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語年

1

“烏干達女作家蕾恩絲一行抵達海陽，進行為期四天的中非文化交流，據(jù)活動主辦方海陽大學(xué)介紹……”

陸小雪瞥向熒屏，蕾恩絲肥碩黝黑的身軀排闥而來。只一瞥，陸小雪生了近覷之心。

這事情陸小雪多時前聽說過，她的閨蜜綠槿是活動組織者之一，但小雪當時對非洲的黑人作家毫無誠意。

要不，下午就跟杜修文一起去海陽大學(xué)。

蕾恩絲來得不是時候，陸小雪正與杜修文打冷戰(zhàn)。夫妻之間，戰(zhàn)爭大都師出無名。

適才杜修文在臥房，陸小雪與老媽在食廳。每日三餐是老媽的重要事業(yè)，午膳向來是提前安排的。她問小雪，午餐是否在娘家用完再回去。

“吃完再回嗎？”自從小雪出嫁之后，這話已經(jīng)說過千千萬萬遍，就像吃飯本身那般平常。陸小雪看了母親一眼，未予置答，徑自進去臥房。這事還得與杜修文商量。

陸小雪問：

“一起去看游老爺嗎？”

老媽家在市郊，離村子近，如果去看游老爺，中午就不回了，在老媽家用餐。

杜修文看書正酣：

“不去了。”

陸小雪有點不甘心：

“研究民俗的學(xué)者不去看社日？！”

杜修文根本不答了。陸小雪不是非去不可，只是，杜修文的無視讓人惱火。更惱是，還有老媽在旁觀戰(zhàn)。

老媽不識勢，大聲又催問一句，淘米的鍋已端在手上：

“吃完再回吧？”

像催命鬼步步緊迫，陸小雪的惱轉(zhuǎn)嫁到老媽頭上：

“不吃不吃，現(xiàn)在就回！”

聲音把自己嚇到。老媽訕訕愣在那里，客廳那邊，還坐著她的老閨蜜。四壁的惱如箭鏃一般紛紛射向陸小雪，她自己射出的也倒戈相向。

一套房子就這么大，幾個人在這沉悶的砂鍋里煲，火也不見得有多大，只是，那惱分明已騰騰翻滾起來。

蕾恩絲很快從屏幕撤下。新聞切換有如萬花筒，現(xiàn)在展示的是監(jiān)控視頻，一個瘋子手持利器到處砍人。

撞邪了，這幾日的倒霉。像剛才，這倒霉是混濁的，稠厚的，像一口咳不利索的痰。這也罷了，它卻又像一枚青蛙卵，可以生出尾巴，生出腿，活活地搖擺起來。還有一款倒霉，確確實實在的，卻飄忽而吊詭，抓也抓不牢，鬼魂一般出沒無常。近數(shù)日，陸小雪說話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出了狀況，一斷一斷的，跌宕起伏，整個人一會兒被抓提到山峰之巔，一會兒又被拋擲到峽谷之中。問過杜修文，他頭也不抬地說，沒有的事。問過老媽，她是不可能敷衍的。她說，再說幾句聽聽，結(jié)果，老媽也未曾覺出異常。照她的話說，心疑生暗鬼。

老媽多年念叨抱孫未果，自年初更新了念叨概念：今年，你們的羅睺年呀，凡事小心，千萬別犯了。人家一人躲羅睺都躲不過來，你們倒好，倆。小雪比杜修文小了四歲，杜修文三十七，小雪三十三。九年一羅睺，每一個羅睺年都雙雙中彩。

老媽念叨一次，陸小雪心煩一次。都乜年代了，還迷信這個。人家杜修文卻上了心，像獵犬嗅到血腥，每次聽老媽說起，他瞇縫的眼睛就瞪圓了，眉弓足足高了三寸，五官的表情也活絡(luò)豐富起來。老媽抖出的故事甚為離奇，卻是有名有姓，陸小雪且把它當成“世說新語”來聽。誰人新厝裝修，動土犯了羅睺，一夜醒來發(fā)現(xiàn)他全身暴汗，當場斃命；誰人羅睺年的清明節(jié)，上山祭掃，回來后膝蓋軟了，每日湯藥不斷，再不曾見他出門；誰家女孩正值頭個羅睺年，去海邊游玩，青天白日被水鬼拖去，雖被救起，終落下了頭疼病……羅睺這個惡魔，專挑不順眼的人嚇一嚇。杜修文聽得入神，還不斷發(fā)問，上周他算過老丈母娘最近的一個羅睺年是在三年前，他問：

“媽您發(fā)生什么了嗎？”

“酸痛嘛，風(fēng)濕膏貼了半身。”

這不常有的嗎，杜修文臉上顯出失望。

老媽掃了陸小雪一眼，對杜修文神秘地說：

“有神訣可做的，恁后生人不信。媽是正月初八躲過羅睺的?！?/p>

杜修文眼里吐出一縷蛇信，陸小雪心內(nèi)嗤地一笑，差點笑出了聲。

2

杜修文的生活本來波瀾不驚。這段日子，過得像坐過山車，常常犯暈。事情從夫妻斗氣的那天開始。

那天下午，去海陽大學(xué)參加中非文化交流。他是作為地方民俗文化學(xué)者受邀的。會上，他的發(fā)言很得蕾恩絲青睞。后來，與蕾恩絲去茶室喝茶，卻與人口角，遭毆打，夜半鼻青臉腫地回家。這兩件事情發(fā)生在杜修文身上，頗具戲劇性。杜修文舉止溫文，卻木訥不善言辭，得女人青睞不易，招惹是非卻也難能。當然，這中間，還有一個小概率事件，他竟然會帶著蕾恩絲偷偷從主會場溜出，去喝私茶……

