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代、北宋時期龍泉青瓷
龍泉窯青瓷聞名于世,在中國古代陶瓷發展史上享有崇高的地位。它是受越窯、甌窯、婺州窯影響而發展起來的一個著名的青瓷窯系,是浙江青瓷文化成就的集大成者,堪稱中國古代青瓷藝術的杰出代表。關于其創燒的時間,目前學術界有三個代表性的觀點:其一,三國兩晉說;其二,唐末五代說;其三,北宋初年說。雖然關于龍泉窯的創燒時間,學術界目前尚未有定論,但是對于龍泉窯青瓷產品形成具有自己風格面貌特色的時段年限——晚唐五代至北宋初年的認識,卻是一致的。
學術界對于晚唐五代至北宋初年,以及北宋中晚期產品特征與制作工藝特點的認識了解,也是隨著建國之后文物部門對龍泉窯遺址考古挖掘工作的深入開展而逐步清晰起來的。1959至1960年,浙江省文物考古部門分別對浙江麗水市呂步坑、寶定和龍泉市大窯、金村等古窯址進行了考古發掘,并根據所發現的文化堆積層位的關系,將北宋龍泉窯青瓷發展的階段明確分為早、中、晚三個各具特色的時期。
根據1960年浙江文物考古部門對龍泉大窯和金村窯址的發掘成果分析:北宋初期的龍泉窯青瓷制作較為工整,其胎壁厚薄均勻,底部旋削修整光滑,圈足高而規整,釉層薄且透明度很高,釉色普遍是青中泛黃的色調。碗、盤類器物,內外壁常見施有繁縟的刻劃花草,并間有篦點或弧線紋。
1980年,浙江省文物部門對龍泉市金村窯遺址進行復查時,在一處堆積斷面中,發現了具有清晰時代工藝特征的五層疊壓的古窯遺存文化截面。這一文化堆積斷面清楚地揭示出龍泉窯晚唐五代至北宋初年及中晚期的產品特征與面目。其中,在這五層疊壓最底層的遺物器型比較單一,主要以碗類器皿為大宗,其間盤、壺、瓶、罐、爐等亦有所發現。這類器物殘件的共同特征為:胎質白而細膩,薄釉,釉色呈淡青色調,造型規整端巧,制作相當精細,器底大多滿釉,采用泥點加墊圈支燒,且器壁內外與底部尚可見有五代越窯常見的針尖刻劃花裝飾紋樣。
圖1,晚唐五代至北宋初年龍泉窯淡青釉淺浮雕刻劃蓮瓣紋多管瓶,龍泉市青瓷博物館藏。
這一發現,揭開了晚唐五代時期龍泉窯生產燒制淡青釉青瓷的神秘面紗。在這一文化堆積層面所發現的龍泉窯淡青釉青瓷標本,與龍泉本地及周邊部分地區曾發現、出土的淡青釉青瓷,在釉色、胎質、裝飾工藝與裝燒方法均高度一致,從而為這一類具有五代時期越窯特征,而釉色呈淡青偏白的青瓷產品找到了其燒造的窯口。
在這類出土文物中,上海市博物館收藏有一件底部刻有“太平戊寅”四字銘款刻花蓮瓣紋瓶(注1)。這一件刻花蓮瓣紋瓶,釉色青中閃黃,底足外撇,腹部刻重層雙線紋仰蓮,其裝飾特征及其工藝特點與金村窯古窯址所發現的處于文化疊壓最底層所見的白胎淡青釉標本相似。此瓶底部刻有“太平戊寅”銘款,據考當為北宋初年太平興國三年(978),是年正是五代末期吳越國國王錢弘俶向北方大宋朝廷納貢稱臣的年份。由此可推知,五代時期龍泉窯應為吳越國燒制貢瓷的窯場之一。
圖2為五代末北宋初龍泉窯淡青釉多管瓶,浙江省博物館藏。此瓶高35.7、口徑5.7、足徑9.3厘米。瓶口直,平唇,頸上小下大,橢圓腹,圈足外撇,肩腹間裝五管,管內圓,外壁削成七個或六個小平面,管與腹不通。腹外壁刻仰蓮瓣五層,每層八瓣,最下一層為單線,其余為雙線蓮瓣。瓣內刻劃細直瓣莖,蓋作圓筒形,上半部浮雕覆蓮瓣,蓋頂,以花苞為鈕,灰白胎,施淡青釉。此器與上海博物館所藏外底刻“太平戊寅”銘款的蓮瓣紋盤口瓶風格相似,可能是同時期的產品(注2)。
