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甲子年丁卯,即九十年前的二月初六,白鶴沖年輕的道士“亨哥”破天荒地帶著七歲的大女兒萬英出了趟遠門。原本準備去湖南澧縣與石門交界的甘溪鎮師傅家,一是補拜一個晚年,二是也想借此重溫學藝時無憂的時光。
已是向晚,一隊人馬到了湘鄂交界的劉家場鎮,呼啦啦的北風夾雜大朵的雪花越來越猛,陰沉沉的天穹泛著土黃的光,不久,天色昏暗。再往前就沒有住宿的鎮子了,還沒成為“亨爺”的“亨哥”取下神秘莫測的墨鏡,揮揮手中的銅管煙鍋。一路人馬徑直走向三岔路左邊的湘鄂客棧停宿。年輕的道士到底沒算準出行的日期,那一年返春的大雪一口氣足足下了七天,他們滯留客棧七天。
七天里,亨哥的大女兒萬英跟著他逛雜貨店、看儺戲、逛賭場,看到了白鶴沖沒有的各種花色的布匹。七天里她只對父親說了兩句話,也就是兩個問題:這地方叫什么名字?為什么叫劉家場?年輕的道士想當然地告訴她,這里姓劉的人多嘛,就叫劉家場。之所以說年輕的道士亨哥帶女兒出門是破天荒,因為他從來就是沉浸在自己的亦道亦巫的神秘王國里,對身邊的女兒實在關心太少,別說帶她出門,就是在家里,也很少和女兒說話。也就是去年臘月,姨娘進門后,道士亨哥無意間發現自己大女兒那雙眼睛冷得和她年歲太不相符,才決定帶上她出趟遠門。他相信,行走的視野會讓她的眼睛變得柔和清澈。
一次旅行的駐足,那個劉家場三岔路的地方,讓我祖母即那個名叫萬英的姑娘一生烙下了印跡。我兒時的夜晚,偶爾瞥見祖母床前猩紅明滅的葉子煙火,不由暗自猜測,她是不是想起了那個叫劉家場的地方?生命的密碼就是如此神奇,雖然我祖母很少在她亦道亦巫的父親膝下承歡,但在她們四姊妹當中,承襲外太公身上神秘的氣度、干練的性格的,卻是我祖母。在她古稀之年,我經常對著她挺直的腰板、精瘦的體態背影,比對那張泛黃的外太公的畫像,感覺他們幾乎就是一個翻版。
“亨哥”變成“亨爺”簡直沒有過渡。白鶴沖方圓二十公里內,紅白喜事選吉日、看風水、解劫解難、店鋪開業、起屋上梁等等凡是與巫性與神靈沾邊的事,都是亨哥的事。事業風生水起,亨哥出入都是一匹棗紅色的蒙古駿馬,身邊經常有四五個管事的下手。隨著名氣的增大,除白鶴沖、長嶺崗、蔡家溪、馬家湖、梅子溪、清水溪等一帶,沿江羅家河、金兒井、甘林寺、青龍山等地的相關業務也逐漸歸攏到他名下。白鶴沖緊挨長嶺崗,這一帶出響手(專門在紅白喜事上吹拉彈唱的藝人),那些家業班子(鑼鼓班子)、響手班子(嗩吶班子)等等人馬,也漸漸歸攏到亨哥周圍。
亨哥儼然擁有了一支規模不小的隊伍。
“爺吶,您是老大……”亨爺一時聲名鵲起。
長江出宜昌彎過白洋后,江面陡然開闊。在我們老家,所謂“沿江一帶”,就是指沿長江的同濟院、金兒井、羅家河等村鎮。甘林寺到羅家河沿長江自下而上一帶是“貓子會”(清末至民國時期,活躍于松滋口對岸長江一帶的幫會)的地盤,偶爾也有“哥佬會”、“袍哥”的勢力從四川下宜昌滲透到沿江的一些村鎮。這幾股勢力的共同點是亦俠亦匪,互爭地盤。隨著亨爺業務范圍的擴大,人馬聲勢的雄壯,最早納入了“貓子會”的視野。自己江湖的王國旁豈能容忍出現一個他幫?亨爺幾次收到“貓子會”大哥羅天旺的請帖和口信,要他到羅家河敘談敘談。年輕的亨爺根本就沒把這些請帖和口信當回事,一口回絕,且相當干脆:不是請我做業務,閑扯個啥?
