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魯迅左翼思想”的特質之一,是信奉十八世紀自然科學的偉大發現之一的達爾文生物進化論,有它作自己思想的自然科學根柢。由此承認人性存在的事實,追求理想的人性;珍惜生命,堅持人道精神。而“左聯左翼”批判達爾文生物進化論,否認人性,否定人道主義,崇尚犧牲,這使“魯迅左翼思想”在與“左聯左翼”的爭辯與較量中,異彩紛呈,彌久常新。
魯迅十八歲前接受了中國傳統主流文化的完備教育,從開蒙到對課到四書,為科舉考試的功課都讀過了,也參加過鄉試第一場考試,上了榜;第二場缺席,由他人代考,不了了之。中年時候,撰寫反對政府提倡“讀經”的文章《十四年的“讀經”》,傲然而諷刺地表示:“我幾乎讀過十三經”!

魯迅十八歲到南京考入新學堂,接觸到“西學”。特別是課外讀到嚴復譯述的赫胥黎著《天演論》,眼界大開,思想沖破桎梏的束縛。近三十年以后,在《瑣記》中回憶起來,依然激情洋溢,寫下了這樣的文字:
翻開一看,是寫得很好的字,開首便道:
“赫胥黎獨處一室之中,在英倫之南,背山而面野,檻外諸境,歷歷如在機下。乃懸想二千年前,當羅馬大將愷徹未到時,此間有何景物?計惟有天造草昧……”
哦!原來世界上竟還有一個赫胥黎坐在書房里那么想,而且想得那么新鮮?一口氣讀下去,“物競”“天擇”也出來了,蘇格拉第,柏拉圖也出來了,斯多噶也出來了。學堂里又設立了一個閱報處,《時務報》不待言,還有《譯學匯編》,那書面上的張廉卿一流的四個字,就藍得很可愛。
這樣鮮活生動的記憶,是“動情的理性”的讀書頓悟,足見銘刻之深。
而當魯迅從鐵路礦務學堂畢業,他卻又茫然起來。他說“爬上天空二十丈和鉆下地面二十丈,結果還是一無所能,學問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了。所余的還只有一條路:到外國去”。這種茫然,固然是對于新學堂教學的不滿;但更深層的原因是對國事的憂慮:他的西學,他的關于現代人的覺悟,產生了對于中國傳統主流文化的儒家經典的反叛。他回憶在日本弘文學院補習的時候發生的一件事:“這是有一天的事情。學監大久保先生集合起大家來,說:因為你們都是孔子之徒,今天到御茶之水的孔廟里去行禮罷!我大吃了一驚。現在還記得那時心里想,正因為絕望于孔夫子和他的之徒,所以到日本來的,然而又是拜么?一時覺得很奇怪。”初到日本,魯迅還繼續思考在路礦學堂的專業,一九○三年撰寫了《中國地質略論》,對于國外學者到中國考察,發表了方針性警示:“中國者,中國人之中國。可容外族之研究,不容外族之探撿;可容外族之贊嘆,不容外族之覬覦者也。”魯迅這一時期的經歷和思想,主要在于:一、已經接受并信奉現代西方自然科學和社會人文學科的基本知識,特別是在達爾文生物進化論基礎上,確立了關于“現代人”及其“人性”的覺悟。二、徹底反省了“孔夫子和他的之徒”傳承了幾千年的儒家經典,感到了“絕望”。三、懷著深深的憂患意識,關心社會,確立了“立意在反抗,指歸在動作”的志向。當自己認定時機適當,就會熱忱參與社會活動。四、作為一個堅貞的愛國者,他是最早喊出“中國者,中國人之中國”的前驅之一。
