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多年前的VR震撼
左翼哲學家齊澤克(Slavoj Zizek)曾經說過,《黑客帝國》是對哲學家的羅夏墨跡測試,隨便什么主義都能在其中找到。無論我們用怎樣的哲學來解讀它,都不能否認一點—沃卓斯基兄弟執導的《黑客帝國》三部曲(Matrix,1999-2003)已經成為了當代科幻文化中的一個經典符號。很多人將它列入了“燒腦”影片之列。不少燒腦電影其實是在故弄玄虛,但是《黑客帝國》并不是在“裝神弄鬼”。在激烈打斗場景背后的不是一部單純的好萊塢動作片,而是一部涉及科學、哲學與信仰的多維度電影。本文主要聚焦《黑客帝國》的第一部,嘗試從形而上學和認識論的角度來解讀這部影片。在文末會提示一些其他解讀的角度,例如信仰與宗教、政治哲學等。
我自己要承認,一九九九年第一次觀看《黑客帝國》第一部的時候,“三觀”受到了很大的動搖。當時的電影特效技術還沒有現在這樣發達,所以在涉及數碼世界時,采用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視覺表現方式—從屏幕上方如瀑布般掉落下來的綠色字符串。這其實是晶體管計算機時代遺留的印象。但自此以后,這樣的綠色字符串也成為了數碼世界的象征。
在《黑客帝國》的開始,主人公尼歐(Neo)是一個生活大都市里、過著朝九晚五生活的白領,他每天的日子周而復始,有點無聊,但是他的另一重身份是黑客,私下會出售一些非法的東西。但是當尼歐被地下抵抗組織的成員墨菲斯(Morpheus)和崔妮蒂(Trinity)解救出來之后,他才發現這一切都是某種“幻覺”—超級人工智能已經奪取了對人類的控制權,并制造了巨大的“母體”(Matrix)。在這個母體中,每個人的肉身都被安置在一個個類似膠囊的維生裝置之中;尼歐之前感知到的世界,從場景到建筑和城市,都是母體以數碼的方式建構起來的“虛擬實境”(Virtual Reality,縮寫成VR,有一些港臺的翻譯更玄妙,稱之為“靈境”)。母體中人的后頸部位有一個插孔,插入電纜之后,母體可以將電信號直接作用于人的中樞神經和腦,讓人以為自己是一個普通的市民,生活在一個普通的城市中,從事一份普通的工作。母體給人基本營養液,維持他的生存,并讓它的精神在母體中和他人進行持續互動。
最近虛擬實境成為了非常熱門的話題,很多虛擬實境的游戲和穿戴設備都已經上市。但是在十多年前《黑客帝國》上映的時候,虛擬實境還幾乎不為人所知,但它采取了一種終極的虛擬實境方式—腦后插管。

虛擬實境的成熟重新提出了古老的哲學問題—世界是真實的嗎?甚至可以問,外部世界存在嗎?可能這些問題對很多人來說是匪夷所思的。比如每天早上醒過來,睜開眼睛,我知道我自己睡在床上,我要刷牙洗臉、吃早飯,然后要坐車或是坐地鐵去某個地方上班。大部分人絲毫不會懷疑存在一個外部世界。人們“選擇”相信,自己會從夢境中醒來。
目前市場上已經可以購買到的虛擬實境設備基本上都是穿戴設備,例如眼鏡和頭盔等。按照影像專家的說法,一旦解析度超過某個層次,例如4000DPI(每英寸的打印點數)以上,肉眼就分辨不出來真假了。其實虛擬實境技術在軍用領域很早就得到了運用,例如在武裝直升機上。虛擬實境這幾年主要的突破并不是技術本身,而是家用化和娛樂化。未來也可以通過虛擬實境來完成遠程手術。但是也有人開始擔心虛擬實境和傳統情色產業結合,產生出“虛擬性愛”(Virtual Sex)。這可能會對人類的基本生活形式和社會產生影響,例如會導致家庭解體和生育率大幅下降。高科技往往并不是首先用來改善人的生活或者是提高人類整體的福祉,而是極大地擴展和縱容了人的基本欲望。虛擬實境在近期內對人類產生的沖擊,可能遠遠要超過人工智能。
二、從賽博朋克到《黑客帝國》