俠也好,匪也好,巫也好,都是一腳踏入了江湖。江湖就有江湖的規矩、辦法和行道,人氣、智謀、膽識、手段等,歷來都是解決江湖紛爭的最好選擇,“與人斗”才是貫穿整個人類歷史的亙古不變的主線。同類沒有博弈,世界就少了精彩,連同植物的生長都是這樣。亦道亦巫的亨爺當然明白這個道理。各類業務照常,只是一段時間來,他收工后總是把自己關在書房里,很少說話,家人也少有打擾他,不知道他深黑的眼鏡下藏著什么秘密。
二
丁卯年丁未,正是農歷七月。馬家湖老秀才卞立成的母親過世。卞氏是我們當地的大姓,人丁興旺,家產豐茂,人緣交游甚廣。卞家準備給老太太風光大葬,理所當然請了亨爺及其所有喪葬班子。
接到請事,亨爺樂呵呵地接受,心底卻明白,這業務是大頭,但這趟業務恐怕不會風平浪靜吧,多少會有插曲。亨爺在家燃香敬奉了天地菩薩,然后換上新衣,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人馬備齊,亨爺扶扶深墨的眼鏡,再撣撣長袍袖口,掃一眼等候在院子里約莫三四十人的白事班子,雙手抱拳,舉到鼻梁前。
亨爺上馬。管事的老鐸一聲吆喝,亨爺跨上了棗紅色的蒙古馬。就在一行人馬轉身走出院門之際,亨爺的大女兒萬英追了出來,把一桿有她十歲身高的銅煙鍋舉在手里,遞給平時很少和她說話的父親:“這個帶著。”
七月的薄暮,明晃晃的太陽陡然消失了蹤影。白鶴沖的道路、樹林一片昏沉,就在馬蹄踏響之際,一陣狂風掃來。幾只剛才還嬉鬧的烏鴉被陡起的狂風卷得不知所措,丟下幾聲驚慌失措的鳴叫撒翅高飛。
正如亨爺所料,插曲開始奏響。貓子會大隊人馬策風趕來……
長期以來,對于亨爺的不理會,貓子會一直耿耿于懷。卞家正好在馬家湖與羅家河交界之地,貓子會策劃好了準備在卞家的道場上砸了亨爺的場子,同時順便警告下卞家這樣的大戶,依附亨爺會惹出禍害,以后請事還要掂量下。殺一儆百吧,斷了他們依附亨爺的念頭,來個一箭雙雕。
將近子時,親朋均已安頓,做法事的按部就班地進行。卞家的名望讓所有孝子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最繁復的法事儀式,真正做到“祭之以禮,葬之以禮”。
我外太公完全進入了這場葬禮法事的主角狀態。啟道場、告諸神、做回向、告功曹、迎經、解砂燈、辟盆破獄、酒凈蕩穢、十王宮、上賓祭、安神、繞館穿河、散花對花、渡橋解傳……一整套程序,亨爺按部就班。但他好久沒有全首全尾地做過了,在卞家,他顯得格外用心。
道士們出場,孝子們暫停了唱哭。響器班子敲起了沉悶而奇特的鼓樂。沉重的鼓點、飄動的靈幡、震耳欲聾的鞭炮頓時把在場的人帶入了莊嚴肅穆又心生敬畏的氛圍。做足了場上氛圍,亨爺捋一捋他玄色道袍,起手點燃三炷香,口里念叨著“急急如律令”,雙手托香,分別東南西北四方一文一武地敬告,再向亡人三鞠躬。七個身著土黃色寬大道袍的道士跟后,亦步亦趨。手捧靈位、遺像的孝子們齊刷刷跪倒在靈堂的香案前,作揖磕頭。
香煙繚繞,霧氣氤氳。手持靈幡的亨爺高揚頭顱,仿佛指揮著千軍萬馬。又一陣高尖清脆的鈸聲之后,亨爺亦唱亦誦:
始皇萬里筑城墻,
空得名揚……
孝男孝女祭奠如何?
