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75光年
中大曾有“東方最美的校園”之譽,小青山又是中大最幽美的地方。它位于校園西北角,因為遍植常綠植物,一年四季郁郁蔥蔥,春秋兩季,山花滿坡。
這里不但僻靜幽美,而且別致。山頂上有一個巨大的半球體,曾經名列城市十景,名曰“穹廬夕照”。那是天文館,醒目的穹廬是小青山最獨特的標志。僻靜優美的地方從來都是戀愛者的樂園,到了傍晚,成雙結對的男女沿著山坡拾階而上,找到中意的地方,花前月下,探尋人生奧秘。
星期六,晚八點過后,鄭先生穿過校園西北門,踏著石階踽踽而上。小青山海拔82米,并不算高,但他已略有些喘。他駐足歇歇,抬腕看看表,約定的時間顯然還沒有到。手表上有時間還有日期,當然沒有年份,沒有這樣的表,但鄭先生一瞬間卻看見了一個日子,很清晰:快四年了。他已經從這里退休差不多四年了。
身邊,一對學生三步并兩步地超過。女生因為男生不等她,嬌嗔地蹲下,賭氣不走了。鄭先生笑笑,慢慢地上山。類似的情景他見得太多,對小青山除了科研教學以外的這個功能,他早已熟知,習焉不察。他也年輕過,而且——他突然啞然失笑——他今天,簡直也算是來赴約的哩。
前方的穹廬是山頂的主體。在夜空的映襯下,呈現出一個完美弧線。鄭先生當年來這里讀書時,這穹廬地位還很高,作為中大科學精神的象征印在招生宣傳畫上,因為一個外系的同學戲稱這其實就是小青山戴了個鋼盔,鄭先生還和他吵了一架。后來做了老師,他向學生的描述是:這是眼睛,地球的眼睛,人類共同的眼睛。底下的學生眨巴著各自的眼睛,若有所悟;鄭先生繼續道:而你們很快就要接觸到的天文望遠鏡,那就是你們的眼睛。
天文望遠鏡首先是鄭先生的眼睛。不過這兩年他去得少了,越來越少。不是因為退休,退休前他就不常去了。準確地說,在他真正的科研時間,夜晚,他不怎么去了。不是對本行失去了熱情,也不是因為那幾臺望遠鏡逐漸落伍,主要原因是,天際線已被樓群蠶食,耀眼的城市燈光已差不多把星光淹沒了。此時的穹頂反射著城市燦爛的燈火,從某個角度看過去,炫目的霓虹燈在半球上明滅,仿佛做著無奈的鬼臉。
這里現在只是情侶們的樂土。他們探究人生,或許也會看看天上的星星。但他們的要求不高,有那么個意思就行了。他們沒準兒還喜歡朦朧哩,月朦朧鳥朦朧。可鄭先生喜歡的是清澈,清澈晴朗的黑夜。那才是屬于他的夜。
他站在穹廬前,初春的夜風從衣襟灌進去,有點冷,卻也讓他略感興奮。八點一刻了,一進大廳,那巨大的時鐘就在提醒他,約定的時間快到了。
天圓地方。這大廳是一個模擬的天空。天象儀可以在這里呈現虛擬的星空,每顆星體都按自己的軌道運行。在鄭先生眼里,星空是寂寥卻也是熱鬧的,每顆星體都有自己的容顏和表情。但這會兒,大廳空無一人,死寂荒涼。那門衛大概也快退休了,他見來的是鄭先生,也不多問,打個招呼就要去值班室開電梯的電閘。鄭先生說不用,自己走樓梯。門衛詫異地怔一怔,繼續玩自己的電腦游戲去了。
通往天臺的樓梯一共123階,鄭先生有點吃力。爬到三樓,那里有個房間曾經是自己的辦公室,現在黑著。他皺皺眉頭,趙婧呢?她應該是已經到天臺去了吧?
今天,這個時間,是一個約定,在這里。對他,對趙婧,應該是不言而喻的??墒窃谔炫_上他不見趙婧。
趙婧是他的學生。早年的本科生,后來碩士、博士,再后來留校,都跟著他。所謂入室弟子,就這個意思了。趙婧天分好,人也端正,四十剛出頭就晉升為教授。不過,升教授后不久,她就離婚了。具體什么原因,鄭先生也不問。他曾經有意無意用目光詢問過,趙婧說:“老師你是關心我離婚的事吧?宇宙多復雜,人就多復雜。不可解。”這等于什么也沒說。
鄭先生剛才出門時兒子孫子全都在。兒子對鄭先生這個時候出去,而且似乎掐著時間,很狐疑。老媽去世好幾年,老爸現在這是什么情況?老爸臨出門,兒子說我有事要和你說——這房子就要拆遷了,現在什么個進展?鄭先生說:“再說,再說。你急什么?”抬腕看看表,出門走了??伤搅诵∏嗌?,進了天文館,不見趙婧;他登上天臺,趙婧也不在這里。他略有些動氣。平心而論,從非專業角度看,城市的夜色是美艷的。涼風習習,燈火璀璨,浩大廣闊的不夜城有如環形畫卷。他之所以能撇開專業眼光,是因為再等——嗯,八分鐘,他將迎接他最為醉心和向往的真正黑夜。對這里的一切,他熟極而流,八分鐘,足夠他做好相應的準備工作。
在他期待的視野里,一剎那,天空暗了下來,甚至漫射過來的市光也暗淡了。此刻是晚間八點半,地球一小時。為了環保和低碳設立的國際活動,天文學沾光了。絕大多數景觀燈都熄滅了,路燈也熄掉了至少一半。鄭先生期待的黑夜,如期而至。
還得感謝連日來的北風,它吹散了灰蒙蒙的市塵。天空晴朗而清澈。鄭先生當然是真正的專家,但他此刻的心竟加速了跳動。他自嘲有點沒出息,深深地呼吸幾下,先用肉眼在天空掃視。這是瀏覽,是閱讀前的享受。這無盡的繁星,真是久違了啊。