幸好，只是皮肉之傷，手臂一處淤青，皮膚數(shù)處擦傷，已無大礙。

這幾日，新煩惱風(fēng)潮莫名地來襲，杜修文遇到的盡是異樣的眼光，在辦公樓下的玉蘭樹旁，在住宅小區(qū)拐彎處的餃子攤，在親友的曖昧電話里。杜修文后來得到重要啟示，是在門房收發(fā)報紙的老李伯那里，這一切，緣于陸小雪的專欄文章《越獄記》。

娶陸小雪，杜修文有心理準備。偶像派作家，還專走愛情線，性呀裸呀斷臂呀，愛情的湯水里就要不時撒上這些雞粉、芡粉、胡椒粉。陸小雪設(shè)在自家《海陽晚報》的愛情小說專版，每半月一稿，至今延續(xù)三年，成為海陽紙媒界的傳奇。她的粉絲喜歡把故事講給她，然后在她的小說里看回自己，似是而非。陸小雪人聰明，專欄第一篇《垂死的肉身》，寫一個老教授與妙齡女學(xué)生的愛與欲的故事，大尺度，挑戰(zhàn)邊界。她說，唯有如此，此后才會有足夠的創(chuàng)作自由。果然，《垂死的肉身》如一個強臺風(fēng)，在海陽登陸之后，死傷坍塌無數(shù)，海陽人由此對熱帶氣旋的認知記下深刻的一畫。

《越獄記》寫的什么？風(fēng)力級別多少？

杜修文不看陸小雪的小說。做學(xué)問的人重實，小說虛了。這小說還是由陸小雪來寫，那就更輕。這次，非看不可。

別人如何看《越獄記》，杜修文不知，他剛看開頭心內(nèi)就吃了緊。

陸小雪的愛情專版，雖多有駭俗之舉，寫的都是別人故事。這一篇，不是，是陸小雪自己。

陸小雪寫那天，在娘家夫妻斗氣了，回家途中，她要去醫(yī)院看望同事，對丈夫說“你先走，我自己坐公車回?！边@話是有玄機的。她想，丈夫如果愿意留下來等她，那么，多大的怨惱也可一筆勾銷。結(jié)果，她蹈空了。剛踏出車門，丈夫的車刺溜一聲從身邊絕塵而去……杜修文心內(nèi)叫苦不迭，女人心有如螺螄，十彎八曲，誰知這里面還有道場。

那天，陸小雪從醫(yī)院出來，回家心有不甘，臨時起意去找朋友。問題不在朋友身上，而是去程的一路上。

陸小雪搭的摩的。如她所寫，從醫(yī)院門口到朋友家，摩的也就三十分鐘。三十分鐘的車程，摩的司機講一路話，而陸小雪兜售了一路的笑。那一路話，不是笑話，卻囊括了他一生命運，情感起落。依杜修文看，摩的的話句句無假，在短期內(nèi)編排出完整復(fù)雜故事，漫說他不能，就是陸小雪也不易。拎出兩條主線，其一是人生命運線。摩的年輕時，在省城做裝修工程生意，風(fēng)光一時。后來招攬大工程誤入騙局，才致家道中落，返回海陽。仗著身強體壯，他現(xiàn)在每天做著兩份差。延續(xù)老本行，做家庭水電裝修，生意稀薄時，就去當摩的司機。另一條線，關(guān)乎感情。摩的在省城時，泡上了一個小妹。相識的起因只是問路。杜修文相信，摩的雖文化程度不高，但他在口頭表達是個天才。第一夜，他就與小妹上床，而且就在她的閨房。陸小雪追問一句，父母不在嗎？摩的說，父母在的，誤以為他們已交往多年。這句透露出來的信息頗為豐富，小妹為何愿意替他掩飾，父母為何毫無提防。當時小妹只有二十歲，而他年長兩歲。這樁姻緣后來結(jié)了果，當他從省城兵敗之后，小妹也隨他回到海陽。只是，海陽的生活不是小妹的理想。省城郊區(qū)還有他當年攢下的一套房子，小妹把兒子培養(yǎng)成同盟，當兒子可以自立時，就攛掇他去省城做生意，她終于又回到了魂牽夢繞的都市。摩的做了一場夢，生活回到原點，只是他已年輕不再。

杜修文對摩的有一種天生的厭惡和排斥，像一塊磁鐵對著另一塊同性的磁鐵。但摩的的某些天性，他卻否認不得。樂于天命，心有常閑。摩的有活兒便去做，沒活兒便開摩托車，出來尋春。當然，這說法不是出自摩的自己，不是出自陸小雪，而是杜修文。摩的何止是開摩的，他講給陸小雪的故事，波譎云詭。有一次，一老姐坐上他的車，一路走一路聊，把她的心事給聊了出來，她是四十多歲才結(jié)成姻緣，但老公生不了孩子，更年期像一個不速之客，她的日子已經(jīng)無多。摩的當仁不讓，就把自己賣了。這說法，當然也不是出自摩的，不是出自陸小雪，而是杜修文。在陸小雪心亂智昏之際，小說里，人家摩的那是任俠仗義，寧把個人肉身置之度外。