孝子哭沉沉,祭奠亡魂,
是死猶如死復生,惟愿亡魂毫發無爽
……
凄惻的嗩吶、鏗鏘的銅鐃、高低錯落的鼓點,間或壓抑的啜泣抽噎,香霧縈繞的道場哀婉凝重又神秘詭異。
渡橋解傳是道場的重點。悠長的嗩吶伴著低緩的鼓點響起,道場一時愁云慘霧。兩架弧形柏木梯搭就半圓木橋,亨爺念念有詞,手捧靈位、遺像的孝子們緊跟引幡道士,沿奈何橋七七四十九圈,似與各路神靈交涉。亨爺的靈幡就是整個道場的指揮棒,隨著靈幡緩緩搖動,七個道士緩緩唱誦:
“冥官渺渺,泉路茫茫;冷颼颼陰風逼人,寒冷冷引魂童子前往;無常殺鬼后隨,回頭識覺家鄉……”
亨爺揚起手中過橋牒文,且行且撒。行至橋中,嗩吶愈發低徊,細若游絲,道士們接著唱誦:“魂飛仙境,須憑煉度之功……斷除孽垢,速得往生……苦海冥魂,聽仙音而解脫……”亨爺的靈幡倏然一揮,奈何橋走過,孝子們都松了一口氣。
轉合交替的鞭炮還沒來得及響起,道場上一下子呼啦啦地擁來了十來個玄衣玄褲的漢子,圍住亨爺和周圍的孝子。亨爺拱手,啟唇凜聲道:白事打岔,冒犯亡靈,罪過罪過。領頭的拱手回禮,答道:我們旺爺請你去,你還蠻大的架子啊。話音剛落,卞家孝子們身后又圍來一群精壯男子。
亨爺旁若無人,接著他的唱詞。前邊對照金星案,后邊又托紫金山;手拿雄雞來接考,山神土地聽我聲……為首的玄衣男子顯然被亨爺的輕蔑激怒了,一揮手就帶頭亮出了家伙。明晃刺眼的大刀還沒來得及從手腕上翻轉過來,一道銅煙桿的黃色弧線從靈幡旁一閃,大刀脫手,直直地插在了腳下的黃土中。這正是我祖母補遞上的那桿銅煙鍋,長且直,硬而堅,關鍵時刻大派用場。亨爺收回手中的銅煙鍋,穩住手中靈幡,墨鏡下的眼睛對著來人約莫十秒,此刻空氣仿佛窒息,他卻高深莫測地從袍子里摸出一張黃表紙。眾人瞪眼瞅看,只見上面是一些密密麻麻的線條和符號,紅的黑的怪如天書,卻不似剛才拋撒的牒文。
“交給旺爺,接著法事”。亨爺自始至終說了這八個字。
至今我都不明白,外太公的那管銅煙桿和那張黃表紙,有著怎樣的神秘法力。事件的結局是,卞家的喪事之后,沿長江我老家一帶的江湖之上,亨爺的名號如日貫中。眾人談起亨爺時,興奮、神秘、恭肅、敬畏各色表情不一而足。卞家在亡人頭七剛過的第二天,再次大擺筵席,沿江一帶、沿山一帶的頭面人物都收到了老秀才的請帖。貓子會和亨爺紛爭的起點選擇在卞家,最終也須終于卞家。宴席上各方人物斡旋,彼此暗斗、角力,彼此妥協、容納,觥籌交錯把酒言歡,也真正應了卞家的喜喪。從此我老家的江湖上,各方勢力容納了我外太公亨爺,大家各行其是,相安江湖。
三
雖生活優渥,但畢竟出生于江湖之家,祖母少了屬于康泰家庭中大家閨秀的種種束縛。外太公對四個女兒很少立下這種那種規矩。也可能他覺得作為一方道士,法通兩界,沒有什么不在掌控之中。因為這種疏于管束,亨爺的四個同父異母的女兒在脾性上均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有主見、干練,也吃得苦。