晚唐五代至北宋初年龍泉窯燒制的淡青釉刻劃紋青瓷產品,制作精良,釉色清淡,具有較高的工藝水平。這一時期的代表性作品,由朱伯謙先生主編的《龍泉窯青瓷》一書共收錄17件。器型主要包括多管瓶、盤口壺、盤口蓋壺、執壺、碗、盤、盞托等(注3)。
晚唐至宋是中國香文化的鼎盛時期,焚香不僅成為文人雅士四件雅事之一(其余為掛畫、品茗、插花),亦成為普通百姓生活中除柴、米、油、鹽、醬、醋、茶之外的一種日常消費品。此時為供市場消費之需,以備日常之用,生產瓷質香爐已成為南北各大窯場的一項重要任務。作為宋代南方新興的著名青瓷窯場——龍泉窯自然也不例外,順應時代潮流生產與制作了大量的青瓷香爐。據目前所掌握的資料分析,五代至北宋龍泉窯生產的青瓷香爐款式較為單一,主要有刻花蓮瓣爐和各式模仿青銅器的方形爐、鼎式爐。現按五代末北宋初、中、晚三個階段,將這一時期龍泉青瓷香爐的制作工藝及風格特點介紹于下。
五代末、北宋初龍泉窯淡青釉青瓷蓮瓣爐鑒賞
(一)五代末、北宋初龍泉窯淡青釉青瓷蓮瓣爐
關于龍泉窯晚唐五代至北宋初期淡青釉青瓷香爐,目前在文物考古方面,尚未發現有具體明確紀年墓葬出土的文物可作斷代參照標準,所以針對這一時期的青瓷香爐研究,我們只能遵照文物研究的一般原則,從文物的時代風格特征、工藝特點及具體的器物造型、胎質、釉色、裝飾等角度入手進行分析討論。據此,我們在考察調查龍泉窯晚唐五代末至北宋初期的青瓷香爐時,發現在龍泉民間收藏家珍藏中有以下幾件具有這一時期典型風格特征的器物——五代末、北宋初龍泉窯淡青釉蓮瓣爐。
圖3,五代末、北宋初龍泉窯淡青釉刻花淺浮雕蓮瓣豆式爐,浙江省龍泉市季云福先生藏。
此爐造型似豆,高12、口徑12.9、底徑8.2厘米。爐口以高低起伏的蓮花瓣為唇,敞口深腹,底圓收,下接柱狀身,中以凸環為節,底以倒扣直口淺盤為座。爐身外壁以淺浮雕手法,刻三重蓮瓣,蓮瓣間以篦劃豎紋為花莖,整器施淡青釉,釉層透亮,具有玻璃質感。造型端莊大方,佛教文化特色鮮明。
圖4,五代末、北宋初龍泉窯淡青釉刻花淺浮雕蓮瓣紋尊式爐,季云福先生藏。
此爐造型似尊,高13.2、口徑12.9、底徑8厘米。爐身深腹敞口,近底圓收,底以倒扣淺盤為座。爐身分上下兩層,上層直口,近口外撇,光素無紋;下層套以蓮尊,外壁以淺浮雕技法,雕刻三層蓮瓣為飾。整器施淡青釉,造型端莊,具有鮮明的佛教文化特征。
圖5,五代末、北宋初龍泉窯刻花淺浮雕蓮花豆式爐,浙江龍泉市吳甲堂藏(注4)。
此爐造型似豆。高55.5、口徑24、足徑23厘米。爐口外翻,光素無紋,套插于蓮尊之中,爐身呈圓筒狀,深腹。爐身近口沿三分之一處以下,用淺浮雕技法雕刻五層交叉套疊蓮瓣為飾,底圓收,接一根雕刻三套節蓮花環狀圓柱之上,下底以倒扣喇叭形刻劃履蓮紋圓形器具為座。整器施以青釉,造型奇特,裝飾華麗,器型碩大,氣象莊嚴,具有濃郁的佛教文化氣息。
此外,龍泉青瓷裝飾紋樣研究所項宏金先生亦珍藏有幾件五代末、北宋初期發現于金村窯的淡青釉殘爐標本(注5)。
圖6,北宋初龍泉窯刻劃菊瓣紋香爐殘件底座標本,龍泉市青瓷裝飾紋樣研究所藏。
圖7,北宋初龍泉窯刻劃蓮瓣熏爐蓋殘件標本,龍泉市青瓷裝飾紋樣研究所藏。