罷了罷了。杜修文全身起了雞皮，他很難想象，陸小雪會與摩的拌在一起。

可是，一切都是真的。

陸小雪任性使刁的那些事，杜修文不懂，但他有另外的懂。別人看《越獄記》，杜修文相信，看的是情色，情色是最易誘惑人，令人信以為真的。而他不是，他之所以信，是因為他另外的懂。陸小雪對摩的的敘述瑣碎而累贅，在小說里這一段體型顯得特別臃腫，與其他的段落不相匹配。按陸小雪的寫作能力衡量，這是有失水準的。如果不是原型太過強大，她根本不致在此馬失前蹄。還有——

陸小雪寫道，等公交車時，她喜歡做虛焦游戲。這游戲是她自己發(fā)明的。把眼光聚焦在半空中，比如，石栗樹的某一枝椏，當路人走過，她的眼角余光會把他篩成一個蒙眬的影像，當此時，他沒有身份、沒有地位，優(yōu)越或劣勢的外衣均已剝離，他用只屬于自己的姿態(tài)、習(xí)慣做人走路……她用這種辦法把人打回原形。那天，摩的到來之前，她在醫(yī)院門口等公交車，正是玩這把戲。

如果你認識陸小雪，你就會明白，這種游戲只有陸小雪想得出來。

3

倒霉事愈演愈烈，現(xiàn)在，陸小雪一開口，聲線就顫得不行，自己聽來，像荒村野店鬧鬼。這等聊齋故事，外人卻理會不得，她只好關(guān)起門來自導(dǎo)自演，嚇自己。

這天，她去找部門主任，要求撤下愛情小說專欄。部門主任說過，小說尺度大點，雖越界，卻也是賣點，寫份檢討上交就算了。這個專欄年年觸礁，年年有人保住。這次，是陸小雪自己去意已決。話說了一半，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忽地吊了上去，忽地又跌下來，一上一下一顫一斷，顫到末了，膝蓋也軟了，隨時可能撲通跪下去。隔著辦公桌，部門主任自己先被她鎮(zhèn)住。他說，去看看醫(yī)生吧。

從醫(yī)院出來，陸小雪徹底變成一個啞巴。一切都不同了。此后很長日子里，她多次在睡夢里因為一場窒息而驚醒，她快斷氣了，雙手胡亂地向前抓呀抓。這個場景發(fā)生在手術(shù)前咽喉部做麻醉的時候。

她安慰自己，沒太嚴重，只是聲帶息肉，只要噤聲兩周。

醫(yī)生嚇人的話還在。即便手術(shù)順利，即便嚴格噤聲，術(shù)后的聲音也可能會改變。纖維喉鏡檢查之后，醫(yī)生把她的病癥放大在熒屏上。陸小雪的第一感覺是，好美。那一剎那，她根本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和困境。她的聲帶薄如蟬翼，是淺淺的可人的肉粉色，屏幕上看起來像一片溫馨的河床，博大而圣潔，而那顆紅色的疣狀物，像珍珠般驕傲地生長在上面。

醫(yī)生說，其實實物沒有那么大，就一顆芝麻那樣。

從那么薄的聲帶把珍珠摘下，可能毫發(fā)無損嗎？當然不是。手術(shù)后，要么聲線改變，要么音色改變，幾乎鮮有人幸免……最嚴重當然是，嘶啞。

鬼的煩惱變成人的煩惱。

陸小雪長得不難看，也不驚艷，聲音這第二張臉倒是給她加了分。在大學(xué)她被選去當播音員，當年大家對她的聲線定位，借用現(xiàn)在網(wǎng)絡(luò)人的分級：蘿莉音、少御音、御姐音、女王音、大媽音、太婆音，她是屬于御姐音的。御姐的特點：成熟、優(yōu)雅、智慧、體貼、風(fēng)情。有一段軼事可茲佐證。班里有一小男生失戀，吞了三瓶安定片之后，躺床上等死，剛好播音響了，陸小雪的聲音把他安撫得昏昏欲睡，但心底下，突然有一股堅挺的欲望戳破了死亡的氤氳，他拼盡最后一口氣喊：救命——

綠槿曾經(jīng)說過，陸小雪在青春期已經(jīng)是御姐聲態(tài)，到了御姐年齡卻依然是少御心態(tài)。

這句話，文字里看不出褒貶，只有用聲音說出，有聲態(tài)有語氣，一切才顯山露水。綠槿說話慣于揶揄，從她口里說出，當然不是什么好話。倆閨蜜的情誼，袒胸露臀時就養(yǎng)出來。是好是歹，陸小雪消受得。要說情誼，從倆筆名就可以看出。小雪和綠槿，還是初中辦文學(xué)社時起下的。那時，她們喜歡唐詩，還喜歡把唐詩曲解和肢解?！凹鬃油酵菩⊙┨欤涛嗒q綠槿花然。”南方無雪，陸小雪就把詩中指代節(jié)候的“小雪”據(jù)為己有。綠槿更甚，“刺梧猶綠”和“槿花然”分明是斷開的兩個意象，她偏偏截取了“綠槿”作為筆名。

陸小雪給杜修文發(fā)了短信。自打冷戰(zhàn)以來，兩人之間汪著一個死海，連水草都打撈不著，哪里有話。結(jié)婚也有好些年，孩子雖沒能生個出來，感情倒還好。以往，冷戰(zhàn)也是有的，不超過三日。這次怎么了，因為蕾恩絲的緣故嗎？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還是得說話，這場盛況空前的冷戰(zhàn)終被打破。