這是三月的星空,他十分熟悉。星空穩定而又變幻。它亙古如此,卻又有無盡的未知。有一種公認的理論,說宇宙是無限的。鄭先生曾對這個理論提出過質疑,但有一點卻絕對明確,那就是人類對宇宙的了解還極其卑微。1977年發射的旅行者一號,至今也才穿越太陽系千分之一的距離。太陽系,銀河系,河外星系,宇宙,我們近乎于一粒塵埃。也許只有光,從天際傳來的光線,才是它們唯一的信息。
北斗很清晰。勺子形,七顆星。移動視線,那個反著的問號加一個三角,并不怎么像獅子,可它就叫獅子座。你好,獅子。鄭先生喃喃問候,然后他又看見了牧夫座,這牧羊人億萬年來都不躲避獅子來襲。你膽子真不小哦,鄭先生忍俊不禁,笑了。
鄭先生收回視線,卻發現天臺上有了些變動。幾座相對較大的望遠鏡不見了。尤其是那臺口徑430毫米的折反射望遠鏡,還是二十多年前鄭先生經手置辦的。原來的位置上安著一臺小東西。鄭先生一眼就看出,這東西口徑150毫米,業余級的,談不上研究,只能用于教學。教學當然沒什么不對,但這是大炮換了鳥槍,將就著看看罷了。
是的,就是看看而已。談不上觀測。這臺東西可以看見月球上的環形山,但是此刻月亮正在地球的另一邊。按說沒有月亮才是真正的好黑夜,但鄭先生對好角度,調整旋鈕,突然才發覺,他自己竟不知道究竟要看什么。他手上早已沒有科研課題,即使天臺上所有的設備都在,他大概也只是來檢閱,來重溫,來看望一下久違的星空圖景。
北斗七星很清晰。這是大熊座的尾巴。最近的那一顆離地球也有78光年。實在是太遙遠了啊。鄭先生一時有些恍惚。他看著星星,或許,在某個不可知的星球上,也正有一雙眼睛朝著地球方向,聚焦,遙看這個穹廬。誰知道呢?這是一個未知,一個謎,一個沒有人知道確切答案的謎,但有一點鄭先生十分清楚,那就是,如果那雙眼睛確實看見了這個天文館,那么,他應該處于距離地球小于75光年的某個位置,因為中大的天文館建造于75年前。75年前的10月10日,天文館竣工,它的影像出現,其光線經過75光年的漫長跋涉,現在才剛剛觸及那一雙眼睛,不可知的生物的眼睛。如果他位于75光年以外,則穹廬的影像尚未抵達。
這其實算是常識,但鄭先生想起這個心里竟有些高興:這說明他的腦子還管用,基本概念和理論依然能夠在他的大腦里運行。天臺上有點冷,但他不想離開。地球一小時,因為僅有一小時才彌足珍貴??墒?,趙婧怎么還沒來呢?她應該來,她怎么可以不來?鄭先生掏出手機撥通了趙婧的電話。
那邊很快接通了?!澳阍谀睦??”鄭先生其實是多此一問,他打的是趙婧家里的座機,趙婧說:“鄭老師啊,你在哪里?。坑惺聠??”
“我在館里。觀測臺?!彼D住了,沉默其實就是詰問。趙婧聽出了鄭先生的語氣,笑道:“鄭老師,對不起啊。你恐怕還不知道吧?天文館馬上就要拆啦。”
“什么?”鄭先生瞪大了眼睛,“拆的不是我們那邊的住宅嗎?怎么要拆館?”
“一起拆,造酒店。四星級大酒店?!壁w婧看來心情不錯,她還要說什么,鄭先生的手機已經掛了。
馬上就九點半了,這難得的一小時即將結束。如果趙婧所言屬實,這一小時將是絕唱,最后的告別。鄭先生已無心情享用剩余的十幾分鐘。他抬起頭,星空是一如既往的表情。這半球已在這里聳立了75年,為什么要拆掉它?它礙著誰了?他決定去了解情況,必要時有所行動。不能拆。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星空,喃喃道:你們知道嗎?你們也許正看著我們,但我們愚蠢的同類卻要自挖眼睛了。如果你們天上有知,請阻止他們——轉念間他自嘲地笑了。在數光年的范圍內至今尚未發現外星生命,更遑論智能生命,即使遙遠的生命看見這個穹廬轟然倒塌,那也是幾年,甚至幾十年幾百年之后了。所謂的叫天天不應,就是這個味道了。
鄭先生臨走前把望遠鏡轉個方向,對準了自己家的位置。即使是這小兒科的玩意,這么用倍數也實在是太大了,而且,成像是倒的。沒法看,甚至找不到目標。這時候還是肉眼管用。西邊,校園的圍墻外,跟樹梢齊平的位置是四樓,他家的燈還亮著。
二、暗物質
他家很近,出校門穿過金銀街就是。兒子和孫子都還在。自從老伴去世,他們來得更勤了。這是好意。最近他們就會搬過來一起住,因為孫子馬上就要上學了。
這里將要拆遷鄭先生早就知道,小區布告欄里的告示一直在那里貼著,其中有一條:戶口凍結,只出不進。反正孫子的戶口一直落在他這里,因為是原地安置,他原本一點也不反對拆遷。就在剛才這一小時,拆遷協議的樣本已經送上門來了。他進了家門剛坐下,兒子就把一張紙往他面前一推,說:“你看看老爸,好事真的上門了,早點把字簽了吧?!编嵪壬醚劾@著協議在桌子和茶幾上一轉,孫子已經把老花鏡送上來了。孫子很可愛,協議也沒有問題,學校還提供過渡房。但鄭先生皺著眉,不說話。兒子詫異地看著他,想說什么,鄭先生擺擺手,在電話機上按起了數字。