從文化角度來說,《黑客帝國》這部影片屬于賽博朋克(Cyberpunk)的傳統。賽博朋克結合了網絡技術(cybernetics)與朋克(punk),是當代科幻亞文化中的一種,通常表現的主題是在未來科技尤其是網絡科技高度發展的背景中,人類社會卻面臨退化、瓦解或崩潰的局面。威廉·吉布森(William Ford Gibson)的《神經漫游者》(Neuromancer,1984)和改編自小說《機器人會夢到電子羊嗎?》(Philip K. Dick: 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的電影《銀翼殺手》(Blade Runner,1982),都是賽博朋克的著名代表作品。

電影中心好萊塢在美國的加州。加州同時又有硅谷有斯坦福、加州伯克利這樣的著名大學,因此,好萊塢的編導具有敏感的觸角,能夠將技術、文化、哲學思考和電影高度融合,這些觸角有時候要早于技術成熟很多年。從上世紀九十年代開始,好萊塢電影就開始涉及虛擬實境的主題。例如施瓦辛格主演的《全面回憶》(Total Recall,1990),講述了記憶移植的過程。而在《異次元駭客》(The Thirteenth Floor,1999)中出現了一個虛擬的城市。當男主人公開著車來到了城市的邊緣,突然發現前面有一塊“禁止穿越”的牌子,再往前就是格柵狀的空間,也就是虛擬空間的邊界。這里要提一下另一部經典電影《楚門的世界》(The Truman Show,1998)。在該片中也呈現出某種“虛假的”世界:男主人公楚門自幼生活在一個島上,他周圍所有的人都是演員。換言之,楚門的一生是一場全程直播真人秀節目,而只有他一個人不知情。在影片的最后,他劃著船來到了攝影棚的邊緣,發現藍天白云都是畫出來的背景。他獨自走上樓梯,打開了一扇門。藍天白云缺了一個角,他鞠了一個躬,走了出去。可以說,在《楚門的世界》中,所有社會關系和角色都是虛假的,但其物理世界是真實的;但在《異次元駭客》中,物理世界也不是真實的,而是賽博空間。一九九九年還上映了《感官游戲》(eXistenZ,1999),在該片中裘德·洛扮演的男主人公陷入了一個沉浸式的虛擬實境游戲中,無法自拔。

《黑客帝國》三部曲是在這樣一個時代潮流中應運而生的。它非常好地結合了科技、科幻、虛擬實境和之前的賽博朋克,甚至還帶有一種宗教情懷,引入了抵抗和解放、救贖和沉溺的哲學觀念。當年的沃卓斯基兄弟是《黑客帝國》背后的靈魂人物,他們本身具有較高的哲學素養,之后還拍攝和制作過《黑客帝國動畫版》(The Animatrix,2003)、《V字仇殺隊》(V for Vendetta,2005)和《云圖》(Cloud Atlas,2012)等幾部耳熟能詳的影片。二○一五年,他們還推出了電視劇《超感八人組》(Sense 8)的第一季,其中能明顯感受到東方哲學和宗教的影響,包含了輪回、轉世、心靈感應等主題。有電影評論家認為,沃卓斯基兄弟在拍攝《黑客帝國》之前,受到了日本動漫尤其是《攻殼機動隊》和EVA的影響。
剛才說過《黑客帝國》中采取了終極的人機結合方式—腦后插管。這里涉及一個虛擬實境的演化路徑問題。我們現在可以看到的虛擬實境設備是第一代的,大多是穿戴設備,僅僅能提供視聽兩種感受;下一代很可能是植入設備。從目前科技產品的趨勢可以看到,大家對于拿一個實體設備(例如手機)已經覺得很煩了。以后可能是在你的手臂或耳后皮下植入一塊芯片,它具有手機的全部功能。目前這已經引發了所謂“超人類主義”(Transhumanism)的爭論。“trans”就是改變,有了植入設備的人成為了某種變異人、改種人,或徹底的新人、超人。這好比說,我們現在從手機上可以下載很多插件,以此來擴展自己能力,例如地圖和導航等。未來我們可以通過植入設備來擴展人類的能力,例如使得我們能夠看到的不再是可見光的頻譜,而是擴展到紅外和紫外。但這樣我們不得不面對一系列的問題:這樣一種新的人類,在多大意義上還可以被稱為是人?假設說我們像加入插件一樣,不停地給自己加額外的能力,那么人會變成什么樣子?甚至可以設想,未來的人類不再需要一個肉身。超人類主義還會引發一些倫理和社會問題:會不會因為超人類主義的發展,使得人類本來的階層分化變得更加嚴重?有錢人會不會利用這些技術,將金錢直接轉化為智力和體力上的優勢,從而使得人與人之間的不平等進一步加劇?