圖8,五代末、北宋初龍泉窯刻劃蓮瓣紋,銘刻款事神爐殘件標本,龍泉市青瓷裝飾紋樣研究所藏。
圖9,北宋初龍泉窯刻劃蓮瓣熏爐蓋殘件標本,惜瓷草堂藏。
(二)關于一件龍泉窯淡青釉青瓷蓮瓣香爐底座刻劃銘文的文化解讀
目前我們發現的,可以直接為上述晚唐五代末至北宋初期龍泉淡青釉青瓷香爐斷代提供參考依據的,是由季云福先生珍藏的一件帶有刻劃銘文的龍泉窯淡青釉青瓷蓮瓣香爐底座標本。2010年10月,筆者應邀赴龍泉進行青瓷文化調查考察時,于季先生處所發現(圖10)。筆者現對此件淡青釉刻劃銘款作歷史文化研究解讀如下:
此標本爐身已殘缺,觀其造型,當屬與前面所介紹的五代、北宋初期龍泉窯淡青釉刻劃蓮瓣紋豆式爐為同類產品。爐身似豆,口徑11厘米,爐身呈直腹筒形,折腹平收,下底置圓孤敞口喇叭形底座。從殘留的爐壁腹,可見刻劃仰蓮瓣紋,蓮瓣間以篦劃器刻劃出豎紋為花莖脈紋。施淡青石灰鈣釉,釉層不厚,釉色清亮透明,有玻璃質感。內外滿釉,外底中部露胎呈紅色,可見有窯具支燒痕跡,胎質細膩潔白,瓷化程度高。殘爐之爐內底刻劃“大吉”二字,爐身折腹底外圈有兩圈刻劃銘文。季先生與筆者辨認其銘文內容為:(內圈)“大宋國兩浙江東道處州龍泉縣延慶鄉今村里(小字)”;(外圈)“奉神弟子□□□(字跡不清)敬香爐一雙供養靖位圣德保門青吉祈保(小字)”。
在解讀考證此件龍泉窯淡青釉殘爐底部刻劃銘款之前,先介紹一件由筆者收藏的一件采集于五代末、北宋初期婺州窯遺址的褐釉銘文“大宋吉”小茶碟(圖11)。
此碟敞口,圓弧斜收,圈足。施青釉,碟內底以褐釉書寫“大宋吉”三字銘款。
筆者介紹此件帶銘文款小茶碟,意在指出五代末、北宋初浙江古代青瓷場的窯工,當時在燒制的部分產品上有書寫或刻劃銘款的習慣。因此季先生收藏的這一件標本,可以說是龍泉古代窯工在不經意之間為我們留下了一把打開這類產品制作真實年代神秘之門的鑰匙。
細讀此殘爐底部之刻劃銘文,有以下兩點必須值得我們注意:其一,該銘文所承載的文化功能。我們從中國傳統民間信仰與民間祭祀儀式角度分析,此銘文的文化功能,在于以在器件之上銘文的方式向神佛敬告,以表信徒虔誠之心與所居住的村名及姓氏名號。這一民間信仰行為是中國民間求神祈福時所表現出來的一種獨特的民俗文化心理,亦正是基于此文化心理,在敬神(佛)的特殊用品——香爐等供器之中,至今在寺院廟宇中尚可見到此類帶有銘文的供器。就龍泉窯青瓷香爐而言,在敬神(佛)所用的香爐之上,以刻寫或墨書名款的形式來記寫敬獻之人名號與地址以及時間的這一民間俗信文化行為,一直延續到了清代。從民俗文化心理學以及其告神之目的而言,其所書之地址姓名應準確無誤。筆者上世紀80年代末參加上海社會科學研究院姜彬教授主持的浙南山區民間俗信調查考察,在調查考察中曾發現大量民間信仰拜神儀式與師公法事中,在草紙上書寫□□省□□縣□□鄉□□村□□□人的告神祈文。
其二,關于此刻劃銘文所攜帶的斷代信息與依據,我們應該重點把握“大宋國”、“兩浙江東道”、“處州龍泉縣”、“延慶鄉”、“今村里”五組關鍵詞及其相關的特定社會歷史文化背景。
北宋建隆元年(960)正月,宋太祖趙匡胤在陳橋發動兵變,黃袍加身,取代后周幼帝,建立北宋王朝。宋太祖在平定一些后周舊將的反宋起兵之事后,以杯酒釋兵權的手段集中了全國精兵的指揮全權,從此開始了重新統一中國的努力。宋太祖與宰相趙普擬定的統一方略是:先南后北,即先統一富庶的南方割據小國,聚集充足財富后,再轉向北方統一全國。