還是打給趙婧。她畢竟還在天文系工作。她證實,系里已經傳達了,天文館肯定要拆掉,跟住宅區的地皮連成一片,造一座星級酒店,青山大酒店——你看,連名字都預定了,但鄭先生毫不知情。是的他退休了,但那個穹廬跟他有關系!他可是天文系的元老。就不談科研吧,科研它用處是不大了,但天文專業的教學怎么辦?學生們大眼瞪小眼,怎么學天文?趙婧說:鄭老師你不會反對吧?其實我們反對也擋不住的。她頓一頓,語氣竟然帶一點嬌嗔了:“你別反對好不好?”鄭先生沉默,她也五十好幾了,這腔調他感到不適應。趙婧說:“你們那個小區拆掉,建兩棟高層,除了安置老住戶,我也有機會。我現在的房子又小又舊,你知道,我分房的分數會蠻靠前的。”鄭先生嗯了一聲,把聽筒擱下了。他曾經在某一天突然察覺自己對趙婧的莫名好感,也有熱心人主動請纓要去張羅,但現在,他們的問題顯然出現了。這是分歧,立場的分歧。
兒子和孫子在看電視。電話里說什么,兒子聽不清,但趙婧的聲音他熟悉。這情況很像是老爸剛才去和趙婧約會,但鬧了別扭,所以老爸回家后還要電話追過去。這個,他做兒子的不操心。但是,隱隱約約的黃昏戀再加上拆遷,讓他坐不住。他丟開兒子的手,詢問地看著鄭先生。鄭先生不看他,抬眼望著虛空里。趙婧說反對了也沒用,真的如此嗎?他腦子在轉,高度邏輯地運轉。半晌,堅決地說道:“天文館,不能拆?!?/p>
他的思路是:拆天文館是為了造酒店,住宅不拆地皮就不夠;地皮不夠酒店就造不成;酒店造不成,則天文館則依然屹立。
他現在能完全支配的也就是他自己。他不同意,誰也不能拿槍逼他。他不能支配別人,但他或許可以影響擁有支配權的學生。
他學生里發達的不多,改行的不少。現任章副校長本科是天文,碩士博士讀的是地理,分管基建。鄭先生曾戲謔說:“章副校長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通才。”章副校長頓時紅了臉說:“鄭老師,你永遠是我的老師,就叫我章立凡,好不好?”不過后來鄭先生碰到他還叫他章校長,他也不再糾正,回一聲鄭老師好,也就罷了。章立凡的辦公室整潔氣派。寒暄數句,綠茶一杯,鄭先生正要說事,桌上的電話響了,章副校長拿起電話聽一下,正色說道:“我這里有個很重要的客人,嗯,是我的老師。我知道你急,你半小時后再打吧?!编嵪壬D時覺得心頭一熱,這學生心里顯然還有他這個老師,本來心里帶的氣剎那間全消。半小時,他不應該耽誤更多的時間。他說明來意,簡明嚴謹地闡述了自己的觀點。章副校長含笑聽完,逐一予以解釋:教師住宅年久失修,學校有義務改善,此其一;學校的活動很多,各路賓客紛至沓來,接待條件太差,而賓館是學校的門面,也能增加學校的收入,此其二;其三,天文館已經很落伍,這個,老師你比我更明白,拆掉了,學校將會在新校區建造一個更好的天文館,不光支撐教學,科研設備肯定更上一個臺階!章副校長看見鄭先生臉色漸和,心中一喜,不想鄭先生問:“新館什么時候能建起來?”章副校長一愣:“正在造計劃。應該也快。”
鄭先生正要說話,電話又響了。章副校長對著電話說:“快了吧,應該快了?!狈畔码娫拰︵嵪壬f,“天文系的趙婧,在催呢,問什么時候能住上新房。”他頓一下,這一頓是想頓出點壓力。鄭先生“啊”一下,似乎這才想起是哪個趙婧。但他不接茬,接著道:“新館沒影子,老館就要拆,這就是現狀,對么?”
章副校長說:“現狀還有你住的房子只有71平方米。太小,太小了??!”
鄭先生說:“我五十幾塊工資拿了快二十年,我慣了。我也想要大房子,但我舍不得老館。沒有天文館,天文系怎么辦,天文學專業還要不要?”他有點動感情了。有點求的意思了。他說:“和天文館比,我的房子不重要。”
章副校長娓娓道:“我記得你教過我們一個術語,叫‘星等’,就是星星的亮度;還有個術語叫‘絕對星等’,就是假定把各個恒星放在距地球32.6光年的地方測得的亮度,這個最客觀。老師啊,我覺得天文館,你的住房,還有酒店,它們距離我們遠近不一樣,但把它們放到同一個距離看,你的住房和酒店,顯然亮度更高。”
鄭先生皺眉看著學生苦笑道:“你還記得這個?!彼纯搓柟鉅N爛的窗外,太陽,絕對星等4.83。他喃喃道:“拆掉天文館,我覺得對不起日月星辰,對不起這太陽?!闭赂毙iL似乎沒聽清。鄭先生說:“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的大腦覺得你們不是沒道理,但是——”他指指自己心口,“我的心還是難以接受?!彼汛竽X和心分開,這不符合科學,但他的神色是認真的。
章副校長確實很忙,電話又來了。這次是開發商。他放下電話,握著鄭先生的手說:“那邊在催著動遷哩。學校造酒店缺資金,造新館也沒有錢,開發商拿走兩棟住宅,這才能做起來。老師,理解吧?!?/p>
鄭先生嘆了口氣。“暗物質,”他嘟噥著,和章副校長擺擺手出了門,走出校長辦公樓,他繼續嘟噥道:“暗能量。”他恍惚看見了一些東西。如果誰真的發現了暗物質和暗能量,那將是一個諾貝爾物理獎級的發現。他只是察覺到了資金和錢在電子流里運行。暗物質占宇宙質量的23%,暗能量占宇宙能量的73%。尋??床灰姟_@就是宇宙。