魯迅到日本留學,進一步學習了現代自然科學、現代思想和哲學書籍,學習了世界歷史。過著充實的留學生活:“凡留學生一到日本,急于尋求的大抵是新知識。除學習日文,準備進專門的學校之外,就赴會館,跑書店,往集會,聽講演。我第一次所經歷的是在一個忘了名目的會場上,看見一位頭包白紗布,用無錫腔講演排滿的英勇的青年,不覺肅然起敬。但聽下去,到得他說‘我在這里罵老太婆,老太婆一定也在那里罵吳稚暉’,聽講者一陣大笑的時候,就感到沒趣,覺得留學生好像也不外乎嬉皮笑臉。‘老太婆’者,指清朝的西太后。吳稚暉在東京開會罵西太后,是眼前的事實無疑,但要說這時西太后也正在北京開會罵吳稚暉,我可不相信。講演固然不妨夾著笑罵,但無聊的打諢,是非徒無益,而且有害的。”是的,智者有言“于細節處見精神”。魯迅對于吳稚暉講演的不屑,可以看出魯迅注重獨立思考和事實,反感虛假的宣傳。當時的東京是中國救國圖強志士的聚集地。一場“革命”與“保皇”的論爭如火如荼。魯迅積極參加革命活動,撰寫了五篇文言論文。這五篇文言論文,奠定了后來史稱“魯迅思想”的要素。
《人之歷史》,副標題即“德國黑格爾氏種族發生學一元研究詮解”,簡明評述了達爾文的生物進化論。這是魯迅對于現代人的認識的覺醒。這種覺醒蘊含著人性、人道和進化的必然要素。
《科學史教篇》,簡明評述現代科學及技術的發達,高度贊揚了現代科學的力量。魯迅杰出的地方是認為:“科學者,神圣之光,照世界者也,可以遏末流而生感動。時泰,則為人性之光。”又:“人群所當希冀要求者,不惟奈端已也,亦希詩人如狹斯丕爾(Shakespeare);不惟波爾,亦希畫師如洛菲羅(Raphaelo);既有康德,亦必有樂人如培得訶芬(Beethoven);既有達爾文,亦必有文人如嘉來勒(Garlyle)。凡此者,皆所以致人性于全,不使之偏倚,因以見今日之文明者也。”把自然科學看作“人性之光”,而又不囿于自然科學一端,倡言社會包容自然科學與文學、藝術、哲學方方面面,“致人性于全”,不要說在一百年前的二十世紀初,即使在今日之中國,依舊是“潤物細無聲”的思想呼喚吧?
《文化偏至論》,由閱讀世界歷史,尤其是歐洲歷史,特別關注人性-文化的演變與進化,否定“競言武事……謂鉤爪鋸牙,為國家首事”,以及“制造商估立憲國會之說”的救國方針,而提出“根柢在人”,“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舉;若其道術,乃必尊個性而張精神。假不如是,槁喪且不俟夫一世”的主張。這是“魯迅思想”的中心,魯迅終生堅持的根本觀點。在這篇論文中,魯迅提出文化發展出現“偏至”的必然現象。指出:“文明無不根舊跡而演來,亦以矯往事而生偏至,緣督校量,其頗灼然,猶孑與躄焉耳。特其見于歐洲也,為不得已,且亦不可去,去孑與躄,斯失孑與躄之德,而留者為空無。不安受寶重之者奈何?顧橫被之不相系之中國而膜拜之,又寧見其有當也?明者微睇,察逾眾凡,大士哲人,乃蚤識其弊而生憤嘆,此十九世紀末葉思潮之所以變矣。”這是從歷史事實得出的極其重要的思想。
