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岑 (武漢大學文學院 430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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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愛洛依絲》的敘事特色與敘事邏輯解讀
——基于《阿伯拉和哀綠綺思的情書》與《新愛洛依絲》的對比視角
劉岑(武漢大學文學院430072)
摘要:本文通過將《阿伯拉和哀綠綺思的情書》與《新愛洛依絲》對比,探討了《新愛洛依絲》在前作基礎上實現的諸多突破,包括多敘述者的模式、更為豐富的故事展開等,同時還針對故事主人公朱莉在小說前后出現的性格突轉現象提出了自己的假設,認為這一方面有盧梭有意為之的成分,另一方面也體現了盧梭本人思想的復雜性。
關鍵詞:盧梭;新愛洛依絲;敘事模式;敘事邏輯
《阿伯拉與哀綠綺思的情書》(以下簡稱“情書”)源自中世紀時一對男女的悲傷愛情故事。19歲的貴族少女哀綠綺思(為閱讀方便,以下統稱愛洛伊斯)與富有才學的家庭教師阿伯拉相愛,并為他生了一個孩子。然而兩人火熱的戀情卻被愛洛伊斯的叔父扼殺,叔父派惡徒強行闖入阿伯拉的房間閹割了他。最終阿伯拉憤而為僧,愛洛伊斯亦遁入修道院為尼,一對戀人被生生拆散。然而出家之后兩人情絲亦牽連不斷,只得互通書信以傾訴排譴,便留下了這一卷六函的情書。
這對男女的遭遇從誕生之日起,便得到了人們的同情,情書被不斷傳抄,成為了中世紀著名的愛情悲劇文本。這個悲傷的故事同樣打動了五百年后的盧梭,于是在這位18世紀著名啟蒙思想家的筆下,故事以一種全新的面貌重新演繹,成為在今日文學史上地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名著——《新愛洛伊絲》。那么這兩部名著之間究竟存在怎樣的呼應關系呢?后者對前者是簡單的繼承還是有所突破,如果有所突破又突破在何處呢?這無疑是個值得研究的問題。
針對這一問題,本文將立足于故事的敘述,就體裁與故事展開、敘事模式、敘事結構三個部分展開論述,不求詳盡,但希望能得到一個初步的答案。
(一)體裁與故事展開
首先,在故事展開上,兩部作品無疑是存在一定的繼承關系的。在“情書”中,家庭教師阿伯拉與美麗的少女愛洛伊絲是在自主戀愛的基礎上結合的,最終又在愛洛伊絲的叔父兼保護人的扼殺下結局慘淡,美好的愛情亦成為了中世紀宗教倫理的犧牲品。而在《新愛洛依絲》中,從青年教師圣普樂與貴族少女朱莉的相愛,到朱莉的父母出面阻攔,再到兩位戀人不得已而分開,在故事展開上存在一定相似性。可以說,《新愛洛伊絲》是在繼承了前作的大體故事框架的基礎上加由作者的個人意識和時代精神生發而成的。
然而需要注意的是,“情書”雖然極具藝術性,但畢竟一開始僅作為溝通用的書信而存在,之后則是得益于人為的搜集整理才得以成書,成為流傳至今的文學作品。因此,“情書”在書信的內容和長度上都有諸多的限制。而《新愛洛伊絲》則不同,作為由單一作者獨立創作的小說,后者的書信格式作為一種體裁是完全服務于創作的,這也使得新愛洛伊絲在情節方面得以盡情施展,從而跨越更長的時間跨度,并展現出鮮明的戲劇性與更為豐富曲折的展開。可以說,雖然“情書”與《新愛洛依絲》都是書信體文本,但我們很難說二者在體裁上是完全相同的,前者是“文學的書信”,而后者則是“書信的文學”1。
(二)敘事模式