突然想起了趙婧剛才的電話。她和章立凡是同學。他似乎看見了她急切期待新房的表情。原來她和自己不光隔著師和生,隔著近十年的年歲,他們的距離其實應該用光年來測算。他當然還會看見她,但是,無法靠近。
三、地外生命
房子確實小。已經住了快二十年。但這里離學校近,菜場醫院,什么都方便。更重要的是,離天文館也近,遙遙相望。那個穹頂是一個坐標原點,看見它,鄭先生就能明確自己的位置,甚至人生的位置,它提醒自己雖然是個退休老頭,但也曾經搞過天文學?,F如今這已不再是個值得炫耀的身份,但鄭先生很在意。作為一個天文學教授,他明白四季農時幾乎全由太陽和月亮把控,他也知道潮汐甚至地震的發生與引力有關。他看過一篇外文論文,文中通過數據分析證明,嬰兒的出生與月球引力存在明確關系,一天中月球對地球引力最大的時刻,也即滿月或滿潮時,嬰兒的出生相對集中。另一則資料表明,臨終的病人有一種特別的現象,其呼吸在滿潮時比較平靜,退潮時則呼吸急迫,甚至出現呼吸窘迫。生和死是人生的括弧,這兩個半月形,都與天象有關。
這些無非是常識,對中大這些具有良好教育背景的同事來說,即便不是同行也很容易理解,他們不需要你來科普。在鄭先生對天文館的態度已經廣為人知的情況下,他一開口別人最討厭他說這個,不罵他神經出了毛病已經算是很儒雅了。鄭先生不再和別人溝通,但他難以拒絕別人來和他溝通。學校派了多個層次頗具身份的人登門拜訪,結果是空手來的空手而去,提了禮物來的也被要求原物帶走。吃了人家嘴軟,拿了人家手短,鄭先生的手沒有失控,那個字他不簽。
天文系當然也來人了。來的是趙婧。她是學生,身份合適,但她一進門就發現自己帶來的禮物很不合適,她開始沒敢從信封里拿出來。鄭先生很冷淡,也很客氣,稱呼她趙館長。她是現任天文館館長,鄭先生強調這個,其實已暗示了自己的態度。他站在陽臺上,遙望穹廬,任趙婧在他身后硬著頭皮勸說。鄭先生不答話,突然問:“宇宙是無限的嗎?”
趙婧一愣,一時回不過神來。半晌,她看著鄭老師提問的眼睛說:“傳統的理論認為宇宙是無限的。但法國天體物理學家讓-皮埃爾·盧米涅等人基于WMAP的數據提出了宇宙有限的猜想。他們認為,宇宙的直徑可能僅僅是600億光年。他們設想了一個模型,宇宙的樣子就像是一個大足球,它由12個兩兩相對而略微彎曲的正五邊形組成,但它沒有邊界。我倒是覺得愛因斯坦說得更明白一些,他認為宇宙有界無邊,就是說宇宙的空間是有限的,但你不可能找到它的邊界,不過——鄭老師,我們這個層次搞天文學的,還觸及不了這類問題?!?/p>
鄭先生默默地聽著,神情飄忽,看上去有靈魂出竅的苗頭。趙婧心中忐忑,她咬咬牙,把信封里的雜志抽了出來。這上面有一篇論文,她和鄭先生聯合署名,是關于國內虛擬天文臺建設的一篇文章。她想用雜志把鄭先生拉回現實。鄭先生拿眼一掃擺了擺手,輕聲道:“比陸地廣闊的是大海,比大海廣闊的是天空,”他抬眼看著深不可測的夜空,臉上突然現出了奇怪的笑容,“比天空更廣闊的是什么?”趙婧接口說:“是太空?”鄭先生說:“不是,是欲望,人的欲望!可人心有時候又那么小,”他看著趙婧,手在身邊揮出一個圈道,“就只關心這一畝三分地。”
這話一出來,趙婧知道他的心總歸還是落到實地了。她回到自己的目的,說:“章立凡前天開了個拆遷動員會,您大概沒去,他有句話很有道理,他說,新起的房子,大家很快就能住上,大家交的房款遠低于市場價,簡直微不足道,這等于是學校給每家奉送了一大筆福利?!彼脆嵪壬裆凶儯B忙說:“我知道新房子您要住不會賣,但新房子確實條件好得太多了啊?!编嵪壬淅涞溃骸皹菍犹撸唤拥貧?。”趙婧說:“這個好辦,學校肯定可以給您樓層低一點的?!薄澳俏蚁由厦鎵旱没??!编嵪壬鷵溥晷α耍澳銊e說了,我已經不講理了。你來過了,完成了任務,我油鹽不進,好不?”
趙婧只能告辭。鄭先生豈止是油鹽不進,他一會兒神游天空,一會兒又要接地氣,簡直思維混亂了。趙婧以前和鄭先生談論過地外生命和外星人的問題,她對世界各地的外星人傳聞持高度懷疑態度,但此刻,她倒覺得自己像個高度智慧的外星人,她面對的鄭先生,活脫是個進化水平極低一竅不通冥頑不靈的地球人。她無可奈何,又氣又急,這才想起有個重要的理由她忘記講了——雙學區!開發商神通廣大,新房子造起來就是雙學區房。事實上她忘了講,此后老鄰居老同事可沒少講:“雙學區哩,你那寶貝孫子可不就沾光了?那是一勞永逸??!”鄭先生裝聾作啞,似乎聽不懂;你再解釋,鄭先生丟下一句話:“什么雙學區,我又沒有兩個孫子!”拂袖而去了。
老鄰居兼老同事氣得臉煞白,恨恨地說:“他變性了,不是以前那個老鄭了。他這是頑固不化,自絕于人民?!绷硪粋€道:“當年馬寅初說,我雖年近八十,明知寡不敵眾,自當單槍匹馬出來應戰,直到死才會罷休,決不向任何人投降!他倒還真是個有風骨的哩?!瘪R上有人反對:“什么有風骨,不就是個釘子戶嗎?他這是蚍蜉撼樹以卵擊石,自不量力。他以為他是誰???我倒要看看這事最后是個什么結局!”
