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初期的紅衛兵運動,發起者和初期紅衛兵的主要領軍人物大都是干部子弟。運動之所以首先發軔于北京,而且是在中學,與當時北京的政治氣氛格外濃烈直接相關。更由于北京的干部子弟比較集中、中學干部子弟的比例大大超過大學有著重要關系。因此,不了解北京干部子弟的成長環境和精神文化,即在建國后出現的大院文化,就無法理清初期紅衛兵的思想脈絡,這是研究紅衛兵運動的一個關鍵點。
舊日的北京,是一個主要由四合院組成的文化古都。這種狀態自北京建城后大約保持了幾百年。而1949年以后,這種形態被改變了。各黨政機關、軍事機關形成了自己的群落,而這種群落不再是前朝的衙門歸衙門、眷宅歸眷宅,而是混成一體,辦公區的周邊新建了宿舍區,而宿舍區的外在形態不再是四合院而是樓房,內在形態則往往形成一個小社會。無論有沒有圍墻,在大院內,吃喝拉撒睡以致看病上學都可以一并解決。除少數機構留在北京“四九城”的墻內,大多數機關都出復興門,從舊城墻外原來的亂墳崗子向西拓展新區。這是北京最早的樓群,以不同單位或住宅區為中心,一個個新型大院出現了。大院,是很有中國特色的一種社會形態,它必然衍生出新的文化。盡管身處大院的成年人以言傳身教奠定了這一文化的基調,但它真正開始形成文化,是在這個環境中的孩子們長大成人之時。
根據戰時的規定,中共干部結婚需要符合三個條件,即“258團”:滿25歲,參加革命8年,團職以上。由于環境動蕩,結婚后的干部家屬大部分隨軍,因而建國后就馬上面臨一個安置問題。北京建都后,這樣一大批干部及家屬的安家落戶,是不可能在原有的市民住宅區解決的。再有,戰時體制的后勤保障系統,在建國初期依然發揮著作用,供給制是主要形式。統一解決住房,也是供給制的組成部分。
北京干部子弟的嬰兒潮是上世紀40年代末至50年代初出現的。這和戰爭轉向和平建設的時間相吻合。到了文革前夕,這批干部子弟形成了一個相當大的數量,也就是說,他們已經具有產生巨大動能的基礎。而且,他們相對集中,一是集中于初中、高中這個年齡段,二是集中于大部分重點中學。這使得這批中學生和他們的兄長間有了一個重大區別,即在一些局部,他們的相對優勢出現了。

相對批量、相對集中的大院子弟在文革前出現,這是和北京特殊的地域特點分不開的。除北京外,全國沒有一個城市有這樣眾多的黨政機關和軍事機構大院,沒有一個城市有如此眾多的干部,也就沒有一個城市能夠形成干部子弟這樣一種社會階層。
大院這一社會形態的出現,勢必形成獨特的文化形態。而在百廢待興的中國,相對于傳統的市井文化,大院文化顯然具有自己的特點。這種文化形態,就是初期紅衛兵孕育的土壤。作為一種文化形態,涉及面十分寬泛,這里僅圍繞紅衛兵這一主題,做個大致的歸納。
一、單純與輕信
大院是一個相對封閉的環境,在這種環境中成長起來的青少年,對外界社會了解甚少,他們平時所接觸的大多是同一階層的孩子,他們接受的基本都是來自學校和父母的正面教育,因此思想相對簡單、單純。他們真誠地相信,全中國兒童都有和他們一樣的金色童年。從小在農村長大的北京25中紅衛兵李冬民回憶:三年困難的時候,農村里沒糧食吃,城里出現了農村來的大批饑民。我跟他們聊天,他們說從農村來的。我的同學好多都是從北海托兒所轉過來的,有蘇聯阿姨照管。他們生活在幻想的共產主義生活中。所以那些農民說在鄉下沒飯吃,他們都不信,但我信。(李冬民口述史《幾度風雨幾度秋》,米鶴都編,2011年)更有一些紅衛兵,在大串聯中見到了要飯的而震驚。單純的另一面就是輕信,他們的階級斗爭觀念,完全來自教科書和文藝作品。這是一代人的通病,只不過干部子弟來得更純正一些。
