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風
1919年的5月4日,農歷四月初二,是個星期天。時值京城花紅柳綠、百花爭艷的春天,本應是踏春或者賞花的好季節。但迫在眉睫的亡國危機,使得所有人的目光,轉而投向天安門前吶喊的青年學生,投向了趙家樓那場熊熊燃燒著、照亮著中國現代史幽暗前夜的大火……
導火索
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后,為處理戰后的世界問題,1919年1月舉行了在“五強”(英、美、法、意、日)操縱下的巴黎和會。
巴黎和會舉行前,美國總統威爾遜的國會演說中表示,對于一切殖民地的處置,應顧全各殖民地居民的利益,大小國家都要互相保證政治自由和領土完整。這使中國的知識界對這次和會寄予很大希望,以為可以利用這機會爭得中國在世界上平等獨立的地位。中國代表團滿懷希望地提出的廢除“二十一條”和取消列強在中國的領事裁判權等問題,不料法國總理克里門梭代表“五強”答復說,這些問題都不屬于這次和會討論的范圍。
中國外交在巴黎和會上完全失敗的消息,在5月1日、2日披露于全國各家報端。5月1日上海《大陸報》的北京通訊中說:“政府接巴黎中國代表團來電,謂關于索還膠州租借之對日外交戰爭,業已失敗。”5月2日,身為總統徐世昌顧問和總統府外交委員會委員兼事務長的林長民,也在北京《晨報》上發表文章,證實了這個噩耗。一時間,舉國皆驚,四海同悲,如同國殤。那種“中國就要亡”、中國的處境真到了最危險的時刻的危機感,把全國民眾籠罩在無邊無際的悲痛之中。
五四前夜
為商量如何抗議巴黎和會,5月1日,北京各學校的一些學生積極分子開了一個小會。5月3日晚,北大校園內還未到開會時間,聞訊而來的學生已經聚集了1000多人。同學們大罵曹汝霖、章宗祥和陸宗輿等秘密簽訂高濟、濟順兩路借款合同的賣國行徑,大家激昂慷慨,沒有不想借一個機會來表示自己內心憤慨的。
親歷五四的許德珩回憶:“5月2日,我從蔡校長那里聽到了這個晴天霹靂的消息便約集參加國民雜志社的各校學生代表,當天下午在北大西齋飯廳召開了一個緊急會議,討論辦法。高工的一位學生代表夏秀峰當場咬破手指,寫血書,大家激動得眼里要冒出火來。”
大會開始后,《京報》主筆、北京大學“新聞研究會”講師邵飄萍向學生們報告了山東問題。接著,北大學生張國燾、丁肇青、許德珩以及各校學生代表夏秀峰等,一個接著一個上臺發言,“均極痛哭淋漓”。臺下學生“掌聲雷動”,會場場面十分熱烈,表現出群情激奮、慷慨悲壯的氣象。
法科學生謝紹敏義憤填膺,在情急中當場咬破手指,撕斷衣襟,血書“還我青島”四個字,在場學生無不動容。
在愛國激情的鼓舞下,學生們一致同意第二天,即5月4日就舉行全體游行示威。當場,學生們自發地將銀元、鈔票、銅元以及手表、戒指、毛巾、帽子等,紛紛捐擲到臺上來。之后他們有的去通知聯絡其他學校,有的起草宣言,有的制作標語、印發傳單。除北大學生外,北京高師的學生也在同一時間里開會,少數學生甚至提議進行暴動。他們從大柵欄一帶的照相館中弄到曹汝霖、陸宗輿的照片,以備暴動時有所對證。
五四來臨
1919年5月4日下午, 北大法科學生謝紹敏昨晚用自己的鮮血書寫的“還我青島”四個大字,被懸掛在天安門前,給整個會場平添了更為悲憤的氣氛。
北京大學、高等師范、中國大學等多所學校的學生,從四面八方絡繹不絕地涌向天安門。前來天安門集會的學生共有3000多人。他們揮舞著小旗,上面寫著“還我青島”“拒簽和約”“抵制日貨”“打倒賣國賊”的口號,向東交民巷的外國使館區進發。
在浩浩蕩蕩的游行隊伍中,有一位威武的山東青年扛著大旗走在最前面,不時帶領大家一起振臂高呼,偶爾又暫緩腳步,與身邊的幾位同學低聲交談。他,便是游行總指揮、北京大學學生傅斯年。
東交民巷本是學生游行的目的地,學生們本想向美、英、法等國公使遞交“說帖”,表明誓死收回山東權益的民意。不巧,5月4日這一天正好是星期日,各國公使都不在。后來,在北大就讀的羅家倫等幾位學生代表,只好將“說帖”留在了美國公使館。
接著,學生要求穿越使館區游行,但捕房不讓通過,說除非大總統同意才能入內。巡捕打電話與總統府交涉,往返磋商不得要領。此時,三千學生在狹窄的東交民巷西口已等了很長時間,他們變得懊惱而憤怒。忽然,人群中有人大喊:“大家往外交部去,大家往曹汝霖家去!”