在北宋立國伊始,吳越國末代國王錢弘俶就繼續奉行錢镠“子孫善事中國,勿以易姓廢事大之禮”的遺訓,立刻奉表稱臣,并向北方大宋朝廷納貢奉獻,以保境安民,維護割據統治。吳越王錢弘俶以其名犯宋太祖之父弘殷的名諱,去弘字以俶字單行。而在策略上則以大量貢奉向北宋朝廷行贖買平安,維護割據的地位。吳越國錢弘俶連年向北宋朝貢金銀、珍珠、犀角、象牙以及青瓷、茶葉等,其中青瓷為所貢朝物中最大宗之物品,每次進貢均在數萬件之上。吳越雖“竭十三州之物力以供大國,務得中朝心”竭力討好宋政府以求自保,但統一的歷史進程卻無情地粉碎了錢弘俶獨守小朝廷的自保美夢。公元978年5月,在無可抗拒的統一形勢面前,錢弘俶作出了順應歷史潮流的抉擇,放棄繼續割據的一切努力,上表以求納土歸宋。吳越隸屬下的兩浙土地至此全部歸于宋廷,北宋終于在太平興國三年完成了對南方的統一(注6)。
兩浙江東道。“道”原是南北朝時期的行軍編制。隋承其制,并發展成為一種臨時軍時區域。唐初沿襲隋制,又“以諸道軍事事繁,分置行臺尚書省”(注7)并理民政。唐高祖末年,廢除行臺,道又成為軍事區域。唐太宗即位以后,因天下局面基本安定,乃改軍事區域為監察區域,于貞觀元年(627)以“山川形便”分天下為關內、河南、河東、河北、山南、隴右、淮南、江南、劍南、嶺南等十道,史稱“貞觀十道”。浙江與福建、江西、湖南等省及 江蘇 、安徽、湖北、四川的長江以南和貴州東北部地區同屬江南道。
浙江省境內節度使之設始于乾元元年(758)。《新唐書·方鎮表》載:乾元元年“置浙江西道節度兼江寧軍使,領昇、潤、宣、歙、饒、江、蘇、常、杭、湖十州,治昇州……同年,置浙江東道節度使,領越、睦、衢、婺、臺、明、處、溫八州,治越州……浙江東道在大歷十四年、建中二年(781)兩次被廢,并入浙江西道……到貞元三年(787)才得以恢復。從此浙江東、西分道而治遂成定局(注8)。”
唐末五代十國,錢镠受封吳越國王,吳越國建立。
錢镠自唐乾符二年(875)棄農投軍以后,歷經鎮壓朱直、孫端、抵御黃巢起義軍、平定劉漢宏等征戰,直到景福元年(892)孫儒滅亡,被授為鎮海軍節度使、浙江西道觀察處置使,才在唐末割據的局面中于浙西站穩腳跟,向浙東發展。乾寧三年(896)董昌滅亡后,十月朝廷迫于錢镠武裝割據的實力,任命其為鎮海、威勝(后改威勝為鎮東)兩軍節度使,滿足了錢镠兼領兩浙的愿望。乾寧四年(897)八月,唐昭宗授錢镠為鎮海、鎮東軍節度使,浙江東、西道觀察處置等,杭州、越州刺史,上柱國,彭城郡王。天復二年(902)五月,唐昭宗封錢镠為越王。天祐四年(907)四月,朱全忠廢唐自立,改國號為大梁,改元開平。五月,進封錢镠為吳越王,食邑二千戶,實封三百戶,賜號啟圣匡國功臣。滿足了錢镠先前向唐朝朝廷提出過的要求,錢镠終于實現了“吳越雙封,一王理事”的夙愿。后梁開平二年(908)錢镠改元天寶,執行自己的紀元,自稱“吳越國王”,后梁未帝龍德三年(923年,錢镠天寶十六年)二月,后梁未帝冊封錢镠為吳越國王,至此錢镠正式建立了吳越國。
吳越國錢镠制定的國策:立足兩浙,尊奉中原。
