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的嘴巴一張一合,眼看著越來越大,而身子漸漸縮小,小到幾乎沒有,活像一只河蚌。大嘴巴河蚌,他,范廣榮,一直在講公媳關(guān)系。
范斌一字一句記下來。
小時候只要范廣榮虎著臉,說,過來!范斌就會立刻放下手上的事,先去找個本子找支筆,完了抖抖索索靠近范廣榮,低下頭虔誠地邊聽邊記。看范斌這樣,范廣榮一般不會動手,除非氣得不行,二話不說上來就是一巴掌。記錄由此成為范斌的習(xí)慣性動作。最開始范廣榮會偷偷找到那些本子,看看范斌到底在記什么,發(fā)現(xiàn)只是一些詞,確實是他說的那個意思,像是在對他的話進行備注,便覺得小范同學(xué)沒有耍滑頭,也就不再看了。慢慢的,范斌當(dāng)面只是聽著,下來才記。范廣榮覺得這樣也行。他看到過范斌藏在寫字臺右側(cè)柜子最底下,被一堆紅色證書壓著的帶鎖的日記本。鎖很小,表面疙里疙瘩,粗糙得很,細(xì)鐵絲一捅就能開。范廣榮沒那么做。再后來范廣榮連日記本也找不到了,但他知道范斌還在記,而且大部分內(nèi)容仍是他的話。
比如這會兒,他說累了不再吭聲了,范斌拎起靠椅往窗戶邊上一放,坐下來。他雖然沒法看得真切,但聽得到,就知道范斌從包里掏出了本子和筆,刷刷刷在記的,是他的話。
范斌寫道:他說,不打算討好的念頭使他們保持了各自的獨立與完整,恰好助長了吸引,也就彼此認(rèn)可了。——他說這些不過是在解釋,為何劉燕南拎起他軟塌塌的陰莖,擦去褶皺處的潴汗和殘留的尿液時,他可以臉不紅心不跳無動于衷。他的意思是,劉燕南是自己人。
范斌當(dāng)這些話是范廣榮死到臨頭的胡言亂語。
誰都知道有吸引才會有勃起,那顯然不是自己人之間的游戲。自己人圍攏到一起多數(shù)情況下是因為姻親關(guān)系或者圈子,身不由己而已,談?wù)J可很虛偽。比方說他叫范廣榮爸爸,不代表就認(rèn)可他,覺得他好,值得這樣稱呼,僅僅是因為自己脫胎于他。自從有了獨立的自我意識,他跟范廣榮的關(guān)系就跟認(rèn)可毫不相干了。自己人,這個膚淺的滿是矛盾的標(biāo)簽,在特殊情況下尤其糊弄不了人。明明是他那玩意兒已經(jīng)廢了不行了,他沒法兒有反應(yīng)而非不必有反應(yīng)。他要么是糊涂了要么是在死撐,或者兩者兼有。在范斌看來,失去了下半身,范廣榮空留一副大腦殼,再也不能思考。他東一榔頭西一棒槌,一會兒要兒子兒媳不要管他,尋死覓活,說什么小病自治,大病自了;一會兒又念叨兒媳婦怎么還不來給他搖水墊,他不舒服。
這些事情他不要醫(yī)護人員做,范斌又從來沒想過去做,他那些緊貼肉身的東西,背心、床單、被套,范斌碰都不會碰,覺得那就像是范廣榮的皮膚,暗暗散發(fā)出與自己的身體相斥的物質(zhì),一靠近就渾身別扭。
只好靠媳婦劉燕南了。
她只在范斌打電話讓她過來的時候猶豫了一下,問他,確定不要請護工?范斌說是,老爺子不讓。
掛了電話她就來了。
2
他們本來在鬧離婚。
范斌的領(lǐng)導(dǎo)跟他談話,要調(diào)他去地級市一個下屬機構(gòu)做一把手,級別升為副處。聽起來好像還不錯,但離家遠(yuǎn)了,一周回一趟都難保證,影響夫妻關(guān)系。劉燕南不讓范斌去。他們本打算要個孩子,這樣一來就得另外計劃了。她接受不了突然間一切都得推倒重來的現(xiàn)實,竭力想走在老路上,就要范斌在新職位和她之間做選擇。
范斌從小到大聽不得任何威脅,劉燕南越是這樣,他越覺得事情得反著來才好。
這樣的經(jīng)驗根植于范廣榮。
每次范廣榮強行讓范斌聽他的,都事與愿違。有一回他們在商場里碰到鄰居梅老師——范斌當(dāng)時的班主任,范廣榮要范斌向她問好,范斌死活不吭聲,范廣榮沖他瞪眼睛,大巴掌都舉起來了,范斌反倒笑起來,搞得范廣榮慌了神,心想這孩子傻了還是咋的。那時候范斌才九歲,就知道,對付范廣榮的最好的方法是,在他打算訓(xùn)話時趕緊做記語錄狀,在他犯混時比他還混。前一條可以降低挨揍機率,后一條有點以惡制惡的意思,大不了挨頓打,死不了。它們換得的是,他該干嗎干嗎,并不以范廣榮的意愿為轉(zhuǎn)移。
范斌人生路上兩次重大決定就是這么著由他自己做出的。
一是分文理科。當(dāng)時范廣榮一再要求范斌選理科,范斌只當(dāng)他放屁。沒想到后來明明填的是文科,放榜出來范斌的名字卻進了理科班。范斌也不理論,分班后頭一節(jié)課,胳膊底下夾個小板凳直接進文科班,在最前面一放,坐在上面仰著臉說老師好。聽到消息,正準(zhǔn)備進其他教室上歷史課的范廣榮火冒三丈,跑過來要揍范斌,被班主任攔在門外。班主任摟緊范廣榮,讓他的頭靠近門上的小窗。范斌盤著腿坐在小窗框定的一隅看書,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襯得他身后那幫交頭接耳的同學(xué)很不成熟,也讓一切變得理所當(dāng)然起來。老師認(rèn)真地說,什么都勝不過興趣。范廣榮內(nèi)心的毛躁沾了水一樣一絲絲展平。這不是說他接受了,而是心灰意冷了。他回到教室,把教科書往講臺上一放,說:“請同學(xué)們把書翻到第十四頁。”十二個字全在一條線上。
到了范斌大學(xué)畢業(yè),范廣榮想著還是當(dāng)老師保險一點,就讓范斌考他所在的中學(xué),說趁他還在崗,能幫上忙。他一個中學(xué)的歷史老師,手再伸遠(yuǎn)點是不可能了。范斌偏不,在外面晃了一年決定考公務(wù)員。范廣榮勸他算了,浪費時間。
“知道門第嗎?”