曹汝霖在段祺瑞執政時曾任外交總長,當時任交通總長,曾參與向日本大借款,又是“二十一條”談判的參與者。而陸宗輿、章宗祥同為“二十一條”談判的當事者,此二人都曾留學日本,又都出任過駐日公使。因此,曹、章、陸三人一向被視為著名的親日分子。
學生決定改道向曹汝霖家去。在此緊要關頭,負總指揮責任的傅斯年,擔心發生意外,極力勸阻同學不要激動,不要去。但喧囂憤怒的浪聲,使年僅23歲的傅斯年無法控制局勢,于是他便自舉大旗率眾前往趙家樓曹汝霖住宅。
大約下午4點半左右,隊伍到達了離外交部不遠的曹汝霖住宅。學生群眾包圍并沖進了曹宅,沒有找到曹汝霖,但找到了正在曹宅的章宗祥,他剛從日本回國。學生們在曹宅放了火,并且痛毆了章宗祥。大批軍警趕到曹宅,學生32人被逮捕。
全國震動
5月5日,北京學生宣布罷課,成立了中等以上學校的學生聯合會,要求釋放被捕同學,并進行愛國宣傳。他們的行動得到了全國各地輿論的支持以及全國各地學生的聲援。之后,上海、天津等地相繼成立了學生聯合會。廣州、南京、杭州、武漢、濟南的學生和工人也給予了支持。緊接著北京、天津、上海、南京、杭州、重慶、南昌、武漢、長沙、廈門、濟南、開封、太原等地學生,先后宣告罷課。就這樣,北京學生的行動猶如在黑夜沉沉的中國發出了一聲響亮的春雷,震動了全國。
6月1日,北京政府下了兩道命令,一道命令表揚為民眾斥為賣國賊的曹汝霖、陸宗輿、章宗祥,一道命令取締學生的一切愛國行動。這就加倍激起了學生群眾的憤怒。學生們從6月3日起重新進行街頭演講,北京政府出動軍警進行鎮壓,當日170多個學生被捕,第二天又有700多學生被捕。可是第三天上街演講的學生比前兩天更多,有5000多人,北京政府已無法加以壓制。
運動迅速發展到全國,不僅各地學生罷課,而且商人罷市,工人罷工,形成全國性的反對帝國主義、反對賣國政府的運動。6月3日后,以上海為中心,工人群眾走上了斗爭的前列。在上海,日本資本的內外棉第三、第四、第五廠,男女工人五六千人,在6月5日首先罷工。接著,日本資本的其他工廠,英國資本的一些工廠,還有美商、法商、華商的電車公司的工人也宣告罷工。在上海以外,滬寧路和滬杭路鐵路工人,京奉路唐山工人,京漢路長辛店工人相繼罷工。漢口、長沙、蕪湖、南京、濟南等地也都有工人罷工。
由于工人罷工,帝國主義在上海、天津等地的租界有陷入癱瘓的危險,帝國主義在華利益受到威脅。作為帝國主義工具的北京政府不得不采取措施解救危機。
隨后幾天,形勢發生重大轉變,被捕學生陸續放出,民憤極大的曹汝霖、陸宗輿、章宗祥三人被免職已成定局。陳獨秀和李大釗,這兩位運動舵手,此刻商量著如何把斗爭引向深入。
“司令”入獄
6月9日,陳獨秀和李大釗起草了《北京市民宣言》,陳獨秀把它交給了老鄉胡適,由胡適譯成了英文。為安全起見,李大釗建議把《宣言》送到北大平時印講義的蒿祝寺旁小印刷所印刷。當晚陳獨秀與高一涵前往該處,印刷所內的兩位工人警惕性也很高,事畢將底稿和廢紙一概燒得干干凈凈。傳單印完時,已是深夜一點多鐘。
陳獨秀想試探一下市民對《宣言》的反映,便將一張張傳單放在公園沒有人的桌上,用茶杯壓好,然后在一旁悄悄等待。等到吃茶的人回來,看到傳單,讀后大聲叫好,拍手歡呼,陳獨秀就在遠處偷著高興。傳單在中山公園受到的歡迎,使陳獨秀在更大范圍進行宣傳的信心更足了。永安路北側香廠路的新世界游藝場,成了下一個散發傳單的目標。
6月11日,下午七點,陳獨秀受友人之邀,來到新世界附近一個名叫浣花春的四川飯館聚餐,他隨身帶上了千余份傳單。晚餐后,約八點多,陳獨秀西裝革履,頭戴白帽,立即前往新世界游藝場。到新世界后,見戲場、書場、臺球場內,皆有電燈照耀,如同白日,不好散發傳單,于是潛入了第五層的屋頂花園,那里既無游人,也無電燈。時間已近十點,恰好四層的樓臺正放露天電影,趁此良機,41歲的陳獨秀,“獨立高樓風滿袖”,憑空一揮,大把的傳單如雪片般飄向人群,人群一片騷動……
陳獨秀沒有料到,此刻危險正向他逼近,新世界早已布滿了密探。幾天前,外右五區警察署查獲了一張傳單,說將在新世界安置炸彈,于是警察署立即加派了區警署偵緝隊的便衣偵探,每天晚間分布在各樓嚴密偵查。此外,步軍統領衙門也安排了密探嚴加防范。彈丸之地的新世界,已布下了天羅地網。