至少在《黑客帝國》中,人還是處在“平等的”受壓迫狀態中。在腦后插管的情況下,人根本不需要用眼睛看,不需要用鼻子聞,不需要用嘴巴嘗。直接有一根電纜,把最基本的電信號傳到你的中樞神經和大腦里。可以說,腦后插管是一種終極虛擬實境,也是一種終極的奴役。所以當尼歐剛剛被解救出來的時候,他不能看強光,渾身肌肉萎縮,就像一個長期癱瘓在病床上的人一樣。因為在那個維生膠囊里面,他根本不需要動自己的身體,所有機能都是完全退化的。這種虛擬實境提出一個哲學問題:我們對外界的任何認知,在原則上可以不需要通過感受器官,即不需要通過我們的眼、耳、口、鼻、皮膚來獲得,而僅僅是大腦皮層上觸發的電信號。
三、缽中之腦
這在哲學上會引出一個問題,即“缽中之腦”(Brain in a Vat),又稱缸中之腦。這是一個很著名的思想實驗,是美國當代哲學家希拉里·普特南(Hilary Whitehall Putnam,1926-2016)提出來的。一九八一年,他在《理性、真理和歷史》(Reason, Truth and History)一書中提出了如下的假設:
假設一個人(你可以設想這正是閣下本人)被一位邪惡的科學家做了一次手術。此人的大腦(閣下的大腦)被從身體上截下并放入一個營養缽,以使之存活。神經末梢同一臺超科學的計算機相連接,這臺計算機使得這個大腦的主人具有一切如常的幻覺。人群、物體、天空等等似乎都存在著,但實際上此人(即閣下)所經驗到的一切都是從那臺計算機傳輸到神經末梢的電子脈沖的結果。這臺計算機十分聰明,此人若要抬起手來,計算機發出的反饋就會使他看到并“感到”手正在被抬起。不僅如此,那位邪惡的科學家還可以通過變換程序使得受害者“經驗到”(即幻覺到)這個邪惡的科學家所希望的任何的情景或是環境。他還可以消除腦手術的痕跡,從而該受害者將覺得自己是一直處于這種環境的。這位受害者甚至還會以為他正坐著讀書,讀的就是這樣一個有趣但荒唐至極的假定:一個邪惡的科學家把人腦從人體上截下來并放入營養缽中使之存活。神經末梢據說接上了一臺超級計算機,它使這個大腦主人具有如此這般的幻覺……
各位讀者,你怎么能夠知道或證明,你自己現在不是這樣一個缽中之腦呢?