杜修文腦門不清晰，聽說做了手術(shù)，第一反應(yīng)是打電話過來。好吧，人家是關(guān)心。陸小雪對著手機張開嘴巴，差點發(fā)出了聲，幸虧及時打住，在心里罵了一聲，TNND，不知罵誰。

杜修文讓小雪稍等，在那天他們分手的地方。也是這地方，后來她遇到了摩的。不會再次撞遇吧，陸小雪對摩的犯怵。在這座城市的里襯，《越獄記》傳播得有些變形。陸小雪不知道誰在微信上開始惡搞，那些文字被斷章取義地一句一句轉(zhuǎn)載出去。每一句都是她陸小雪的文字，但每一句都難以與之相認。據(jù)說，該文發(fā)表半月后還有人去《海陽晚報》的官方微信求購該期報紙。

消磨時光，陸小雪有拿手把戲。

陸小雪往左手邊尋找石栗樹，對，半空的那個枝椏就是聚焦點。她的眼角余光可看到進出醫(yī)院的各式人等。虛焦中出現(xiàn)了一中年男子，銀灰色正裝，前面有一人群，看來是有人出院。他走路的節(jié)奏不亂、心不曾前傾也不曾側(cè)顧，還在它該有的位置。他與病人的關(guān)系不親。隨著他往前走動，陸小雪的虛焦也跟著位移，現(xiàn)在，她聚焦在空無的地方。他的走姿顯出了破綻，兩只手臂有時喜歡舞動起來，似乎為了幫忙走路，其實它們毫無用處。他的頭不時地轉(zhuǎn)動并后仰一下，不知在瞻顧什么。陸小雪心想，農(nóng)村出身給予此人的烙印太深，不管他表面如何體面，他依然沒有從自卑中走出。請他去迎賓館參加重要宴會，他最好是事先把尿撒干凈，要不然，愣在廁所里準尿不出來。

杜修文沒有讓她等太久，他是乖男人，該他出場他不會遲到不會缺席，車很快就到了醫(yī)院門口。

坐上副駕駛座，陸小雪無意瞥到那個銀灰色身影。她本能地又看一眼，這個人她認識，在本地電視臺的上鏡率奇高，是一個慈善組織的頭頭。

話不能說，交流只能更加密集?；氐郊液?，陸小雪從包里取出采訪本子，開始以新的方式說話。

她交代杜修文給老媽電話。

“媽，小雪去做了個手術(shù)，這兩周不能接電話?！?/p>

陸小雪一聽，頭炸了。做手術(shù)，為何手術(shù)？周末還活蹦亂跳的，毫無征兆為何就病了，病了也該先知會老媽一聲，為何就做了手術(shù)？這么急的手術(shù)，術(shù)后還不能接電話……聽起來行將就木了。

那頭當然急了，杜修文結(jié)巴解釋：

“小手術(shù)的，不用急，不用急?！?/p>

不能接電話的手術(shù)還是小手術(shù)？！老媽再不懂也不致這么白癡。沒有全麻拿得下來嗎？啥境況了，還隱瞞！老媽的話，陸小雪不聽也猜得出來。

陸小雪以前沒覺出，杜修文說話居然這般弱智。

她急急翻出本子，在上面寫上“聲帶息肉摘除術(shù)”，推給杜修文。

杜修文以為什么新狀況，看了一眼，卻是已知信息。

“媽，是聲帶的問題，那個東西很小，摘除了就好的?！?/p>

那個東西……息肉是小東西，癌癥早期也是小東西。為何不直接說明？果然，老媽那邊又糾結(jié)了。

陸小雪用筆在“息肉”下畫了圈圈，反復(fù)戳著給杜修文看。

“媽，是息肉，良性的?！?/p>

話說到這里，陸小雪以為可停了。哪里知道杜修文接道：

“惡性的可能性不到千分之一，標本雖然送檢，但只是排除一下，為了大家放心。”

陸小雪有些崩潰。即便千分之一，老媽能放心？她這不又得做神做訣去。

聽一頓電話的工夫，陸小雪腋下汗?jié)褚黄?/p>

說話竟然如此重要，陸小雪今天才算明白。碼字的人，向來對說話看輕。字在紙上，在屏幕上，可以傳播百里，流芳千古。話可以嗎？說完了，風(fēng)一吹，留也留不住。它幾乎連技術(shù)都算不上，是天生的，本能的，不值一提的。原來不是，每個人說話，不止是說話，是他的靈魂在現(xiàn)實世界的表達，碼字比不得。

更糟的是，原以為它是誰也奪不走的，可它不是。它長腳，想走隨時可走。陸小雪恍然明白，自己是如此喜歡說話。

4

杜修文早明白，女人這動物可親密不可無間?，F(xiàn)在倒好，親密到夫妻同用一把聲。杜修文痛恨接電話，更痛恨陸小雪在旁指點江山。朋友是你的，可現(xiàn)在你說不了話，說話的是我。

無名的火時常躥起。杜修文不由感慨：羅睺年呀。

杜修文本以為自己修養(yǎng)不錯，當然了，大榕樹生長在大地上，自由舒泰，要是裝在花盆上做盆景樹，把枝條刪砍，把腳手拘押，看看，還能是那風(fēng)姿？！

新火明明滅滅，舊火卻似一顆煮不爛的小銅豆，不停蹦跶，不時還有人翻炒，透亮通紅。那天，辦公室一年輕人說“現(xiàn)在的感情有乜用，女孩子喜歡的是肌肉男。”這話擱以前，杜修文連聽都懶得，現(xiàn)在聽著，覺得他說的是《越獄記》。