于是,由于多種因素的影響,情書的敘述者僅有兩人,信件只有區區六封,時間亦局限于兩人出家后的一兩年內。雖然“情書”單封信件的長度與《新愛洛依絲》相比更長,但在故事發展方面仍受到諸多限制。而在《新愛洛伊絲》中,作者不僅讓男女主人公參與敘述,還利用創作之便插入了朱莉的表妹克萊爾、愛德華爵士以及朱莉的父親等人的信件,這些信件的加入彌補了“情書”僅有兩位敘述者,只能站在有限視角進行敘述的不足,使得情節鋪排更為流暢,并使故事向更加充實、更加戲劇性的方向發展成為可能。在這樣的多視角的敘述之下,朱莉因遭到父親的逼婚而病倒、克萊爾寫信急召圣普樂探望并促成二人真正結合、愛德華爵士嘗試幫助被發覺的兩人私奔、朱莉婚后丈夫沃爾瑪原諒了她的行為并邀請圣普樂擔任家庭教師等情節得以異彩紛呈的展開,極大的增強了故事的可讀性。
除此之外,多敘述者的模式也提供給不同人物發出自己聲音的機會。他們擺脫了只能在男女主人公的信件里充當被敘述者以及傾聽者的地位,得以登上敘述者的位置去直接陳述自己的觀點。這使得各種各樣的觀點得到了更加充分的討論,不同觀點相互激蕩,同時也引起了讀者深深的思考。
于是我們看到在第二卷的第三封信以及第六封信中,愛德華爵士與朱莉就私奔還是留下的問題展開互動,將當愛情得不到父母認可時是忠于愛情還是承擔家庭責任的兩難問題拉入人們的眼簾;在卷四的第十封信和第十一封信中,德丹治男爵與圣普樂就這段戀愛的合理性的探討同樣讓人印象深刻。這時,書信的往來就仿佛柏拉圖《會飲篇》中不同人物進行的談話一樣,通過不同的觀點相陳述與碰撞,如同“思維助產術”一般使讀者對于特定問題的理解在辯論中越來越清楚,也越來越深入,從而達到啟迪民智的效果(即盧梭在故事的序言中所說的應當“給墮落的平民寫小說”2)。
同時,這部小說也同樣是作者盧梭自己的思辨場。《新愛洛伊斯》中的人物身份各異,有高度贊揚自由戀愛的英國爵士愛德華,有崇尚等級制度、婚姻觀念保守的德丹治男爵,也有愿意為了愛情付出一切的平民教師圣普樂,這些人物在故事中所展現出的觀念沖突無疑是十分激烈的,那么作者對這些觀點持有怎樣的態度呢?遺憾的說,盧梭對此持有的態度是十分曖昧的。首先,作者對于故事虛構與否就表現出一種奇異的曖昧態度。在序言中,盧梭這樣寫道:“這些信是不是全部由我寫的,是否通通都是杜撰的?先生,這對你有什么關系呢?”3隨后他又寫到:“因此我在這本集子的前頭寫上我的名字,其目的,不是為了表明它歸我所有,而是為了對它負責。”4對于盧梭為何要對故事的虛構與真實問題持有這樣的態度,歷來的研究一直眾說紛紜,也很難找到確定的答案。不過,我們不難感受到,這兩種曖昧之中存在著些許聯系。可以說,盧梭首先表明了對于故事虛構與否的曖昧,從而通過對于故事可能真實存在的暗示,將故事中的觀點獨立于作者本人觀點之外,形成了這種對于文章中的觀點既負責任又不負責任的曖昧態度。
就這樣,除了在某些觀點下出現的“作者注”以外,大部分的時候盧梭并未在文中表露出自己的觀點,只是借助不同的人物之口相互駁斥。在書的前半部分,真心相愛的戀人就愛情的神圣和不可侵犯性進行了大量浪漫的辯白,稱其為“幸福的情人所能享受得到的最美好的感情”5;在圣普樂與朱莉的父親德丹治男爵發生沖突時,圣普樂甚至呼喊出了“我的權利卻比您的權利更神圣”6這樣的話語,極大的承認了愛情的權利與地位。然而在朱莉嫁給沃爾瑪爵士以后,作者卻讓朱莉說出“我一想到過去的事情,就感到十分厭煩,它使我蒙受羞辱”7這樣的話語,似乎又將前文的觀點悉數否定了。然而反觀作者在前半部分中贊美愛情時所表現出的激情與真摯,我們也很難說后故事半部分的觀點真正占了上風。即便到結尾,我們也很難說有哪一種傾向獲得了完整的勝利,這種左右互搏式的觀點對立,體現了《新愛洛伊斯》作為盧梭本人思辨場的特色。
(三)敘事結構