在展開討論這個問題之前,我想補充一點:人們經常將缽中之腦和夢境進行類比。兩者具有相似性,但又不完全一致。我曾經在網上看到這樣一道考題:你怎么知道你現在不是在做夢?電影《盜夢空間》(Inception,2010)甚至構建了一個多層夢境的場景。該片設定,主人公可以用陀螺停下作為真實場景的判定標準—這顯然是不成立的。根據每個人的直接經驗,我們只有在夢醒之后(也就是非夢的狀態),才能明白之前處于夢境之中。換言之,要有意義地回答“你現在是不是在做夢”這個問題,必須要預設你有能力區分夢境和現實—換言之,要有意義地提出和回答這個問題,在原則上必須預設人是可能從夢境中醒來的。但是,在缽中之腦的設定中,這個條件是不成立的:只有當那個邪惡的科學家拔掉了連接缽中之腦的電線,或者關掉了那臺超級計算機,一切外部環境的感覺素材才會消失,這時大腦會出現類似“斷片”或“暈厥”的感受。反過來說,如果缽中之腦的外部條件不變,它就不會直接感受到自己處于缽中之腦的狀態;雖然它可以產生這樣的念頭—“我”是不是一個缽中之腦,但很有可能這也是邪惡的科學家故意讓它獲得的念頭。但“我”缺乏任何直接經驗來判斷“我”是不是一個缽中之腦。“我”仿佛進入了一場永遠無法醒來的夢境。“我”似乎走進了一個死胡同。
四、笛卡爾的“邪惡妖怪”
和哲學史上的一些思想實驗一樣,缽中之腦可能會給你帶來一些不安,甚至幻滅的感覺。但這絕非哲學思考的本意。普特南想用這樣一個思想實驗來展現一種極端的懷疑論。其實它的根源在西方近代哲學當中就已經出現了—那就是笛卡爾在《第一哲學沉思集》的第一個沉思中當中提出的“邪惡妖怪”(Evil Demon):
……我要假定有某一個妖怪,而不是一個真正的上帝,這個妖怪的狡詐和欺騙手段不亞于他本領的強大,他用盡了他的機智來騙我。我要認為天、空氣、顏色、形狀、聲音,以及我們所看到的一切外界事物,都不過是他用來欺騙我們輕信的一些假象和騙局。我要把我自己本身看成是本來沒有手,沒有眼睛,沒有肉,沒有血,什么感官都沒有,而錯誤地相信我有這些東西。我要堅決地保持這種想法,如果用這個辦法,我還認識不了什么真理,那么至少我有能力不去下判斷,就是因為這個緣故,我要小心從事不去相信任何錯誤的東西,并且使我在精神上做好準備去對付這個大騙子的一切狡詐手段,讓他永遠沒有可能強加給我任何的東西,不管他多么地強大,多么地狡詐。
笛卡爾對邪惡妖怪的描述已經非常接近普特南的缽中之腦,當然他無法想象計算機這樣的機器。笛卡爾是西方近代哲學開端處的人物,持有一種樸素的想法—感官告訴我們的東西可能是錯的,人會產生錯覺甚至是幻覺。如何來區分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是認識論里最基本的一個任務。笛卡爾提出這樣一個問題也是順理成章的。所以他要尋求一個可靠知識的可靠基礎,提出了一個著名的論題:我思故我在。當我對所有感官都產生質疑的時候,有什么東西是不能加以質疑的?這就是“我思”本身。
笛卡爾的上述思路基本上是內省的,是從第一人稱出發的。同時笛卡爾是一個典型的二元論者—他將世界嚴格區分為物質和精神兩個領域:他認為,身體是屬于物質的,物質占有廣延,但沒有感受和思考能力;與之相對,我們的心靈是精神的,精神不占有廣延,但會感受和思考。此外,心靈顯然是私人性的。在笛卡爾的二元論的世界中,身體和心靈、物質和精神,是兩種絕對不同的實體(Entity)。但是,二元論會產生一個非常棘手的問題:如果身體和心靈是截然不同的兩類實體,那么兩者之間怎么發生因果關系呢?這在后來被稱為“身心問題”(The Body-Mind Problem)。
我舉個例子來說明這個問題。比如說火燒到我的手指,通常認為會發生什么?火燒到我的手指之后,產生了一系列因果反應(參見圖1):我產生了一種痛的感覺,痛的感覺使得我的身體產生了一種躲閃的意愿沖動,這個躲閃的意愿沖動導致我的身體行動,我要移動手指和身體。在這個簡單的因果鏈中,按照笛卡爾的區分,火燒到手指和我移動手指身體,都是物理事件,而疼痛的感覺和躲閃的意愿沖動顯然都是心理事件。

但問題是,如果身體和心靈是屬于截然不同的兩類實體的話,怎么會產生因果關系呢?笛卡爾最終是用全知全能的上帝來保障兩者的統一,但這類似于古希臘戲劇中的“機械降神”(Deus ex Machina)的做法,很難被人們接受。