也由于相對封閉的環境,當他們離開寄宿制學校或者大院環境而進入社會時,自然地感到一種陌生和不適應。曾經擔任八一學校學生會主席的劉輝宣回憶,當他從干部子弟寄宿制的八一學校考入四中以后,感到非常不適應。一是感覺到觀念的不同。他說:我原來根本就不想將來長大了干什么,認為自己的出路是組織上安排的事情。來到四中,才發覺人家很早就在設計自己了,準備將來當個科學家或者其他的什么家。(劉輝宣口述史《當時年少曾輕狂》稿,米鶴都編,2014年)而這些在他看來,是十足的個人主義和市儈人生觀。二是原來同學們都是清一色的家庭背景,這時同學的家庭出身五花八門,反動官僚、資本家、高級知識分子,無所不有,于是他自然地有一種“非我族類”的感覺。這其實是一個很要命的問題,因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二、心理的健康環境

干部子弟的成長過程,遠遠脫離了當年社會中各種政治運動的漩渦。因為根正苗紅,他們從小沒有生活在類似于家庭成分不好的政治陰影里。作為一個整體,他們沒有受到知識分子所經受的各次政治運動的沖擊,也沒有工農所經受的貧窮生活的壓力。在文革到來之前,干部階層始終是社會的佼佼者。因此,干部子弟是在一種有利于他們身心健康的環境中長大的。他們在心理上沒有受到過壓抑,因此他們不僅相對直率,也相對強勢。他們鄙視人情的俗氣,看不起文人的酸腐,也少有市民的奴性,是一批天不怕地不怕的紅色青少年。應當說,只有心理上的強勢,才會培育出敢做敢為的擔當,同時如果沒有約束,也會衍生出目無法紀的狂傲。相對其他社會階層,干部子弟承受壓力和打擊的能力也明顯更強一些。在文革初期,他們面對工作組的壓力和中央文革小組的打擊,基本都采取了反抗而非隱忍的態度。恰恰由于這種有利于自由發展的環境,造就了社會的寵兒,也帶來了它的負面效應,即整體優越感的滋生。這與今日獨生子女一代的矯情同理。人,作為一種社會動物,其心理成長過程中,壓抑就會造成其畸形地收縮,反之,則造成空間的膨脹。如果社會整個都處在一個有利于所有青少年心理發展的健康環境中,也就難以形成部分人的優越感。
三、寄宿制的訓練
紅衛兵一代的一個文化特點,是強調集體主義精神,這點上,干部子弟表現得更強烈。集體主義的熏陶,是和帶有軍事化傳統的管理相聯系的。大院的管理、特別是干部子弟寄宿制學校的管理,起重要作用。那一代革命者的信念要求他們必須把革命利益和工作放在首位,家庭的親情始終是從屬的。因此,相當多的干部把子女交給幼兒園和寄宿制學校管理。那一代的中小學生中,寄宿的學生絕大部分是干部子弟。他們所受到的政治教育是集體第一,個人要從屬于集體。另一個因素,是干部子弟由于其父母為共同的事業奮斗,有共同的革命經歷,大院的環境非常容易讓這些子弟間建立起特殊的感情,而在市民階層,就很難建立起這種社會關系。
在盛行集體英雄主義的年代,強調整體的榮譽感,是大院子弟們突出的特點。劉輝宣回憶,在臨近中考時,八一學校提出的口號是:像戰場上不讓一個戰友掉隊那樣,不讓一個同學留級。北京翠微中學的王冀豫認為:這也是我們打架不要命的一種原動力。很快化革爆發,這些人就都湊到了一塊兒。串聯的時候,一聽說話,就知道你是不是干部子弟,心里特別明白。這是當年紅衛兵興起的基礎。(王冀豫口述史《往事不堪回首》,米鶴都編,2014年)
寄宿制還有一個致命的缺陷,就是認同感很強但也很窄。認同感強,使一些小院子弟(指散住在城區四合院里的高級領導干部子弟)和沒有經歷過寄宿制的干部子弟,可以很快就融合到這支隊伍中去。但是它也很窄,文革前和初期,大院之間較少發生“戰爭”,因為大家屬于同一族類;打群架往往是跟院外的“野孩子”、“小流氓”,而他們乃非我族類。這種認同感在文革中再上升到政治上,就徹底自外于社會的大多數。
四、尚武輕文的取向