立足兩浙,尊奉中原,是錢氏吳越國的立國宗旨。與唐末五代大多數割據者志在割據統治某一個地區,并無統一中國稱帝之宏愿,錢镠在稱王吳、越,進而占有淮南,建立一個統一王朝的東南藩國。吳越國建立后,錢镠將“立足兩浙,尊奉中原”定為國策,直到臨終前,還告誡子孫“十四州百姓,須用敬信節愛,使民之道,善為撫輯”,還在彌留之際囑咐其子錢元瓘云:“子孫善事中國,勿以易姓廢事大之禮……凡中國之君,雖易異姓,宜善事之(注9)。”
錢元瓘是接受錢镠囑咐,繼續執行尊奉中原政策的第一人。其繼位以后,一方面接受后唐的進封,并取消吳越國自己的年號,尊后唐年號為吳越國年號,開吳越國尊用中原年號之先河。后晉取代后唐以后,又及時接受后晉的進封和年號。錢元瓘的后繼者錢弘佐對于“尊奉中原”的理解甚至超脫了“華夏之辯”,將“中國”的概念擴展到了契丹。吳越國在錢弘俶即位之后,先奉后漢、后周及北宋為正朔,甚至不遠千里,親自進京覲見宋帝,在國“視事,移座于東偏,謂左右:‘西北者神京所在,天威不違顏咫尺,某豈敢寧居乎!’(注10)”
錢镠建立了吳越國,建立了自己的宗廟制度,還自立天寶、寶大、寶正等年號,但始終沒有稱帝。所以古代流傳的吳越國文獻不在少數,吳越國出土文物也有相當數量,但是迄今為止,尚未發現錢镠及其子孫嘗有稱帝者。宋人歐陽修在《新五代史·十國世家年表》序中云:“予聞于故老,謂吳越亦嘗稱帝改元,而求其事跡不可得。頗疑吳越后自諱之。及旁采閩、楚、南漢諸國之書,與吳越往來者多矣,皆無稱帝之事(注11)。”
北宋完成南方的統一大業,對行政區域進行了重新劃分。北宋至道三年(997)全國共分為十五路,兩浙路為其中之一路。元豐時析天下為二十三路,兩浙路仍為其中一路。除熙寧七年(1074),九年兩次短暫將兩浙路分為兩路外,北宋時兩浙路在行政上都屬于兩浙一路。
至此,我們長篇累牘、不厭其煩地從“道”的行政區域體制的起源,到兩浙江東、江西道的形成以及吳越國錢氏王朝成立與其立國之道的分析入手,我們可以較為清晰地解讀本文開頭提出的由季云福先生珍藏的刻劃蓮瓣紋殘爐,爐底銘文“大宋國兩浙江東道……”所表達與反映的真實特定的社會歷史文化背景。
“大宋國”是當時吳越國對北方中原大宋朝廷的尊稱,因遵錢镠祖訓,自吳越國第二代國王錢元瓘開始,在紀年稱號上仍延用中原王朝年號,而在行政管理體制卻延用吳越國所實行的唐代區域劃分體制。所以,我們才非常清楚地從邏輯與社會歷史特定文化的背景之上解釋了為何稱“大宋國”后又延用唐朝行政區域“兩浙江東道”的特殊稱號。
處州龍泉縣。
吳越國自錢镠于公元907年稱王,自978年錢弘俶納土歸宋,在地方行政管理體制上仍延用唐代制度:以州統縣。兩浙,即指浙西道:轄杭州、秀州、蘇州、湖州、睦州;浙東道:轄越州、明州、臺州、溫州、處州、衢州、婺州、福州。處州轄:麗水、龍泉、遂昌、縉云、青田、白龍(松陽)(注12)。
延慶鄉。
查《龍泉縣志》第一篇政區沿革:北宋太平興國(976-984),龍泉共設5鄉,經泉鄉、劍池鄉、西寧鄉、延慶鄉、松原鄉(注13)。
今村里。
“今村”當指村名,“今”音同“金”,對應地名即指今之“金村”。 “金村”是當時龍泉窯中心窯場之所在。“里”則是北宋初年的村級行政稱呼。北宋初年兩浙路的農村在行政管理上承襲唐代舊制,實行鄉里制度,縣下設鄉,鄉下有里,鄉設鄉長,里設里正。鄉管里,里管編戶(注14)。