《摩羅詩力說》,根據生物進化論“物競”“進化”的事實,批評老子的“無為”思想,“老子書五千語,要在不攖人心;以不攖人心故,則必先自致槁木之心,立無為之治;以無為之為化社會,而世即于太平。其術善也。然奈何星氣既凝,人類既出而后,無時無物,不稟殺機,進化或可停,而生物不能返本。使拂逆其前征,勢即入于苓落,世界之內,實例至多,一覽古國,悉其信證”。但魯迅不是將自然界的生物進化規律簡單地生硬地運用于人類社會。他對于人類社會,特別是對于中國社會與歷史、人心別有深刻的觀察。他指出:“中國之治,理想在不攖,而意異于前說。有人攖人,或有人得攖者,為帝大禁,其意在保位,使子孫王千萬世,無有底止,故性解(Genius)之出,必竭全力死之;有人攖我,或有能攖人者,為民大禁,其意在安生,寧蜷伏墮落而惡進取,故性解之出,亦必竭全力死之。”為了改變這種統治者集權專制、百姓忍受的孱弱精神,魯迅贊揚“立意在反抗,指歸在動作”的作家,力倡“攖人心”的文學,身體力行,雖焦唇敝舌,終生不息。
最后一篇《破惡聲論》,是運用前四篇論文闡述的理論,分析批評當時中國流行的錯誤觀點,力求予以破除。首先是弘揚自然科學的理性與精神,尊重百姓對于宗教的信仰,破除“偽士”的誤判。其次,著力破除“崇侵略”的思想。在這一問題上,魯迅參照動物界肉肉強食的現象,從人性內在的復雜性,人性中“殘存”的獸性,批評人類社會國與國之間的侵略罪行。他質問道:“崇侵略者類有機,獸性其上也,最有奴子性,中國志士何隸乎?”“夫人歷進化之道途,其度則大有差等,或留蛆蟲性,或猿狙性,縱越萬祀,不能大同。……是故嗜殺戮攻奪,思廓其國威于天下者,獸性之愛國也,人欲超禽蟲,則不當慕其思。”這種批評,痛快淋漓,合乎邏輯,但沒有重視政治、經濟、民族文化、國家制度等社會性的利害,是其重大缺陷。
魯迅思想既然根植于現代自然科學,特別是現代生命科學—達爾文生物進化論,他的重視人,關注人,重視人性,關注人性,重視人道,關注人道,也就是邏輯的必然。魯迅認為“進化論之成,自破神造說始”。認同“世界不直進,常曲折如螺旋,大波小波,起伏萬狀,進退久之而達水裔,蓋誠言哉”。誰說魯迅是“唯心論”,是“不懂辯證法”的呢?

綜觀魯迅這個時期的主要思想觀點,至少可以作這樣的概述:
魯迅是一個腳踏實地,為中國人的生存而抗爭的愛國者。堅決反對列強的侵略,也堅決反對自己的民族侵略他者。但是,魯迅對于統治者與民眾是有分析的。他指出:“然中國則何如國矣,民樂耕稼,輕去其鄉,上而好遠功,在野者輒怨懟,凡所自詡,乃在文明之光華美大,而不借暴力以凌四夷,寶愛平和,天下鮮有。惟晏安長久,防衛日弛,虎狼突來,民乃涂炭。第此非吾民罪也,惡喋血,惡殺人,不忍別離,安于勞作,人之性則如是。”敢于反省,敢于在自己民族孱弱的時代,警告忘乎所以的“中國志士”“崇侵略”的心思,是出類拔萃的大無畏精神!
魯迅是一個主張“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內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脈,取今復古,別立新宗”的思想家。早就指出“顧今者翻然思變,歷歲已多,青年之所思惟,大都歸罪惡于古之文物,甚或斥言文為蠻野,鄙思想為簡陋,風發浡起,皇皇焉欲進歐西之物而代之,而于適所言十九世紀末之思潮,乃漠然不一措意。凡所張主,惟質為多,取其質猶可也,更按其實,則又質之至偽而偏,無所可用”。過去與當今,不少魯迅專家和非魯迅專家,妄言魯迅是徹底否定中國傳統文化的,乃至是“民族文化的罪人”!請讀讀魯迅的原著吧!