首先應當強調的是,在不同的大院類型中,這一性格取向并非完全一致。在黨政機關的大院中,特別是知識分子干部扎堆兒的大院中,在這點上就有很大差別。但是,北京大院之間的這種差異,與市井文化相較,應當說一般小于他們之間的共性。如王冀豫所說:所謂的大院,不管你是政府的還是軍隊的,都一樣,因為共產黨的政府也是軍隊建的。因此,部隊干部、地方干部同質同源。另外,由于共產黨槍桿子里面出政權的武裝斗爭傳統,由于農民出身的干部占絕大比例,由于強調階級斗爭的暴力形式,因此在大院文化,崇尚“英雄主義”的意識中,總是摻雜著尚武輕文和暴力傾向。即使知識分子家庭出身的,也只是表現程度不同而已。
北京玉淵潭中學的曹都都回憶:這些干部子弟,特別是軍人子弟的集體英雄主義,最需要敢于犧牲的人。從小在軍隊大院長大的孩子,在外受到挑釁常常是群體而上,誰膽怯或是不敢出手,回到院里便會被奚落甚至孤立。現在反思過去,不光是干部子女,幾乎全國百姓都具有暴力潛質,也就是那種不分青紅皂白的群體暴力傾向。(王南生口述史《文革中的江湖恩怨》,米鶴都編,2014年)

北京翠微路中學的王小點(王南生)的父親是軍隊中的儒將,但王小點回憶,其家庭教育也是充滿暴力:要打架,就要打勝,否則就是蛋。而且,這種教育是兩方面的:一方面是不能在外面欺負人。誰要是欺負人了,那回家一定要挨打。所以我一般都不敢打架。如果真打了架,被別人欺負了而不反抗,那就更丟人了!回家后家長還得打你,得挨兩次打。這不是個別人家里的情況。
當年,在北京市民階層的觀念中和一般學校的教育中,“好孩子”和“壞孩子”概念,只要打架,不分青紅皂白,一概批評。而在大院文化中,一呼百應的孩子王必須是能伸張正義的“英雄”。由于上一輩人認定“槍桿子里面出政權”是真理,穩定政權同樣需要暴力,而后的階級斗爭擴大化使人們甚至認為它其實還是戰爭的繼續,從而充分肯定了暴力在歷史中的進步性和正當性。因此,在干部子弟中這種觀念耳濡目染,就形成大院文化和市井文化的一個區別。
由此延伸的,則是對待知識文化的態度。中國的古老傳統一直奉行“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信條,尊重讀書人的風尚深深貫穿于這個社會的深層意識中。這種傳承在新中國成立后被解構,我們相信“讀書人”是為統治者服務的,是附在剝削階級“皮”上的“毛”,是需要被勞動者改造的。但是在大院文化中,由于得突出政治的風氣之先,重體力勞動輕腦力勞動,重工農干部輕知識分子干部,重權力輕文化知識的心理態勢已然成型。在中國歷史上打斗老師也是紅衛兵們開啟先河,至“老九”徹底臭了之后,徹底的反智就出現了。
五、畸形的政治熱
全國流傳著一句名言:北京人什么大話都敢說。這和天子腳下的皇城心態有關,但不能不說它受到北京大院文化的深刻影響。
北京大院文化的一個顯著特點,是關注國家大事,個人生活也相當政治化。他們把熱衷于家長里短視為市儈,把生活上精打細算看作庸俗,把埋頭苦讀說成“白專”之路。干部子弟的關注點,一是類似中蘇論戰里“九評”那樣的政治理論,二是屬于父輩革命傳統的掌故、戰例。另外一種談資,則是干部階層的內參了。如未經公布的小道政治新聞,如毛澤東對毛遠新、王海容的談話,是那個年代他們中流傳最廣的政治消息之一。另一方面,文革前的一些中學生,甚至能把國家軍隊機構的領導人職務履歷倒背如流,有些人對各級干部配備的汽車型號、待遇如數家珍,有些人則對領導干部的山頭派系了如指掌。對于后一部分談資,出身市民階層的學生,即使熱衷于政治,也難于置喙。因為當年這些均屬機密,不是從任何書本上可以學習來的。
文革前,確實有一批干部子弟成為與其年齡不相稱的小政治家,譬如北京四中、六中、八中學潮中,一些高干子弟已經直接卷入到政治浪潮之中。中學生直接找中央領導也是自家的鄰居匯報請示,中學生通過同學關系向國家主席、向中央書記處、向中宣部、向北京市委遞送政治性的意見書,居然還得到了批示和中央級內參的兩度刊發。而文革的巨浪,讓他們還真過了一把癮,只不過并未變身為政治家而成為了政治工具。
