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云推動另一朵云（一）
——剪云軒工作小記

■　武漢市東西湖區三店學校　張春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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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云推動另一朵云（一）
——剪云軒工作小記

■武漢市東西湖區三店學校張春莉

教育的本質是：一棵樹搖動另一棵樹，一朵云推動另一朵云，一個靈魂喚醒另一個靈魂。——雅斯貝爾斯

我的工作室叫剪云軒。我在這里和我們學校8年級的孩子們一起學習剪紙。一年后，他們去了9年級，而我還在8年級。有特別熱愛剪紙的孩子，即使上了9年級，仍然在每天午飯之后，中自習之前那段及其短的時間內，欣欣然跑來剪云軒。當然她們不僅僅是熱愛剪紙，她們還喜歡跟我聊天。以下是幾個印象特別深的孩子。

慧

慧絕對是個非常特別的孩子，能收下她，我也佩服自己當初的耐心。每天中午來特訓的孩子，都是對剪紙熱愛，而且有一定的美術基礎，積累了一定的剪紙技巧的孩子。除了熱愛，慧一條都不具備。不僅如此，她既不乖巧，又愛發脾氣，常常瘋瘋打打，爆粗口罵臟話的習慣更讓我頭痛。剪作品時，幾乎是做一次廢一次，跟她強調了多次的技巧問題，她還是反復地出錯。每一次教作業，其他同學難免會投給她鄙夷的目光。甚至有同學跟我投訴，為何要收她，她來我們剪云軒就是來“廢”紙加搗亂的。

為何要收下她，那是因為看到她是真的熱愛剪紙。每天第一個來，從來不缺席。雖然每次都犯錯，可是還能堅持做，她并沒有因為失敗而放棄，所以我也不可以放棄她。當她每次交出那些破破爛爛的作品時，我仍然跟她說，不錯不錯，慧要繼續努力。每次她爆粗口的時候，我都跟她說，慧，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樣子，不可以沒有淑女風度。

有天中午下暴雨，我估計特訓的孩子會遲到，沒想到慧還是按時來到剪云軒，但是棉襖上全是水。我問慧為何不打傘，慧說她回家問她爸爸要傘，她爸爸說不給她傘，免得她弄丟。是怎樣的父親才能這樣狠心對女兒，我趕緊把空調打開，然后讓慧把棉襖脫下來，用吹風機吹干，濕噠噠的棉襖里，不似雨水，仿佛慧心酸的淚水。慧跟我講起了她家里的事情。慧的家是外來民工，家里有父母和妹妹。妹妹年幼，母親專門帶孩子，一家人靠父親打工維持，母親還養了一些雞，生蛋換點零用。慧的出生讓重男輕女的父親非常生氣，妹妹的出生卻讓她父親欣喜，因為他不知道在哪里找來一本破書，根據書上算出來妹妹的八字是貴不可言的，慧則是敗家劣子，以后一家人就指望妹妹了。所以對妹妹非常的好，要什么給什么，對慧則視如仇寇，非打即罵。母親是個軟弱的人，保護不了慧，反而是慧保護她。有次父親長時間沒有零工可做，沒有收入，居然在家發脾氣，砸了家里的電視，慧為了保護母親和父親爭執起來，挨打之后躲到了親戚家。

并不是每一個當爸爸的男人都能成為一個合格的父親，慧的父親就是一個不合格的父親，他知道自己對慧的態度不好，他把對孩子的愛都投射到另外一個孩子身上，以證明他對慧不好不是自己的錯。

了解到這些事情后，我漸漸明白了慧為何會是這樣一個女孩。她的成長歷程讓她變得如此粗糙。一個從小就不被愛和呵護的女孩，只能“變異”才能保護自己，所有一切都是為了更好的活下去。還好她沒有變得畏畏縮縮，而是勇敢地“斗爭”，這是值得慶幸的。要把一顆野草培養成佳苗，要把一匹野馬馴服為良駒，要融化一顆外表僵硬的心，需要足夠的耐心和平等的愛護。

