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光寫的《階級斗爭:歷史、理論和實踐》(《炎黃春秋》2015年第9期),清理了階級斗爭理論的混亂狀態,歸納了馬克思階級斗爭理論的內涵,論證了新階段理論的三個錯位,指出了原為理論武器,變形為內斗工具,掉進封建專制主義泥坑,同專制暴力混為一體,擴大化、暴力化、野蠻化的事實。文章打破禁區,進行理論批判,很有力度,使人深受啟發和鼓舞。改革開放后,許多重大政策已經改變,但道理上始終未搞清楚,為了徹底撥亂反正,正本清源,筆者作以下補充。
階級的劃分、實質與變異
“所謂階級,就是這樣一些集團,這些集團在歷史上一定社會生產體系中所處的地位不同,對生產資料的關系(這種關系大部分在法律明文規定的)不同,在社會勞動組織中所起的作用不同,因而領得自己所支配的那份社會財富的方式和多寡也不同。所謂階級,就是這樣的一些集團,由于它們在一定社會經濟結構中所處的地位的不同,其中一個集團能夠占有另一個集團的勞動”。這是列寧在《偉大的創舉》一文中(《列寧選集》人民出版社出版,第四卷第10頁),給階級下的定義,不僅理論界視為經典,主政者也以此為劃分階級的依據。記得在南方大學受訓時,主持廣東土改的領導教我們如何劃定階級成份,讀了列寧這段話之后,解釋說:所謂對生產資料的關系,就是財產(地主主要是土地)的占有關系,具體就是四句話:占不占有財產,占有什么財產,占有多少財產,財產如何使用。如何使用,就是自用還出租雇工,即參加不參加勞動,總的來說,就是財產占有和使用狀況。
隨著生產和交換的發展,經濟分工不斷擴大,社會分化和重組,必然形成財產占有不均等和不同經濟利益的社會群體。財產及收入對個人及家庭的經濟地位與水平還是決定性的,以階級或者階層的概念來概括來區分社會不同經濟利益的群體,也是主事者自己的選擇,問題在于如何界定階級或者階層的實質及其相互的關系。
列寧的定義,階級原是經濟概念,它的劃分是為了明確社會的經濟關系,但我們事實上是以此區別敵我友,明確要打倒、要專政的對象,便于作階級動員,發動勞動群眾,劃分階級的實質是人群的政治分類。
財產(財富)還包括生活資料,以此為劃分標準,顯然比列寧說的“對生產資料的關系不同”已經擴大化,然而,更不科學的是把私人占有的社會財產定為決定政治態度的絕對標準,有錢就壞,越富越反動,越窮越革命,這不合社會實際和歷史發展的邏輯。
列寧在階級定義中說明對生產資料的關系,即人們財產的占有關系,這大部分是法律上明文規定的,而在具體的劃分上,卻完全否定了這些明文規定。在中國,即使解放前法律不健全,一般還有契約,產權關系還是明確的,劃入某個階級的應當是財產法人,然而卻把家庭家族所有成員都劃進去,而且延續到子孫后代。如此階級又由政治集團變異為族群,遠離了財產與勞動的尺度,以血統為標準,也脫離了特定的生產社會結構,從經濟基礎提升到上層建筑再提高到意識形態,成為特定的群體歧視,人為制造社會分裂。
階級關系上的形而上學
階級不論作為經濟范疇還是政治范疇,最根本的在于如何認識和處理他們之間的關系,而過去,我們的思想與態度是形而上學的。
1.階級產生于生產分工與經濟分化,存在于一定的社會經濟結構之中,必然會隨著社會生產、分工的繁雜以及經濟結構的演變而變動。然而,我們的階級劃分不僅終身制,而且延續子孫后代,固定不變,不符合社會歷史的發展。
2.把階級看成絕對的對立,不承認相互依存,因而用打倒消滅的辦法解決,這不符合歷史唯物主義。在特定經濟結構中的不同階級或階層,建立在依存的基礎之上,是結在一條藤上的瓜,不可分離,對立是相對的。生產資料必須與勞動相結合,生產資料所有者必須付給勞動者報酬,階級利益得以調和。不同階級之間只能斗而不破,否則同歸于盡,造成社會災難。階級不可能人為地消滅,只能在新性質生產力的基礎進入了更高歷史階段,為更高層次的階級或階層所取代。