鑒于以上的討論,我們可以確定“大宋國兩浙江東道處州龍泉縣延慶鄉今村里……”銘文所指的時間應為:北宋成立(960)到吳越國末代國王錢弘俶向北方宋廷納土歸宋太平三年(978)之間,當屬無誤。
(三)五代末北宋初龍泉窯青瓷淡青釉刻花蓮瓣紋香爐學術研究價值及其藝術特色淺議
1.五代末北宋初龍泉窯淡青釉青瓷蓮花爐豐富了這一時期瓷質香爐的類型,拓寬了研究視野。
香爐作為焚香之具,是隨著熏香所用的香料不同而不斷演變的。先秦時期,先民祭祀時所用的香材主要以香茅草之根和松柏等含香的樹枝,故其焚香之爐均以淺盤敞口爐或面上附孔壁側留有扇形投放焚燒香茅孔的盤狀爐為主,以粗陶制作為多。
圖12,春秋戰國時期婺州窯原始青釉三足敞口鼎式爐,惜瓷草堂藏。
自西漢中貢始,南海和西域之樹脂類香品傳入中土,焚香之爐為適應這種變化,開始出現一款高柄托舉一深腹加蓋的杯狀豆式爐——博山爐。其深腹主要以利于置灰儲放炭火,以便火力持續烤炙含有香脂的香材不斷發煙出香。而加蓋一則為防風揚灰,二則也是為了借山形疊嶂之勢,營造與表達當時人們對長生不老的神仙世界的向往。這一時期的精品博山爐,多以青銅制作為主,代表作品有錯金鑲銀復雜工藝的青銅博山爐,普通者也可見有以陶與原始青瓷所燒制的博山爐。
圖13,西漢陶熏爐,湖南省博物館藏。
圖14,西漢中山靖王劉勝墓出土錯金博山爐,河北滿城漢墓博物館藏。
自南北朝始,博山爐之形制雖沒多大的變化,但其爐蓋之裝飾則隨著佛教思想的影響而產生了變化,群峰不見,則被具有鮮明佛教主題思想含義的蓮花、忍冬等植物紋樣所取代。
圖15,南北朝青瓷博山爐,東方翰典博物館藏。
隋唐之際,國家統一,國泰民安,國力空前強盛,唐代的香文化在各個方面亦得到了長足的發展。這一時期的香品已進入精細化、系列化的發展階段,香品豐富,種類繁多,制作考究。使用香品至此也寫入國家朝廷的禮儀典章,整個文人階層也普遍開始用香,由此而出現了大量的詠香詩文之作。香具造型亦去繁化簡,向輕便和輕型便于使用的實用方向發展,但制作香具材料還是以金、銀、銅為主,瓷質香爐尚沒有成為主流。
圖16,隋代綠釉博山爐,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時間至晚唐,瓷質香具由于其輕便衛生,同時也因節省資源便于普通階層的人民百姓使用,從而得到普及和發展。這一時期,南北窯口,均有瓷質香爐的生產,但在形制之上仍以模仿當時流行的金銀香爐為主。其代表的款式,目前所見的主要有:圈足爐及足部較高的四足、五足爐;佛塔式爐、博山爐、蓮花爐、鼎式爐、高足杯式爐等。
圖17,唐天復元年越窯青瓷褐彩紋鏤空熏爐,臨安縣博物館藏。
本文第一部分所介紹展示的,收藏于龍泉市民間收藏家手中的這幾尊具有典型五代末、北宋初龍泉窯淡青釉青瓷風格特質的香爐,不僅在器型、種類方面豐富了這一時期瓷質香爐的品種,同時也為我們拓寬這一時期各大窯口生產的瓷質香爐工藝水平與藝術特色的研究視野,所以具有極高的學術研究價值。
2.五代末、北宋初龍泉窯淡青釉青瓷香爐揭示了這一時期龍泉窯青瓷在發展過程中在青瓷裝飾工藝方面的努力與審美追求。