陸小雪的身體是熟悉的，杜修文不熟悉的是那個與摩的交纏在一起的女人。在陌生屋子做愛，不瘋狂簡直不可能，更刺激是，兩人相識不過幾個時辰。陸小雪動用了兩塊豆腐干大的版面來寫，每句都意欲把人點燃。杜修文第一次看到這里，氣洶洶跳過，第二次重讀，頓時忘了來意，信手抓起一個女人，閉目幻想起來。是蕾恩絲。蒼天在上，他與蕾恩絲靠得最近之時，甚至看到她有意無意的暗示，他也未曾有過這種幻想。他很快把蕾恩絲一手推開，睜開的眼睛里有恨。更恨是，做了也就算，為自圓其說，陸小雪不惜動用身體哲學(xué)。她覺得女人有兩個身體，一個是真實的，一個是象征的。真實的身體，有欲望，有幻想，有激情之光，而象征的身體，規(guī)矩，呆滯，眼中無神。真實的身體屬于她自己，象征的身體是別人塑造的。它根本就是一座監(jiān)獄，堅硬的軀殼遍布欄桿和鐐銬，陰暗的角落鉆滿老鼠洞。當女人習(xí)慣于監(jiān)獄之后，也就依賴于監(jiān)獄。

這人，還是寫愛情偶像小說、看肥皂劇會落淚的那女子嗎？

恨里，糅雜著驚。杜修文嚴肅起來。

對自己，杜修文也有疑問，幻想，為何會是蕾恩絲？

那個中非文化交流會，杜修文的發(fā)言是被逼的。他不在學(xué)術(shù)界，不為跑課題，不為學(xué)術(shù)地位，純粹是個人興致。綠槿向來喜歡他的刁鉆思路，會上硬生生把他推了出來。杜修文嘿嘿傻笑兩下，居然就進入了狀態(tài)。

杜修文從潮汕人的民間習(xí)俗說起，長期被簡單視為迷信的種種。大到每個人都會遭遇的羅睺年，小到日常的各種避忌。在印度神話中，羅睺是一個惡魔，它長有四只手，下身是蛇尾，無惡不作。在星占學(xué)中，羅睺年是羅睺星當值的年份，男子是虛歲年齡兩位數(shù)相加為十，女子是相加為六。在祖輩的口口相傳，羅睺年幾乎處處犯小人，日日是大兇。民間流傳著四句詩“行年值羅睺，主人百事憂。男子多災(zāi)至，女人也悶愁?！倍粘５谋芗煞秶鼜V，比如，出了紅白事的人家，四個月內(nèi)不得與其他紅白事有世情交往；月經(jīng)期的女子不能與丈夫行房事，腌穢，恐丈夫有血光之災(zāi)……他覺得，這些貌似迷信的習(xí)俗背后，都有繁雜的心理演變過程，有些舉措，根本就是充滿了體諒。就如月經(jīng)期的房事禁忌，本意肯定是為了保護女子。傳統(tǒng)的男權(quán)社會，科學(xué)還不懂得站出來說話，有一個體諒的人編了一套善意謊言，來蒙騙和約束男子。杜修文猜，有此能力和襟懷，那人，勢必也是男子。

當交替?zhèn)髯g的學(xué)生妹話音落完，蕾恩絲舉手搶過了話筒。她肥厚的黑唇抿了抿，有點嬌羞。這是她示好的開端。蕾恩絲覺得，杜修文的研究非常有意思，他做的既是地域性的，又是世界性的。他的發(fā)言，讓她想起自己民族的某些習(xí)俗，它們定然有著相似的心理演變。杜修文的最后一句，讓蕾恩絲在激賞之余，對杜修文有了深入了解，他本身，何嘗不是男權(quán)社會里走出來的體諒男子。

后來在茶室，蕾恩絲重提羅睺年話題。她說在美國讀博之時，導(dǎo)師也對民俗學(xué)有深入興趣。她狡黠地問杜修文：

“羅睺年，是什么體諒？”

羅睺年的體諒……不得上山掃墓，那是讓男人節(jié)省體力女人節(jié)省精力，潮汕人上一次墳，祭品是需要一只大竹筐來裝載的；不得參與紅白事，那是讓他遠離喜樂煩憂，減少禮金困擾……

蕾恩絲不解，誰家有樂事前去分享，誰家有喪事前去解憂，難道不該？為何還要禮金？

杜修文苦笑著，講給她聽。小時候，家里親友交關(guān)甚多，父母親幾乎用了半輩子的精力在研究禮金問題。他們有一本精致的冊子，專門記錄禮金進出。春節(jié)給小孩壓歲錢多少、誰家死人送了紙儀多少、誰家搬遷新厝賀儀若干……這些賬目記著，留待參考，寬厚的人，總愿意自家虧一些，今次人家送你八百，下次你送人家一千。

蕾恩絲眨著白森森的眼睛，終于聽明白：

“誰家孩子多，收入也多？”

一提及孩子，杜修文的心微微疼。陸小雪一心不要孩子。年輕時，他覺得丁克家庭也挺好。近兩年，心內(nèi)終究有了渴望。陸小雪一直避孕，被老人逼急了，偶爾放一下，至今未有音訊。

他蹙著眉，回蕾恩絲：

“是，本意也是親友互助吧。”

“新居搬得勤，收入也多？”

杜修文愣了一下，說：

“是哦。”