除卻故事中的多視角展開,與“情書”相比《新愛洛伊絲》在敘事結構上亦有值得注意之處。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點,在故事的后半段。如果梳理一下故事的脈絡我們會發現在前半段,《新愛洛伊絲》與“情書”體現出一定程度的相似性,兩個故事都是出現了類似“家庭教師與貴族小姐相戀并遭到長輩拆散”這樣的情節,但在這之后故事的走向卻出現了分歧,“情書”中的戀人最終雙雙遁入空門了此殘生,但《新愛洛伊絲》中,朱莉卻遵從婚約嫁給了俄國貴族沃爾瑪,并在婚后體驗到了為人妻母的幸福。對于許多讀者來說,這實在是難以理解,甚至有人認為這是形象塑造上“產生了裂罅”8。
但如果仔細分析,我們也許可以認為,這實際是盧梭本人的有意為之,其中體現貫穿的乃是盧梭對于“情書”悲劇結局的思考以及盧梭自身的愛情觀和價值觀。
盧梭無疑是對“情書”的故事進行了反復的思考的,在書中他借圣普樂之口表達了自己對于愛洛伊斯的同情,認為她“生來就是愛人的”9,但同時又評價道:“而阿貝拉,在我看來是一個不該如此的可憐人,他不了解什么是愛情,也不了解什么是道德”,認為“一個受情欲的驅使而那樣盲目行事的人,是必然會受到情欲的懲罰的”10。
在這里,盧梭承認了兩人感情中出于自然天性的部分,同時將兩人的愛情悲劇歸結為過分放縱情欲。“肉欲的愛目的只在于占有”11,并不能給人幸福,學會“怎樣愛所愛之人”才能獲得比“占有了所愛之人”更持久的幸福。在這樣的觀念引導下,盧梭在本書的前半段中一直在追求一種摒棄肉欲的精神戀愛,力圖向讀者證明愛情是一種超越肉體而立足于精神的純潔感情。在這種感情支配下,故事中的圣普樂面對朱莉美麗的容顏反而覺得六根清凈,“沒有任何邪惡念頭”12,自己“天然的傾向得到了純潔”13,從而在贊美盧梭心中那完全出于自然天性的愛情的同時實現了愛情與肉欲的分離。然而即使朱莉與圣普樂已愛得如此克制,她們的愛情依然面臨著來自朱莉父母的壓力,以及由此而延伸出的婚姻的壓力。排除前提的不正當性以外,婚姻本身同樣是一件神圣莊嚴的事情。那么這又應如何解決呢?在這里,盧梭提出了一種更為大膽的觀點——將愛情與婚姻分離。借朱莉之口,盧梭說道:“我們把愛情看作是結成美麗婚姻的必要條件,我的朋友,這個看法是錯誤的”14。
在盧梭看來,愛情的吸引來自天性,情人眼里心中只有彼此,“全神貫注的唯一事情”15也只是“彼此的戀情”16;而婚姻不同,結婚的目的不僅是為了眷戀,而且是“為了共同盡公民生活的義務”17,它“對個人幸福對社會的秩序和安寧,對人類的延續是那么的重要”18,因此,“履行這些義務是那么地令人高興”19。在婚姻中,“天職和真誠”20把夫妻結合在一起,他們相親相愛,“感情是純潔和甜蜜的”21。在盧梭認為,真正的愛情出自于人們對美好天性的追求,“是能存在多久就存在多久的”22;而婚姻則出于人們自己對美好道德的堅持,親密之情也“沒有因此減少半分”23,二者互不矛盾,戀人之情與夫妻之情得以并行不悖,同存于心。
至此,愛情完成了它的純化過程。它既與情欲無關,也不需婚姻承認或鑒定,只是單純的產生于自然天性,鐫刻于兩心之間,成為盧梭追求、歌頌的“真正的愛情”24。運用這套邏輯,書中朱莉一方面在結婚后,依然寫信承認:“我這一生都將對他(圣普樂)保持深厚的感情”25,并說“看到過去那么熱戀,今天又這么純潔相愛的人,雖不產生感情的沖動”26,但“感到高興”27;另一方面又真切的享受著婚姻生活帶來的快樂,管教仆人,打理莊園,并稱德沃爾瑪先生為“在所有的男人當中最適合我的人”28,這種看似矛盾的言行理解起來也便也沒有那么困難了。因此與其說新愛洛伊絲中前后情節銜接不當,人物塑造“存在裂罅”29,不如說這正是作者邏輯推演下的合理結果,是盧梭對愛洛伊絲式困局的一次探索與突圍。
最后對于盧梭提出這種純化愛情的動機,還有一點值得探討。須知這套理論雖然可以被邏輯推理,但于常理并不符合。為什么要追求這般不在意肉體占有亦不在乎婚姻承認的無雜質愛情?聯想到盧梭本人周旋于兩位已婚貴婦人間的愛情經歷,我們也許可以獲得更多的啟發。
注釋:
1.韓蕊.從文學的書信到書信的文學[D].吉林大學,2007.