什么結局鄭先生不知道,但他有信心。動是不動,不動是動,他的信心來源于他的手,他的手長在自己身上,他不簽字,神仙也沒辦法。時間倏忽而過,拆遷動員大會開過后半個月,前面那棟樓突然鬧哄哄地家家搬家,然后仿佛一夜間,轟隆隆就被拆掉了。隨后機械卻停了,橘紅色的挖掘機雄踞于破磚瓦礫中,像個巨大的怪獸。鄭先生心里有點慌,但立即又涌起一種悲壯感,他覺得自己很強大,一支筆像個千斤頂,頂住了挖掘機的要害,它只能趴窩。但是它不撤走,似乎隨時都會啟動,鋼鐵的巨掌隨即就會伸向他這一棟樓。
環境已經很差,瓦礫遍地滿目瘡痍且不說,鄰居們,尤其是他這棟樓的鄰居,看著他像看著一個怪物。有流言譏諷他,說一輩子也沒搞出什么成果,還真以為自己是個天文學家了!一個同事的遺孀甚至指桑罵槐,老遠朝他飄話,說還真以為自己能得諾貝爾獎?。繅?!是諾貝爾先生在招他去哩!這是咒他死,他并不在乎,真正刺痛他的是說他一輩子沒搞出什么成果。這是他的痛,痛入骨髓。他們這一代,誰搞出像樣的成果了?你?我?他?誰都沒有!可你得支持下一代搞出成果。你總得在下一代身上留點希望吧?
人在荊棘中,不動則不痛。他不分辯。他站在陽臺上,遙望夕陽下天文館的穹廬,心中泛起一絲溫情。忽然間,前面廢墟里挖掘機啟動了,轟轟地挪動一下,長臂一轉,轟隆隆地又往后退。鄭先生的心在抽搐。腳下的陽臺微微顫動,他幾乎已經絕望,覺得大地淪陷,天文館將轟然坍塌。天崩地裂。然而,挖掘機搖晃一下,停住了,熄火了。這是試車。他們暫時還沒敢動手。這是僵持,是對峙。是軍事演習。鄭先生跌坐在陽臺的藤椅上。
夕陽勾勒下,他看上去很安詳,其實遠非安若泰山??尚Φ氖?,剛才看見挖掘機驟然熄火,心中還蹦出一句話:撼山易,撼我老鄭難!他自己也知道這其實可笑。這樣的局面,絕對不可能是了局。讓他稍感心安的是,兒子孫子最近來得更勤了。兒子話不多,看父親這個樣子,也不大提房子的事。孫子很可愛,這是他的血脈,他的希望。他緊繃的神經唯有孫子才能輕輕撥弄出一絲悅耳的聲響。兒子悶坐著看電視,鄭先生拿本雜志,似看非看地聽著熱鬧的電視劇。孫子在沙發上擺弄著他的玩具,突然跑過來,問:“爺爺,你離我有多遠?”鄭先生一愣,伸手摸摸他的腦袋說:“一手臂多,大約一米?!睂O子晃下腦袋跑遠些,說:“現在多遠?”鄭先生遲疑地道:“三米吧。”孫子頭直搖:“不對。爺爺你要說多少光年。”鄭先生樂了,他確實跟孫子說過光年,孫子聽不懂,卻記住了。鄭先生欣慰了,他笑呵呵地說:“光年太大了,用在我們生活里那是殺雞用牛刀,高射炮打蚊子,我們一般用‘米’就夠了。”兒子插話說:“柴米油鹽,米是基礎哎?!彼嵪壬纯矗@目光有意味有重量。生活里只要米,不要光年,這豈不正是現實?鄭先生怔了一下,現實通過兒子的話抽了他一巴掌。但鄭先生是執拗的,他繼續對孫子說:“光每秒走30萬公里,光線一年走的距離就是一光年,我跟你講過的?!睂O子似懂非懂,突然一蹦老高,跑到房間里,半晌,先出來的是一束光,然后他搖著手電筒出來了。他認真地走,板著臉往前走,走過鄭先生身邊,走向陽臺,然后回過身說:“爺爺,我就這樣拿著電筒一直走,不吃飯不睡覺,也不撒尿,走一年,就是一光年吧?”
鄭先生略一錯愕,哈哈大笑。也只有孫子,一個錯誤的說法能讓他如此開懷。他摘下滑到鼻子下的老花鏡,走過去,一把抱住孫子。這種抱是奶奶式的抱,孫子簡直不適應。鄭先生笑著笑著笑出了眼淚。他想如果老伴還在的話,她一定也不會支持他,她肯定同意拆遷。房子能值多少錢她未必在意,但僅僅是學區就會讓她立場鮮明。孫子在鄭先生懷里有些不知所措,掙開去,問:“爺爺我錯了是不是?”鄭先生說:“你確實沒說對。但是,你很有想象力。再大一點你就懂了?!睂O子說:“那我長大了就學天文學吧,那就一定能懂。”鄭先生心中一動,問:“聰聰,你真的想學天文嗎?”孫子說:“嗯?!?/p>
鄭先生相信這是傳承,是遺傳,隔代遺傳,是潛移默化潤物無聲,是書香繼世長,但他看看兒子,又有點疑心這是兒子提前教好的。但他不追問。兒子插話說:“天文那么好學的?。繝敔斂墒橇暨^學的。你得先上好的小學,好的中學,知道嗎?”孫子說:“嗯。我就在爺爺這里上學?!?/p>