大院文化更注重精神世界的開闊,它的另一方面,就是不接地氣、不著四六的東西更多。
六、濃厚的等級觀念
共產黨人取得勝利以后,在消滅階級差別上著力不少,卻并沒有處理好人民內部的等級差別。干部評級時,中國的干部達20多個級別,不僅繁瑣,級差也很大。差別不僅高于西方的文官制度,也高于蘇聯東歐。部隊評軍銜后,大院里肩上的星,汽車、保姆、住房,都從隱形變成了顯形。從還不懂事的孩子開始,大院子弟就被灌輸了等級概念。什么部長、局長,13級以上的高干還是一般干部;什么將軍、校官;誰家有汽車,誰家配了勤務員。相應在市民階層比誰家窮誰家闊,在工人子弟中比誰的家長是幾級工,大院中面臨的等級問題不僅要廣泛得多,而且具體得多。
等級文化,實際上是一種沒落的封建文化,可它對這一代青少年的毒害是深遠的。如北京四中的蘇承德所說,它的延伸實質上也是一種血統論。如四中、六中、八中學潮中的四中“小核心”的成員,最后就無形中成為由省部級以上的干部子弟所組成。
七、忠誠和獻身精神
大院文化培養了一代人的忠誠和獻身精神。因為他們的父母是從戰爭中走過來的,子女一輩對黨的事業的背叛,也就意味著對父母的背叛。當時流行的一句話“把一切交給黨”。不言而喻的是,“一切”也包括自己的孩子,干部子弟也就是“黨的孩子”。特別在上世紀60年代初期的教育中,把一切獻給黨是這一批人的最高理想。但是,這一代人往往不能將這種對黨的忠誠升華到共產黨的根本宗旨上認識。
忠誠就意味著獻身。所以在大院文化中崇尚犧牲精神,為人類解放拋頭顱灑熱血。這點在文革中較其他群體表現得更加強烈。曹都都回憶:即使當老紅衛兵像棄嬰一樣被擯除于社會主流之外時,我們還有信念:中國遲早要和美帝、蘇修打仗,我們的命運就是要在戰爭中當炮灰。受傷甚至死亡對我們來說,好像不具有什么特殊意義,大不了是八寶山多出一片墳頭。我們心甘情愿做革命的“炮灰”。(王南生口述史《文革中的江湖恩怨》,米鶴都編,2014年)
八、家國情懷
如前所述,干部子弟的政治優越感之一是心理優勢,其強烈責任感是投身于父輩的事業、理念。但干部子女、特別是一些高級干部子女的責任感中,含有一種敢于把“國事”視為“家事”的心態。這點與中國傳統中褒揚的“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有所不同,與官方提倡的主人翁精神也不一樣,它更像是傳統封建大家庭中的“長房長子”的心態,這不能不說是干部子弟心理上的一種天然強勢。
這種文化心理,一方面增強了其對于黨的事業的責任感,增強了作為國家主人翁的感受,增強了正義感和擔當精神。文革前和文革初期,他們這種責任感與毛澤東密不可分,毛澤東即是這一事業的化身。所以,他們發起紅衛兵,捍衛毛的路線。直至個人迷信破滅后,他們的責任感開始轉化,甚至對毛澤東本人的文革路線提出了質疑。這些都和他們的家國情懷相關。
他們雖然從小就被教育要有群眾觀念,不要脫離群眾,不能有優越感。這種教育發自老一代內心深處的真誠,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其中有一些細微的差異往往被忽視。“不要脫離群眾”的本身,邏輯上意味著主體就不是群眾;而“要有群眾觀念”也絕不等同于群眾的觀念,二者并不是一回事。當年,沒有多少人能夠認識和體味其中的差異,這個差異的烙印卻深深印在了大院文化中。文革爆發,轉眼到了紅八月,干部子弟特有的、也是紅衛兵的行頭,一身黃軍裝就披掛起來,凡是能夠顯示父輩尊貴的外在形式就充當了割裂他們與群眾的道具。其中的文化內涵是:我是革命后代,我和你們不一樣。至此,所謂不脫離群眾,完全拋到了九霄云外。他們從小也曾被灌輸了大量的艱苦樸素的教育,一度許多人以穿新衣服為恥,以打補丁為榮。但是,他們奉行的艱苦樸素、注意影響、追求外在形式的平民化,并不能使他們從內心真正體驗到老百姓貧窮所帶來的那種低下感受,苦行僧式的修行從來不能和真正的窮苦畫等號。這些父母沒有向他們指出來的差異,最終還是害了他們。