祖母是甲戌年丙寅月嫁入我們劉家的。我太外婆還在世的時候,斷斷續續地給我們后輩講過,我祖母嫁入劉家是她自己“犟”來的。二十年前,劉家舉家從青龍山遷入長嶺崗,人丁興旺。劉家老爺子有三個兒子,三個女兒。劉家在長嶺崗集鎮開一家槽坊釀酒,租種了當地薛家祠堂二十畝公田,六個子女次第成人,日子過得殷實紅火。三個兒子中,我大祖父已經成家,主要接手槽坊經營。二祖父約略有點神志不清,主要幫家里耕種那二十畝租地。我祖父最小,拜當地胡老木匠為師,自小跟從胡老爺子學得一手木工手藝。回顧起這段家史,我倒對我曾祖父有一種肅然起敬之感,在那樣的亂世,能夠周到安排好幾個子女的生計,需要足夠的見識。
亨爺作為我老家那一帶亦道亦巫的“爺”,周遭的家世自然了然于胸。和陳家亨爺相比,劉家確實遜色許多,門不當戶不對。其實前些時候,長嶺崗瑞祥大染坊的蔣老板在一次和亨爺偶聚的酒席上,就婉轉地表達了欲結兒女親家之意。不知何故,長嶺崗一帶一直就只有蔣家的染坊生意紅火,其他幾家染坊要么失火要么生意慘淡,還有幾個均莫名遭到土匪搶劫,總之均是半途夭折。現在想來,個中蹊蹺我外太公亨爺一定心知肚明。蔣老板的試探帶著討好巴結,亨爺也頗享受,但想到女兒的犟脾氣,我外太公也沒有接蔣老板的話,借喝酒迅速轉移了話題。
從我記事起,就沒有看到過我祖父,關于他的全部信息都來自于一張陳舊的黑白畫像,來自祖母和父輩的講述。清瘦、黧黑,目光深邃、面色古板。
我祖母一眼認準這個人,是在我祖父木工活出師但還處于參師階段的那年春天。年少的木匠跟從師傅胡老爺子在亨爺家做了半個月的木工活。雖然剛剛出師,但劉家小木匠干脆利落的一斧一刨,老練自信的一比一畫,深深吸引了我祖母的目光。也許是陳家長年亦道亦巫的家庭氛圍,長年氤氳的那種陰翳神秘、甚至詭異的氣場,讓年少的陳家大女兒特別向往一種陽光、干凈、透徹的生活環境。而我年少的祖父揮鋸舞斧,帶著陽光般的汗水,干凈英氣的臉龐,以及渾身散發出的青春透亮的氣息,正好契合了陳家大女兒的向往。
但想法只是閨女家隱秘的心事。而亨爺自有他的打算。大女兒萬英嫁到家境富裕的蔣家,不僅衣食無憂,且富足閑適,門當戶對兩相得宜。父女倆意見不一,長達半年的時間中,彼此暗中較量,誰也不讓步。亨爺牙齒咬得咯咯響,卻在性情倔強的女兒前無可奈何,最終化為沉重的嘆息。我太外婆心疼女兒,私下托卞老秀才面會劉家,再由她打點,讓劉家上門隆重提親,亨爺就坡下驢答應了這門親事。我想,亨爺松口的那一刻,大概是免不了落寞的,他能左右自己神秘的江湖王國,卻左右不了自己女兒的生活。
對于農活,我祖母有一種天然的適應甚至親切感。現在想來,與其說是她喜歡農活,不如說是她向往擺脫陰翳的家庭環境,熱切地親近土地、親近田野。大地的厚實芬芳仿佛給予了她無窮的活力。嫁入劉家起,我祖母就自然地領頭經營那租種的二十畝公田。兩個待字閨中的姑妹,一個時而有些迷糊的伯佬哥,四個人面對二十畝的土地,該是需要多大的勇氣和毅力。上世紀八十年代分田到戶,我還在念小學。時常在夏日的某個夜晚,祖母搖一把芭扇,好像對著我也好像是對著星空,講述著她們幾十年前耕種的艱辛。在我聽來,她的講述里,更多的卻是由艱辛中彌漫出來的幸福。