鄭先生相信,至少這話是他爸爸教他的。但鄭先生不反感,他對那些對他側目而視、怨氣沖天的鄰居同事也不反感。他們都沒有錯,錯的是要拆掉天文館的人。他反對,是希望能逼出一個理想的方案。他必須堅持。他對孫子說:“聰聰,小學你當然在爺爺這里上,上最好的小學。你好好學習,爺爺還等著你學天文呢。”鄭先生并不狹隘,但不管孫子以后學不學天文,天文總得有人學,要有天文館讓他們學。天文館拆掉了,什么時候能建起來,還建不建,天曉得。
“你不要勸我,你想的我都明白,”鄭先生看著兒子,“老實說,房子原地重起一下,就能納入中學學區房,這我還要打個問號哩。而且,聰聰初中就不能考上更好的學校嗎?隔壁的中學頂多也就是個保底?!眱鹤诱f:“保底就是有人兜著啊!要是沒有兜底,又考不好,上個好初中要花多少錢?!”鄭先生手一抬,止住了他下面的話。他說:“孫子是我的,我會負責到底。如果需要,我花錢,肯定進好中學。但房子也是我的,我也做主到底?!彼謸u搖,意思是不要再說了。
兒子的嘴素來不兇,打小就這樣,后來不順遂的生活又把他的嘴縫小了一圈。他走進陽臺,嘰咕道:“都拆掉一棟了,他們就這么算了?你也不想想?!编嵪壬鹧b沒聽見。
四、琉 璃
他以沉默面對世界。對兒子,對同事鄰居均不辯白,不解釋。他沒有戰友。不遠處的挖掘機也沉默著,仿佛突然發覺他們拆錯了,于是連工人都撤走了。但推土機的存在是一種惘惘的威脅,只要來一個人,插上鑰匙一點火,它立刻就會還魂,張牙舞爪地撲過來,腳下的樓板瞬時就會坍塌,整個樓馬上就會成為瓦礫,然后天文館就會轟然坍塌。鄭先生夜里常常會被這一幕驚醒。
脆弱的睡眠,脆弱的僵局。鄭先生曾想有所行動,再給章副校長打個電話,甚至直接找校長。但是他們一定會說到資金問題,而且整個工程已經啟動,開發商早已介入,學校不能違約——他怎么回答?既知難以回答,鄭先生這個電話不打也罷。說到錢,說到學校的資金情況,他根本無從置喙。雖說現在寬裕些了,但他窮了大半輩子,并不自命視金錢如糞土。和兒子說到學區房,說到以后可能要交擇校費,他口氣很大,其實底氣不那么足——這可真不是小錢。那天當著兒子和孫子的面,為了表示自己的堅定,他把拆遷協議撕掉了。不光沒簽字,還撕掉,團成一團,扔到紙簍里。他對孫子說:“我們聰聰不需要保底,我們自己考,初中、高中、大學,都上好學校,連中三元!”孫子說:“好!連中四元五元,還有碩士博士哩!”鄭先生呵呵直樂,突然又覺得這三元四元五元的,怎么像是在數錢呢?
他盯著陽臺下的推土機,數著日子過,期待著變局出現。遠處的天文館在他目光的撫摸下,安然屹立,反射著莊嚴的光輝。他遙望著,有一絲愛憐,也有一絲忐忑。每天晚上他都到陽臺上看上一眼,看上一眼才覺得心安,這是他的安眠藥,卻又似乎是興奮劑。他很難入眠。躺下了才覺得累。渾身酸痛。他仿佛是那穹廬的受力構件。他在撐著。第二天早晨起來,他刷著牙,走到陽臺,突然手停了,牙刷像木棍子戳住了他的嘴,他的嘴死魚般張得老大,他瞪大眼睛,以為自己看錯了方向。但太陽是不會從西邊出來的,他沒有錯,他的眼睛也沒有錯,可是,他的視野中,那白色的穹廬不見了!它消失了!
夜里似乎聽見過一聲轟響的,在半夢半醒間那聲音很遙遠,他不認為在這個到處拆建的城市里遠處的轟響與自己有關。他疏忽了。這該死的神經病似的睡眠!天文館確實已被拆掉。絕不是外星人動的手腳。是定向爆破。穹廬肯定像蛋殼般塌下去,瓦礫都不會亂飛——哪怕飛一片到鄭先生的窗玻璃上,也能給他報個信。
報了信又能怎樣?那也是在轟然坍塌之后,跟現在毫無差別。鄭先生現在能做的,就是吐掉嘴里的牙膏沫子,操起電話打給趙婧。趙婧正在操場晨練,有伴舞的音樂隱約傳來。趙婧說她也不知道,也是剛才聽別人說的。這明顯是搪塞之詞,如果真的才知道,那她作為天文館主任的辦公室以及一切用品,都被爆破了。鄭先生冷笑道:“你瞞得我好??!”把電話按掉了。也許所有人都已提前知曉,只瞞著他一個人;更可怕的是他身邊的人,最親近的人,其實還有更重要的事瞞著他。事實上他很快就知道了真相。章副校長在電話里詫異地說:“鄭老師您不是同意搬遷了嗎?您不同意他們哪敢動啊?基建處告訴我您簽字了,我真是蠻高興的,想打個電話感謝您支持學校工作,一忙又給耽擱了。該罵,該罵!”鄭先生道:“沒耽擱,現在木已成舟了。你不該罵,該嘉獎。我給你一百分!”他滿腹狐疑,電話打到基建處,處長告訴他,是他兒子把協議書送去的。