魯迅是一個以“立人”為根柢,致力于改變漢民族的劣根性,由“人”而社會而民族而國家的改革者。這里涉及“人”與“制度”的關系問題。“人”與“制度”,孰輕孰重?孰為根本?“制度”是重要的。制度可以“立”人,制度也可以“毀”人。魯迅一生不遺余力反抗專制制度,分專制為“暴君的專制”與“愚民的專制”,大聲疾呼:“我想:暴君的專制使人們變成冷嘲,愚民的專制使人們變成死相。大家漸漸死下去,而自己反以為衛道有效,這才漸近于正經的活人。世上如果還有真要活下去的人們,就先該敢說,敢笑,敢哭,敢怒,敢罵,敢打,在這可詛咒的地方擊退了可詛咒的時代!”但魯迅進一步看到:人類社會一切人為的物質性的事物,都是“人”創造的,也是由“人”掌握、施行的,最終也為“人”所改變與廢立。魯迅的“根柢在人”是事實,是沒有錯誤的。
魯迅是以建立“人國”為理想境界的一個思想者。魯迅對于“人國”的闡釋只有寥寥數語,不及儒家“大同”境界的十分之一。更不論現代的種種主義設想的理想境界。這是魯迅“人國”的弱點,過于空泛。可貴的是,魯迅著眼于人,追求“理想的人性”,追求底層人群生活得像“人樣”!這使魯迅的“人國”具有很大的包容性。有青年問魯迅,應該怎樣度過人生?魯迅回答:“我的意見,都陸續寫出,更無秘策在胸,所以‘人生計劃’,實無從開列。總而言之,我的意思甚淺顯:隨時為大家想想,謀點利益就好。”魯迅晚年,有朋友夸贊他,他回信說:“平生所作事,決不能如來示之譽,但自問數十年來,于自己保存之外,也時時想到中國,想到將來,愿為大家出一點微力,卻可以自白的。”這就是魯迅。腳踏實地,盡力而為。
二
一九○九年,魯迅二十九歲,結束留學生涯,從日本回國。在浙江杭州教書,侍奉母親,維持家計。次年,回故鄉,在紹興府中學堂任教。在這里迎接辛亥革命的勝利,當謠言飛短流長,民心不穩,曾率領學生上街宣傳,穩定市面。民國政府成立,應蔡元培先生邀請,赴南京出任教育部部員,并隨部遷到北京。
一九一五年九月,陳獨秀主編的《青年雜志》創刊于上海。第二卷改名《新青年》,并于年底將編輯部遷到北京。這改變了魯迅的人生歷程。
一九一八年四月,他寫出《狂人日記》,署名魯迅。五月,《新青年》第四卷第五號即予以刊發,立即引起社會震驚。“魯迅”這一筆名成為通用名,載入史冊。
《狂人日記》生動而含蓄地刻畫出一個感受“被吃”的人的懷疑、恐懼、憂慮和抗爭的心理;表達了一個覺悟的知識者呼喚不再吃人的“真的人”出世的理性;一種“救救孩子”的憂憤而激越的吶喊。這在魯迅同輩歡迎“文學革命”的知識者中,立刻引起共鳴與贊許。遠在成都的吳虞迅速寫出《吃人與禮教》加以響應。也深受青年大學生的關注,認同者在《新潮》發表了模仿的小說。十七年后,魯迅應邀作《〈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中肯回顧說:“在這里發表了創作的短篇小說的,是魯迅。從一九一八年五月起,《狂人日記》《孔乙己》《藥》等,陸續的出現了,算是顯示了‘文學革命’的實績,又因那時的認為‘表現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別’,頗激動了一部分青年讀者的心。然而這激動,卻是向來怠慢了紹介歐洲大陸文學的緣故。一八三四年頃,俄國的果戈理(N. Gogol)就已經寫了《狂人日記》;一八八三年頃,尼采(Fr. Nietzsche)也早借了蘇魯支(Zarathustra)的嘴,說過‘你們已經走了從蟲豸到人的路,在你們里面還有許多份是蟲豸。你們做過猴子,到了現在,人還尤其猴子,無論比那一個猴子’的。而且《藥》的收束,也分明的留著安特萊夫(L. Andreev)式的陰冷。但后起的《狂人日記》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禮教的弊害,卻比果戈理的憂憤深廣,也不如尼采的超人的渺茫。”

