砸斷的腳趾
頭一個被拉料車撞死的人
頭一個心變成石頭的人
頭一個花崗巖腦袋……
眼耳鼻舌身意苦集滅道
頭一塊越過太平洋的石板
頭一個到杭州開的石材公司
頭一個石材節,頭一家股份典當行
頭一筆劃到紐約的錢
頭一個資金的鏈環,頭一個斷了資金鏈燒炭在車里自殺的人
頭一股流進河水的鋸石白漿
頭一縷粉塵……頭一個飄走的靈魂
飛灰是竟
眼耳鼻舌身意苦集滅道
第一滴落在石頭上的血,破碎出詛咒、讖語和回聲
誰知道那山上山下古老的兵城都干了些什么
至今牌孤山,牌孤城之牌與孤,也錯愕難解
或許石板如一副變化莫測的牌
或許孤獨正把玩著石牌的戲劇
山的骨骼做了山的石牌坊
我苦于求解一朵云開多少桃花
他們苦于清澈一條被鋸磨濁水弄成白漿的河流
這都是個別問題
而普遍問題是什么
春江花月夜已被拆解到石材工業區的門牌和廣告
彩虹是工程,綠色是工程,來世是工程
如果陽光和空氣也進入思想者的行列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
我的語言淪陷在石材工業區
我的情竇呢,你說意象和轉換
你說爾雅,你說惡之花
石板優美在盛世華泰大酒店
你在十八層外墻,我在廁所地面
石板,石板,這也是排遣,也是零落離散
一塊一塊石頭進城了,也許那正是一座山追隨自己的子民進城的礪途
在電鋸的切割和乙炔火槍的燒灼中,成就自己的方圓
它的硬度,高度,占領城市的硬度和高度
……馬,終于走遠了
石頭磨石頭磨出刀戟
石頭磨石頭磨出米面
石頭壘石頭壘出屋舍堂宇
石頭壘石頭壘出磊落
秋之為氣也——石頭是一種腔
石頭——大無大有
為物集,為云生,為雨霽,為雷電交作
為偈止,為頓,為界,為考,為宗,為持
為忽,為路,為禮,為銘,為影,為遙
為遍照金剛,為哲合忍耶,為大梵
直到一個人的影子從石頭里印出
孤獨才是正法,風無住也
靈魂才好高騖遠,道貌岸然
……馬,終于走遠了
馬蹄,最初的鹽和鐵
讓我們經營吧
經營石頭中的氧氣
經營石頭中的快感
石頭是石頭的心跳
石頭內部是石頭,事情沒那么簡單
流浪的老者
把錢還給我,擺手瀟瀟
讓他上車,帶他吃飯
他擺手瀟瀟,沙沙走著
夕光,夕光,夕光和影子的夾角就要消失了
我們正忙著奔波請律師打官司討債
我們要我們的錢,錢,我們的客棧
十八里相送,我們的錢男扮女裝,女扮男裝
演繹蝴蝶夢
我曾經搬起一座山喝水
曾躺在山坡上夢中野生車票
一座山被分解到哪里去
沒有誰否認一塊石頭的身世
就是利潤
石頭的冊頁,鋪展復古風
在那墻壁的反光中,風度復活荒誕
死亡是有價格的
就像石頭,從那壓死的人體里
壓出一口氣,一口氣就是一口價
只有蝴蝶能破譯夢境
一個石場,風的濃度,彌漫的消費觀
一個石場,像一個難產的母親被刨開肚腹
馬群長滿青草,古老的養馬城在陶罐里
破碎也許是馬奔向少女的一刻
心的戰栗也許是花朵最美的破碎
雛菊或者蝴蝶撒滿一身
撒滿牌孤山野,馬蹄踏在石頭上
石花破碎,刀戟刻在石頭上
石花破碎,鋸齒在草葉上掛滿水珠
鋸齒咬碎了一夜月光
人和敵人同時搬起石頭
同時往石頭里塞進火藥
牌孤山頂有廟宇石礎,磨盤,石臼,磐石上有旗桿眼
牌孤山下有養馬城,地下有古墓鮮紅的漆棺,陶罐
暴棺破碎,陶罐破碎,骷髏,眼窩,牙齒放大成遍地石坑,碎石
一座山的骷髏,一片古城的骷髏,神殿的反規劃空落落看破哦
一個巨大的市場在破解,運輸,出賣沉默
電接通泉水,按下按鈕泉水迅速在巖體中膨脹爆破
一座山失明了,停止了心跳和唧啾