嫁入劉家后,我祖母回娘家兩次。一次是新婚后第二天“回門”,一次是娘家淹沒在一片大火之后。
長嶺崗到白鶴沖這二十里的路程為什么那么難得丈量?年少的我始終不敢直面祖母那若有所思的背影,不敢提及這個她內心隱秘抑或痛楚的話題。多年以后,審視我自己的行事作為和決絕的性格,我約略體悟到祖母的內心。也許是生于、長于江湖之家的兒女身上的果決,也許是離開那片窒息空間的暗自慶幸,也許是渴望打造一片屬于自己的田園江湖、牢牢掌握自己命運的內心驅使,抑或還有對亨爺干預自己婚事的耿耿于懷。
父女的角力中,妥協者無一例外的是父親,即使民國年間在我老家一帶呼風喚雨撒豆成兵的亨爺也不出其右。最初幾年里,逢年過節看不到大女兒的身影,亨爺也就是對著我太外婆偶爾咕噥句“還在使我的氣呢”,“比我還倔啊”。幾個女兒陸續出嫁后,他心里空落落的荒草仿佛一夜間陡然長滿。亨爺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寂寞。他的嘆息那么多,嘆息之余,會翻來覆去地嘟噥一句話:不懂我的心啊。亨爺在嘟噥誰不懂他的心?沒有人問,也不需要詢問。在我某天聽到這些日常得近乎雞毛蒜皮的講述時,我心中涌現強烈的認知,此時的亨爺不再是江湖大爺,而是一個平常的父親祖父老人了。我仿佛聽見他的嘆息,看見他逡巡著腳步,一步步朝我走來。這是一個親切的老頭。
畢竟是長輩,畢竟是一方人物,亨爺有他自己的方式關注大女兒一家的生活。薛家公田唯獨對劉家的租子格外照顧;方圓幾十里的大興大建總少不了劉家木匠班子的活路;時不時要我祖父把幾個子女送到他家小住幾天。亨爺的江湖王國里,他可以一錘定音,而在他定下的“調子”中,他的自足使他堅信:掌控才是王道。
某個閑暇的午后或者黃昏,信步于滿目古樟的屋后,看著稻田四處翩飛的一群群白鶴,亨爺會摘下他神秘莫測的墨鏡,露出由衷滿足的微笑。在我的解讀里,我相信,外太公亨爺生來就屬于他自己的王國。沒有江湖的爭斗,沒有與“陰間”的對接和對“陽間”的掌控,他的人生還真是寂寞如雪。
四
辛巳年底,陸陸續續就有日本人出沒于我老家長嶺崗一帶。據方志記載,“始駐日本兵”,“興筑碉堡數十”。其時已值棗宜會戰結束,日寇第二次攻陷宜昌之后一年左右,派出一小隊兵力駐扎在我們老家一帶。約略記得,兒時最怕路過一個叫“日本包”的地方,尤其是走夜路。
我那時的意識里,這個地方總是與殺戮、蹂躪、冤魂等一些兇險不祥混同一起。
壬午年春上開始,不斷有日本人在沿江一帶擄掠。至今提起日本人,我老家一帶上了歲數的老人脫口而出的就是“燒殺奸搶,無惡不作”八個字。
亨爺真正走向他人生最巔峰也就是壬午年。這一段家史,我祖母卻始終緘默不語。晚年的祖母,時常在旁暮或是夜半,手撫那管金色锃亮的銅煙管。猩紅明滅的煙火伴著一縷縷的青煙,孤獨、凝重甚至憂傷。偶爾我遇見,面對那油畫般的場景,不由息聲屏氣。現在想來,那個時候我祖母是否在回溯她父親的過往?
