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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旋

2016-04-29 00:00:00周李立
花城 2016年2期

1

喬遠的登機口在樓下。他讓拉桿箱換了方向才順利通過扶梯口兩根短柱間的狹窄縫隙。踏上電梯的時候,一個女人的聲音從他腳底下冒出來。一失神,他踩在兩個臺階中間的黃線上,踉蹌著差點順電梯滾下去。站穩后,他罵了句臟話,英文的。那個女人居然說的是“請緊握扶手,小心腳下”。這時,他終于看見樓下候機廳里排成s形的隊伍。

飛機總是讓喬遠不適。他很多年都不怎么乘飛機。娜娜說他貪生怕死,又說飛機其實是最安全的交通方式。她曾經和幾個女孩去泰國旅行。喬遠送她去機場、看她耀武揚威地展示此中樂趣。糖果色的拉桿箱已是她身體的一部分。她帶著這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在柜臺、安檢處、洗手間、問訊臺還有咖啡店之間穿行旋轉,像挾著花朵的輕巧蝴蝶。她不是機場常客,但看起來她的確很擅長讓高跟鞋在這發亮的地板上踩出最合適的節奏。這很像一種天賦。喬遠覺得自己大概缺少在離地萬米的高空從容應對世界的天賦,比如假裝耳朵并沒有在起飛降落時產生尖銳的不適,或者讓自己相信空姐的微笑真的會帶來一天的美好心情,在狹窄的座位上愁眉緊鎖讀完過期的舊報紙,仿佛著迷于那些重大的世界性難題?!@處狹小空間于是更像幽閉的舞臺。

這天喬遠不過希望一次平靜的飛行,從深圳到北京。但墨菲定律讓簡單的愿望變得不簡單?!澳切┬「怕适录恢辉谛≌f中才會發生?!彼€沒走到自己座位的時候,就認出了小薇,心里便是這么想的。她很多年以前的確叫小薇。

他的座位離她有兩排的距離。他覺得自己往后排座位走時,留下的目光可能太久了,這產生了兩個結果,一是他確認她是小薇,沒錯的;二是她似乎也注意到他了,但他不確定她有沒有認出他來。他倒是看見她舉起了報紙。這是個明確的信號,她不希望交流。

但很快,她的報紙又放下來了。因為那個肥胖的女人請求她起身。胖女人的座位在里面靠窗,她緊貼著小薇清瘦的身板,終究還是擠了進去。一陣靜電,讓小薇的襯衫莫名其妙地支棱開。在她裹緊襯衫下擺之前,喬遠還來得及看見牛仔褲腰線之上,一線雪白的皮膚。

小薇比娜娜略白一些,喬遠曾經這樣區分她們。其實他后來發現,她們之間還存在很多不同,但那時這些都不重要了,他已經和娜娜在一起。

多年前那個畫展開幕式上,娜娜費力地摟著他的肩膀,像男人們互相摟肩膀的動作一樣。他的肩膀在娜娜的胳臂下被迫傾斜,于是左肩始終比右肩要低很多,所以他需要時刻注意左手高腳酒杯里的七喜汽水,希望灑出來。事實上,還是灑出來一些。七喜汽水黏在他手上,像手指之間長出了蹼。

他對自己第一次畫展的開幕式最深的印象,就是一直想找機會去洗手,但他還不知道怎么開口讓娜娜暫時放下她細長卻沉甸甸的胳臂,以便讓他可以暫時離開她兩分鐘時間。那時他們只不過剛剛在一起,彼此仍小心翼翼、相敬如賓,像籠子里兩只陌生的寵物,在默默研習對方習性。

開幕式上所有來賓都是十位參展畫家的朋友或親戚。人們一直在費力地相互解釋,為讓對方明白自己為什么出現在這里。喬遠和娜娜在人群中勾肩搭背,像是那種桀驁的青年藝術家情侶。人們對此見怪不驚。但驚訝的是喬遠自己。他三個月前還在大學講臺上,試圖讓教室里學機械工程的一百多名學生記住顧愷之和八大山人的名字。只是他們對中國古代美術常識這門沒有學分的選修課,并不像他們的老師那么在意。現在,他在這里,北京城東北這片新興的藝術區。他再也不會穿上那件袖口有紅圓珠筆印跡的灰夾克。事實上,他已經把同一件黑色皮衣穿滿了一個月,他還會接著這么穿下去。他脖子上正吊著一個新認識的長腿姑娘,像甩來甩去怎么也甩不掉的一塊膏藥。她那雙長腿,昨晚夾得他兩肋生疼,她用起力來真是毫不留情。他可能也給了她同樣的印象。他覺得那些沖刺時的力量,來得有些莫名其妙,仿佛穿上黑色皮衣就變身的大力水手。他三個月來第一次完整的做愛,效果好得讓人不安。于是他希望第二天可以再來一次,以便重新驗證。他需要確認自己這巨大的潛力不只是曇花一現的奇跡爆發。他那時未滿三十歲,卻總是認為自己老得該退休養花去了——如果一直在高校教選修課,便很容易產生這樣的想法。他對自己的性愛表現似乎尤為在意,可能因為對此他并不自信。娜娜就像他人生中考出來的第一個滿分,他希望可以保持住這樣的好成績。盡管他其實又很清楚,沒有人可以永遠拿一百分,尤其在這件事情上,那么微妙,于是也更讓人著迷。

所以他沒有和她在天亮的時候告別。她看起來似乎卻有告別的意思。她那時還不滿二十歲,不相信一個晚上的激情可以改變人生。她的人生后來一直充滿變數,而喬遠是其中唯一不變的常數。如果她那時知道這樣的結局將會感到驚恐。相濡以沫,這聽起來是多么沉悶無趣的一件事。