進入新世界后,白帽西服的陳獨秀,因上下樓頻繁,而且衣服兜中顯現膨滿之物,引起了偵緝隊兩名便衣偵探和步軍統領衙門一名密探的注意和跟蹤。當陳獨秀在五樓屋頂花園準備再次拋灑傳單時,一伙埋藏在暗處的探員立即涌出,把陳獨秀抓住,并從他身上搜出傳單一卷和信函一封。因新世界處于鬧事繁華地帶,為避免引起公眾注意,一名偵探脫下灰色大褂將陳獨秀罩住,秘密押往外右五區警察署。
當晚12點,數百軍警立即前往北池子箭桿胡同9號陳獨秀的住宅,從陳獨秀家中搜出《北京市民宣言》傳單一共數百張,以及雜志、稿件、信札數十件。
風波再起
在五四這個敏感時刻,陳獨秀的被捕,立刻引起全國極大的震動,各大報刊、社會團體、學者名流及政界人士強烈譴責北洋政府的倒行逆施,洶涌的營救浪潮席卷而來。
6月13日,北京《晨報》等率先報道了陳獨秀被捕的消息,全國輿論一片嘩然。14日,上海《民國日報》全文發表陳獨秀的《北京市民宣言》。15日,《時事新報》刊出《陳獨秀無端被捕》時評,《民國日報》發表《北京軍警逮捕陳獨秀黑暗勢力猖獗》的述評:“當此風潮初定、人心浮動之時,政府茍有悔過之誠心,不應對于國內最負盛名之新派學者,加以摧殘,而惹起不幸之糾葛也。”隨之,《神州日報》和《時事新報》等各大報紙都紛紛發表消息和評論。學界和教育界立刻行動起來了。
共同起草《宣言》的李大釗,得知消息后,立即組織學生將陳獨秀被捕的消息四處傳播,通過制造社會輿論壓力營救陳獨秀。
鄉黨紛紛登上了營救舞臺。陳獨秀是安徽人,北京、上海等地的同鄉故友,在皖的各界名流,紛紛奔走游說。
遠在上海的孫中山,得知陳獨秀被捕后也很著急。在會見徐世昌、段祺瑞的和談代表許世英時,他鄭重地提出了陳獨秀在北京被捕之事。他對許世英說:“你們做了‘好事,這足以使國人相信,我反對你們是不錯的”。又說:“你們也不敢把他殺死、死了一個,就會增加五十、一百個。你們盡管做吧!”許世英聽說,口口聲聲地表示:“不該!不該!我就打電報回去。”
社會各界的聲援和營救,給北洋政府當局造成了巨大壓力。京師警察廳于9月16日作出了釋放陳獨秀的裁決。
1919年9月17日,在監獄拘禁近百天的陳獨秀,終于回家了。盡管并沒有獲得完全的自由,走出監獄無論如何也是值得喜慶的事情,大家都為陳獨秀的釋放而高興和鼓舞。李大釗、劉半農、胡適、沈尹默等同人在《新青年》發表白話新詩,歡迎他的出獄。李大釗在《歡迎獨秀出獄》中寫道:
“你今出獄了,我們很歡喜!他們的強權和威力,終竟戰不勝真理。什么監獄什么死,都不能屈服了你;因為你擁護真理,所以真理擁護你。
“你今出獄了,我們很歡喜!相別才有幾十日,這里有了許多更易;從前我們的‘只眼忽然喪失,如今‘只眼的光明復啟,卻不見了你和我們首創的報紙!可是你不必感慨,不必嘆惜,我們現在有了很多的化身,同時奮起;好像花草的種子,被風吹散在遍地。
“你今出獄了,我們很歡喜!有許多的好青年,已經實行了你那句言語:‘出了研究室便入監獄,出了監獄便入研究室。他們都入了監獄,監獄便成了研究室;你便久住在監獄里,也不須愁著孤寂沒有伴侶。”
李大釗的這一席話不僅僅是寫給陳獨秀,字里行間流露出的更是對當時社會上的那些有志之士,那些勇于肩負使命的青年人的鼓舞。
這群熱血青年高舉“民主”和“科學”兩大旗幟,向封建禮教以及封建專制思想猛烈開火,并由此走向與工農相結合的道路。
1919年爆發的五四運動,成為一個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歷史事件。它是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的開端,是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起點。五四運動宣告了資產階級領導的舊民主主義革命的結束和無產階級領導的新民主主義革命的開始。從此,中國近代歷史展開了新的篇章。
今天,我們生活的社會歷史環境已經與五四時期大不相同了。正因為如此,我們今天紀念五四,已然不需要再簡單地重復五四運動時的具體斗爭口號和斗爭形式;但是,五四運動所體現的革命精神,所開創的優秀傳統,包括民主和科學的精神和傳統,仍然需要當代青年切實地去加以繼承和發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