劉輝宣談到:干部子弟身著軍服時,使他們得以分享父輩的榮耀,這是不爭的事實。文革前,我們一再受到鄙視特殊化和克服優越感的教育,所以當我們突然看到有些干部子弟竟公然用軍裝來包裝自己的時候,我們才會生出那么強烈的反感。后來我們在與群眾造反運動進行對抗時借勢血統論,極其張揚地釋放了干部子弟內心深處那種天然的優越感,對其他階層出身的同學進行壓制,其間更不乏無端的貶損和侮辱,這在理念和感情上又更加深了那一代人的裂痕。這時有不少干部子弟穿出的軍裝,也開始脫離了原來的動機與意義,而變成了真正的炫耀。到了后兩年,將校級的軍服、制帽、大衣、皮靴等大量出現在青少年的身上。那個風氣,可以說已經將“繼承傳統”和“艱苦樸素”這樣的理念沖得蕩然無存了。(劉輝宣口述史《當時年少曾輕狂》,米鶴都編,2014年)
當年俄國的十二月黨人,似乎來得更真誠一些。他們甚至以負疚、救贖之心,走入社會底層,去關注和同情勞動人民。但是他們內心深處的優越感,使他們終究難以有所作為。而真正能夠走出聶赫留朵夫那種居高臨下的心態,在這代干部子弟當中尚屬少數。文革風暴一起,無論內在和外在,他們立刻顯露出其痼疾,而脫離了群眾。因為,這種家國情懷伴隨著“長房長子”的優越感,超出了“度”之后,其“嫡出”心態就必然視平民群眾為“庶出”,也就成為了血統論的溫床。這是大院文化的一個致命弱點。一些今天還津津樂道于此的人,實際上仍然未能脫出舊日的窠臼。只有那部分真正成為了民眾一分子的人,才能夠實施其抱負,發揮出潛在的能量。
九、敢說敢干的性格
與此相關的,是他們性格上的強勢。當年這代人經常掛在口頭上的兩句話是:“共產黨人不屑于隱瞞自己的觀點”、“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因此,他們在語言上更喜歡直來直去,在行動上更推崇雷厲風行。
北京的市井文化中,講究客氣留面子,講究利用語言藝術拐彎抹角地表達意思。這種風格對于新一代的青少年,顯然已經陳舊,被他們斥之為小資產階級的虛偽和軟弱。大院子弟在群體性格上,代表了這代青少年的轉向,他們在表達方式上,趨于更直截了當。因此,文革初期紅衛兵不僅在維護“真理”方面敢于申明主張,而且在堅持錯誤理念的時候,也毫不隱瞞地把它張揚到極致,如那副“老子英雄兒好漢”的血統論對聯。“敢字當頭”,藐視權威,這是他們從父輩革命的經歷中學來的真諦之一。問題是,在錯誤思想的指導下,強勢性格的破壞性就更大。因此在文革中,他們盲目地自信自身馬克思主義的認識水平,盲目地自信其“革命行為”的正當性,因此他們語言的張揚和行為乖戾,就成為必然。另一面,隨著運動深入發展和大面積打擊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他們感覺偏離了老一代共同奠定的道路,于是勇敢地要求“清君側”,率先起來反抗文革路線的代言人——中央文革小組。
十、人性和黨性
這一代人缺乏真善美的教育,黨性原則歷來都高于人性底線,這一點在文革中表露無遺。大院文化中的對敵狠、對友和,表現得同樣突出。但他們“友”的圈子過窄,而“敵”的范圍卻很寬。這固然是總的方針政策使然,但也和大院與民眾間的屏障有關。文革中,除了對一些階級出身不好的群體濫施暴力外,在對待干部階層內部一些先行倒臺的“黑幫”,落井下石和講義氣這兩種截然不同的做法也同時并存。一些干部子弟能夠舍身保護已經淪為“黑幫”的老干部及其子女,但更多的干部子弟,對幾天前還是親密朋友的“黑幫”子女,卻立即劃清了界限。不僅視如路人,甚至加以批斗。這種行為,“革命性、講原則”是一方面,但同時踐踏了人性。