他留住了她,用的是《天方夜譚》的經典招數,一個夜晚一個夜晚,后來是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一個月又一個月……日后他為此感到過羞恥,覺得這其實并不光彩。這樣的時候他通常都會回想起畫展開幕式上的窘境,覺得那很像是對他們之間關系的一種暗示。他的左手黏著一只裝汽水的紅酒杯一直在心慌意亂。他們為什么沒有在酒杯里倒上真正的紅酒?他記得藝術區的畫展開幕式要在那三年以后才會供應香檳之類的低度酒。何況那有什么關系呢?人們只不過需要一個杯子,里面裝一點什么,以便在站著交談的時候無需為“手放哪里”這種問題困擾。而他心慌意亂的原因,很久以后他覺得自己才幡然醒悟——他一直在端著汽水的人群里,尋找小薇。

后來他終于有機會去洗手間洗手,他滿懷對娜娜還他行動自由的感激,覺得這是人生中最幸福的一次洗手。他抬頭看見斑駁鏡子里的自己,未老先衰的擔憂再度來襲。與此同時他更加確信,他需要娜娜在身邊,就像一種讓他看起來更年輕更有生命力的裝飾品。

這種迫切的感覺驅使他迫不及待回到畫廊,兩手濕漉漉地沿途滴水,像落下一些證據。正在失去的感覺在那一刻從未有過地強烈起來,他從高校辭職的時候都沒有這樣被那種感覺擊中過。

他在人群中尋找熟悉的身影,但娜娜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仍然保持著暸望的姿勢。在意識到小薇沒有出現的時候,他明白了這一整天讓他心慌意亂的并不是發粘的手指,而是他得到了娜娜,失去了小薇。這是多么讓人惋惜的又是注定的結局,和世界上所有的結局一樣,得到一些什么,再失去一些。

2

在機場擺渡車上的時候,喬遠產生了一些奇怪的想法——在航站樓和飛機之間運送乘客的這些擺渡車,它們如何在看不出有什么明顯參照物的機場辨別方向?

他明白這不過是一個杞人憂天的問題,但他的確感覺到,擺渡車已經連續右轉三次了,這可能意味著它又回到了出發時的方向?擺渡車的司機會不會因此而在飛機之間迷路?會不會存心報復社會而將所有乘客帶到另一架飛機跟前?這看起來都是很容易的事。

直到擺渡車終于停泊在正確的位置,喬遠還是為左右兩架飛機各自伸出的懸梯感到不安。為什么會剛好停在兩架飛機中間的地方?他們會弄錯么?一個微不足道的疏忽,比如和臨近飛機上的某乘客交換一下登機牌——這更容易,不需要一秒鐘就可以辦到——他就可能抵達完全不同的地方,從同樣的起點。

在系上安全帶等待起飛的那段時間,喬遠又想起了擺渡車的問題,也更加堅信這一天他和小薇同乘一架飛機,這其實多么不容易——哪怕擺渡車司機的疏忽,哪怕他剛剛在電梯上跌倒,他都有可能錯過這班飛機。

他想,等起飛以后去小薇的座位前,跟她打招呼。他不確定剛才她有沒有認出他,不過就算她認出來了,是不是也會裝作不認識呢?她會不會還像從前那樣,對他視而不見?

他和娜娜的事,是小薇第一個發現的。但她裝作什么也沒看見,這讓他覺得受到了藐視,一度對她心懷憎恨。娜娜倒是不在意,娜娜認為小薇其實就是這樣一個賤人。娜娜說小薇是賤人的時候,緊身的黑裙子還沒有放下來,裙擺都堆在細腰上。她露出全部的長腿和滾圓的屁股。白色蕾絲內褲在一米遠的地方一具白色三角形雕塑上掛著,像是要永遠掛在上面的藝術品。

喬遠沒有娜娜的從容,他剛剛以最快的速度把自己全部遮擋起來。他希望娜娜也跟她一樣,至少穿上內褲、放下裙子,在這樣一間層高六米面積兩百平方米的展廳,任何的裸露都需要極大勇氣。

娜娜終于不慌不忙撿回內褲、穿上,才又放下黑裙子,動作慢得像是對剛剛的性愛意猶未盡。

他們其實都意猶未盡,沒有人會對一次被突然打斷的性愛感到心滿意足,何況打斷他們的人是小薇,比娜娜更白凈一些的小薇。于是喬遠希望這次未完成的工作可以重新開始,但顯然時過境遷,他心有余悸。這是他第一次進入娜娜的身體,一鼓作氣的堅挺開始以及狼狽的疲軟退出,完全不值得紀念,最好永遠都不要再提。

這都是因為小薇。她為什么會突然回到畫廊第二展廳,在所有人都離開之后?在布展完畢、警戒線已經拉起來、閑雜人等已經清退只等明天開幕的時候。當時喬遠覺得這是一個巨大的懸疑,而娜娜說那個賤人,早知道她肯定會進來的。

他可能都刻意忽略了小薇在那段時間和娜娜形影不離的現實。她回第二展廳來,不過是為了找娜娜,然后她們可以和那之前的每一天一樣,一起坐909路公交車回公司宿舍,在公交車上取笑白天見過的那些奇葩藝術家。

但那天第二展廳東面的墻上掉了一幅畫,喬遠記得那是他畫的《聽荷圖》。畫展第二天就要開幕,掛好的畫從墻上掉下來這樣的事情,無論如何都讓人覺得不祥。何況喬遠那時還不是后來志得意滿的藝術家,他剛剛適應沒有組織的生活,正在忐忑學習如何應對未知的每一天。他可能壓力過大,已經三個月沒有性事。所以,在娜娜彎腰想要從展柜底下掏出那顆掉落的掛畫釘時,他從后面進入了她。