一座古兵城換了一副機器的喉嚨,機器的心跳,機器的廝殺
資本復活了一個古戰場
總是破碎,在破碎的陶罐遺跡上
再破碎一座山,在山的破碎之中再復加蝴蝶和雛菊的破碎
還有被粉塵和切割的尖噪破碎的獨孤青
破碎的借貸資金鏈,破碎的人和破碎的風水符
破碎的熟面孔,破碎的信頭預購娘娘廟開局六八九
破碎堆積,一座山的破碎不再象征破碎
如果能計算破碎,那將是所有的數和精確的疼痛
也許只有疼痛才能清算破碎
而疼痛已經獲得了破碎的利潤
而利潤也許是破碎的負數,是的,數和破碎、疼痛糾纏著
回憶回憶,他能抽取陽光做金馬鞭
回憶回憶,她能融化月光做白胭脂
技術進入愛情
移動通信塔坐落神廟遺址
石縫里有壯士
石頭里有女人花,叫黑云母白云母
叫石英,叫二氧化硅
破碎否定了永恒
破碎的利潤證實了有用才是真理
只有現在才是金子,必須抓在手里
吃到口里,必須把月亮吹出銀元的聲音
必須點石成金,必須讓山交稅
必須讓石頭和泉水交出保時捷,海景別墅、機票,瑪卡
紅木家具,二奶,交出幸福
大地孑然一身,至今仍孑然一身
大地茫茫,河水流淌
石頭一樣的身體仆倒
遽然透明,像一個水
我無法抱住
你說,只有風在流浪,你說為了捕捉花香
風在流浪,放下塵土,也為了對稱你的乳房
人應該是導體啊
應該像陽光輕輕放下
蓮花紅,蓮花白,蓮花青
畢竟石板如鏡,石花晶瑩
畢竟金水橋畔,鋪展著石頭的光華
畢竟吊桿如一個支點,一個透支點
畢竟石鹿滾花,美在門庭
畢竟夜夜燈火也是一種光明
打回原形
火,他說,突然降臨,審判萬物并為其定罪
灰燼的判詞,拋出其內涵,只留下空虛
星辰是淘金者的廢料
只有金子流落人間
只有幼稚譫音那神性之光
帶著愛情符咒給予它水
星辰只喝水,光芒是濕的
石頭之光滋潤你,在靈魂的隱藏之中
石頭是飄下來的漩渦
是靨,是星辰在河水中的耳蝸
流水,萬語千言,波紋回旋
石頭,萬語千言,波紋回旋
好像機器是神,要夜夜長明燈供養
好像機器是夜之怪獸,要燈光監守
或許機器盲目,而那山洼的燈火莫不如明亮的陷阱
機器沉陷其中,轟鳴的掙扎,也是掙扎的象征
黎明掙脫黑夜的陶罐
水離開形式,離開手
劉家嘴開黃花,苦菜也有發甜的
三月像蛇蛋一見熱就破殼
金馬車駛過山隘口
它灑下的金光可以解乏
耀眼的東西都在天上,在山頂
我只采摘紫紅的胡椒
榆樹上的黑木耳
我不采薇,采薇的人心藏大惡
我要查好了黃歷,才搬動一塊石頭
打開壓在石頭和大地之間的信
山的高處總是最瘦的石頭
也總是抱作一團的石頭,像睡眠的云朵
他們說滾石如羊群
他們說把羊群趕進大海
我是群山的放牧人
遠遠看去,大動物兇猛涌動
而坐落下顎的村莊如此安寧
仁者樂山,智者樂水
以萬物之勝勝萬物
與天地相敝而不窮
金石相克,刀山火海
五度九奪,代興代廢
無不用其極也,窮斯濫矣
依然空無一人,只有月光
依然空無一人,只有象罔
石箋記:若有來世,你要切石板為箋寄之
只是手機太方便,短信飛花
石箋徒有石花紋如水,也是本來意
電鋸制箋任意
只是借款高息恰似前世遺恨
錢世遺恨
桃花原是六瓣
叫眼淚箋去一瓣
細雨也要穿過針眼
真的有原理嗎
即使交出一切最后是空虛
而空虛正如一個只有饑餓的嬰兒
嗷嗷待哺
機器不響即是死亡
富足矣,興旺矣,發達矣,電鋸日夜不停矣
甚囂塵上
而在石粉風塵之上
天空寂靜如詞液中的是
責任編輯 李倩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