簽字自然是假的,但兒子是真的,親生的。如果追究,基建處一定說是受了騙。問題是,騙人的是他的兒子,被騙的卻十分歡喜,甚至心知肚明。天文館已經拆掉,一切已無可挽回。鄭先生跌坐在沙發上,像挨了一悶棍,他腦袋里碎磚爛瓦亂七八糟,就像那坍塌在地上的穹廬,星星點點的碎玻璃閃爍著刺眼的光芒。
他后悔最近幾天沒有去天文館看看,雖說爆破防護網肯定是天黑后才拉起來的,但只要一去,自當發現端倪。但發現了又能怎樣呢?他能爬到穹頂上,振臂高呼,誓與穹廬共存亡嗎?他做不出?,F在剩下來能做的,只能是搬家。除他之外,這棟樓所有的人都喜氣洋洋,好像是鄭先生簽字讓他們過節了。學校果然不食言,留給他的是相對較好的過渡房。拿到簽好字的拆遷協議,他們先拆天文館,這確實是個高招。鄭先生能計算出獅子座流星雨最近一次出現的精確時間,但他絕對無法預知隕石會砸到誰頭上。他被砸懵了。他不得不承認,他面對的都是高手。除了在電話里把支支吾吾的兒子大罵一頓之外,他有氣無處撒。兒子自告奮勇把雜七雜八的事全包了,他索性袖手旁觀。看兒子賠著小心忙得灰頭土臉,他要繼續數落都無法開口。小孫子樂顛顛地收拾著自己的玩具,搬家公司的人正雄赳赳地搬運重物,這時候罵兒子他也丟不起那個臉。搬家當天完成,晚上就住到了新居,看孫子歡天喜地地和別的孩子玩成一片,他只能落寞地嘆了口氣。
這是一種奇特的居住方式,老體育館里加了天花板,被隔成許多個獨立單元,浴室廚房一應俱全。不但孩子們喜歡,老住戶們也很快活,他們不一定是真的喜歡比鄰而居,而是已進入倒計時的新房子讓他們不再計較。他們的交流更多,扯閑話也更方便了。鄭先生賭氣似的不去關心新房子的進度,但鄰居們幾乎每天都會在跑道上發布相關消息,新房子正在一天天長高。
說他對新房子完全漠不關心那是假的。如果不出意外,那將是他畢生最后一套房子,最后的棲身之所。他只是不愿表露出心有所系的樣子。他從來不去工地看,接孫子放學他也繞過那一段。理由是現成的:那里亂哄哄的,不安全。因為這,他和孫子要繞老長一段路。兒子心里清楚他心里的結,也不去點破。鄰居們終究是有知識的,或許還感念他終于高抬貴手,也不再對他冷言冷語,沒有人在他面前主動提到房子。此前的糾葛恍若前塵舊夢。
他自己也想開了。既然不能阻止它拔地而起,索性隨遇而安好了。他一輩子就掙了這一套房子,那就等著,住進去。他沒有必要把新房子當成自己失敗的象征。他只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做過一件事,沒有做成而已。他這一輩子的失敗難道還少了?科研上未有重大建樹,老伴的病發現得太遲,兒子沒有大出息,如此等等,他只能接受結果。就像兒子偷偷代他簽字,最后他只能默認一樣,不接受又能怎么?他告誡自己,不要把新樓當成肉中釘、眼中刺,否則沒法活,可那天文館卻像他失去了的一個器官,他冷不丁就會有感覺。他睜著眼睛,看或者不看,天文館都已經消失,但只要閉上雙眼,那白色的穹廬就幽然浮現,巍然屹立。
這樣的狀態很不好。他簡直不知道該如何處置自己的眼睛。掙開,或者閉上,這是個問題。他必須邁過這個坎。那天下午接孫子,去的時候他猶豫一下,還是繞開了那一段;接到孫子,祖孫倆說得高興,不知不覺就走上了通往工地方向的路。他突然站住,有些遲疑。孫子使勁拉著他的手往前走,鄭先生要是再回頭連自己都覺得是個怪物了。來看一下又怎么啦?印證一下,目睹一下,也確認一下,這或許正是他必須補上的一課。
這是一個儀式,是憑吊。這樣的儀式大概只對鄭先生一個人有意義。沒有人在意,也上不了校史,連他匹馬單槍的阻止也上不了校史。工地很規范,就是說雖然在大干快上,卻井然有序。塔吊在旋轉,混凝土攪拌機嗡嗡運行,樓群已建到四五層了?;仡^望去,小青山上靜悄悄的。穹廬當然已經消失,想要看清遺址,他必須沿著臺階爬上去。但一根繩子把臺階攔住了。
也真是不需要上山的。拆掉穹廬的山頂一定平坦而開闊,四周山坡上依然郁郁蔥蔥。從天空俯瞰,一定像一個滄桑的頭頂。就是這樣了。
小青山上將要聳立起一座酒店,它將每天占據他的視野。住宅樓很快就會建好,毫無疑問,他將在此終老,可他一時間沒覺著和自己有什么關系。孫子在邊上問:“爺爺,我們家住幾樓啊?”鄭先生一愣,說還不知道哩。孫子說:“最高多少層啊?”鄭先生說可能是十八層。孫子說:“我要住十八,我要住最高!”鄭先生隨口問一句:“為什么???”孫子說:“看星星看得清楚?。∽〉酶卟皇请x得近嗎?”