“別給我上課。”
“西漢效仿戰(zhàn)國時期招賢,官員們紛紛推舉不具有貴族血統(tǒng)的賢良之才擔(dān)任政府要職,這部分仕途中人被稱作士大夫,逐漸形成一個階層。”
“別給我上課!”
“為了維護好不容易得到的既得利益,他們慢慢縮小舉薦范圍,平民越來越難以復(fù)制他們的成功經(jīng)驗。士大夫的兒子才能當(dāng)士大夫,農(nóng)民的兒子就只能做農(nóng)民。這就是門第。”
這天晚上范斌在本子上寫了兩個字:懦夫。
他考了兩年。兩年間范廣榮每年有半年時間沖范斌發(fā)脾氣,另半年兩人不講話。好在結(jié)果單從“考上”來說是值得夸耀的,范斌做成了范廣榮認(rèn)為不可能的事,也感覺到范廣榮不斷克制著對他的事指手畫腳的習(xí)慣,時不時還流露出對他身上的穩(wěn)健勁兒表示欣賞的神情。那分明是連范斌自己都痛恨的積習(xí),是他不得已才憋就的性情——什么都必須慢,不輕易表態(tài),誰都看不出他真實的想法。而他對稱性很高的肉墩墩的臉總能在關(guān)鍵時刻給出對方所期待的表情,那表情就是沒有意見。范斌在這套充斥著限制與反限制的規(guī)則中保持著中間位置上的莊重,收獲到的是在外人看來還算體面,旱澇保收,安身立命不成問題的結(jié)果。不錯了。
當(dāng)身邊的人反對,與他們相反的意見就該是他需要堅持的。范斌的經(jīng)歷隱隱為他總結(jié)出了這樣的判斷。而這是因為路線本來就正確,還是因為他懷著必須將它們走正確的心意,每一次都背水一戰(zhàn),促成了正確,他不得而知。總之一切反應(yīng)已成本能,當(dāng)他聽到劉燕南那么說,煩不過,加上她的過激之舉,第二天就跟領(lǐng)導(dǎo)回話說沒問題,堅決服從組織安排。
早于這件事一步的是范廣榮退休了。
3
母親過世得早,范廣榮在范斌上小學(xué)的時候打過鄰居梅老師的主意,被范斌看穿。除了在商場里給過他們難堪外,還在學(xué)校抵制梅老師。只要是梅老師的課,范斌就把頭埋到桌子底下?lián)钢讣祝瑥牟惶ь^。這樣到了五年級,有一天梅老師把范廣榮叫到學(xué)校。范斌當(dāng)時正在上體育課,在操場邊上看到范廣榮往辦公樓走,直樂。梅老師有什么事本來是可以晚上回去敲門去他家說的,他們不是沒這么干過,從客廳說到臥室去。
可見他們之間已經(jīng)完蛋了。
等到課上完,范廣榮也從辦公樓出來,遠(yuǎn)遠(yuǎn)看見范斌,臉陰得像有團云彩始終擋在頭上,五官模糊地一點一點靠近他。范斌有些緊張。在家里他不怕,范廣榮讓他倒立,甩皮帶抽他都沒事,在學(xué)校可不行,那么多女生看著呢。可范廣榮走近后只是看著他,嘴唇顫個不停,眼睛里閃動著易碎的哀傷。他彎下腰,把范斌拉進懷里,嗚嗚哭起來。
范斌覺得這比打他一頓還丟人。
他把身體蜷得小小的。
他這么做還因為這是范廣榮對他數(shù)得著的擁抱之一。當(dāng)他開始留意這件事,就覺得還是不要擁抱為好,然后仿佛是在突然之間,范廣榮只要靠近他,他就左右不自在。有一次范廣榮去外地一所中學(xué)交流,兩個月后回來,親昵地拍著范斌的頭說,兒子,晚上跟我睡吧。他當(dāng)即汗毛直豎。那天他們睡在一張床的兩頭,到了半夜,范廣榮的大腳掌伸到范斌的胸口上,范斌醒過來,盯了一會兒范廣榮長長短短的腳趾頭,抬起右手,食指輕輕地,帶著惡作劇式的興奮勁兒去碰觸它們。范廣榮收起了腳。范斌看著自己又空出來的胸口,好像那里還有東西。看著看著他就又睡著了,很踏實。但是第二天早上,范廣榮坐到他身邊,用手揉他的頭發(fā),叫他起床,他就必須躲開才覺得好受。他已經(jīng)到了需要感謝距離的地步。