以后的時間里，我對慧的關注更多了。她的作品，我會給予更多鼓勵。衣服破了，我拿來針線幫她補起來。有好吃的，帶來給她分享。跟其他同學溝通，讓她們理解慧的處境，用關愛讓慧變“溫和”。一年以后，慧變成了剪云軒的剪紙達人，她剪的“福”字，無人能及，已經成為剪云軒的樣板。2015年7月，她剪的“福”字被帶到俄羅斯，作為中國中學生的禮物送給了外國中學生，作品受到一致好評。

當慧升到9年級后，她在8年級的孩子眼中已經是被人膜拜的學姐了。每次學妹們圍著慧嘰嘰喳喳向請教她剪紙技巧時，她的臉上洋溢著自信的笑容。看到她滿滿都是正能量時，我由衷替她高興。慧現在已經改掉了爆粗口的壞習慣，見到人會主動熱情地打招呼。2015年7月，我們剪云軒學生和斯里蘭卡學生交流時，慧作為小老師，教外國學生剪紙，雖然羞澀卻也認真。

一年半的時間，慧終于有了好的轉變。連她的英語老師都說她上課都比以前認真多了，雖然成績不是很好，但是學習態度非常好。雖然我們不能改變她的家庭氛圍，但是，我們能潛移默化地改變她的行為習慣，幫助她養成良好的個性，為她今后的人生在情商上多儲備一些“良性資源”。

慧對我也非常好，有點零食，總記得帶給我，一顆糖，一根糖葫蘆，她舍不得吃，總是跑來送給我。有的時候，大課間她都會來看看我。我的母親病逝那一陣，我情緒非常消沉，她會來安慰我，跟我說，人總是要走的，不要太牽掛，要學會放手，仿佛她是個大人一樣。每念及此，我總是心頭一陣溫暖。

教育最大的魅力就在于，它有改變人心的力量。雖然不是立竿見影，但是功夫不怕有心人，假以時日，終究能水滴石穿。教育就是一朵云推動另一朵云。我想，我應該是推動了慧這朵云了。

我現在最擔心的事情是，在慧以后的人生中，她放棄了自我，隨波逐流，不再和她的命運抗爭。每次談起未來，她總是說，她畢業了就去上海她小姨那里打工，學著做裁縫。我其實很希望她能繼續讀書，哪怕是讀職業學校也好。這么早就踏入社會，她的未來會是怎樣呢？會不會重蹈她母親的命運，隨便嫁給一個人，過著千百年來很多女人的生活，逆來順受，不能做自己的主宰。我跟慧說起我的擔憂，慧想了想，笑笑說，老師，如果我迷茫了，我就給你打電話，好么？好的，我也希望，慧能有一個美好的未來。

柯

柯是個男生。剪云軒里的男生是稀罕物，因為學剪紙的女孩子比男孩子多了太多。一個男孩學剪紙，大家都會覺得這個男孩必定要心靈手巧，才能在女生堆里不被“鄙視”。

柯身高不足1米7，體重卻接近200斤，是個標準的胖子。作為一個胖子，他每天來剪云軒，進門時候總想悄悄潛入，嚇我一跳。但是，因為太胖了，一進門他就擋住了光線，所以一次都沒有如愿。

柯來剪云軒屬于機緣巧合。我們上《怪物來了》這個單元時，他在課堂上做了一個特別有個性的小怪物，讓人眼前一亮。我當即稱贊他很有創意。他聽到我贊美他，非常高興，眼神里都是奕奕的光彩。我要求他用每天中午的時間來剪云軒，直到把怪物的身體都做完。從此后，剪云軒多了一個胖男孩。

在得知他來剪云軒后，他的班主任趕緊來找我，悄悄告訴我，要小心點，這家伙有點倔，不服管教，脾氣不好，和其他老師都發生過矛盾。聽到班主任的叮囑，我就留心觀察柯，還好，他在我這里從來沒有發過脾氣，總是任勞任怨，大掃除時，臟活累活都是他來承擔，從來都是樂呵呵地去干。做剪紙不認真時，我批評他，他也就是吐吐舌頭，一笑而過。其他女孩子總愛欺負他，他也是樂呵呵的不當回事。