“搬新居都是有錢人，再多給錢，這不公道?！?/p>

“呵，有錢人他可以把錢壓回，就是不收了，送的錢額只是一個關(guān)目?！?/p>

蕾恩絲的臉皺成一叢酸咸菜，她不懂了，直勾勾瞪著杜修文：

“太復(fù)雜，你們中國人?！?/p>

眸里，有一種罕見的清澈。

5

綠槿進門，鞋子尚未換下，就說：

“我還是得來看你。”

陸小雪聳了聳肩，笑。

自打失語之后，陸小雪休了假在家上網(wǎng)。她不敢出門，有人的地方，有碰磕的時候，她不擔(dān)保自己不出聲。

她們在客廳坐下，陸小雪忽然明白，這種曲尺形的沙發(fā)，她們相互看到的只有四十五度角的臉，無法溝通。去書房吧。

陸小雪把綠槿安排在書桌的那一邊，自己坐在這一邊。中間是那個代替說話的本子。綠槿看這陣勢，吃吃笑個沒完。陸小雪跟著笑，皮笑肉不笑。

“《越獄記》我看過，不錯。陸小雪你在小說里涅槃了?！?/p>

綠槿少夸人，不錯，就是很好。

她說的涅槃，指人生還是寫作。如果指人生，陸小雪是否該辯解一下。但此類話題，她們的溝通向來止于寫作。

陸小雪在本子上寫下：

“蕾恩絲”。

綠槿望著她，下頦向右畫了一段?。?/p>

“杜修文的《越獄記》你知道？”

陸小雪作痛苦狀，頭仰向天花板。她在網(wǎng)上搜到的資料支離破碎，有一張圖片，是蕾恩絲在會上的講話，杜修文坐得遠，歪頭才能與她對望，似是從電視新聞切下的；有一篇報道倒是詳盡，把杜修文的發(fā)言和蕾恩絲的激賞全部記下，但很快轉(zhuǎn)換為女性主義話題。陸小雪覺得所謂的中非文化交流活動，主題太過蕪雜，結(jié)果是，所有元素都沾濕了，卻不曾煮透，白花花的肉層還是夾生的。

綠槿倒是對蕾恩絲動了興致。她作為全陪，與蕾恩絲親密接觸了五天四夜。

烏干達女人，天生把性作為生活要義。女人成長起來，姑媽要教導(dǎo)她怎么做，獲得最大的身體快樂。如果沒有姑媽，可以找專職的性愛老師指導(dǎo)。蕾恩絲說，他們有一種單性的“茶話會”，女人們聚集一起，交流各種身體經(jīng)驗。閨蜜之間，她們可能邊聊天，邊相互做拉長的鍛煉。拉長是什么？哦哦，就是把小陰唇拉長。他們族人都認為，小陰唇越長快感越多。

如果只是獵奇，天下的奇談多了。奇怪是，因為蕾恩絲的緣故，綠槿對陸小雪談起了身體和婚姻，童年時她們封存的一層僵冰被打破。

綠槿是再婚的。她長得甜美，在外地讀大學(xué)被第一任老公釣了去，留在當?shù)馗咝?。那段才子佳人的婚姻維持了五年。離婚之后，她回到海陽。陸小雪以為她是回來療傷，其實，當時她已經(jīng)與第二任丈夫相上，他在海陽任職。

綠槿說，她一直不知道，原來，性是可以這樣來愛的?，F(xiàn)在回想起來，她對前夫虧待了。她根本把性當成身外之物，當成婚姻的附庸。而非洲在她以往的印象中，文化非常之落后，不料對女性，竟有如此開明之處。

陸小雪卻有疑問，她在本子上寫道：

“平等嗎？”

杜修文當日在會上有一樁感慨，不曾說與陸小雪聽。蕾恩絲講過，當?shù)嘏骷掖蠖嗖恢廊绾螔昶剖`而寫作。一個女作家這樣給小說開頭：“新婚之夜，我被強奸了?！苯Y(jié)果，她丈夫不同意這書出版。他覺得，這會被人家認為是真實的。她必須給“我”起一個名字，改用第三人稱敘述。

綠槿剛好把這個例子講給陸小雪。大的環(huán)境如此，夫妻的環(huán)境如此，能夠平等么？

陸小雪對于烏干達女人的開明，有了另一層想法。

綠槿走后的許多日子，僵冰下埋藏著的那樁荒唐事，經(jīng)常浮出水面。那時，她們讀小學(xué)。

綠槿的外婆與陸小雪住在同一院子，每年寒暑假綠槿都寄養(yǎng)在外婆家，外婆叫她照看表弟表妹。表弟很皮，表妹嘴碎。陸小雪后來覺得這小表妹可憐，她是綠槿小姨的女兒，才五歲，外地來的，聽不懂潮汕話。她就經(jīng)常去外婆面前告發(fā)綠槿表姐，有時連帶把小雪姐姐也告了。那天，表弟爬石榴樹摘果子，大腿擦傷了。外婆心疼，找藤條要揍綠槿。小表妹覺得報仇機會到了，旋即向外婆呈上一個鐵絲衣架。綠槿被揍之時，陸小雪站在自家門邊，不敢出聲。老媽常說，前厝人教仔，后厝人仔乖。不管那頓揍跟自己是否有關(guān)，總之，有威懾力。

那天下午，綠槿跑來找陸小雪，神秘兮兮地說：

“那衰娼仔，很賤的。”

這稱呼從綠槿口里說出，陸小雪覺得新鮮。那是外婆罵綠槿的，現(xiàn)在她用來罵小表妹。

綠槿的右手往下身掏下去，揩了揩：

“她經(jīng)常這樣子，被我偷看到了。”