在操場邊上,范廣榮的擁抱和哭泣讓范斌感到陌生和恐慌,就跟著一起哭起來。他為籠絡(luò)在周身的那種感覺而哭。那種可以想見的被放射性物質(zhì)包裹的感覺無聲無形,眼睛看不到但皮膚能接收到它們有害的侵入感和麻醉性。然而內(nèi)心里還是會蕩漾起一絲說不清楚的體會,是溫暖還是別的什么,最大的可能是滿足。范斌被范廣榮抱在懷里,胳膊直愣愣地垂著,一張臉放在范廣榮的肩膀上,露出不知所措但又不忍離開的表情。
這以后范廣榮再也沒有動過續(xù)弦的念頭。
范斌慢慢長大,很快就離開了他。
4
他們差不多一周見一面。
“還好著呢吧。”
“好著呢。”
翻來覆去就那么幾句話。范斌貸款買的婚房在頂樓,附送一個露臺,偶爾過來的劉燕南在里面種了點瓜果蔬菜,但疏于打理。就因為這個,范廣榮一開始對劉燕南并不滿意,認(rèn)為劉燕南生性懶散,不是持家的料。
“這不是還沒結(jié)婚嘛,”范斌為劉燕南開脫,“哪有家要持。”
范廣榮不理范斌,每次過來還是會嘮叨。但他從來只嘮叨不動手,這又引起了劉燕南的不滿,說再怎么說地是我開的,種是我播的,水是我澆的,他做過什么?范斌哄她:“種得我來播。”說著就去摸她的屁股,把她帶到床上。
劉燕南也就算了。
她還是偶爾跟到新房來,胡亂搗飭一下菜園,聽范廣榮叨叨。聽得煩了,就動上了干脆把菜園夷為平地的念頭。移走扎得東倒西歪的竹竿支架,拔掉所有植物的根莖,在泥土上覆蓋一層防水木板,擺上鐵藝桌椅,撐把墨綠色的大傘,傍晚的時候看風(fēng)景得了,省了多少麻煩。范斌直搖頭。菜園子已經(jīng)成為范廣榮存在于他們中間的一種變形,一旦沒了,他會找不到北的。
話雖這樣說,范斌還是怵上了三個人共濟一堂的周末,周五一到就焦慮,醒來后盯著天花板,恨不得把樓上那一層掀掉。
直到范廣榮退休。
范廣榮一直說他會被返聘。碰到年紀(jì)比他大的熟人無所事事地遛狗,問起這事,他眼睛一提,眼袋一鼓一鼓地直跳,又長又尖的鼻子下面,一張往里皺的薄嘴唇驕傲地咂巴,說,什么退休,我就不會退休。范斌問他他也這樣說。可他一個歷史老師,干了一輩子了也還是個歷史老師,如果重要就不會只是個歷史老師了。范斌也不去說破,過一天算一天。但他認(rèn)真考慮過修復(fù)范廣榮和劉燕南之間的關(guān)系。范廣榮這個倔老頭,竟然沒出席他和劉燕南的婚禮。他想,既然掀不掉上面那一層,而他們又都干不了種菜這種事,那就請人來干吧,求個和睦。他就去了一家號稱啥都有,集合了各種交易內(nèi)容和形式的網(wǎng)站。
誰知道看到了這樣一條信息:
本人現(xiàn)年六十歲,大專學(xué)歷,高級教師職稱,從事中學(xué)歷史教育工作四十年左右,是原單位的工會主席。身體好,雖然頭發(fā)白了,但精神面貌佳,顯得很年輕。欲求私立學(xué)校或補習(xí)學(xué)校相關(guān)工作。
留下的電話正是范廣榮的。底下已經(jīng)有了一條回復(fù),時間顯示是剛剛發(fā)出的,范廣榮應(yīng)該還沒看到。
范斌借同事的手機壓扁喉嚨打過去,照那條回復(fù)的意思說,我們是做遠(yuǎn)程教育的,有學(xué)歷和職業(yè)資格認(rèn)證兩塊內(nèi)容,國家承認(rèn)學(xué)歷,權(quán)威機構(gòu)認(rèn)證。我們感覺你可以做兼職招生代理……
范廣榮打斷他,請他用公家電話打給他。范斌解釋說他現(xiàn)在在外面,偶然看到他發(fā)布在網(wǎng)上的信息,就想先聯(lián)系一下。范廣榮不再啰嗦,直接掛斷電話。
范斌把手拳在鼻子前嗤嗤笑夠,再打過去,說喂,你什么時候當(dāng)?shù)墓飨糠稄V榮一愣,又一笑,說我看了,所有官里面就工會主席好當(dāng),就假裝曾經(jīng)當(dāng)過,到時候好演。范斌說爸,你過來給我拾掇菜園子得了,以后吃菜不要錢,就等于賺錢了。