無論從小說所獲得的效果,還是魯迅對于創意的自白,可以看到,《狂人日記》顯示的正是“魯迅左翼思想”蘊含的生物進化論、人性論和人道精神的根柢。這一時期,魯迅通過論文、小說和雜文,充分表達了他的“左翼思想”的底色。如《生命的路》:
生命的路是進步的,總是沿著無限的精神三角形的斜面向上走,什么都阻止他不得。
自然賦與人們的不調和還很多,人們自己萎縮墮落退步的也還很多,然而生命決不因此回頭。無論什么黑暗來防范思潮,什么悲慘來襲擊社會,什么罪惡來褻瀆人道,人類的渴仰完全的潛力,總是踏了這些鐵蒺藜向前進。
……
什么是路?就是從沒路的地方踐踏出來的,從只有荊棘的地方開辟出來的。
以前早有路了,以后也該永遠有路。
人類總不會寂寞,因為生命是進步的,是樂天的。
又如,在《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中,魯迅坦言:“我現在心以為然的道理,極其簡單。便是依據生物界的現象,一、要保存生命;二、要延續這生命;三、要發展這生命(就是進化)。生物都這樣做,父親也就是這樣做……但生物的個體,總免不了老衰和死亡,為繼續生命起見,又有一種本能,便是性欲。因性欲才有性交,因有性交才發生苗裔,繼續了生命。所以食欲是保存自己,保存現在生命的事;性欲是保存后裔,保存永久生命的事。飲食并非罪惡,并非不凈;性交也就并非罪惡,并非不凈。飲食的結果,養活了自己,對于自己沒有恩;性交的結果,生出子女,對于子女當然也算不了恩。—前前后后,都向生命的長途走去,僅有先后的不同,分不出誰受誰的恩典。”魯迅認同“以幼者弱者為本位”的父母子女的道德也是這樣的理路。魯迅認為人們的當務之急及常態化生活,理應一要生存,但不是茍活;二要溫飽,但不是奢侈;三要發展,但不是放縱的思想,顯然是從生物進化論的根柢生發出來而又不僅僅由單一的純粹的生物進化論推演出來,它顯然結合著人類生存的“社會性”要素,否則,不可能有“茍活”“奢侈”“放縱”的思想。自然,“社會性”的內涵是什么,有哪些,這是極其重要的,是必須思考、探究的。一個人思考和探究到哪些當另作別論。
一個堅定信奉達爾文生物進化論的人,以此作為觀察和思考人類社會問題的自然科學根柢的人,邏輯的推演,必然包含著關于人性的思想。物有物性,人有人性,是事實,也是自然之性,是“勢所必至,理有固然”。所以,魯迅多有關乎人性—獸性即動物性的評述。“文學革命”興起之初,覺悟的知識者大力倡導改革的一項內容,就是反對歧視、欺壓女性的傳統觀念,倡導男女平等的新道德、新文化。魯迅在對女大學生的講演《娜拉走后怎樣》中,提出女性要得到平等的地位,必需掌握平等的經濟權。但在針對施行“管控”方針辦女校的思想的批評中,魯迅特別提示了人性問題。魯迅指出:“要風化好,是在解放人性,普及教育,尤其是性教育,這正是教育者所當為之事,‘收起來’卻是管牢監的禁卒哥哥的專門。況且社會上的事不比牢監那樣簡單,修了長城,胡人仍然源源而至,深溝高壘,都沒有用處的。”我常常百思不得其解,為什么我們從男女的“兩人世界”,到家庭到社會上的單位到民族到國家,“收起來”成為頑固不化的思想、方針與機制及制度?我們幾乎人人都是—都想做“禁卒哥哥”?—連女性,一旦成為“婆婆”也變成了“禁卒哥哥”?大禹的爹,治理黃河,用“收起來”的辦法失敗了,頭顱被砍了!大禹反其道而行之,用疏,用導,成功了,名垂青史了,為什么我們的傳統竟然是“鯀”,而不是“大禹”!為什么我們“革命”之后,“革革命”之后,“革革革命”之后,竟然還是這樣,還要弘揚傳統文化中的“非”人性、“反”人性的渣滓呢?為什么魯迅不怕入黑名單,“通緝”,“圍攻”,“橫站”著,奮筆直書一輩子,實踐自己的“我總還想對于根深蒂固的所謂舊文明,施行襲擊,令其動搖,冀于將來有萬一之希望”理想,只能激起陣陣漣漪,動搖不了“舊文明”的根本呢?