很多事可能是同時發生的。比如,她彎腰露出自己飽滿的臀部曲線、他感覺到不可遏制的久違沖動、她或者他撩起了裙子褪去內褲、他認出她原來是娜娜……這些事件的開端,其實都是那顆脆弱的掛畫釘。藝術區后來的所有畫展,都改用掛畫線。這是明智的決定。至少藝術家不再擔心作品會掉下來,并以這為借口沖策展公司的小姑娘發脾氣,然后再上了她,就像喬遠曾經對娜娜做過的一樣,把她壓在展柜上。期間他一直看著對面墻上那幅畫,畫上肥胖的女人夢想著纖細的高跟鞋和精致的小碟子,就像娜娜輕聲的喘息一般,那不過都是些纖薄的東西。

小薇進來,看見他們,停了半秒鐘,飛快地轉身走了,把他們當成空氣。他泄了氣,再也不能忘記小薇,像是做了對不起她的事情,盡管他對小薇并沒有過承諾。

娜娜那時在尋求發泄,所以她從來沒有抗拒過他。她剛剛失戀,認為自己的放縱剛好可以報復某個混蛋。那個混蛋經常來畫廊接娜娜下班。一輛黑色帕薩特徑直開到畫廊門口,一個星期,天天如此。娜娜,有時還有小薇,她們歡快地跑出來,像放學的孩子終于等來父母的汽車,迫不及待地從兩邊的車門同時鉆進去。有一次,他來得早了一些,便進畫廊來參觀,他穿一件米黃色風衣,還很合時宜地戴了一頂畫家帽,但他看起來應該不是畫家,也看不出是一個混蛋。他彬彬有禮跟喬遠握手的時候,喬遠就確認了這一點,因為他的手粗重有力,這樣的手,握不了輕巧的畫筆。他跟喬遠介紹自己,遞上名片。那上面顯示,他在傳媒大學當教授。這剛好是喬遠的痛處,于是喬遠并不想與他再有什么交談。劉一南是另外那種教師,剛剛跟喬遠相反的那種,劉一南也許從來沒有教過選修課,喬遠想。他剛剛還在跟另外一名畫油畫的畫家說著高更的肺結核,現在又想和喬遠探討宋徽宗是否同性戀的問題,后來喬遠聽娜娜說,劉一南其實是研究電視劇的,“電視劇還需要研究么?”娜娜很不屑。直到喬遠終于又找出了劉一南的名片,最上面與此有關的頭銜是“大眾文學研究學者,教授”。娜娜說,這名片上應該再加一條,“是個混蛋!”她跟劉一南相識時間并不長,多數時候,他都讓娜娜想起電視上講國學的那個名人。娜娜說自己被這種錯覺蒙蔽,沒想到,這其實是個真正的混蛋,因為他竟然會看上她的朋友,小薇。

娜娜總是會有這樣一些荒唐的想法。當天晚上跟喬遠回他的工作室的時候,她在出租車上告訴他,“我覺得那個混蛋愛上了小薇,你知道我聽見他怎么叫她的么?小草莓,是的,我就知道了,因為他也是這么叫我的,小草莓?!?/p>

“小草莓?”

“別問了,一個惡心的名字?!蹦饶劝央p腿架在他的腿上,裙邊滑到了腿根。他們剛剛去藝術區外面的餐館吃過飯,又在便利店買了半打啤酒邊走邊喝,直到啤酒喝完才坐上出租車回藝術區。

他對“小草莓”充滿好奇,可是娜娜拒絕再對小薇做更多介紹。她認為,小薇就是一個十足的賤人,是她招惹了劉一南。這個年齡的女孩中出產賤人的概率極高,一般五個女孩就會產生一個,而這一個,就是小薇。

“她一直這樣,讓所有人喜歡她,然后,然后她就可以玩弄他們了!”娜娜喊起來,她的憤怒,直到喬遠完美的沖刺表現后,才逐漸平息。

喬遠無法再問更多,他相信娜娜也許是對的。那時他發現了娜娜和小薇除皮膚顏色外的另一處不同。在那之前,他都認為她倆很像,幾乎如同失散多年的姐妹?,F在,他無法想象小薇會如娜娜這樣,在馬路上和男人喝啤酒、在出租車上把裙子下的雙腿高高翹起、大聲喊著賤人……小薇不會發瘋,盡管天底下的女人其實都是會發瘋的,區別只是時機是否已到。

但也許只是因為和他坐出租車回家的人是娜娜,他才認為小薇會有所不同。他想象著身邊的人如果是小薇,自己是否會有不同的舉動。這不難想象。娜娜那時靠在他身上睡覺的那張臉,和小薇看起來的確也沒太多不同。娜娜也許更好動一些,但睡覺正好消弭掉這種差別。

他想,對娜娜來說,這是不容易的一天?;I備多天的畫展終于完工,她念念不忘的那個被稱作混蛋的男人另有新歡,而那新歡,還很可能是她的朋友,她違心地把自己放縱在一個看不出有什么前途的藝術家懷里……她簡直有一萬個理由該在這樣的凌晨疲倦睡去。

可是,喬遠突然有種不甘心的惆悵,他認為這對他來說也不是容易的一天,他的第一個畫展將在不到八小時后開幕,也許他五歲背畫板上美術興趣班的時候開始,就在等待著這一天,而這一天不應該是這樣開始的——凌晨兩點,他和喝醉的姑娘依偎在出租車上,等待著即將發生的一夜情。