歷史上生產的原始階段是建立在人力基礎上的采搜狩獵經濟,而后是建立在人畜工具基礎上的農耕經濟(初段為奴耕制,后段為農耕制)。奴隸制為農耕制所取代是以生產力的發展為條件,奴隸耕作有了剩余,可提供多余的勞力或谷物作為地租才有可能。農耕經濟向資本經濟過度,地主農民向資本與勞工新的階級演變,貧雇農與地主的矛盾才能徹底消除,這同樣是要有新的現代工商業生產的經濟基礎,沒有這個基礎,農民暴動的唯一可能是改朝換代。至于勞資矛盾,現代看得清楚,雙方是共損共榮,必須調和合作,取得雙贏。歷史事實是,社會的發展并不是從前所推測的,有產者都變成無產者而是無產者成為有產者,將來機器人的普遍使用,單純體力勞動者會更少,原為工人階級主體的產業工人將為高智能的勞動者所取代。社會發展不以人們的意志為轉移。
社會發展最根本的動力是社會生產力而不是階級斗爭,階級或者階層的矛盾爭斗只有在有利于促進和解,有利于調整合作共贏,才是推動社會前進的正能量,破壞和解合作無利于調整,只能雙損,不能成為進步動力。真正能在歷史上起正面作用成為社會動力的是新生階級取代舊有階級的斗爭。新生階級不斷克服維持老社會經濟秩序守舊者的斗爭,推進新社會經濟社會秩序的健全成長而取得壓倒優勢的過程,無疑是進步的,但也必須以不毀壞新的性質生產,新經濟結構的發展為前提。否則,自身就會演變成為社會前進的阻力。而生產力的發展和飛躍主要靠科技的創新,人們提高生產率為了改善生活,階級斗爭一般不是生產力的推動力,相反得靠階級調和與合作。
階級斗爭的荒唐與惡果
1.劃成分量化,階級斗爭變成人整人
階級原是根據主觀設定的條件統計出來的經濟范疇,是個松散的籠統的概念。財產是多樣復雜而且變化的,把勞動只定為體力勞動也不夠科學,即使如此,就業的情況也是變動的,所以這個范疇內涵不確定而外延邊界又是模糊的,而要進行人為的量化,給每個家庭都劃定階級成分,以一個主觀確定的一般化標準在一個特定的時間點上來裁定,是不可能準確、公正的。全國各地情況特殊難得統一,在土改時地主的評定有的地方就是根據工作隊定的百分比指標套出來的。執行過程又因人而異,有的地方定的指標是地主戶最高不超過百分之五,有的地方卻是地主戶必須達百分之五。當時農村定為“壞成分”的是地富反壞,前兩種是根據財產(主要是土地)收入,反革命分子是政治標準,壞分子是道德標準。這就有更大的主觀隨意性。
尤其甚者,給每個人打上階級印記,就是階級斗爭誤認為對具體人的斗爭,把敵對階級的每位成員都列為專政對象,隨時可以打殺。常此以往,又轉過來,把對人的斗爭,都上升為階級斗爭,制造了諸多冤案。“與人斗其樂無窮”,天下恐慌。
階級集團之間斗爭主要集中在政治上,奪取敵對階級的政權,改變舊政治制度,改造原有支持統治階級的經濟基礎即社會經濟結構,尤其是要發展新的生產力,所以是總體性,是整個階級政治力量的較量。雙方組織力量,就不局限于本階級的人,當時支持國民黨政權的不只是官僚地主,還有商人、工人,國民黨軍隊士兵大都是貧困農民;支持共產黨的地主、商人及其子弟更不少。對具體的階級成員,要根據他們的政治態度加以區別對待,而不能把該階級每個成員都列為專政對象,連子孫都定為罪人。
2.無法無天,階級斗爭成了“如意棒”
不承認新建國家前的法律,不分合法財產和不合法財產,自定指標,超過者定為地富資本家,劃入革命對象,后來連自己制定的憲法和法律也隨時拋棄,“和尚打傘,無法無天”,實際上是隨心所欲,不要法律也就不講根據,莫須有、思想罪、文字獄,知識分子打成資產階級右派,開國元勛、將軍、忠貞的干部變成牛鬼蛇神,連國家主席也成為了最大的走資派。以“路線”實際是以自己的政治利益和觀點來劃分階級,即使證實了特務、叛徒、壞分子,只要為己所用就是無產階級,就是響當當的革命派;而反對者,不同政見者就是黨內資產階級,人權、憲法、法律都踏在腳下。階級斗爭成了“如意棒”,要大就大,要小就小,要打誰就打誰,所向無敵。如此階級斗爭無邊無際,結果是專制復辟,人民遭殃。