2.(法)盧梭(Jean-Jacques Rcusseau)著,李平漚,何三雅譯.新愛洛依絲[M].譯林出版社.2002:1.
3.同2.
4.同2.
5.(法)盧梭(Jean-Jacques Rcusseau)著,李平漚,何三雅譯.新愛洛依絲[M].譯林出版社.2002:224.
6.(法)盧梭(Jean-Jacques Rcusseau)著,李平漚,何三雅譯.新愛洛依絲[M].譯林出版社.2002:321.
7.(法)盧梭(Jean-Jacques Rcusseau)著,李平漚,何三雅譯.新愛洛依絲[M].譯林出版社.2002:402.
8.韓中一.盧梭的愛情道德觀——評哲理小說《新愛洛伊思》[D].四平師院學報,1982(04):11.
9.(法)盧梭(Jean-Jacques Rcusseau)著,李平漚,何三雅譯.新愛洛依絲[M].譯林出版社.2002:62.
10.同9.
11.(法)盧梭(Jean-Jacques Rcusseau)著,李平漚,何三雅譯.新愛洛依絲[M].譯林出版社.2002:336.
12.(法)盧梭(Jean-Jacques Rcusseau)著,李平漚,何三雅譯.新愛洛依絲[M].譯林出版社.2002:21.
13.(法)盧梭(Jean-Jacques Rcusseau)著,李平漚,何三雅譯.新愛洛依絲[M].譯林出版社.2002:105
14.(法)盧梭(Jean-Jacques Rcusseau)著,李平漚,何三雅譯.新愛洛依絲[M].譯林出版社.2002:369.
15.同14.
16.同14.
17.(法)盧梭(Jean-Jacques Rcusseau)著,李平漚,何三雅譯.新愛洛依絲[M].譯林出版社.2002:369.
18.(法)盧梭(Jean-Jacques Rcusseau)著,李平漚,何三雅譯.新愛洛依絲[M].譯林出版社.2002:350.
19.同18.
20.(法)盧梭(Jean-Jacques Rcusseau)著,李平漚,何三雅譯.新愛洛依絲[M].譯林出版社.2002:351.
21.同20.
22.(法)盧梭(Jean-Jacques Rcusseau)著,李平漚,何三雅譯.新愛洛依絲[M].譯林出版社.2002:336.
23.(法)盧梭(Jean-Jacques Rcusseau)著,李平漚,何三雅譯.新愛洛依絲[M].譯林出版社.2002:369.
24.(法)盧梭(Jean-Jacques Rcusseau)著,李平漚,何三雅譯.新愛洛依絲[M].譯林出版社.2002:35.
25.(法)盧梭(Jean-Jacques Rcusseau)著,李平漚,何三雅譯.新愛洛依絲[M].譯林出版社.2002:430.
26.(法)盧梭(Jean-Jacques Rcusseau)著,李平漚,何三雅譯.新愛洛依絲[M].譯林出版社.2002:430.
27.同26.
28.(法)盧梭(Jean-Jacques Rcusseau)著,李平漚,何三雅譯.新愛洛依絲[M].譯林出版社.2002:734.
29.韓中一.盧梭的愛情道德觀——評哲理小說《新愛洛伊思》[D].四平師院學報,1982(04):11.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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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龔群.盧梭的兩重倫理觀[J].現代哲學,2001(04).
[3]蔣承勇.《新愛洛伊絲》與人性抒寫[J].外國文學評論,200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