在黨中央點名批判“彭羅陸楊”之后,率先上門侮辱、痛下毒手的,恰恰是一些熟門熟路的領導人子女。這樣的事情,市井小民即使能夠做到,也還需要適應和過渡。但是,即刻發生的多起慘劇,在干部子女、而且是高級干部的子女中卻真實地上演了。北京八中的陳小魯回憶:當時我還聽說,有些領導人的子女跑到彭真家去造反,并讓彭真夫人在地上爬。(陳小魯口述史《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米鶴都編,2011年)無獨有偶,另一批領導人子女則跑到羅瑞卿家造反,讓羅瑞卿夫人郝治平在地上爬。陸定一和楊尚昆的家中也未能幸免。而這些紅衛兵,昨天還親昵地稱呼叔叔、阿姨,今日就干出如此卑劣的勾當。他們對待黑五類們更為變本加厲就是勢所必然了。這些人的潛意識中,當人性和“黨性”發生糾葛時,轉瞬之間就會站到“黨性”一邊而拋棄人性。
十一、缺乏法律意識和契約精神
民國時的中國,走過了一個從封建社會向現代社會轉進的過程,適應于現代社會的法律和契約都遠不成熟。進入新中國后,黨內在這方面出現重大分歧。以董必武為代表的部分領導人力圖將社會主義的發展納入法治軌道,而以毛澤東為代表的多數領導人則強調法律的階級性和無產階級權力的不受約束而不予認可。于是20世紀50年代中期在法律戰線出現了大規模的倒行逆施,大批法律工作者被打成右派。另一方面,從此黨比法大、黨的政策和領導人的意見成為準繩。在這一背景下,黨內斗爭必然首先影響到干部子弟群體,也必然反映到他們的文化觀念中。而平民階層的子弟,往往對此并不敏感,更多的還停留在“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些傳統觀念中。在大院文化的是非評判中,很少有人會從法律和契約的角度詮釋問題,而會把黨的利益、階級分析作為唯一的尺度。因此他們對法律意識的忽視,對生活中契約精神的淡漠,都遠遠超出了本已缺乏法律觀念的同代人。這點和崇尚暴力的傾向結合,才展現出了紅衛兵在破四舊中的無法無天和殘暴的一面。

十二、權威人格
這是第三代人共有的一個特征,權威人格,是家長制社會的必然產物,特點是自己不相信自己,把自己等同于權威所給定的社會角色,有義務意識而無權利意識,崇拜權威并遵從權威,但與此同時又希望自身成為權威,而且要求別人屈從自己,甚至會剝奪他人的權利。前述的等級觀念和攀比,即是一種不健康的心理狀態,循此邏輯必然導致認同成王敗寇、叢林法則,而形成權威人格。
上述對大院文化一般性的概括,僅僅意味著一種集合性的取向,絕非一概而論。其中每個個體由于家庭教育和本人境遇的不同,接受知識和理念的不同,即使同一個大院的孩子在文革中的表現依然差異很大。如初期對血統論“對聯”的辯論,對立雙方的領軍人物,都是干部子弟,即其一例。另一方面,這一代青少年的文化精神,有著深刻的社會背景和根源,也有著更復雜的表象。
如果用建國后出現的大院文化,和社會中既存的市井文化做一對比,在很多方面實際是五十步與百步之差。由于社會的總體導向,使得這些文化精神成為紅衛兵一代普遍具有的傾向,但身居大院的干部子弟在整體上領風氣之先,使這些特征在大院文化中表現得更為突出而已。而恰恰是這些細微的文化差異,卻驅動著發起紅衛兵運動的干部子弟群體,掀起了一股足以改變歷史的巨浪。大院文化的這些內涵,在文革前夕和初期,特別在北京,代表著一種時尚和潮流,領異于社會的市井文化,顯示出一種超前的、示范性的效應。在這個意義上,它也深刻影響著整個一代人的文化精神。
可以說,沒有大院文化,就產生不了紅衛兵運動,也不會形成一代人文化精神的特征。
(作者為現代史研究學者)
(責任編輯王彥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