鄭先生的臉上漾起了笑容。孫子對天空星辰感興趣,這總是有出息的苗頭,無論他今后做什么。鄭先生慈愛地看著孫子,正斟酌著怎么再給他引導一下,孫子卻說:“爺爺,你知道天蝎座嗎?還有雙魚座,你知道在哪兒嗎?”鄭先生彎下腰,奇怪地看著孫子。孫子說:“我就是天蝎座的,嬌嬌說她是雙魚座,她和我最配!”鄭先生怔住了,他沒想到孫子說的是這種星座。孫子鄭重地說:“嬌嬌還要我小心婷婷,因為她是牧羊座的!”鄭先生愕然,他終于明白了孫子說的是什么。此星座非彼星座。現在滿世界都是追星族,連小孫子都對電視里的明星如數家珍,但他們與自己這樣用望遠鏡追星的人,終究是南轅北轍。鄭先生直起身,輕輕嘆了口氣。
他感到失落,也有怨氣,卻無法對任何一個明確的人去抱怨。歷史車輪滾滾向前,而他是個小人物。他熟知很多星星的星等,無論用目視星等還是絕對星等來衡量,他都是一顆最黯淡最微不足道的星。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丁,丁就是人,他這個丁人微言輕,豈是挖掘機推土機的對手?他原本把阻止拆遷當成一件大事來做,現在可以徹底放下了。不過,失之東隅收之桑榆,雙學區的新房總算是一個補償。孫子能好好讀書,總歸會比他爸爸強。他看看隆隆旋轉的吊塔,心里說,搞不過你們,那你們就忙去好了,我坐享其成。他拍拍孫子的后腦勺說:“我們走吧?!?/p>
剛走幾步,鄭先生停住腳,在路邊蹲下了。他撿起一塊閃光的瓦片,用手指搓去上面的浮土。孫子問:“你撿到什么了,爺爺,這是什么?”鄭先生解釋說:“這是琉璃。不是玻璃啊。回去給你看。”孫子突然一蹦老遠,指著草叢說:“蛇!爺爺,你看,蛇!”鄭先生大驚失色,擋到孫子前說:“哪里?哪里?”他看見了,不是蛇,是蛇蛻。艷麗的蛇蛻。離他撿琉璃瓦片的地方很近,剛才他完全沒有注意。他拉住孫子的手,告訴他這是蛇脫的殼,附近可能會有蛇,趕緊走。他邊走,一邊繼續搓著瓦片,他相信這肯定是穹廬的碎片。
五、流星雨
琉璃瓦一直放在書桌上。孫子只玩了一會兒就打成了兩片,沒興趣了。新樓日新月異,高度已超越周圍的樓房,站在體育場也看得見了。那是遙遙在望的話題,那么顯眼,那么切身,躲都躲不開的。兒子有天回來說,有人來跟他談新房子的事了,就是正在造的房子,人家愿意出錢買,七百萬。鄭先生以為自己聽錯了,他不懂。兒子強調說:“七百萬,不是日元韓元越南盾,是人民幣七百萬!”雖說章副校長曾展望過新房子的美好前景,但七百萬這個數字實在令人難以置信。鄭先生被這個數字砸暈了,他像是挨了一棍,灌頂而下,雙腳被夯進了土里,半晌邁不開步子。他曾被人譏諷為絕緣體,但七百萬這個電壓太高了,剎那間擊穿了他??粗鴥鹤幽歉绷⒘舜蠊Φ却頁P的樣子,他覺得魂魄都從腳下走掉了。兒子得意洋洋地安排說,七百萬,我們可以買個稍遠一點的房子,至少還能到手一半錢。反正聰聰小學已經上到了,再好的初中二十萬也絕對能夠搞掂。他并沒有見錢眼開放棄他兒子的學業,鄭先生連反對都無處下嘴。
核實完全是多此一舉。鄰居們都在瘋傳這事。因為選的房號不一,有的人被出了五百萬,六百萬,倒沒聽說有超過七百萬的。有一次他在路上遇到趙婧,聽見她正接著電話,說反正我不急,等房子建好我們再談吧。鄭先生遠遠地聽著,沒有過去打聽。聽說有人已經草簽了協議,他也不去驗看。他如果湊上去,那相當于自抽耳光了。已經有人說他因為拒絕簽字,反倒得了好處,房號好得超出了他的資歷,他至少多拿了一百萬——“人家簽字拿錢,他不肯簽字倒多得,這道行,深?。 编嵪壬f沒想到他拒絕拆遷的行為被標了價,而且其溢價約等于他一輩子的工資總額。多得一百萬。他啼笑皆非。但這是事實,無可置辯。兒子問他對新房子是什么主張,他沒好氣地說:“隨你們搞!隨你!”對兒子他還可以擺擺臉,對周圍鄰居,他簡直不知該怎么面對。平靜了幾個月,他再一次被側目而視,無奈地成了議論的話題。他曾堅定地站在那里,挖掘機先把他推開,現在滿載巨款的推土機又轟隆隆從他身上碾過了。躲都躲不過的。任誰都難以對幾百萬巨款無動于衷。等新房建好,他還真的不見得就能住進去。屆時,他或將遠離他工作生活了大半輩子的校園,這些鄰居也將星散。
深秋了。落葉蕭蕭。
鄭先生丟下手里的琉璃瓦片,起身走出家門,出了體育館。這是晚上八點多,秋風颯颯,體育場上十分熱鬧。自從體育館變成過渡房,這里就形成了一個廣場舞群落。樂聲響亮,動作整齊,他們情緒飽滿熱烈。鄭先生遠遠地撇開去,沿著跑道散步。他不時抬頭看看天際。獅子座流星雨今夜將在東北方向的夜空出現一個峰值,今天好天氣,是難得的觀測時機,不過他現在只能在操場上逛逛了。
流星尚未出現,他先遇到了趙婧。她穿著運動裝,顯然也是來跳舞的。她不忙入列,陪老師走了一圈。她告訴鄭先生,她也快退休了。鄭先生心里一咯噔,想想還真是,也就只剩五年了。她也已青絲染霜,來跳舞是提前找到了隊伍。他擺擺手,催她過去。他眼看著她匯入人群,看不見了。他遠遠望著跳舞的人群,突然想起了房子。她們都背負著對房子的期待,是背著房子在跳舞。蝸牛。鄭先生忍不住笑了。他繼續沿著跑道走。耳邊飄來了他們的口號:我調和陰陽天,打通小周天!我面向北斗星,緊握大周天……
他站住腳,下意識地抬起頭。突然,一道弧線劃過夜空。流星!那么絢爛,那么短暫。流星劃過他的視野,劃過他的腦際,如此清晰。他的老花眼簡直相當于望遠鏡哩。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等待著第二顆流星的出現。
他等不到的。現在離每小時十五顆的峰值出現時間還早,看到一顆已算難得。他只是站著,遙望東北的夜空。
他又愣神:我沒有保住天文館,卻有了七百萬,這是怎么回事?什么意思?
據說地球生命來自于彗星。倘若如此,彗星當然也會在其他星球播撒生命,外星人真有可能存在。那些智慧遠超人類的外星人,也許能輕易破解這七百萬是怎么回事——但是,他們不說話。
鄭先生在操場盤桓良久。跳舞的人說散也就散了,稍一走神他們已煙消云散。鄭先生站在廣闊的操場中央,留戀地駐足,舉頭再看一眼星空。掃視。凝眸。熹微的星光灑落在他臉上。滿天繁星。那是宇宙的復眼,在看他。
責任編輯 許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