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6月17日下午4時,我和一位研究生閻慶生,如約來到坐落在北京西城區交道口后圓恩寺13號茅盾先生的寓所訪問。茅公談起了他當年同毛澤東、魯迅、瞿秋白、張聞天等名人接觸的往事。其中有一些,或可為現代文學史乃至中共黨史提供新的材料。
出席中共“一大”
茅公1974年3月28日給西北大學單演義教授的信中說:“來信所說大革命前我在廣州及新疆出來曾到延安等事,都不值提起。尤恐十口相傳,不免錯誤,我心實不安也?!保ā睹┒苄哪恐械聂斞浮返?88頁,陜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我們這次訪問時,茅公詳細談到鮮為人知的經歷。他說:1920年7月,陳獨秀、李漢俊、李達、陳望道等發起成立上海共產主義小組,10月,李漢俊、李達介紹我成為共產主義小組一員。1921年7月,中共“一大”召開,選出陳獨秀為總書記,我編入中央工作人員支部。為了便于掩護,我任職的商務印書館編譯所成了黨中央的聯絡站,我被任命為黨中央直屬聯絡員。主要任務是保持各地黨組織與中央的聯系。凡外地給中央的信件報告,都寄我轉中央。用“鐘英”作為黨中央的化名。那時我收到的“沈雁冰先生轉鐘英女士臺展”,一般人以為這位鐘英女士是沈雁冰的情人,我想就讓他們想去吧。也有“沈雁冰先生轉陳仲甫先生臺啟”的,而陳仲甫先生是誰,人們并不注意。
茅公說:1925年12月,在國民黨上海特別市黨員大會上,我和惲代英等五人被選為出席在廣州召開的國民黨第二次全國代表大會的代表。1926年初,國民黨“二大”閉幕,毛澤東當選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代理宣傳部長。部長由國民政府主席汪精衛兼。會后我任宣傳部秘書。毛主席是我的頂頭上司,我就住在毛主席家里。毛主席出外視察,由我代理宣傳部部務。當年毛主席要秘密前往湘粵邊界韶關,考察那里的農民運動,向國民黨中常委“因病請假兩周”。因此中常委會議決定,在毛澤東請假期間,宣傳部部務由沈雁冰代理。那時部長之下就是秘書。

茅公談到:1940年5月5日我和德畯(茅公夫人孔德沚)還有張仲實,逃出新疆盛世才的魔爪,于5月20日到西安找到八路軍辦事處,意外地遇到周恩來同志和第十八集團軍朱德總司令。我們說要到延安去,周恩來歡迎我們去延安,并說正好,朱總司令要回延安。我們就和朱總司令一起由西安出發。途經黃陵時,朱總司令還要我講了黃帝的故事。5月26日到達延安。在歡迎我們的隊伍中,有張聞天、陳云、張琴秋。我在延安期間,主要是在魯藝講課,參加各種文藝活動和寫作。在延安多次和毛主席見面談話,也談魯迅。我向黨中央總書記張聞天提出恢復黨籍的愿望。建黨初期我就認識聞天,他和我弟弟沈澤民是同學好友,曾一起留學日本,都參加共產黨投入革命。經過中央書記處研究,聞天告訴我,中央認真研究了我的要求,認為目前我留在黨外,對今后的工作,對人民的事業更為有利,希望我能理解。中央派我到戰時陪都重慶去發揮更大的影響。我無條件接受了中央的安排,把女兒沈霞和兒子沈霜留在延安。我們夫婦兩人和董必武同志一起到重慶。
生前不愿提出恢復黨籍
我問茅公:新中國成立后,您再提過恢復黨籍的事沒有?茅公說:有幾位朋友提過建議,我沒有同意。我們那一輩人,為了追求共產主義理想,是不惜犧牲一切的,現在共產黨得了天下,我不想再來分享共產黨的榮譽。茅公1981年3月27日逝世,茅公的愛子韋韜當日向中共中央遞交父親要求身后追認他為中國共產黨黨員的遺書。韋韜說:爸爸不愿生前把給黨中央的信送出去,仍然是為了堅持他的那個原則——不愿分享共產黨的榮譽。3月31日,中共中央迅速做出決定:恢復沈雁冰中國共產黨黨籍,黨齡從1921年算起。
幾位歷史人物