他覺得這件事因為娜娜架在他大腿上的兩條腿而顯得不堪。如果換作小薇,她也許只是安靜靠在他胸前口袋的位置,耳朵壓在某個紐扣上,一動不動。那也許會溫馨一些,像是疲倦的貧寒夫妻在一天的忙碌后一起回家。他那時不太能明白為什么會產生這種差別。后來他開始賣畫,逐漸不必為存款數目計較的時候,才開始對此有所領悟。他想起那年畫展之前,他每天早上醒來都不知道這將是怎樣的一天。他自嘲那感覺就像妓女每天睜眼都看見不同的客人。那是不確定的生活,簡直驚心動魄,以至于他那時堅信自己隨時都可能咽氣,而且是以一些非常戲劇化的方式咽氣。小有成就后的喬遠,很快就忘記了那些想象中的死亡方式,因為他再無衣食擔憂,藝術生涯短期內也看不到太多起色,生活無趣起來,意外越來越少,就像他在高校教選修課的那些日子一樣——他兜兜轉轉多年,不過重蹈覆轍。

這是后話,當時他想要的東西,也許很簡單。出租車停在工作室門外的時候,他搖醒她,說醒醒我們到家了。娜娜后來說,她對這句話一直記憶深刻,因為她小時候坐在爸爸的自行車后座上,她爸爸也總是這么說。她對他于是有了一種感激,畢竟那是她最脆弱的時候。雖然他一點也不希望娜娜將他和她的父親混為一談。他相信小薇更適合這句話,而他只不過出口太快,未及思索。

3

喬遠當初離開高校的手續辦得很不順利,簡直沒完沒了到讓人覺得他根本就不想走。學校人事部聲音粗厚的老太太在第三次見到喬遠時,仍然堅定地宣稱這里根本沒有他的人事檔案。“我辦過很多接收檔案的事,也辦過不少轉走檔案的事,但是你的檔案不在我們這里,我不知道該怎么轉走?”她從老花鏡上面用灰白的眼仁看他,用目光明確表達著對喬遠的不信任,就像看一個作弊被抓住的學生。

“你哪一年入職的?”她問。

“三年前吧,大概。”他老老實實回答。

“三年了?”她很生氣,說,“這三年你的個人鑒定在哪里?沒有檔案,我不知道他們怎么處理你的個人鑒定的!天??!”她看起來像是頭痛發作,說:“一輩子也沒見過現在這么混亂的時候,這么搞這學??隙〞甑埃绻蠹叶己锖康?!”

喬遠覺得很對不起她,因為他無法解釋為什么她找不到他的檔案這件事。他一輩子也沒有見過自己的檔案,但現在他需要找到那個一輩子都沒見過的東西。

他就這么拖延著,認為這并不影響自己終究會離開的現實,可是所有問題最終都指向那份消失的檔案。先是更換到期身份證需要集體戶口證明,而這份證明,需要學校人事部根據人事檔案開具。之后,是財務部根據校辦指示停發了他的工資,因為停發工資所以他的飯卡、水卡和圖書卡也無法使用,但學校圖書館宣稱他一年前借過一本書——《量子力學》,除非他還書,否則他們無法退還他的三百元圖書卡押金,還會在他的檔案里記上一筆。他解釋自己只是教美術選修課的老師——他們憑什么認為他會借一本《量子力學》?但他們和人事部老太太的態度出奇一致,相信這個混亂的學校里到處都是他這樣的可憐蟲——永遠弄不清楚狀況,不過是讓一切更加混亂,而他們都暗中希望,最好永遠都不要再遇上他這樣的人,也更不可能幫他搞定這些麻煩事。

于是所有問題都沒有解決。他重新辦了銀行卡,用一張臨時身份證在藝術區租下工作室,整個過程簡單得簡直讓他意猶未盡。

那段時間,他每周三都會接到學校圖書館催他還書的電話。他逐漸學會把這些電話當做一種提示——他和那所他工作了三年的理工學院間,還存在的微弱聯系。雖然他們從來也沒有接收過他的檔案,而他,還欠他們一本《量子力學》。

他說,你們不要再打電話了,我沒有那本書,我也沒有借過那本書,押金我不要了。

電話那邊總是一些不同的女孩。他知道,她們都是學校的學生,在校圖書館勤工儉學。但她們多數不過是一時興起,在發現圖書館工作的無聊后就會立刻放棄。何況,她們也根本無法在那里與學機械工程的男生們發生一見鐘情式的圖書館戀情。所以,每次都會有一個不同的聲音,告訴喬遠一個不同的處理方式:

“你可以買一本還回來?!?/p>

“這是我的工作,我按照一張表格在打電話,表格上又沒有備注不要給你打電話?!?/p>

“哦,那下次不打了?!?/p>

“你為什么沒有這本書?你一年多沒還書?你知道現在你的押金根本都不夠交滯納金嗎?”

“我知道了,《量子力學》是本很難找的絕版書,你不想還是吧?”

……

有一次,喬遠猶豫著是否要接這個星期三的電話,學校圖書館的號碼他已經爛熟于心,他知道這不過又是一個無所謂的暗示,但他又想聽聽這周打電話的女孩會給出一個什么樣的解決方式——這件事情已經從無奈的重復中摩擦出樂趣的火花。

小薇這時抱著一摞鞋盒大小的箱子從他身邊經過,“幫忙!”她喊。那時距離畫展開幕還有兩周,他來展廳熟悉場地,希望爭取把自己的畫掛在顯眼一些的位置。他從小薇手里接走大部分紙箱,看見紙箱后面露出一張漂亮的臉的時候,就暫時忽略了那個電話。

中午吃工作餐的時候,小薇問他為什么不接那個電話,又說她有時也不想接電話,因為一個電話就會改變很多事。

他解釋說沒那么復雜,于是他又不得不向她說明那些與《量子力學》有關的事情。

“啊?怎么會?”她的反應并不顯得很意外,“不過,他們也是按程序辦事。”