魯迅追求“理想的人性”,但他知道人性中殘留著動物性,有的人身上殘留著獸性。魯迅揭露道:“古時候,秦始皇帝很闊氣,劉邦和項羽都看見了;邦說,‘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羽說,‘彼可取而代也!’羽要‘取’什么呢?便是取邦所說的‘如此’。‘如此’的程度,雖有不同,可是誰也想取;被取的是‘彼’,取的是‘丈夫’。所有‘彼’與‘丈夫’的心中,便都是這‘圣武’的產生所,受納所。何謂‘如此’?說起來話長,簡單地說,便只是純粹獸性方面的欲望的滿足—威福,子女,玉帛—罷了。然而在一切大小丈夫,卻要算最高理想(?)了。我怕現在的人,還被這理想支配著。”一九一三年二月八日,魯迅去教育部上班,遇到一件他長嘆息的事,記錄在《日記》中:“上午赴部,車夫誤蹍地上所置橡皮水管,有似巡警者及常服者三數人突來亂擊之,季世人性都如野狗,可嘆!”
承認人有“人性”的思想家,都是珍惜生命的,也就都富有人道精神。我特意不用“人道主義”這種“主義”的術語,并不是因為“左聯左翼”曾經批判人道主義,馮乃超挖苦魯迅“無聊賴地跟他弟弟說幾句人道主義的美麗的說話”,而是因為任何一種“主義”內涵都復雜。比如,魯迅主張“報復”,不反對死刑,這在“原教旨”的眼里,就不能算是一個人道主義者。同時,魯迅是思想自由,獨立思考,特立獨行的人,梳理全部魯迅著述就分明可以了解:魯迅是不受任何“主義”范圍的人;沒有任何“主義”可以完整地解讀魯迅。魯迅在隨感錄《三十八》中說:“我們自己想活,也希望別人都活;不忍說他人的滅絕,又怕他們自己走到滅絕的路上,把我們帶累了也滅絕,所以在此著急。倘使不改現狀,反能興旺,能得真實自由的幸福生活,那就是做野蠻也很好。—但可有人敢答應說‘是’么?”這種“希望別人都活”的思想,是魯迅一生一以貫之的。魯迅自辛亥革命,到國民黨北伐,到共產黨的革命,都支持著,參與著。但魯迅不是為革命而革命,不是為“斗爭”而快樂。魯迅的信念是:人“更應該斗爭,但為的是改革”。所以,魯迅支持共產黨革命的時候,明確表示:“再則他們,尤其是成仿吾先生,將革命使一般人理解為非常可怕的事,擺著一種極左傾的兇惡的面貌,好似革命一到,一切非革命者就都得死,令人對革命只抱著恐怖。其實革命是并非教人死而是教人活的。這種令人‘知道點革命的厲害’,只圖自己說得暢快的態度,也還是中了才子+流氓的毒。激烈得快的,也平和得快,甚至于也頹廢得快。”
這才是魯迅。這才是“魯迅的左翼思想”。
三
一九二七年四月,國民黨背叛盟友,血腥“清黨”的事實,引起魯迅思想震動,反省自己信奉生物進化論的“偏頗”。他說:“我一向是相信進化論的,總以為將來必勝于過去,青年必勝于老人,對于青年,我敬重之不暇,往往給我十刀,我只還他一箭。然而后來我明白我倒是錯了。這并非唯物史觀的理論或革命文藝的作品蠱惑我的,我在廣東,就目睹了同是青年,而分成兩大陣營,或則投書告密,或則助官捕人的事實!我的思路因此轟毀,后來便時常用了懷疑的眼光去看青年,不再無條件的敬畏了。”