后世的哲學家為了解決笛卡爾二元論留下的問題,提出了若干種不同的解決方案:第一種被稱為身心平行論(Parallelism),其代表人物是德國哲學家萊布尼茨(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1646-1716)。他直接否認心靈和身體之間可以發生因果關系,但是依然保留了笛卡爾式的二元論框架。他提出了“前定和諧說”—心靈與身體是彼此獨立的,它們的一致是由上帝來保證的。我們還是用火燒到手指的例子來做簡單的說明:還是存在物理和心理這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火燒到手指,直接導致了我移動手指和身體;但同時疼痛的感覺,導致了躲閃的意愿和沖動(圖2)。這個模型需要有上帝來保障共變,對現代科學來說很難接受。

第二個解決方案是“唯我論”(Solipsism)。其基本觀點大致如下:首先,最確定的知識,僅僅是我自己的心靈;其次,在身體和心靈之間并不必然存在邏輯關系;再次,某人的體驗只有他/她自己才能獲得。唯我論的對立面是“泛心論”,即認為世間萬物皆有心靈。我們在神話和宗教中經常可以看到這一模式的敘事。從第一人稱的角度而言,缽中之腦非常接近于極端的唯我論。唯我論基本放棄了二元論,但還是試圖保留并改建原有的因果關系(圖3):火燒到手指頭是一種經驗,這種經驗導致了疼痛的感覺,疼痛的感覺產生了躲閃的意愿沖動,躲閃的意愿沖動最后導致了移動手指和身體的經驗。

在這個因果鏈中,所有一切都是“我”的經驗和感知,不涉及物理事件。唯我論的最著名代表貝克萊(George Berkeley, 1685-1753)主教曾經說過一句名言:存在就是被感知。或者說,我們是沒有辦法來判別感知和存在之間的區別的。
第三個解決方案被稱為“副現象論”(Epiphenomenalism)。副現象論認為存在物理和心理的差異,物理事件可以因果地產生心理活動,但心理活動是物理事件的副現象。換言之,心理事件總是伴隨著物理事件出現,但心理現象不具有物理結果。我們還是用火燒手指的事例來加以說明(圖4):火燒到手指(物理事件),產生了這樣一種心理事件,即疼痛的感覺;同時,火燒到手指產生了一個大腦的事件,該大腦事件產生了躲閃的意愿沖動,該大腦事件也直接導致了移動手指和身體的動作(物理事件)。

副現象論將傳統的二元論集中在“大腦事件”這一樞紐環節中,它一方面承認心理現象必須以生理—物理現象為基礎,另一方面反對簡單的生理還原論,是當代主流生理學和心理學能接受的一個模型。
以上是對笛卡爾式二元論的幾種解決方案。每種方案其實都帶有自身的問題,但可以幫助我們了解產生缽中之腦的哲學史背景。
五、缽中之腦的自我救贖
如果我們完全接受普特南為缽中之腦預設的條件,大概是不可能走出來的。因為當人的肉身被剝奪掉之后,也就失去了行動自由,僅僅依靠意志自由是無法擺脫這個困境的—甚至意志自由也會成為問題。但是,普特南提出缽中之腦的初衷是為了說明,唯我論世界是無法成立的,至少我們可以在語義層面提出較弱的反駁。為此,他提出了“孿生地球”(Twin Earth)論證。
在《意義和指稱》(Meaning and Reference,1973)和《意義的“意義”》(The Meaning of “Meaning”,1975)兩篇論文當中,他假設有兩個完全一樣的星球。唯一的不同是,在地球上水的分子結構是H2O,而在另外一個星球(地球二)上,水的分子結構是XYZ。假設有一對孿生兄弟,一個在地球上,另一個在地球二上,當他們說“水”的時候,其實他們指向的是不同的對象—一個指H2O,另一個指XYZ。普特南認為,這個思想實驗說明,語詞的意義不僅僅是在頭腦當中,而至少部分取決于外部事件的事實,這在哲學上被稱為語義外在論(Semantic Externalism)。換言之,語詞的意義也不是靠一個缽中之腦能夠設想出來的—“意義”不僅存在于頭腦之中。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稱為基于自知的反駁(Warfield, Ted. 1995. Knowing the World and Knowing our Minds. Philosophy and Phenomenological Research 55(3): 525-545.):
一、我認為水是濕的。
二、缽中之腦不會認為水是濕的。
三、因此我不是缽中之腦。
當然這個論證中的二是有爭議的,即為什么缽中之腦不會認為水是濕的。“濕”究竟是一個依賴于實在肉身的感受,還是也僅僅是大腦皮層的電信號?