誰都沒有提退休的事。
正好劉燕南在外地學(xué)習(xí),范斌自作主張要范廣榮過去跟他們一起住。他不知道該怎么跟劉燕南說,說范廣榮的求職信嗎?說他看到它的時候,就好像看到范廣榮突然之間縮小了,變成了啼哭祈食的嬰兒。他感覺到有一些類似于眼淚的潮濕的東西在他心里飄啊飄。這些微妙的情感體驗是無法被言說的,最好放任它們帶動一些事情發(fā)生,而不是止息于現(xiàn)實分析,那太殘忍了。范斌不想跟劉燕南一起分析什么。
范廣榮什么也沒說,第二天起床后無事可做,就整理了一些衣物,提著個大包,到范斌的辦公室找他要鑰匙。
5
范斌以前配好了鑰匙給范廣榮他都不要。
他一邊盯著電視屏幕一邊應(yīng)付范斌,說那又不是我的家,我要鑰匙干嗎。范斌說要是我們忘帶鑰匙了呢,你這把備用。范廣榮說我才不當(dāng)什么備用……完了咧,這下得下課。電視上正在播一個地方稅務(wù)局的小頭目醉酒鬧著不買單的視頻。
“酒是魔鬼。”他總結(jié)道。
范斌耐著性子說不是你備用是鑰匙備用。范廣榮說沒有備用你們才不會動不動就忘。范斌不再說話,換鞋走人。等到開始播廣告了,范廣榮才發(fā)現(xiàn)范斌不見了。他舉起遙控器,把聲音調(diào)大,讓房間顯得滿一點。他心里有個聲音不用調(diào)就很大——只拿鑰匙算個什么事。
現(xiàn)在住進來了,不一樣了。
范廣榮不但拿了鑰匙,還把門口的鞋架從左邊靠墻的位置移到了正對面,緊貼玄關(guān)下面的柜子。他早就想這么干了。鞋架寬約十厘米,擺上鞋能占去二十厘米的空間,誰進門都得別著腿腳。他把鞋子一一擺好,十分滿意地繼續(xù)對房間里的其他地方進行改造。先是客廳的頂燈,來的路上他在五金店里買了十只白色的節(jié)能燈,換下原來發(fā)黃的五只燈泡,剩下的備用。開燈一看,敞亮!接著是鋪在茶幾下面的圓形地毯。那玩意兒除了聚積食物殘渣鞋底的污垢和空氣中的灰塵外還有別的用處嗎?他費力地移開茶幾。它看起來不大,但敦實有分量,據(jù)說是黃花梨的,還是晚清時候的。范廣榮對于它的來處——舊貨市場——耿耿于懷,那是一個出真家伙的地方嗎?他要范斌退回去,說別傻了,要是真的你可以不姓范。
“要不是真的你也可以不姓范。”
想起這句話,范廣榮不由得哼了一聲。他把地毯收到陽臺上,回來看著橫在一旁的茶幾,點了根煙,煙彌散到眼睛那里,使得茶幾在他眼里越發(fā)含糊起來,了無光澤。
“根本就是假的!”
他一面嘀咕一面含穩(wěn)了煙嘴,騰出雙手小心地將茶幾復(fù)位。
這些事情并沒有花去太多時間,范廣榮還把客臥清理了一番,之后便無事可做了。他歪在床上,想瞇一會兒。窗外鄰居家的露臺,砌實的半人高的護欄上,一只半邊懸空,仿佛被人不經(jīng)意遺忘在那里的鳥籠讓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湊近窗戶去看。看起來一陣風(fēng)就能將鳥籠掀到樓下去。那里面可是有一只鳥啊,烏黑,翅膀和尾巴尖上有一點白,似乎已經(jīng)嚇得半死,腦袋小幅度來回轉(zhuǎn),找人一樣。范廣榮來到露臺上,穿過幾株半死不活的辣椒,靠邊站好,向?qū)γ鎻埻?/p>
“救命救命。”鳥居然說話了。
它剛一出聲就從旁邊沖出來一個胖老頭子,哈哈大笑,說怕了吧,叫你不說話。說話間又有一個老頭子冒了出來,很瘦,也哈哈大笑。
“喂!”范廣榮沖他們揮手,“要是真掉下去了你們就笑不出來了!”
胖老頭用食指勾起鳥籠,一臉疑惑和驚訝地望向這邊,突然手一伸,把鳥籠放到護欄外,說:“我的八哥,我愛咋的咋的!”
他很激動,說話時身子大幅度頓挫,鳥籠被這樣的力道所鼓動,順著他不停擺動的食指滑了下去。
“啊!”胖老頭立刻俯身往樓下看,右手狠拍自己的腦門,嚷嚷,“完蛋了完蛋了!”