“就是這樣的。我不知道哪里出了問題。”他這時想起自己一直認真生活、努力畫畫,但為什么現在站在這里吃一份冰冷的盒飯?他說,“有時,我真的覺得一定出了很大的問題。”他把盒飯放在最近的展臺上,手心都是冷汗。他剛剛一不留神跟認識不久的女孩說了心里話。她讓他叫她小薇。

“哦,我也覺得,我經常想,可能某天上班,我錯過了上一班公交車,所以沒有遇見某人,或者我遇見了某人,然后,我的生活,就跟現在完全不一樣了??墒?,又能怎么樣呢?我們誰也不能知道,那到底會怎么樣?!毙∞苯又院酗垺K齽倓偙е哪切┘埡凶永?,裝著展廳十幾名工作人員的盒飯。

她說得沒錯,可是,那不是他想表達的意思。她當然還無法理解他那時的想法——像顫巍巍走過跨越河流兩岸的鋼索。他研究生畢業找工作的那段時間,每天經過校門外的天橋,都很奇怪自己居然沒有跳下去,因為那么多單位都不要他。但現在,他似乎又讓自己回到了那種狀態。雖然他一直對所有人說,他辭職的原因是想“追求自己的藝術”,但他和那些人一樣清楚,這不過是一個多么勉強的說辭。每天晚上,他在空蕩蕩的工作室發呆,腦子里一直在試圖復原這些年來的每一天。然而更多的時候,他什么也想不起來,像是詩歌中留下無數行空白。那些空白的日子,就像消失的檔案一樣,他沒有任何記憶,也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經歷過了。就是這樣,沒有過去,看起來也沒什么未來,唯一的現在是如履薄冰的冒險——他一定出了很大的問題。

他相信那時自己看起來肯定糟糕透了,哭喪著臉,像是被全世界虧欠。那是他最難看的模樣。他在講臺上的每一分鐘,都在拼命讓自己不要流露出那種苦相。

他的父母還不知道他已經辭職。他前不久還收到他們的短信,祝他教師節快樂。他們還在給他安排相親,雖然他從來不去,但他們還是會驕傲地告訴所有人,兒子是大學老師。他辭職是因為教書的工作讓他痛苦,可辭職后他還是痛苦。這想來毫無道理,所以也不值得同情,于是他很早就徹底放棄了希望被理解的愿望,因為連他自己也無法理解自己。

所以小薇后來的舉動很讓他意外,讓他懷疑自己剛才是不是表現得過于軟弱,以至于才會讓她像博愛的幼兒園老師一樣,滿臉憐惜,又伸出兩只直直的胳臂,嗲著聲音說,“哦,小可憐,看你,別發愁了,來,抱抱!”

女孩們喜歡這樣,以為擁抱可以解決問題。他心有不屑,可是又控制不住地湊到她兩只胳臂中間。她向他傾斜了一個很小的角度,剛好夠他們完成這個長久的擁抱。期間,她竟然哄孩子一般地拍拍他的背,反復說著“來,抱抱,抱抱就好了,沒事的”。他覺得自己那時沒有哭出來真是對她這句話的巨大辜負。他需要安慰,但不是抱抱。

他后來一直對這句話印象深刻,就像娜娜后來對那句“醒醒我們到家了”念念不忘一樣。至少畫展前的這兩個星期,他不再讓自己整晚都去徒勞地回想那消失的三年,他開始斟酌小薇說“來,抱抱”的語氣里,是否還有一絲不一樣的含義?他知道,在擁抱的那一刻,他留意的并不是她希望給予他的安慰,而是她身體的味道、柔軟的胸脯、鉆進他耳朵里的她的發絲,還有落在他衣領里的她的呼吸……那都是讓快三十歲的男人想入非非的東西?;蛟S這也未嘗不是一種安慰,不是么?在沒有暖氣的工作室里,那張一米二寬的小床上,如果他無法預知明天,那他至少值得在寒涼的秋夜懷抱另一個溫暖的身體,以便讓自己能睡個好覺。

后來他們又一起吃過幾次工作餐,盒飯。有一次她告訴他,她出生前爸爸就死了,因為她媽媽懷孕的時候突然想吃很酸的葡萄,他爸爸就去買,然后就再沒回來,不是車禍,他踩在灑了洗潔精的大理石臺階上,摔了,頭撞在花臺上。所以,她從小就沒吃過一顆葡萄。喬遠聽完就覺得,他們其實是一樣的人,盡管他父母雙全,也沒有遭遇過如此慘烈的意外。

4

“先生,雞肉米飯還是牛肉面條?”他看著空姐慘白的臉,要了一份米飯。這都是無關緊要的選擇,他不必為此煩惱。

小薇坐在他前面兩排緊鄰走道的座位上。越過深藍色地毯上兩朵明黃色印花,他就可以走到她面前。她黑色中跟的皮靴正好并排落在地毯上一朵印花中間,鞋跟處皮面有明顯的綻裂痕跡,牛仔褲的褲腳也發黑,像是走了很久的路,白色襯衣在機艙顯得單薄。他剛剛聽見她用熟練的語氣向空姐要咖啡,就像娜娜那樣,把咖啡兩個字稍微連起來輕輕帶過,聽起來像在說英語。