在一般的研究者眼中,在討論和評價這一時期龍泉青瓷淡青釉產品的裝飾工藝時,只強調其刻劃花工藝,而沒有重視其在青瓷裝飾浮雕工藝方面的努力以及所取得的藝術成就。我們在品鑒以上這幾尊五代末、北宋初期龍泉窯淡青釉青瓷刻花蓮瓣爐時,就能具體地感受到五代末期龍泉窯在青瓷裝飾工藝方面利用淺浮雕工藝來突出蓮瓣特征以及表達佛教莊嚴等方面的努力,并取得了顯著的成就。青瓷的裝飾,從唐代中晚期越窯的針尖刻劃,到五代末及北宋初的半刀泥刻劃工藝,再到半浮雕效果的追求,當時為南北窯場青瓷裝飾所采用的一種普遍工藝,其中北方的耀州窯是這一裝飾工藝成就的集大成者。但我們比較這一時期龍泉窯淡青釉青瓷刻劃工藝以及其以制作蓮花香爐為代表的淺浮雕工藝,在工藝制作水平以及具體的造型設計等方面絕對不亞于同時期的耀州窯的青瓷產品。
圖18,五代末、北宋越窯蓮瓣尊,浙東越窯青瓷博物館藏。
所以我們在今后的龍泉青瓷研究工作中,一定要充分注意和加大對五代末、北宋初這一時期的龍泉青瓷淡青釉產品的搜集、搶救、保護的力度,以期在這方面的研究工作有新的突破。
3.五代末、北宋初龍泉窯淡青釉青瓷蓮瓣爐是研究吳越國時期佛教文化重要的文物見證資料。
五代吳越國錢氏王朝篤信佛教。吳越國歷代國王中尤以錢弘俶對佛教最為熱忱。錢弘俶與佛教淵源頗深,當他尚為臺州刺史時,天臺名僧德韻就認為錢弘俶他日必當王,并說:“他日為霸主,無忘佛恩。”所以在其嗣位之初,即將德韻迎至杭州奉為國師,執弟子禮。自此以往,直至其納土歸宋,錢弘俶對佛教始終傾注以極大的熱忱。
正是由于統治集團的大力扶持,以及歷史的傳承和分裂割據時期特殊的政治、經濟、文化等原因,浙江盛興佛寺,廣招僧徒,大印佛經,佛教活動非常活躍,繼續保持著“東南佛國”的盛況。基于這種社會歷史文化背景,晚唐五代至北宋初年龍泉窯青瓷香爐在生產制作時突出佛教文化的主題與色彩,可謂是當時代社會文化環境的真實反映。因此,這一批收藏于龍泉民間的五代北宋初龍泉窯淡青釉青瓷蓮瓣爐,是研究這一時期吳越國佛教文化發展極具文化認知和見證意義與價值的珍貴文物。
注釋:
1.朱伯謙主編,1989年臺北藝術家出版社出版《龍泉青瓷》P81;
2.朱伯謙主編,1989年臺北藝術家出版社出版《龍泉青瓷》P81;
3.朱伯謙主編,1989年臺北藝術家出版社出版《龍泉青瓷》;
4.吳有武編著《皇風遺范》,2015年1月西冷印社出版社出版,P117;
5.項宏金編著《龍泉青瓷裝飾紋樣》西冷印社出版社,2011年5月出版;
6.《浙江通史》第5卷《宋代卷》沈冬梅、范立舟著,浙江人民出版社,2005年12月出版,P8-11;
7.《舊唐書》卷四《職官志》;
8.李志庭著《浙江通史·第四卷·隋唐五代卷》,2005年12月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P56;
9.《資治通鑒》卷二七七《后唐紀六》;
10.《吳越備史補遺》,重刊本光緒乙未冬錢塘丁氏嘉惠堂,第8頁;
11.歐陽修《新五代史》中華書局出版社出版;
12.見《吳越國政區表》,李志庭著,2005年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浙江通史》第4卷,《隋唐五代卷》,P296-299;
13.浙江省龍泉縣志編纂委員會編,《龍泉縣志》1992年漢語大詞典出版,P3;
14.沈冬梅、范立舟著《浙江通史》第五卷《宋代卷》,P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