除了做剪紙作品，柯最大的愛好就是跟我聊天。在每天的閑聊中，我們彼此熟稔起來。

不是每個孩子都能在學業上有所建樹，柯就是這樣一個。他的考試成績常常墊底，所以他父母對他想去學廚師非常贊成。柯說畢業他就去新東方，學習做廚師。他問我喜歡吃什么菜，他以后燒給我吃。我告訴他，我以前愛吃剁椒魚頭，這道菜家里有個親戚做的特別好，好吃到我一個人可以吃一整盤，簡直都不愿意分享。可惜，我再也沒機會吃到這么好吃的剁椒魚頭了，做菜的大廚不在了，美味變成了回憶。我不禁跟柯感嘆人生無常，柯嘆著氣，跟我一起唏噓不已。我說人要珍惜親情，千萬不要等到失去了才后悔。柯忽然跟我說，老師，我已經有三年沒有跟我爸爸講話了。從柯的談話里，我得知了他的故事。小時候，柯的父母來武漢打工，把他留在老家和爺爺呆在一起。爺爺去世了，他被接到了并不熟悉的父母身邊。父親忙著賺錢，沒有多少時間和他交流，他和母親的關系更加和睦。隨著青春期的到來，父子關系急劇惡化，在二人打了三次架之后，他們徹底沒有語言交流了。和父親打架，敢于挑戰權威，是柯自我意識的覺醒。

他肯跟我說這些事情，是對我的信任。三年沒有和父親說一句話，他嘴巴上說自己不在乎，絕不低頭，眼神里卻不那么決絕。他其實知道自己這樣做是不對的，他也知道這樣冰封的情形也是不合理的，他其實也渴望正常的父子關系。但是，他倔，他不肯主動和解。無仇不成父子，但是他們一仇三年，未免太長了。

我把對這件事情的想法說給柯聽。我說，其實你內心里是渴望和父親有正常交流的。雖然你不說，但是你內心是有這樣的需求。你雖然說不在乎，不想和父親說一句話，瞧不起父親對你的方式。但是，和父親不和睦，拿一個碗砸向父親的行為，始終是你內心的陰影。除非你道歉，得到了父親的原諒，你的內心是不可能安寧的。所以，柯，你要回去跟父親道歉，說出自己真實的想法，你會發現你父親根本就沒有記仇，他一定是愛你的。你千萬不要像我這樣，等到失去了才發現根本沒機會后悔。

柯聽了我的話，沉默著。他咬著嘴唇，扯著衣角。內心的糾結都體現在肢體語言上了。對于一個十四歲的少年來說，這應該是一個很難啟齒的事情。然后，他說，我做不到。

我雖然有點失望，但是并沒有跟柯繼續談這個話題。以后的日子里，我時不時會問起柯的媽媽在做什么，家里有什么事情發生。柯也會跟我念叨老年癡呆的奶奶不小心踩傷了他養的倉鼠，樓下的流浪貓冬天好可憐。但是他從不說他的父親。眼看著就要放寒假了，最后一次課時，我跟柯說，寒假就給你一個任務：跟父親道歉，跟他說我愛你，爸爸。柯這次沒有拒絕，只是說，好難好難。

2016年2月2日，上午11點，我的qq上收到一條消息，是柯發來的。他說，他和他父親和解了。這一天是臘月二十四，相信柯家會過一個非常幸福的春節了。

開學后，柯的腳趾甲得了甲溝炎，每天都是爸爸開車送他來上學。有一次我恰巧在校門口看到，柯剛下車，回頭跟父親撒嬌。仿佛他們從來沒有過爭執，我內心也跟著滿是喜悅，我好像又推動了一朵云，真好！

柯問我，老師，你說暑假我們一家人去哪里旅游合適呢，我好期待暑假啊！我看著柯寫滿幸福的臉，其實很想說，你能不能先把你的怪獸做完啊，都一年半了呢......

責任編輯成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