他想,吃過這份亂七八糟的雞肉米飯后,應該就可以去跟她打招呼了。他可以裝作去上洗手間,經過她身邊時驚訝地說,“啊,小薇!怎么是你!”她也許會略沉思片刻,再喊出他的名字,假裝剛剛并沒認出他來。然后他可以告訴她,這次去深圳是因為深圳大學邀請他去任教(聽起來這是很值得驕傲的事情,可是小薇知道他曾經多么厭惡高校教師的身份,他真的希望她把他看作善變又矛盾的那種人么?),而他對深圳大學的興趣,其實只限于那位長發長裙的舞蹈教師(他們在北京藝術區相識,可是他這次并沒見到她,這讓他感到恥辱)。

不,這都不適合讓小薇知道。那他只好問問她的生活,還有感情、婚姻甚至還有孩子,她會選擇性說告訴他一些東西,在四面有耳的機艙里,讓周圍的人相信這不過是一次平淡溫暖的重逢??墒撬嬲纳睿赡苓€是無法得知,那與開裂的皮靴、磨損的褲腿有關的東西,她會像娜娜一樣熟練地把它們掩藏起來。于是他開始遲疑,認為和小薇的貿然相認,或許并不是一個好主意。

可是別傻了,他真的甘心與小薇再一次錯過么?他已經錯過一次了,在那次畫展開幕前一天。那也是一個星期三,因為他上午接到了學校圖書館的電話。這是最后的電話。一個中年女人的聲音在電話里告訴他,他們弄錯了,《量子力學》是另外一個叫喬遠的學生借走的,現在已經歸還,他們為長時間的打擾感到抱歉。他掛上電話,竟然感到失落,為他再也沒有理由去追憶那三年的生活了。那三年里值得回憶的東西實在太少。那里巨大的梧桐樹下,年輕的女孩們戴著眼鏡、包著厚圍巾,總是行色匆匆,來不及理會樹下畫畫的藝術家。

他很快又接到了校辦的電話,說檔案問題也解決了。又是另外一個誤會。他被告知現在可以按照正常程序辦理離職手續,還有身份證。這是他期待的結果,可是他一點也不釋然。他甚至想告訴他們,“你們再找找,也許我還有別的什么手續不能辦?”但這太荒謬,他終于沒說出口。他只是終于意識到,現在,所有的障礙都不存在了。他留在那里繼續做一名被忽略的選修課老師,或者離開那里在藝術區對每個畫廊老板點頭哈腰,都不過只是他自己的問題了,他再也不能將這艱難的選擇歸咎于學校人事部和圖書館混亂的管理。他或許并不能承受這樣的選擇。

“要知道,這不是一個有主見的孩子,所以,老師很關鍵……”他剛剛在美術興趣班學素描的時候,聽見父親在旁邊的房間對那位鬈發老師這樣說。他在南方冬天冰冷的空氣里試圖找到一支合適的鉛筆,可是他剛剛七歲,或者六歲,手上紫色的凍瘡讓他焦躁,他不知道2b還是3b鉛筆才適合用來畫一個干癟的,有著凍瘡顏色的茄子。他可能從一開始就不喜歡畫茄子,可是,所有人都說,“萬事開頭難,這是必須的。”父親是嚴肅的會計。他永遠在意喬遠有沒有讓鞋面保持清潔。哪怕他已經考上了藝術院校,父親也只是在他寒假回家的時候說,“擦擦你的鞋,看看都臟成什么樣子了?!?/p>

他緊張地擦鞋,就像他一直緊張地做著父親要求他去做的那些事情。上大學、找工作、對藝術學院里風姿綽約的姑娘們敬而遠之,因為“那種姑娘看起來就不安定”。安定,是父親唯一的希望,但不是他自己的希望。

他的希望只在敦煌的釀皮攤上有過短暫的靈光閃現。他在暑假坐一天一夜的火車去敦煌寫生,這幾乎是國畫專業學生的必修課。晚上,他在敦煌夜市的釀皮攤聽腰身滾圓的老板娘用難懂的方言呵斥自己的孩子,“臟兮兮,上哪里野去了?也不知道擦擦你的鞋”。他覺得那孩子的一生都不會快樂了。

他的眼睛還沒適應夜市的霓虹,好像又看見了敦煌洞窟陰暗光線里那些昏黃色調的壁畫。他放下十元錢離開,走的時候他對皮膚黑紅的老板娘說,“能不能不要管鞋子臟不臟,這種事,明明是他自己的事!”

他在老板娘目瞪口呆的眼神護送中離開,覺得自己走得無比像一個真正的男人。他烤了一把大肉串,橫在嘴上一路邊走邊吃,依稀聽見遠處有人在唱青海“花兒”。在喧鬧的夜市,他故意用力地踩在路面濕漉漉的泥水里,撲哧撲哧的腳步聲,很讓他興奮。這是他從來沒有走過的一條路,但他走得如此理直氣壯,像是卓別林在跳《雨中曲》一樣歡快。他甚至也很想學著用西北話唱唱那首“花兒”,有什么不可以呢?只是他不知道那內容是否跟愛情有關。

敦煌之行后他決定辭職。是的,有什么不可以呢?至少現在他已經在藝術區的畫廊里一本正經地指點工人掛畫,而且誰也不會懷疑他是一名真正的藝術家,誰也不會去注意他鞋面上那處存在已久的污漬。

娜娜和小薇在畫廊的大門外站著嘀嘀咕咕地交談。她們都穿著公司那種制服,白色的襯衣,黑色短裙裹出同樣優美的曲線,黑色馬尾在各自說話的時候以同樣角度晃動。她們對藝術家存有敬意,和理工學院里的女生們并不一樣。她們會認真地聽喬遠談工筆和寫意、絹本和紙本、三希堂和“往往醉后”……并在適當的時候咯咯笑出聲來。她們和北京秋天的梧桐樹一樣色彩斑斕,同屬于這世上稍縱即逝的那些美好的東西。