三個老男人很快在樓下聚首,對著一具炸裂的血肉模糊的鳥尸。
6
范廣榮跟胖老頭成了朋友。
他們同時出現(xiàn)在范斌面前時,分別解釋了這是為什么。范廣榮說是因為在樓下看到胖老頭像哭自己兒子一樣哭那只死去的八哥。胖老頭說是因為范廣榮懂得他那么哭的意義。瘦老頭也來了,帶了一把二胡,在范斌家的客廳里拉《空山鳥語》。范斌加班回來時,他們已經(jīng)喝得差不多了,拉二胡的醉心于獨奏,不拉的就手持啤酒瓶子,跑到范斌身邊做介紹與自我介紹。
范斌捂著鼻子直躲。范廣榮知道他煩酒氣,就借著酒勁兒老生常談,批判他一個混官場的,不喝酒有什么前途。胖老頭跟在后面學(xué)舌,是啊,有什么前途。范斌正要往衛(wèi)生間躲,被范廣榮搶了先,剛進去就哇的吐了出來。范斌在外面聽得只泛胃酸。胖老頭安慰范廣榮,一面說吐吐好,一面給他拍背。瘦老頭的二胡聲還在繼續(xù),聽起來有很多鳥的樣子,亂叫一氣。范斌差一點就跑過去把琴弓給奪了。他僵硬著身體走進臥室,正要關(guān)門,聽見范廣榮跟胖老頭講什么梅老師,就停止一切動作,靜靜聽起來。
范廣榮說當(dāng)初學(xué)校搞競聘,梅老師聽說后鼓勵他競選工會主席,結(jié)果都沒出來這兩人就散了。她搬了家,他后來也沒選上。選上的那個在學(xué)校組織了一個文藝隊,到處演出,風(fēng)光得很。
“一個梅老師,一個工會主席。”范廣榮哀嚎起來,“這輩子錯過的人和機會啊。”
胖老頭安慰他,說,人可以再找,至于工會主席,不就是個文藝隊嗎,咱們現(xiàn)組,也到處演出,去社區(qū),去大學(xué),去劇院……瘦老頭遠(yuǎn)遠(yuǎn)丟過來一句話,去懷仁堂。
“什么?”范廣榮沒聽清楚。
“懷仁堂。他有個同學(xué)參加過慶祝建國四十周年文藝晚會,在懷仁堂舉辦的,那家伙,在他眼里可是神啊。”
范斌這才意識到,就在剛剛,在這句話之前,一分鐘或者兩分鐘之前,《空山鳥語》拉完了。
屋子里一時間空蕩蕩的。
第二天下班后,范斌在小區(qū)門口的告示欄里看到一張《“老爺子”藝術(shù)團召集令》。到家一看,三個人變成了五個人,有的拉二胡,有的吹笛子,有的拉手風(fēng)琴,有的開嗓子。范廣榮說這只是個開始。范斌把范廣榮拉到一邊,說爸,你可是啥都不會啊,湊什么熱鬧。范廣榮認(rèn)真地說我是團長。范斌說這是家啊,爸,不是什么懷仁堂。范廣榮眼睛一瞪說我不知道嗎,所以才要改造啊。
他和一幫老爺們兒一起把露臺上的菜園子給端了。
7
“我跟你說個事。”
這句話在范斌心里翻滾了無數(shù)遍,到底還是沒有滾出他的嘴巴。他不是怕劉燕南聽不進去,主要是想讓這話里的主角,范廣榮老漢再太平幾天。可他自己早就被鬧得連家也不敢回了。幾個老男人在他們家的露臺上吹拉彈唱,積極努力的樣子比之前的那些蔬菜有生氣多了。這似乎是件好事。可是好事不見得就是可以被容忍的。范斌想掀掉頂層的念頭比起以往有過之而無不及。他躲在單位里,估摸那幫人從家里走干凈了才往回走。這天進屋沒看見范廣榮,他就往露臺上走去,人還沒見著就聽見沙沙沙掃地的聲音。范廣榮弓著背,身影在白色節(jié)能燈光的照耀下,顯出獨角戲式的哀傷。范斌走過去,接過他手里的掃把,把已經(jīng)掃成一小堆的煙頭收進簸箕里。范廣榮就去收東倒西歪的啤酒瓶子。
“是誰說的酒是魔鬼?”
范廣榮頭也不抬地說是我,還說,男人嘛,心里就是要有魔鬼。
劉燕南回來的那天,直到飛機落地,直到兩個人手挽手走進樓道,在自家門前站定,范斌才把范廣榮住過來的事說出來。
“我爸在里面。”
“哦。”
“是……住在里面。”
“什么?”
“他過來跟我們一起住了。”
劉燕南的眼睛越睜越大,范斌不由分說抱住她。劉燕南抖動身體想要從范斌懷里掙脫出來,他就是不讓,一只手壓著她的頭,讓她緊貼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摟死她的腰。這樣她就講不出話來了。“是我不對。”范斌只管自己說,說范廣榮退休了,無依無靠,他不能不管。劉燕南拱啊拱,猛地使出一道狠勁兒,掙脫出來,吼聲因為不得不控制而更顯暴躁:“憋死我啦!開門!累死了!”