最后,我想嘗試用維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1889-1951)的“私人語言”(Private Language)來反駁缽中之腦。維特根斯坦在《哲學研究》(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1953)中提出了這樣一個思想實驗:假設你來到了一個荒島上,島上只有你一個人。你現在想設計一套僅供你一個人使用的語言。比如說,今天你為了咬一個椰子,咬疼了牙齒。但你覺得咬椰子造成的牙疼和以前牙周炎所造成的牙疼是不同的,是一種特殊的牙疼。所以,你決定不再用任何以往語言里的詞來指稱它,而是創造一個詞“昂巴卡”。于是,你把這個詞寫到自己的日記本里。問題是幾天之后,當你把日記本翻出來閱讀,發現里面寫著某年某月某日“昂巴卡”。你可能依稀記得,這是指身體某個部位的疼痛,但是并不是特別清楚,這個詞到底是指什么。維特根斯坦在這里揭示出了一個問題,這并不是為了說明記憶是不可靠的,而是說明,在絕對私人的環境中,其實找不到任何標準和方法來建立語詞和指稱的關系,換言之,也不存在任何標準來判斷語詞和感受之間的聯系是否出錯了。
維特根斯坦有一句很有意思的話:哲學是什么?哲學就是給蒼蠅指出逃出捕蠅瓶的道路。缽中之腦作為一個極端的思想實驗,其實就是這樣一個捕蠅瓶。
六、余論
目前對《黑客帝國》的解讀已經蔚為大觀,但也很難說已經徹底窮盡其可能性。因為影片的編導在其中安插了太多的象征和隱喻—例如在尼歐的書架上有一本鮑德里亞的《仿像與模擬》(Jean Baudrillard: Simulacra and Simulation,1981)—以下提示幾種可能的視角:
首先是宗教和信仰的視角。毫無疑問,《黑客帝國》三部曲的主線是救贖(salvation),它也帶有很強烈的末世論意味。男主人公尼歐也就是“新的”意思,他又被稱為“the one”,不免讓人想起猶太-基督教傳統中的救世主。女主人公的名字是崔妮蒂,意思是“三位一體”。另一個關鍵角色的名字是墨菲斯,是希臘神話中的睡眠之神。反抗組織基地叫“錫安”(Zion),在古希伯來語中意為避難所或圣殿,是猶太教中耶和華居住的地方,也是猶太人希望重建家園的地方。在第三部中,尼歐和特工斯密斯的大決戰是在瓢潑大雨中進行的。這讓人想起很多民族創世神話中都有的大洪水敘述。最有趣的是先知(Oracle)的角色,她預言了尼歐的到來,但又要親眼見他才能判斷。這似乎又和《圣經》中施洗約翰與耶穌的關系極為相似。而在影片結尾處,先知以印度小女孩的形象重生,又帶有明顯的印度教色彩。尼歐和特工斯密斯之間的善惡對立,不免讓人想起瑣羅亞斯德教中光明與黑暗的絕對二元論。
其次是反烏托邦的視角。《黑客帝國》中的母體無疑是一種反烏托邦的統治形式。進行統治的是超級計算機,被統治的是人類,統治方式是終極虛擬實境—所有人都被關在維生膠囊中。在母體制造出來的虛擬世界中,人們過著按部就班、舒適安逸的生活,除了極少數人之外,幾乎感受不到母體的存在;而在真實的物理空間中,母體則可以調動數量巨大的章魚機器人,毫不留情地獵殺地下抵抗組織。在這樣一個平行結構中,奴役和壓迫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再次是洞穴隱喻的視角。