關于生物進化論對自己的作用,魯迅還有一段重要的自述,說明自己相信“下等人勝于上等人”,原話是:“我總以為下等人勝于上等人,青年勝于老頭子,所以從前并未將我的筆尖的血,灑到他們身上去。我也知道一有利害關系的時候,他們往往也就和上等人老頭子差不多了,然而這是在這樣的社會組織之下,勢所必至的事。對于他們,攻擊的人又正多,我何必再來助人下石呢,所以我所揭發的黑暗是只有一方面的,本意實在并不在欺蒙閱讀的青年。以上是我尚在北京,就是成仿吾所謂‘蒙在鼓里’做小資產階級時候的事。”其實,魯迅一九二五年還在北京,就寫了《導師》一文,開篇就是:“近來很通行說青年;開口青年,閉口也是青年。但青年又何能一概而論?有醒著的,有睡著的,有昏著的,有躺著的,有玩著的,此外還多。但是,自然也有要前進的。”這就是雜文,著筆的時候針對的問題不同,立意不同,闡述的重點就不同。
魯迅主要是用雜文表達自己的思想觀點的,必得通讀全面梳理才能逼近他的原意。創造社的“圍剿”也引起魯迅解剖自己,完善自己。他反省說:“我有一件事要感謝創造社的,是他們‘擠’我看了幾種科學底文藝論,明白了先前的文學史家們說了一大堆,還是糾纏不清的疑問。并且因此譯了一本蒲力汗諾夫的《藝術論》,以救正我—還因我而及于別人—的只信進化論的偏頗。”
要之,這還是關乎個人思想與評估的事情,對于從“文學革命”到“革命文學”的歷史演進,魯迅晚年在《〈草鞋腳〉小引》中有一個評述。他表示:“最初,文學革命者的要求是人性的解放,他們以為只要掃蕩了舊的成法,剩下來的便是原來的人,好的社會了,于是就遇到保守家們的迫壓和陷害。大約十年之后,階級意識覺醒了起來,前進的作家,就都成了革命文學者,而迫害也更加厲害,禁止出版,燒掉書籍,殺戮作家,有許多青年,竟至于在黑暗中,將生命殉了他的工作了。這一本書,便是十五年來的,‘文學革命’以后的短篇小說的選集。因為在我們還算是新的嘗試,自然不免幼稚,但恐怕也可以看見它恰如壓在大石下面的植物一般,雖然并不繁榮,它卻在曲曲折折地生長。”
魯迅的概括要言不煩,誠實而準確:“文學革命”是追求“人性的解放”,是要“掃蕩了舊的成法”;“革命文學”則因為“階級意識”的覺醒,倡導無產階級文學。顯然,這是“人性論”和“階級論”之間的分歧。并因為“階級論”者的發動,對魯迅們施行“你死我活”的嚴重批判,而魯迅堅守“思想自由,特立獨行”(見《兩地書原信》)的原則,堅決予以抗爭,爆發了一場嚴重的斗爭,史稱“革命文學論爭”。
當創造社—“左聯左翼”猛烈地毀滅性地批判魯迅的時候,魯迅一方面抓住他們的非階級論的辱罵予以反擊,一方面學習創造社們所運用的馬克思主義的理論,除了馬克思主義的文藝論外,還有《馬克思讀本》之類。于是,在《文學的階級性(并愷良來信)》中,魯迅正面予以回應了。魯迅說:“來信的‘吃飯睡覺’的比喻,雖然不過是講笑話,但脫羅茲基曾以對于‘死之恐怖’為古今人所共同,來說明文學中有不帶階級性的分子,那方法其實是差不多的。在我自己,是以為若據性格感情等,都受‘支配于經濟’(也可以說根據于經濟組織或依存于經濟組織)之說,則這些就一定都帶著階級性。但是‘都帶’,而非‘只有’。所以不相信有一切超乎階級,文章如日月的永久的大文豪,也不相信住洋房,喝咖啡,卻道‘唯我把握住了無產階級意識,所以我是真的無產者’的革命文學者。有馬克斯學識的人來為唯物史觀打仗,在此刻,我是不贊成的。我只希望有切實的人,肯譯幾部世界上已有定評的關于唯物史觀的書—至少,是一部簡單淺顯的,兩部精密的—還要一兩本反對的著作。那么,論爭起來,可以省說許多話。”魯迅特別提出要有“反對的”著作的誠實、自信和思維方法,也是“左聯左翼”所沒有的。
這是一個經典的判斷,經典的論述。魯迅首先提出了一個前提,即“若據性格感情等,都受‘支配于經濟’(也可以說根據于經濟組織或依存于經濟組織)之說”,然后說明自己的理解,自己的觀點:“則這些就一定都帶著階級性。但是‘都帶’,而非‘只有’。”