他同時還看見大門上這次畫展的海報。海報上他的名字被印成橘黃色,“遠”字的最后一筆被拉長,像是一只緊緊繃起的足弓,正在醞釀一次瘋狂的跳躍,而這一切,也許都是一種明媚的預示。

他帶著這樣一種亟待跳躍的愿望,回到已經布展完畢的畫廊。那幅掉落在地的《聽荷圖》也沒有過多影響他的心情。他試圖把它重新掛回墻上,可他沒有找到那顆掉落的掛畫釘。但他不怎么焦慮。他已經可以畫出這樣的作品了,也已經很久都不擔心找不到一支合適的鉛筆了。

很久之后,娜娜進來了。她說聽見了響動,進來看看。她那時背對著透過落地窗進入室內的夕陽,像是可口可樂的瓶身圍繞著一圈金色光芒。他或許假裝沖她生氣了,那不過因為他那時需要一種感覺——不可一世的、趾高氣揚的、終成名就的……有什么不可以么?他并沒有去想為什么先走進來的是娜娜而不是小薇這樣的問題,盡管在剛剛過去的這些天里,他都認為是小薇而不是娜娜,在向他描繪明媚的未來。他還相信,小薇也是這么認為的。

5

小薇似乎一直在座位上安靜坐著,直到喬遠第三次看見她的馬尾從椅背后面向走道的方向歪了出來,才確認她其實已經睡著了——在機艙讓人煩躁的低沉轟鳴聲中,她睡著了。于是他暫時無法走過去打招呼,他想至少要先等她醒來。

他已經想好跟她說什么了,因為他其實什么也不用說,他們并不需要讓對方知道,這些年他們都經歷了怎樣的變化,因為他們此刻身處的世界,已經截然不同了。喬遠當初憂慮的那些東西,現在看來幾乎都明確如同航班時刻表——盡管偶有延誤,卻總是會抵達那個預定的目標。而他們,只需要站在目的地,彼此叫出名字,就像剛剛結識的兩個人那樣。多年前那個玩笑性質的擁抱,只是對他意義重大而已,而小薇可能根本都不會記得。她也許還沒有忘記,他和娜娜在畫廊做愛時狼狽的模樣,但她當時沒有對此作出反應,現在也更不會。她在那之后,再沒有在喬遠和娜娜的生活里出現過,這很像是故意小心回避掉某種尷尬的場面。

他最初也有意無意向娜娜問起,小薇為什么突然不見了?但一開始娜娜并不能平靜地談起小薇,因為那個讓娜娜痛苦的混蛋劉一南,后來被證明真的和小薇“搞到一起”了,果然像娜娜堅信的那樣。娜娜說,是小薇主動勾引了劉一南,因為小薇在畫展的當天,就坐上了劉一南的帕薩特。那時,娜娜正靠在喬遠的肩膀上,因為她已經精疲力盡了,隨時都會倒在地上。

后來的策展公司年會上,他們給小薇頒發了“最具親和力員工”的獎狀。小薇那晚和在場的每個男人都碰杯和擁抱,之后她當著娜娜的面,把獎狀卷成一個小卷兒,扔在餐桌上,好像再也不會去碰了。那是她們離開公司前最后一次參加年會,興高采烈的小薇或許“得意忘形”了——這是娜娜的話,她滿身酒氣,這樣對娜娜說,他們,那些男人們,我知道他們都在想什么,但是,沒那么容易,關鍵是,他們還以為我不知道……娜娜又對喬遠說:“那個賤人嘴里都是鬼話,她還說那個混蛋,劉一南,晚上要來接她,問我要不要跟她一起走,她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是她主動的,真的,劉一南根本就沒有她的電話,她在畫展當天就給劉一南打電話了……”

喬遠感到害怕,他希望娜娜別再說下去。他知道,接下來自己也許會從娜娜口中聽到更多“鬼話”,而那些“鬼話”,會與他和小薇當初那個實實在在的擁抱有關。

到后來娜娜也無從得知小薇的去向,因為她們都離開了那家策展公司,像藝術區很多的娜娜們、小薇們一樣,在畫廊前臺、咖啡店服務生、藝術書店收銀員、舞蹈工作房教練員……種種職業之間神奇地、迅速地轉換——她們對這種轉換毫無壓力,更對比出喬遠當初艱難抉擇時的虛弱。他被娜娜善變的職業風格影響,也才一點點讓自己虛弱的臉頰看起來稍微堅硬了一些,似乎堅硬的表情才更適合藝術家的身份。畢竟在那次畫展后,他很快讓自己的名字長久留在了畫廊的熱賣畫家目錄上,他完全有理由在藝術區大搖大擺走路,更不必在意會不會弄臟鞋子。他多數時候還是穿黑色皮衣,因為那更適合讓娜娜光滑的胳臂挽上去。她雪白的皮膚會因此而愈發顯得閃亮,就像她耳朵上脖子上掛的那些鏈子墜子——他可以隨意買來,送給她,用來裝點兩個人的生活。

從深圳到北京三個小時的飛行,似乎比想象中短了很多,因為他已經聽見機長廣播提示,飛機即將降落。從洗手間出來的乘客正被空姐強行帶回座位。小桌板已經收起來,他不得已扣上安全帶——這讓他在飛機降落前都無法站起來走到小薇面前。他只有等降落以后。也許他會在經過她身邊時,輕輕搖醒她,再告訴她,醒醒我們到家了。他為這樣的想法感到難過,這突然閃現的念頭,想來有些傷感,還有些可怕。

在乘客們著急起身從行李艙中取箱子的忙亂場面中,他感到一些不可避免的事情終究會發生——他無法在這樣混亂的局面中應付與小薇的意外重逢。他對意外本就有天然的恐懼,所以他不喜歡飛機這種從來就跟意外分不開的交通工具。