范斌連忙把門打開,見范廣榮不在,反身一把抱起劉燕南,將她橫著抱進了房間。好長時間沒見了,加上一個有氣恨不得上鞭子,一個有愧拼命地給,兩個人孔楔相合,十分盡興。膩到傍晚時分,劉燕南起來做飯。范斌賴在床上,忽聽劉燕南發(fā)出長長而銳利的一聲,啊!范斌趕緊跑出去。正好范廣榮也回來了,鑰匙朝左轉(zhuǎn)了三圈,人進來。
“這還是家嗎?是教室!”劉燕南站在客廳耀眼的燈光中。
范斌尷尬地看著范廣榮,走到他身邊,小聲說她是這樣的,喜歡大驚小怪。
“我還是搬回去吧。”
范斌擺擺手:“都坐下來,我有事跟你們商量。”
8
就是要去地級市單位做一把手的那件事。
范廣榮立刻說不會喝酒沒前途啥的都是鬼話。
劉燕南半晌才說我懷孕了你知不知道。
之后的一個星期,他們之間的主要問題就從范廣榮走不走轉(zhuǎn)成了范斌走不走。范斌本來確實很猶豫,想著是要孩子還是要新職位,或者可以再通盤打算一下,讓兩者兼顧。但劉燕南非逼著問他要她還是要新職位。她說兩地分居離婚是早晚的事,與其那樣,不如現(xiàn)在就離。為了讓范斌看到她說離婚不是鬧著玩的,她就先處理了孩子,完了把醫(yī)療單拿給范斌看,說不要逼我做更絕的。范斌氣得在家里直轉(zhuǎn)圈,這個房間走到那個房間,那個房間走到這個房間。走到范廣榮那里時,范廣榮坐在床沿上,拍拍身邊讓范斌坐下來。范斌沒有落座,往前走了兩步,靠在窗邊的墻上,側(cè)臉看向窗外。對面露臺上照舊晃動著老頭們的身影,傳來咿咿呀呀的聲音。范斌說他們也不來咱們家了,位置都騰出來了。又說你還是去玩吧,我自有打算。
可是范廣榮一開口講的卻是女性爭取墮胎權(quán)的歷史。
“最開始是美國人瑪麗特·桑格向工人階級婦女傳播節(jié)育知識,爭取婦女的墮胎權(quán)。她認(rèn)為身體是自己的,可由自己自由支配,婦女有權(quán)利自己選擇生或不生。她在1914年被捕。一直到1970年,美國一些州才修改墮胎法,允許強奸或亂倫導(dǎo)致懷孕,或孕婦不滿十五歲者墮胎。”
“你……”
“聽我說……1973年,美國最高法院決定認(rèn)可婦女的墮胎權(quán)。但到了2006年,美國南達科州又批準(zhǔn)禁止任何情況下的墮胎,除非孕婦有生命危險。這項法案被示為婦女解放運動的倒退。”
“這是在中國。”
“因為一直被允許,你才不會覺得那有什么。”
“你想說明什么?”
“你知道我想說明什么。”
“你還真是個歷史老師。”
“我剛查的資料。”范廣榮嘿嘿一笑。
范斌接受了劉燕南擁有隨意處置其身體的自由,享有墮胎權(quán),但從另一方面想,他也有作為創(chuàng)造者之一建議她把這個孩子生下來的權(quán)利啊。她愚蠢地只考慮自己,剝奪了他的這項權(quán)利。范斌轉(zhuǎn)而跟領(lǐng)導(dǎo)說,堅決服從組織安排。
而范廣榮呢,表示要跟范斌一起走。范斌馬上產(chǎn)生小時候聽到范廣榮要他跟著一起睡的緊張,直到他想起胸口上壓著一只大腳丫子,感覺也并沒有那么糟糕,甚至當(dāng)它拿開,他還會產(chǎn)生空虛感時,緊張才慢慢褪去。
“你不是才組了一個文藝隊嗎?”