亨爺的那一段輝煌歷史,我也是隱約從父輩和老家一些上了年歲的老人口中聽來的。歲月沉淀下來的,只是碎片,尖銳且明亮,在漫長的歲月中反射發光。那樣的時刻,我竟沒有心潮澎湃,哪怕是心緒起伏也沒有。相反,我安靜猶如滿月無波。亨爺的往昔,遠在碎片光芒之上。
“血性”是江湖的根脈。江湖這個東西,說它虛空,因為看不見、摸不著;說它實實在在,因為它運行自有規則,聚合張弛有度。自從日本人踏進長嶺崗一帶的土地,貓子會、袍哥、亨爺之間看不見的江湖壁壘眨眼之間坍塌淪陷,相互咬合彼此融會。他們的目的不約而同——趕走強盜,守住一方。畢竟面對的是洋槍洋炮,還處在冷兵器時代的各方勢力深感力不從心。行走兩界的亨爺在各方的期待中逐漸走到了中心,成了我老家江湖上一統江湖的主心骨。
先是不斷聽到有日本人搶掠當地大戶的消息。壬午年春末,開始有日本人殺人的消息傳來。到夏天,就不斷流傳有日本人失蹤的事。晚稻收割的季節,已經傳出有十三個日本兵生不見人、死不見尸的神話了。陰沉、恐懼、無常、窒息的氣息彌漫在我老家一帶,其間甚至還夾雜著暗自慶幸和隱約的希望。大家都心知肚明,當時長嶺崗一帶,能讓荷槍實彈的日本兵憑空消失的,大概只有法力無邊的亨爺了。事實上,已經有將近大半年的光景,人們很少看到亨爺出現在各種婚喪紅白喜事的儀式上了。
整整一個甲子過后的春天,白鶴沖的崗地大興開發,大型鏟車在我外太公亨爺老宅舊址后的一片荒林中,發現了一個碩大的土坑。里面赫然呈現兩排排列齊整的白骨,頭東腳西的六具,頭西腳東的七具。
站在那個土坑之上,我禁不住熱淚盈眶,仿佛隔空續接了我祖輩汩汩血脈。到底是集巫道于一身的先人,在這個隱秘的方寸之地安放侵略者的尸體,還異于常規不按南北朝向,而是東西朝向抵頭而拼,是詛咒還是法術,我不得而知。那次的現場目睹,可能是冥冥中的機緣安排,我竟在路過中巧合趕赴了我外太公亨爺的前世之約,他把六十年前的謎底,在我面前和盤托出。和我祖母一樣,此后至今十年,對此我也一直緘默不語。
五
其實早在辛巳年底的小年之夜,亨爺、旺爺和零散的袍哥幾方勢力的頭面人物已經歃血為盟。他們分工明確,亨爺掌舵,出錢,“旺爺”是副掌舵,出人,袍哥們探路,應急。近兩百號人白天自行其是,晚上聚合,而平常匯合的地點就在亨爺后院的牲畜房里。
接連的日本兵失蹤事件,加上太平洋戰爭爆發,擾得駐扎在長嶺崗的日本人日益焦躁,他們強奸婦女、搶劫糧食、槍殺“探子”,更是日益頻繁。袍哥們探來消息,駐扎在長嶺崗的日本兵又抽走了一部分,現在只剩下不足五十人在這里。
壬午年的那個冬天格外漫長。陰冷、冬旱,偶爾夾雜雪風,讓人覺得難以喘息。亨爺真正成為“江湖大爺”就是在這個寒冷的冬天。