按照柏拉圖在《理想國》中的洞穴隱喻,尼歐無疑是那個離開了洞穴的人。當他被從母體中解救出來之后,墨菲斯給了他一個選擇的機會—選擇吃下藍藥丸,就可以過和以前一樣的日子;選擇吃下紅藥丸,就可以知道母體是什么。這里提出了自由意志的問題。最終尼歐選擇了紅藥丸,也就是選擇回到洞穴中,去拯救自己的同胞。而在類似的處境中,叛徒賽弗(Cypher)則選擇了與母體合作來剿滅反抗者。他的理由似乎也很充分,如果我不能區分虛擬實境中的牛排和真實的牛排,那么為什么不選擇過安穩而幸福的日子呢—他說“無知是福”(ignorance is bliss)—從他口中似乎道出了反智和虛無主義的口號,而尼歐的選擇顯然代表了“真理使人得自由”的立場。
還有就是程序的視角。影片中多次暗示,尼歐類似母體系統的漏洞,他也是一段代碼或一個程序,而特工斯密斯可以被理解為母體系統的殺毒軟件或一個防御程序。那么尼歐和斯密斯的差異和相似性何在?斯密斯似乎具有無限復制能力,而尼歐并不能自我復制。在終極大戰之后,斯密斯和尼歐都消失了,他們去哪兒了?
最后是母體實質問題的視角。這也是產生疑問最多的一個角度。通常認為,《黑客帝國》采用了平行敘事結構,一條線是母體中的虛擬世界,另一條線是母體外的真實世界。但是如何溝通這兩個世界,像如何溝通心靈—身體問題一樣讓人頭痛。一般認為,真實的物理世界是虛擬世界的基礎,反之不行。于是產生了一個直接的問題:為何在母體中死亡的角色,也會在真實世界中死亡?為什么在尼歐雙目失明之后—他并非在虛擬的數碼世界中,而是在真實的物理世界中!—他依然可以“看見”所有的一切?如果的確存在這樣的平行結構的話,為什么有穿梭于兩個世界之間的列車?有一種反對平行結構的解讀認為,反抗組織進行反抗的世界,其實是另一重更高階的母體,它并不是真實的物理世界。建筑師的話也暗示了,以往曾經存在過好幾個母體,每個母體都會出現一個尼歐。尼歐幫助系統升級之后,產生了一個全新的母體……
影片第一部中曾經出現過一只怪異移動的黑貓。墨菲斯說,那是系統在進行掃描。然而在第三部的結尾處,黑貓再度出現。它似乎帶來了量子力學中“薛定諤之貓”的怪誕感。可以說,好的電影既給了我們一個非常具體的世界觀設定,又留下無數的“燒腦”問題,讓人感覺意猶未盡,促使我們去繼續哲學思考。
今天的內容大概就講到這里,如果你還處在缽中之腦狀態的話,可以醒一醒啦!
參考書目:
《心靈哲學》,儲昭華、高新民編,商務印書館2002年版
《心我論》,道格拉斯·R.霍夫施塔特、丹尼爾·C.丹尼特著,上海譯文出版社1999年版
《身心問題》,威廉·G.萊肯著,載于《心靈哲學》,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
《心理因果關系》,約翰·海爾著,載于《心靈哲學》,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
《當代心靈哲學導論》,約翰·海爾著,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
本文為作者二○一五年十二月十三日在季風書園“人文講堂”第一期“電影中的哲學思辨”課程上的演講,刊發時經作者修訂。感謝季風書園“人文講堂”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