茅公談到楊之華。他說:楊之華在上海大學,我教過她,她是我的學生。她和前夫感情不合,只身來到上海參加革命,考入上海大學社會學系。瞿秋白是上海大學教務長、社會學系主任,兩人產生了感情,戀愛了。她向前夫沈劍龍提出離婚。沈劍龍從家鄉浙江蕭山來上海和她面談。在張太雷、施存統、沈澤民、張琴秋見證下,雙方協議愉快解除婚姻關系,在《民國日報》刊登三則啟事:一、沈劍龍、楊之華離婚啟事;二、瞿秋白、楊之華結婚啟事;三、瞿秋白、沈劍龍做朋友啟事。楊之華和瞿秋白1925年11月舉行結婚儀式,我和德畯參加了他們的婚禮。1925年1月,中國共產黨第四次代表大會在上海舉行,瞿秋白當選為中央委員,楊之華擔任了中央婦女部委員。瞿秋白和楊之華介紹德畯加入中國共產黨。楊之華為掩護革命工作穿著旗袍、高跟鞋,打扮得像少奶奶一樣。我和魯迅就叫她“少奶奶”,這是其他人不知道的。
茅公談到蔣冰之。他說:丁玲原來的名字叫蔣冰之。蔣冰之在上海平民女校和上海大學的時候是我的學生。她是上海大學中國文學系學生,我給他們講小說研究。丁玲是她以后發表小說時用的筆名?,F在中央正在平反冤假錯案,丁玲已經平反,從山西回到北京,前幾天來看我。我告訴她,她已增補為全國政協委員(茅公當時是全國政協副主席)。茅公說:胡風的案是翻不了的。他和國民黨有關系。他在中山文化教育館任過高級職員,那是有材料的。〔注〕
不存在“長征賀電”
訪問中,談到“魯迅和茅盾在紅軍長征到達陜北的賀電”時,茅公說:“抗戰時期,我從新疆出來到延安,住了半年多,曾和毛主席談到魯迅,毛主席沒有提到這封電報?!庇终f:“魯迅祝賀紅軍長征到達陜北的那封電報,現在發現的也不完整。”茅公指的是《文藝報》1956年10月15日“紀念魯迅專號”刊出樊宇《“在你們身上,寄托著人類和中國的將來”》稱:“1947年2月27日《新華日報》載:1936年2月20日,紅軍東渡黃河,抗日討逆,這一行動得到全國廣大群眾的擁護,魯迅先生曾寫信慶賀紅軍,說‘在你們身上,寄托著人類和中國的將來。’《新華日報》當是晉冀魯豫解放區的而不是重慶的《新華日報》。”筆者所發現的中國共產黨西北中央局機關報《斗爭》1936年4月17日出版的第95期所載《魯迅茅盾致紅軍賀信》約四百余字,并無“在你們身上……”字句。而在同一期《斗爭》所載《全國學生界抗日救國代表大會來信》中有“在你們身上,寄托著人類的光明和幸福的未來”,與《新華日報》所載語句意思相同,只是文字小有出入。在戰爭年代,輾轉傳抄,將學生界來信中字句誤植于魯迅來信可以理解。但這一以魯迅“長征賀電”的名義所構成的名句,在20世紀下半葉傳播了40余年,各種報刊、教課書引用不計數,已留在讀者的記憶中?,F在的原始資料證明,這一名句并非出自魯迅。
所謂“長征賀電”之說,出自馮雪峰1952年出版的《回憶魯迅》,其中說:“魯迅先生和茅盾先生共同給毛主席和朱總司令慶賀長征勝利的電報,也正是我動身的前幾天才轉到瓦窯堡的?!瘪T雪峰未能提供所謂“長征賀電”的片言只字。他在1972年11月回答上海魯迅紀念館人員的訪問時說“我沒有看到(電文)原件”,“電報是信的形式”。馮雪峰所說中央收到“長征賀電”的時間,正是中央收到魯迅茅盾來信的時間。馮雪峰所說中央收到“長征賀電”才派他去上海找魯迅的,事實是中央收到魯迅茅盾來信,才派他去找魯迅的。事隔多年,馮雪峰將魯迅茅盾祝賀紅軍東征勝利的“東征賀信”誤記為“長征賀電”。所謂“長征賀電”是不存在的。
馮雪峰最早提出魯迅茅盾致紅軍賀電,文革開始后卻只提魯迅一人而不提茅盾。讀者為茅公不平,茅公的答復是:在發現當時的文字資料前,不要把他的名字牽進去。筆者1995年8月2日發現《斗爭》所載《魯迅茅盾致紅軍賀信》正是當年最權威的文字記載。筆者選擇在1996年7月茅盾誕辰100周年國際學術討論會上發表,有恢復魯迅茅盾聯名的歷史原貌之意。1996年6月26日新華社對外新聞的標題就是《西北大學閻愈新發現魯迅茅盾致紅軍賀信》。新華社1996年7月1日國內通稿的導語是:“在中國著名作家茅盾誕辰100周年前夕,備受中國現代革命史、中共黨史和魯迅研究界關注的《魯迅茅盾致紅軍賀信》日前被西北大學教授閻愈新發現”。
(作者為西北大學教授)
(責任編輯王彥君)
注:1980年9月,中共中央做出審查結論,所謂“胡風反革命集團”案是一件錯案。平反后,胡風擔任第五屆、第六屆全國政協常委、中國文聯全國委員會委員、中國作家協會顧問、中國藝術研究院顧問。1988年6月18日,中共中央辦公廳發出《關于為胡風同志進一步平反的補充通知》,進一步澄清了這一歷史冤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