3.群眾運動,民粹主義大泛濫
中國的階級斗爭集中表現為不斷的群眾運動,通過一次又一次的政治運動,通過群眾之手來打倒敵對階級分子,稱之為群眾專政,這是中國階級斗爭的一大特色。
把廣大群眾(特別是農民)動員起來,人海戰術,以多勝少,被看成革命戰爭的一大法寶。但建設時期,中心是經濟建設,得集中力量發展生產力,仍把全國性大規模的群眾運動作為推進政治甚至經濟的手段,搞政治運動成為社會的常態,就必然破壞社會安定,擾亂正常的社會秩序,更不可能建設民主法治國家。
這種群眾運動,以滿足群眾眼前微小的利益要求為導向,帶有民粹性質。而后來則是以煽起階級仇恨為動力,決策者充分放手,執行者則進行惡的競賽。不停歇的斗爭,威逼利誘、親友揭發,把人性中的獸性成分逼放出來。每次大運動,打倒百分之五,人人自危,如此幾十年,越斗越窮,越窮越亂,民不聊生。經濟的破壞幾十年能補救回來,而民族心靈的創傷卻難愈合。
歷史的錯誤不能重犯
馬克思為工人階級設計的階級理論,其目的是動員和組織全世界的無產者聯合起來消滅“私有制”,建立一個無資本、無市場、無商品、無貨幣,人人自由勞動,平等的理想世界。
資本、市場、商品、貨幣,這些都是人類文明成果,智慧結晶是不應當也不可能消滅的,更不能通過殘暴的階級斗爭來消滅。以階級斗爭硬性推行,必然產生惡果。
人類財富創造的社會奉獻眾所共識,財富的積累,是社會文化的發展基礎。不能認為私人的積累是壞的,而公共積聚是好的,不論公與私皆是社會財富,皆有益于社會。只要客觀地認識歷史,就得承認沒有奴隸主的財產積累就不會有那個時代的文明,也不會有向新興封建經濟的過渡,沒有封建經濟的發展也就不會有中國悠久的文明,封建經濟的發展繁榮也是胎育和誕生資本制度的物質基礎。至于資本更是現代生產力。曾致力于消滅資本的國家無不吃盡苦頭受到挫敗。開放后中國經濟的騰飛,也在于中國人的勤儉,多積蓄不花未來錢。現今,人們都盼出現更多的馬云、馬化騰。現在看得清楚,傳統的階級斗爭理論是錯誤的,最根本的是認定資本有原罪,這實際上是仇富心理,是一種救世主情懷,把人類因自然條件和社會活動的差異而產生的不公平全歸結于財產,就像把對老板的不滿轉移到機器上一樣,搞錯了斗爭方向。
馬克思是在觀察歐洲資本原始積累階段,從資本與勞工兩極嚴重分化的社會現象得出結論的。中國掀起革命時,富貧懸殊,廣大農民處于赤貧狀態,階級對立相當尖銳,以至于暴力革命壓倒了和平改良,幾十年殘酷斗爭,越陷越深,直至無法再繼續下去。
中國的改革,其中心是開放內外市場,實質是重新利用資本發展經濟,也就得肯定民營工商業的經濟地位。工商業者被解放出來,成為中國經濟轉型和崛起的推動力。
任何社會總會存在群體性經濟利益的矛盾,有的矛盾還是對抗性的,有人據此認為當今還要通過階級斗爭來解決,這是完全錯誤的。用過去的形而上學的階級觀點,來看待處理社會的經濟利益問題必然重復歷史上的錯誤。當今已是資本經濟向知識經濟過渡的互聯網時代,財產、勞動及其收入復雜多樣,有形資產、無形資產、虛擬資產,一切都在資本化,貨幣金融資本,土地資本,人力資本,人才資本,知識信息也是資本,財產已不止于身外之物,已經內化于身體精神,連身份、名譽、新的點子都可以給持有人帶來經濟收入,且時刻在變化中,已經不可能再用一個簡單的的標尺來劃定“階級”,必須依法辦事。而要再大搞群眾運動,擾亂正常社會秩序破壞安定,幾十年的社會經濟文化建設必然付之東流。中國正處在最重要的戰略發展期,必須集中力量加速改革和經濟建設。
(作者為廣東省人文學會副會長)
(責任編輯王彥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