“有人投訴,嫌太吵。”
“換個地方繼續(xù)整唄。”
“主要是我覺得這個事不重要。”
“哦。”
“我可沒瘦老頭那么有追求。”
“他拉成那樣,有追求不見得是好事。”
“他不知道他拉成那樣,就是好事。”
范廣榮先行一步跑到地級市,在范斌新單位附近幫他租了套房子。
范斌沉默地陪劉燕南坐完小月子才過去。從車上下來,范斌看到范廣榮聳著肩膀站在單元門口,先踩滅扔到地上的煙頭,再走到他跟前,說,來了。他應(yīng),嗯,來了。他們一前一后上樓,范斌走在后面,看到的是范廣榮的背影,但腦子里全是他方才迎過來的正臉,眉毛花白了,嘴巴往里陷得更厲害了,皺紋深刻而黑暗。他在前面搖晃了一下。范斌立刻伸出手去,卻沒有碰到他的身體。范廣榮自己扶住墻,穩(wěn)住了。
“伙計,注意點兒啊。”范斌縮回手。
“年紀(jì)大了。”范廣榮話音剛落整個人就后仰著栽下來,被范斌一把抱住,使勁抗著,才沒讓兩個人一起滾下樓梯。
9
醫(yī)生說有季節(jié)的原因,也有生活習(xí)慣的原因——他抽煙喝酒熬夜吧,那就對了,還有,情緒激烈變化也是原因之一。范斌說是的,他最近情緒持續(xù)高漲。因為不太愿意承認(rèn)范廣榮跟他重新建立親近關(guān)系與其情緒高漲有什么必然的聯(lián)系,范斌補充說:“他牽頭成立了一個文藝隊。”
“如果他以前總是一個人,這事確實夠他興奮的。”醫(yī)生說。
范斌打電話給劉燕南。在她把做人工流產(chǎn)的醫(yī)療單拿給他看之后,他老老實實照顧她坐小月子,但就是不講話。這是那之后,他第一次主動找她講話。實際上還是她先開的口。電話接通后,兩人一直沉默,劉燕南以一句“就知道你離不開我”打破了沉默。被需要能帶來諒解,范斌因此放松下來,他知道劉燕南此話一出,什么都結(jié)了,就講正事,要她請假過來照顧范廣榮。
她就來了。
范廣榮的情況非常糟糕。
可他居然還能講話。范斌不知道這是范廣榮的幸運還是不幸——作為一個不知道還能活幾天的癱瘓在床的病人,可以自由地表達意志。
他醒來后,大聲嚷嚷不讓護士幫他換導(dǎo)尿管,還趕走了想要親自動手的醫(yī)生。他們建議范斌去試一試,被他婉拒,說你們都不行我就更不行了。醫(yī)生說我們只是在技術(shù)上比你強而已。范斌狠了狠心鉆到簾子后面,很快就出來了,說不行。醫(yī)生皺了皺眉頭說你還是想辦法克服一下吧,他就不讓陌生人近身。
目送這個四十來歲的男人緩慢離開,范斌為他和范廣榮之間的問題,或者其實只是他單方面的問題不具有普遍性而感到不安。不然他不會離開得如此心事重重吧。
范斌在醫(yī)院門口的小餐館里等劉燕南,點了一支啤酒,喝了一口就放下了,與以往任何一次想破戒的情形一模一樣。有些東西就是破不了,沒辦法。但是也沒浪費。劉燕南一來,對著瓶子吹,三口兩口就喝光了,滿臉通紅地問,這事你真干不了?
“真干不了。”
范斌解釋說他鉆到簾子后面,看著范廣榮被白被子覆蓋的身體,只看個形狀就渾身發(fā)抖,他難以想象掀開它之后會看到什么,一想到還要用手去觸摸,就忍不住想要干嘔。
“只能我來?”
“最后的希望。”
“你要覺得沒問題我就沒問題。”
“我不敢有問題,我又干不了。”
出乎意料的是,醫(yī)生對他們的這種安排并沒有感到難以理解,只重復(fù)說記住,他是個病人。這句話倒讓劉燕南不好意思起來。護士帶她去觀摩了為另一個病人換導(dǎo)尿管的全過程。雙手消毒,清洗會陰部,在導(dǎo)尿管外部搽潤滑油,看準(zhǔn)尿道口,徐徐推進。那個人包括他的家人都不覺得這有什么。這種情況下要是劉燕南覺得有什么,就顯得大驚小怪了。她捂住差點尖叫出聲的嘴巴,在心里默念,不就是一個器官嗎,不就是一個你不動它它就動不了的靜物嗎。然后就來到簾子后面。
“你是誰呀?”
“你兒媳婦。”
“兒子呢?”
“旁邊站著呢。”
范廣榮就聽?wèi){劉燕南處置了。
10
她還會為他翻身,搖水袋,用溫?zé)岬拿聿寥ニ樕虾蜕砩系暮梗o他按摩。有的事需要醫(yī)護人員幫忙,有些全靠她自己。
只要他們擺活范廣榮的身體,范斌就不敢靠近他。
范廣榮從樓梯上砸下來,就像若干年前,他站在操場邊上,很突然地張開雙臂,都是一種動態(tài),都很主動,或者說不由自主。但它們又那么的不同。如今這個只是一具骨架失效的肉身,越是無力越要偽裝成龐然大物,僵硬,不會跟人親熱,冷酷地只剩下自由落體的速度,對自己毫無辦法。范斌更是覺得沒有辦法。他只記得范廣榮砸向他的那一幕,黑色的影子,一大團壓過來,他卻毫無感覺。他多想自己當(dāng)時是有感覺的啊,就像當(dāng)初范廣榮抱著他哭,至少還能讓他產(chǎn)生陌生和恐慌感。
這讓他極度恐慌。
每次劉燕南從簾子后面出來,范斌就忍不住想要靠近她。她高舉雙手,壓低聲音說等會兒等會兒,臟臟臟。范斌不管這些,還是會從后面環(huán)住她,再讓她轉(zhuǎn)過身來,拉住她的胳膊環(huán)住自己。他可以感受到她腰部和手臂上的彈性。她常年減肥,變得輕巧硬朗卻是這段時間的事。她微笑著,神色疲憊但滿足。他看著她,為她輕輕拂開鉆進嘴角的發(fā)絲,發(fā)自內(nèi)心地想為她做得更多。然后他跟著她去衛(wèi)生間洗手,站在門口等她,聽她一邊洗一邊說話。說范廣榮的胳膊又硬了,右腿外側(cè)倒是稍微軟和了一些。它們都太瘦了。好多老人斑啊。還有嚴(yán)重的靜脈曲張。他期待她能講得更細(xì)一點。他一察覺到這個念頭就感到十分難堪,但還是想問點具體的,比如范廣榮的腳有什么變化。
“說是腳跟容易有壓瘡,你明天檢查一下。”
“好。”
劉燕南做事的時候,范廣榮會主動跟她聊天。
他說他對學(xué)生實行的是放養(yǎng)式教育,誰要是在他的課上睡覺,隨便。有一次他正在寫板書,聽見身后響起鼾聲,就轉(zhuǎn)過身來。第二排中間位置上的一個同學(xué)趕緊把正在睡覺的同桌撞醒了。他就批評那個同學(xué),說人家睡得正香,你這么做不道德。
“你對范斌也是散養(yǎng)嗎?”