他拎著行李箱順人群的方向往外走,就像三個小時之前一樣,和所有人一起向唯一的出口緩慢挪動,小心翼翼避免被前后的行李箱碰撞,也盡力不讓自己的箱子妨礙別人。這其實才是人們真實的狀態,跟他們剛剛與空姐微笑對話時那種虛假的禮貌完全不一樣的真實狀態。

他經過她身邊。她仍然在座位上。在他眼角的余光里,她疲倦、虛弱地坐著,安全帶仍然沒有解開。她身邊那個肥胖的女人于是也懶得站起來。

小薇剛剛睡醒,眼神仍然渙散,僵硬的身體仍然停留于夢中的一些場景。那一定是個漫長的夢,以至于耗費了她太多的體力,讓她看起來像馬上會哭出來。他不知道她為什么去深圳,也不知道她經歷了多么可怕的一個夢,所以他立刻意識到,不能在這樣的時候讓她看見他,那對她來說,肯定不是容易接受的事情。

他把臉轉向另一邊,急切盼望這支隊伍,可以行進得更快一些、再快一些。他不能再多看她一眼,因為這或許只是一次并不存在的重逢。

“喬遠!”這時有人拍他的肩。他轉過頭去,看見那個混蛋,劉一南,他像突然從空氣中變出來一樣,已經站在小薇身后了。

“劉一南——”喬遠這么說的時候,一直看著小薇,她卻看著那個胖女人,好像這只是他們兩個男人的重逢,根本與她無關。

“是啊,怎么是你?我剛剛只是覺得背影像,后來看見側臉,才發現,真是你,太巧了——也是去深圳大學?”劉一南從來都會找到那些合適的話,用來填滿教室碩大的空間,或者填滿這個不大的機艙,填滿他們三人之間相距多年的時間。

喬遠點點頭,遲疑著叫她,“小薇?”

她沒說話,只是對喬遠尷尬地笑,看起來并不意外。

劉一南側身,讓里面那個胖女人擠出來,然后他擠進狹窄的座位里,摟住小薇襯衫下、牛仔褲上露出來的,那半寸雪白的腰?!笆前。∞保覀儭€這樣……我一直在最后一排,因為,你知道的,我是最后五分鐘才趕來辦的登機,太忙了,深圳大學的事情,哎,對了,你怎么樣?娜娜怎么樣?”劉一南這么說的時候,小薇把臉別往另外一邊。劉一南又探身去問她,“小薇,真巧,不是嗎?”他晃動著胳臂,像在哄她。她在賭氣。喬遠覺得這場景似曾相識,因為娜娜生氣的時候,眼里也閃著同樣模棱兩可的光,而喬遠,也是這樣,討好地晃著摟她的那只胳臂。

喬遠含混回答著他的問題,覺得小薇一直在避開劉一南的胳臂,就像喬遠在那次畫展開幕式上,一直想避開娜娜的胳臂一樣。

喬遠說,“還好,你們……”他一時無法找出那個最迫切的問題,他的疑問真的太多,身后又有人不斷催促他前行,他只好一邊緩慢挪動,一邊提高聲音,到后來幾乎是喊起來,“我在外面等你們……”

走出機艙后,他停下來等他們,但他們卻一直沒有出來。

大概十分鐘以后,喬遠開始慢慢往出口的方向走,并終于越走越快。劉一南,那個混蛋——他比喬遠更善于應付意外,不是么?喬遠想起不知所措的悲傷的小薇,越發確信他們才是同一類人。他希望與小薇再見,但他又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劉一南那大段的提問。劉一南還問起了娜娜,喬遠多么希望告訴他:“娜娜說,你是個混蛋!”

他終于沒有再見到他們,他認為這才是小薇和自己,共同的愿望。

他想起,原來小薇和娜娜,像雙胞胎,或者一朵花的兩個花瓣,“你們確定不是失散多年的姐妹?”有一次喬遠這樣問她們,小薇,或者娜娜——他不確定是誰——咬著可樂的吸管說,“關你屁事!”他一度相信那是小薇。有時候,在娜娜發脾氣的時候、在她對著鏡子拔眉毛的時候、在她對喬遠吐出一些不耐煩的話的時候,他又覺得那個說“關你屁事”的姑娘應該是娜娜。這樣想的時候,他會覺得幸運,畢竟他們已經在一起那么久了,雖然最開始,他們可能都不是這么希望的。

那一年他們在一起度過了兩周時間。喬遠在藝術區的第一個展覽即將開幕。那只是一個十人聯展,但就連這十名畫家互相之間,似乎也無法準確叫出別人的名字。娜娜和小薇都是策展公司員工,她們總是一起出現。那段時間喬遠很少見她們分開。

“如果當時去撿釘子的人不是我,是小薇,事情會不會不一樣?”娜娜有一次這樣問他。娜娜在他懷里的時候總是顯得個子很小,雖然她和小薇看起來幾乎一樣高,但抱著小薇的感覺卻不一樣,小薇的骨骼像堅硬的鐵器會讓他痛。他認為自己更喜歡抱著娜娜,柔軟得像一小塊圓面包。他也是這樣抱著娜娜,然后告訴她,不要想太多。那是他第一次覺得娜娜是一個足夠聰明的姑娘,不只是因為她領悟到其中的偶然,也是因為她再也沒有這樣問過他。因為他們都知道,如果那天撿釘子的人是小薇,事情一定會不一樣。但那都已經沒關系了,他現在有了藝術區青年畫家的新身份,身邊有了新的姑娘娜娜,這已經不一樣了。

責任編輯 陳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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