??！陸小雪第一次聽說這事，臉上紅了半邊。

“過來，我們來收拾她?！?/p>

綠槿從書包里取出一塊香蕉味的橡皮擦，送給小表妹：

“給?！?/p>

小表妹磨過她，始終不給的。這餡餅怎么就掉下來了。小表妹獻給綠槿的笑，真無邪。

陸小雪當時好崇拜綠槿，覺得她很大人了。

“來。姐姐問你，你這里是不是不舒服？”

綠槿指了指小表妹的下身。

她搖搖頭，又點了點頭。

“躺下，姐姐幫你舒服?！?/p>

綠槿從書包里掏出作業(yè)本，嘶地撕下一張，對折下去，又對折下去……

“躺好?！?/p>

她翻開小表妹的裙子，讓她自己褪下內(nèi)褲，然后，把小小的紙團塞進去。

“姐姐，疼?！?/p>

“很快舒服的，不信，你問陸姐姐。”

陸小雪的臉又紅了半邊。在綠槿的眼光壓力下，她慌張地點了點頭。這一點頭，成了共謀。

綠槿讓小表妹自己按壓，一下又一下，不許停，然后自己雙手抱肩，倚著外婆的衣柜，欣賞著……

陸小雪不知道到底是疼，還是舒服，后來自己撕過一張作業(yè)紙，偷偷試過。

但此事，她與綠槿誰也不再提起。

6

接到蕾恩絲電話，杜修文正在辦公室發(fā)呆。他剛剛又看一回《越獄記》。

她是一個用心之人，算計好了時差，杜修文在下午三點，而她在上午十點。

她答應(yīng)過的，回國后，寄送自己的小說給杜修文，她托快遞公司寄出的有三個不同版本。杜修文心里有感動，中國人有句老話，人走茶涼，她蕾恩絲的這杯茶還燙口。

與蕾恩絲這樣的黑人女子走得如此之近，杜修文壓根想象不出。以前，杜修文很淺薄地覺得黑人女子很臟。

那夜，他從聯(lián)歡會上逃出，走到人工湖。奇怪是，在涂抹不勻的黑暗里，突現(xiàn)了一泡黑白分明的方便面，這泡面，還會走動，一直朝著他走來。近到了眼前才恍然明白，原來是蕾恩絲。那泡方便面，是她頭上細細編織的壟溝辮。明白的時候，也是被嚇到的時候，蕾恩絲白森森的眼白正對著他笑。

去茶室喝工夫茶，本是雅事一樁。卻不知哪里來的兩只無頭蒼蠅，隔著竹簾媟笑不止，對蕾恩絲評頭品足：

“這黑妹牙膏不錯呀。奶大，臀大，哈哈，上了才知舒服?！?/p>

說的是潮汕話，蕾恩絲不曾聽懂，杜修文本可以不理，但他站了起來。

“是非洲朋友，請你們尊重些?！?/p>

嗅到了此兩人身上酒氣，杜修文后悔接了話。

蕾恩絲還在問詢：“請他們一起喝茶嗎？”那人的爪子已經(jīng)伸了進來，直往蕾恩絲胸前。她的眼里射出兩束光芒，有些怯。蕾恩絲并不是未經(jīng)世面的女子，但顯然地，她尚未明白過來。

杜修文的手腕頓時像一枚扣子，把那爪子扣住。那人用力一掀，杜修文被甩出了桌外，桌上的茶盤家伙也傾覆下來……

電話里，蕾恩絲對羅睺年的研究念念不忘，杜修文給她介紹了關(guān)于社會調(diào)查的設(shè)想。研究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選擇不同的年齡階層，回顧他們在羅睺年和非羅睺年發(fā)生的特殊事件，包括身體性因素、社會性因素、精神性因素，統(tǒng)計分析羅睺年與特殊事件的相關(guān)性；第二部分，是老丈母娘給他的啟示。調(diào)查在羅睺年，信神訣而在正月初八進行躲星儀式者和不信神訣者，發(fā)生特殊事件的概率，分析神訣作為心理治療方式在民俗活動中所起的作用。

研究名詞有些專業(yè)，杜修文先在腦子過一遍中文，再翻譯成英文。方案介紹完畢，已滿頭是汗。

蕾恩絲很驚訝羅睺年還可以這么研究，她說，在民俗研究的社會調(diào)查學(xué)派中，杜修文會做出極大貢獻的，他開啟了一種嶄新的模式。

杜修文很是欣慰，這個黑女子，竟可以懂自己到達如此地步，也算兩不辜負。蕾恩絲說她很想念海陽大學(xué)的人工湖，她還會回來的。語氣倒是平靜得很，像多年舊友的社交用語，貌似一切水過無痕。

電話擱下，案頭的報紙還在。

杜修文的手掌剛好放在此處：

“這個房間，我似乎曾經(jīng)來過。墻上張掛的是四幅西洋風(fēng)格的原版剪紙。青花瓷的色彩，每一幅，都以一棵大樹作為主圖，圖景暗合著四季榮枯，卻是清一色的浪漫溫馨。我喜歡夏天的那一幅，圓盤形的大樹，只有主干往下插入地層。枝柯上躺著男人，他的雙手舉起他愛著的那個女孩，裙子和高跟鞋跟著她一起在飛。在雙側(cè)的樹枝間，懸掛著四根繩子，每一根都晾有一句英文：WE HAD NOTHING.（我們一無所有。）/WO HAD NOT MUCH.（我們沒有太多。）/WE HAD ENOUGH.（我們有足夠的。）/WE HAD EVERYTHING.（我們有一切。）……”