“算是吧。”
“那你還管我們鞋架放在哪兒,用的是哪種燈泡,鋪不鋪地毯?”
“角色互換了。”范廣榮瞇起眼睛,好像說清楚這件事很不容易,“你們是睡覺的學(xué)生,我成了叫醒你們的人,而老師……你現(xiàn)在又成老師啦。”
“我們?nèi)齻€可不是什么師生關(guān)系。”
范廣榮閉上眼睛,假裝睡了過去。
11
再次開口講話,當(dāng)現(xiàn)場只有他和范斌兩個人的時候,范廣榮不說別的,就說劉燕南,說她的尖叫,說她還是挺好的。說喜歡啊,自己人啊,獨立和無動于衷。還說愛。
“我也許愛上她了,”他擺出歷史老師慣有的預(yù)言家的派頭,一本正經(jīng)地說,“這不是沒有可能。”
范斌就那么看著他,心里冒出一些語句,可以記在本子上的那種,但并不是范廣榮的話,就更別說再加工了。他突然意識到以往自己的記錄都是再加工的結(jié)果,根本不是范廣榮的,也算不上是他的。這一回完全是他自己的話:他在挑釁。他活成了我,我活成了他。但我們還是我們,我和他,兩個人。
如果把它們記下來,就會是一段對話。先是范廣榮說,然后是他說。這在他的本子上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范斌于是接過話頭,說對啊你看看李隆基,你看看衛(wèi)宣公。范廣榮轉(zhuǎn)動他尚能小幅動彈的腦袋,翻著皺巴巴的眼睛,視線在天花板上有限的范圍內(nèi)平行移動,罵,狗日的,我還看到曹丕。
這哪里是要死的人!
范斌很配合地在臉上浮現(xiàn)出哥們兒之間才懂的那種笑意,轉(zhuǎn)過身來就散開了,轉(zhuǎn)為想哭的沖動。一想到永遠(yuǎn)無法讓范廣榮明白,他們彼此離得這么近,卻再也不可能再近的時候,他就得趕緊轉(zhuǎn)過身來。就是因為差著這么一點距離,范廣榮的話到范斌那里,就有了奇妙的變形。范廣榮說想死,是因為根本就怕死;說他可能會愛上劉燕南,是因為他已經(jīng)無力愛上任何女人,只好用最不可能的一個人打掩護。他在說瘋話。
“劉燕南很率真。只有她能照顧我。我也可以坦然地接受她的照顧。我們?nèi)齻€是一家人。”
范斌解讀道:他說,不打算討好的念頭使他們保持了各自的獨立與完整……最后一句是:劉燕南是自己人。
范斌死死盯住“自己人”三個字,突然之間就看不清它們了。他趕緊站起來,站到走廊上去,并且很快決定往盡頭走,走到打開的窗戶那兒抽煙。等到他回來,在門口碰到針灸師,就問他:“他的身子不那么硬了吧?”針灸師搖了搖頭。
他們一起踏入病房。
簾子已經(jīng)拉起來了。
淺綠色的有著灰色小花紋的薄棉布,從天花板上半圓形的滑道上優(yōu)美地垂下來,把病房隔成了兩個部分。里面的護士正和劉燕南一起為范廣榮翻身。
幾分鐘后簾子毫無征兆地被拉開,嘩的一聲堆疊到一側(cè)。
護士跑出病房去喊醫(yī)生。劉燕南站在病床前一動不動。范斌走過去問她怎么了。與此同時他的眼睛看到了答案。他不是沒想過這個時刻,也知道很快就會來,但那迎面而來的意料當(dāng)中的事終究還是會落入未知的大無限里,令人措手不及。他一把抓住劉燕南,本來想讓她到自己懷里來,卻禁不住貼到她的背上。淚眼模糊間,他越過她的肩膀看過去,看到范廣榮的右腳裸露在被子外面。
他向它走去,盯住它,伸出雙手,顫抖著把它推到被子里去。
分明是有溫度的。
他立刻轉(zhuǎn)到前面,俯下身子湊近范廣榮的心臟。
忽然間,他被兩只沉重的手臂圍住,僅僅垂直跌落了兩厘米就與范廣榮的身體接壤了。那真的就是一片土地,硬邦邦的,寸草不生的冬天的土地,那么寬厚,巨大無邊。他的身體猛然一縮,感覺自己消失了,從范廣榮敞開的慢慢安靜和冰涼下來的胸膛那里。
責(zé)任編輯 杜小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