壬午年冬月初三,我祖父的姑母家嫁女。我那有點神志不清的二祖父要去古隆包他姑母家幫忙。天寒地凍,我二祖父穿了一件藍粗布棉袍,找了條破圍巾嚴嚴實實裹住了頭臉,只留了一雙稍顯呆滯的眼睛。路過“日本包”,被兩個放哨的日本兵攔下盤問,二祖父卻口齒不清答非所問。也許是緊張,也許是過敏,兩個日本兵終不解疑,一致認為他就是“狡猾狡猾的探子”,一通亂槍終止了我二祖父趕路的腳步。還不罷休的日本人,當天晚上又連續火燒了馬家湖的兩戶人家,據說兩家被活活燒死了九口人。
日本兵大肆行兇的第三天,“日本包”的守兵收到了一張語焉不詳的字條:白鶴沖亨爺家可能藏有“探子”。
那晚的北風一路咆哮不止,亨爺不顧刺骨的天寒,下午就打發所有家人去了劉家幫忙料理喪事。子時未到,十幾個荷槍實彈的日本兵徑直闖進了他四進的院落。漆黑而靜謐的院子,卻見后院火屋有明滅的煙火。亨爺獨自含一管煙桿,就著一棵碩大的松樹兜在獨自烤火喝茶。沒有點燈的房間,火坑里散落的火星隨屋頂瓦縫漏進來的北風時明時暗,映襯出火堆旁那人面目不清卻又神秘莫測。
亨爺無動于衷的態度激怒了日本人,日本人端槍跑進火屋,命令亨爺點亮所有燈火。亨爺“哦”一聲,愣著臉站起來,伸手朝屋外一指,霎時,院子的大門悄然關上,并落了銅鎖。
人們發現陳家大院火光沖天已是子丑交替的時刻。三四十個貓子會的好漢和旺爺七手八腳在奮力撲火。白鶴沖的人們從未見過那一夜如是失瘋的北風,呼啦呼啦地送出一團一團的火焰,并把火焰舉向天空,在半空隨風狂舞。
他這要燒死自己啊……旺爺聲嘶力竭,幾次要沖進火海,都被身邊的四條大漢死死摁住。大火是在第二天將近未時才漸漸被撲滅。據說亨爺院子前那口堰塘的水都差不多被挑干了。
大火過后的余燼足足可以淹沒腳踝,黑糊糊的一片。陪那幫羅漢腿去死,劃不來啊……旺爺邊哭變喊,雙手在灰燼里亂刨,刨出了已近炭化的亨爺,還多虧那桿銅煙鍋才標識出它的主人。
在旺爺的操辦下,亨爺入土為安。沒有男丁后嗣,但我外太公的墳塋至今都巍然矗立。墳前一方青石墓碑,雖然風化斑駁,遒勁的顏體楷書碑文依稀可辨:先考陳元亨大人之墓 孝女陳萬英 民國三十一年立。
續記:據旺爺后人講,那次火燒日本兵,并不是按事前亨爺和旺爺商量的計劃發展的。亨爺的座位后面就是后門,日本兵全部進來后,亨爺應該是迅速掀翻火坑旁的一桶菜油,跑出門,埋伏在外的人迅速鎖門。可能是細節的差錯,也可能是宿命的安排,亨爺沒有走出后門。我更愿相信,結局就是亨爺自作主張決絕的部署,最后他要親自送那一群日本人走上奈何橋。
責任編輯 杜小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