這個場景如此之熟。杜修文終于想起，是那個大胡子男人的作品，他的名字叫做Robert Ryan。陸小雪沉迷過他的剪紙。她年輕時，夢想的就是這樣的一座房子。

杜修文既開心又沮喪，他錯了。陸小雪的虛焦游戲是真，她遇摩的是真，但這個房子是虛構(gòu)出來的，這個房子里的故事也是虛構(gòu)出來的。

不是丈夫被妻子蒙蔽，是文史學(xué)者被小說家蒙蔽。這女人慣于?；樱昵啊冻林氐娜馍怼房刹皇墙栌靡粋€外國人故事，穿上了海陽人的外衣。

7

陸小雪對著鏡子，全身的肌肉繃緊。

她張了張嘴巴，又張了張嘴巴?？雌饋硭肟蕖?/p>

兩周的噤聲時限到了。她原以為，一旦解禁，話會說個沒完，天知道沒能說話的這些天她有多少憋屈。

可是現(xiàn)在，她根本說不出來。

這是怎么回事？口腔的肌肉需要動，聲帶需要動，氣流需要掌握。悲催的是，陸小雪把這些能力丟掉了。聲音沒有發(fā)出來，陸小雪發(fā)現(xiàn)自己惡心了一陣。

這樣的狀態(tài)不好，陸小雪覺得應(yīng)該進洗漱間，把臉噴洗一番。

現(xiàn)在，她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臉上潤潤的，有一絲強裝的笑。

她讓自己放松，又一次張大了嘴巴。這一次，她呼出一口氣，但她依然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陸小雪捏了捏顴肌，再摸摸咬肌、顳肌、翼內(nèi)肌、翼外肌，不對，它們是用來笑的，用來吃的，不是用來發(fā)聲的。

陸小雪瞪著的鏡子，突然之間水銀鏡沒有了，只剩下了鏡框。她用雙手往前摸去，對面似乎有人同樣摸索著把雙手摸過來。但陸小雪的雙手與他的雙手接觸不到。她一邊摩挲著看不見的那層墻，一邊平移著身體。慢慢地，她對著鏡框舞蹈起來。她看起來，有些迷失，有些焦灼，有些隱忍，有些抓狂，她的舞步一開始是試探性的，緩慢的，但很快地，就變得急速起來，瘋狂起來。她的雙腳在地板上騰挪跳躍，她的左手似乎是在小心探驪，右手卻已是無法獲得的苦痛。陸小雪從未跳過舞，她的舞蹈是從內(nèi)心開始的，然后是身體，最后才是肢體。當她的雙手回到鏡框里尋尋覓覓的時候，她再次看到了對面的那個人。他們的舞蹈如影隨形，但他不是陸小雪的影子，他是一個男人。陸小雪想不起來，他到底是誰。不過，他到底是誰已經(jīng)不重要，重要的是陸小雪在急速地跳著，跳著跳著，把自己拋出靈魂之外。

突然，她看到了對面那人的一條尾巴。

“啊——”

陸小雪聽到了一聲大叫。她看了看鏡子，是自己的口唇在動。

鏡子還在。

陸小雪跌坐在房間里，許久才緩過氣來。她給杜修文打了電話：

“親愛的，我會說話了?！?/p>

“嗯?！?/p>

“我的聲音沒變？”

“嗯?！?/p>

“怎么總是嗯嗯的，不會說句好聽的話？”

“挺好呀?！?/p>

沒轍，一塊石頭，你就別指望它開花。

去長平路的粥店吃腌花蚌，是陸小雪倡議的，不是倡議，是她一定要去的。她突然對腌花蚌有一種非理性的欲望。電話兩頭，陸小雪和杜修文都覺奇怪，她這種調(diào)調(diào)的女子，怎會突然愿意上大排檔。

聲帶手術(shù)后遺癥？！聲帶和人的口味，會有關(guān)聯(lián)嗎？

撞邪了。

陸小雪叫了兩海碗粥，一大碟腌花蚌，其他的菜式無所謂，任由杜修文去點。冷戰(zhàn)過后，兩人第一次這么融洽享受生活。

杜修文提了話頭：

“關(guān)于羅睺年的社會調(diào)查，我不做了?！?/p>

陸小雪停筷，想知道他乜意思。

杜修文說，他覺得，羅睺年更應(yīng)該是一種精神性治療。民間的“躲星”儀式，只是在正月初八這一天，躲在房間，不出來見人。其實，他躲避外部世界是對的，但必須摒棄喧囂，進行內(nèi)省?；蛟S，人會像蟬一樣，每九年，蛻一次……

陸小雪就是在此時，嘔吐了一地，不止腌花蚌和粥，還有她苦苦的膽汁水。她對杜修文嗔怪說：

“羅睺年，身體性的嘛。”

杜修文急急把她帶到了醫(yī)院。結(jié)果，果然是身體性的。陸小雪懷孕了。

午后的陽光照在醫(yī)院的走廊上，陸小雪望著高大的石栗樹發(fā)呆。她對杜修文說：

“等下你打電話告訴老媽吧。”

杜修文側(cè)轉(zhuǎn)過頭，認真地告訴她：

“陸小雪，你自己可以說話了?！?/p>

初稿：2014年6月14日 凌晨三點

修稿：2014年12月9日

責(zé)任編輯 陳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