由此可見,“魯迅左翼思想”的根本特質之一是:在階級社會,從經濟的視角觀察,人的“性格感情等”,是“都帶”階級性,但并不是“只有”階級性。在階級性之外,還“帶有”其他的人所具有的“性”。這就既不同于梁實秋們“超階級論”的思想觀點,也不同于“左聯左翼”的“唯階級論”的思想觀點。
“都帶”而非“只有”,那么,還有什么“性”呢?我認為是“人性”,“人性”中蘊含的多種而又錯綜復雜的因素。梳理魯迅的相關論述,可以明確的:首先是動物性(獸性)的殘留。上文已經論及的“獸性”愛國,“威福,子女,玉帛”的占有欲,“便只是純粹獸性方面的欲望的滿足”。魯迅常用動物性作參照系來衡量人性及社會的文明發展程度。如《略論中國人的臉》《男人的進化》等。動物性并不是全都是“壞”的,“惡”的。人是生物—動物,具有和生物—動物相同的“性”,或曰天性,“本能”如求生欲,求溫飽欲,求發展欲。這是人心,就是“人之常情”。所謂“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魯迅的偉大之一,即在“中國之君子明于禮義而陋于知人心”的文化傳統中,深深理解人心與人情。
魯迅在《碎話》中談到人的生死,說:“況且文壇上本來就‘只許州官放火不準百姓點燈’,既不幸而為庸人,則給天才做一點犧牲,也正是應盡的義務。誰叫你不能研究或創作的呢?亦惟有活該吃苦而已矣!然而,這是天才,或者是天才的奴才的崇論宏議。從庸人一方面看起來,卻不免覺得此說雖合乎理而反乎情;因為‘螻蟻尚且貪生’,也還是古之明訓。所以雖然是庸人,總還想活幾天,樂一點。”我讀歷史,確有許多“慷慨就義”“舍身赴死”的戰士,但無產階級的戰士們,也確有被捕后行賄以逃生,或投降以活命的。這是“唯”無產階級性難以解釋的吧。
此外諸如人類兩性生殖出現的兩性紛爭;家庭(家風)、家族、氏族、部族、民族之間的斗爭;“親親相隱”的問題;人的地域性問題;社會的行業分工,派別團體,從經濟關系產生的現代工業、農業的階級分野,特別是“唯”階級論者關于各個階級的階級性的論述,都是難以解釋復雜的社會、人文問題的。魯迅對于中國的階級的看法,并不等同于“左聯左翼”的標準定義,魯迅更加貼近現實,更加合情合理吧?他說:
自然,“喜怒哀樂,人之情也”,然而窮人決無開交易所折本的懊惱,煤油大王那會知道北京檢煤渣老婆子身受的酸辛,饑區的災民,大約總不去種蘭花,像闊人的老太爺一樣,賈府上的焦大,也不愛林妹妹的。(《“硬譯”與“文學的階級性”》)
魯迅是尊重事實,以事實為依據立論的思想家。魯迅談讀書,是“自己思索,自己觀察”。魯迅論“左翼左聯”的創作及其目的,說 “就拿文藝批評界來比方罷,假如在‘人性’的‘藝術之宮’(這須從成仿吾先生處租來暫用)里,向南面擺兩把虎皮交椅,請梁實秋、錢杏邨兩位先生并排坐下,一個右執‘新月’,一個左執‘太陽’,那情形可真是‘勞資’媲美了”。
這里還留下了一個問題,就是“性格感情等”的這個“等”,包含什么?比如“思想”“觀念”“觀點”“信仰”;而這些又是可以分門別類的,如“政治思想”“法律觀念”“倫理道德”的思想、觀點之類。特別是在和平時期,政治、經濟、法律的思想、觀點,具有根本性質。現代社會的政黨、派系,主要是由它們決定的。詳細述評,一篇文章是做不到的。到此打住吧。
二○一六年七月七日星期一新稿,八月二十五日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