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良芝 權 昕(南開大學信息資源管理系 天津 3000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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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國鄉鎮綜合文化站對公共圖書館功能的替代性研究*
于良芝權昕(南開大學信息資源管理系天津300071)
[摘要]通過對北方3個省市的4個縣級區劃的12個鄉鎮綜合文化站的觀察發現,這12個鄉鎮存在3類文化站:管理型文化站、鄉鎮獨立管理的服務型文化站、鄉鎮與區縣圖書館雙重管理的服務型文化站,但沒有任何一個類型能夠替代公共圖書館提供等值的知識、信息和文化服務。我國圖書館職業不應忘記李小緣先生的“民眾教育館之虞”,應反思現有的農村圖書館服務提供方式,用公共圖書館理念、理論、技術和方法重組和改造蘊含在鄉鎮綜合文化站中的圖書館相關服務。
[關鍵詞]鄉鎮綜合文化站公共圖書館
中國特色的鄉鎮綜合文化站的歷史可以追溯到民國時期的民眾教育館[1]。20世紀二三十年代,當時的中華民國政府為了發展農村教育與文化,責令省政府和縣政府在各自的轄區設置社會教育機構,并稱之為“民眾教育館”。民眾教育館設圖書室或書報閱覽室,向公眾免費開放。在民眾教育館之前曾存在的通俗圖書館大都被合并進了民眾教育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很多民眾教育館被改造為文化館,內設圖書室。文化館的圖書室也因此成為我國建國初期縣級及以下公共圖書館的主要存在形態。獨立建制的縣級圖書館在20世紀50年代末開始受到關注,此后,縣級圖書館逐步從文化館中獨立出來,但縣以下圖書館(室)隸屬于文化站(文化中心)的做法則一直保留下來。不過,從那時到20世紀80年代,文化站圖書室的發展重點在村而不是鄉鎮,它們一般由農村基層組織集資或從集體經濟收入中出資興辦,由農民自己運行管理,因而屬于業余自主的圖書館服務。
鄉鎮綜合文化站及其附設圖書室在全國范圍的迅速發展始于20世紀80年代。當時,隨著我國鄉鎮經濟的崛起,鄉鎮文化設施建設開始受到廣泛關注。1980年中宣部制定的《關于活躍農村文化生活的幾點意見》、1980年文化部頒布的《關于加強群眾文化工作的幾點意見》、1984年中宣部發布的《關于進一步鞏固和發展農村集鎮文化中心的報告》等,都強調加強鄉鎮文化中心建設,“六五”計劃則提出了“鄉鄉有文化站”的目標[2]。這些政策均規定文化站設圖書室。“十一五”時期,隨著我國啟動科學發展觀指導的經濟社會發展戰略,鄉鎮文化設施建設再次受到高度關注。2009年文化部發布的《鄉鎮綜合文化站管理辦法》、2012年住房和城鄉建設部及國家發展和改革委員會頒布的《鄉鎮綜合文化站建設標準(建標 160-2012)》將鄉鎮文化站納入了政府責任,并繼續要求鄉鎮綜合文化站設圖書室[3-4]。
根據《鄉鎮綜合文化站管理辦法》,鄉鎮綜合文化站為縣級或鄉鎮人民政府設立的公益性文化機構,承擔文化管理和社會服務雙重職責[3]。其社會服務方面的職能主要包括:開展書報刊借閱、時政法制科普教育、文藝演出活動、數字文化信息服務、公共文化資源配送和流動服務、體育健身和青少年校外活動等;其職能的實現方式主要包括:(1)舉辦各類展覽、講座,普及科學文化知識,傳遞經濟信息;(2)組織開展豐富多彩的、群眾喜聞樂見的文體活動和廣播、電影放映活動;(3)協助縣級文化館、圖書館等文化單位配送公共文化資源,開展流動文化服務;(4)在縣級圖書館的指導下,開辦圖書室,開展群眾讀書讀報活動,為當地群眾提供圖書報刊借閱服務 ;(5)建成全國文化信息資源共享工程基層服務點,開展數字文化信息服務[3]。
從圖書館職業的角度看,上述規定的兩個方面特別值得關注。一方面,這些規定僅賦予文化站圖書室支持書報刊借閱的單一功能,使其與專業化公共圖書館的功能迥然相異;另一方面,它們賦予鄉鎮文化站多項文化、教育及信息傳播功能,使其與公共圖書館的職能高度重疊。通過這兩方面的規定,《鄉鎮綜合文化站管理辦法》和《鄉鎮綜合文化站建設標準(建標 160-2012)》事實上為圖書館職業設置了一個非常棘手的問題:當覆蓋全社會的公共圖書館服務體系發展到鄉鎮層級時,其鄉鎮對接平臺究竟是什么?是整個鄉鎮文化站還是其圖書室?
上述問題自“十一五”開始變得日漸突出。這是因為,“十一五”期間,我國很多地區都啟動了公共圖書館總分館體系或區域性圖書館服務網絡建設,并將農村圖書館事業納入了“國家興辦”的范疇,從而使我國公共圖書館的發展進入了覆蓋全民的時代。專業化公共圖書館服務體系一旦開始覆蓋全民,它就必然要求在鄉鎮層級建設足夠安頓專業化圖書館服務的平臺。鄉鎮綜合文化站圖書室由于功能單一,顯然不足以撐起公共圖書館服務體系的鄉鎮環節,更無法成為公共圖書館理論、理念、技術和方法的應用平臺。與圖書室相比,整個鄉鎮文化站的功能似乎更接近于公共圖書館功能。這種重疊很容易讓圖書館界將整個文化站當作公共圖書館在鄉鎮層級的表現形式,而不再刻意追求以公共圖書館之名打造的鄉鎮層級圖書館服務。
于良芝在其領導的多項研究中都指出,按照鄉鎮綜合文化站話語開展的鄉鎮綜合文化站建設,不可能產生專業化的公共圖書館服務[1,5-6]。這是因為,一種話語提供一種特定的敘事方式和概念架構,并因此支撐特定的實踐方式;話語不同,其支撐的實踐也不同,由此造就的身份意識也不同。例如,中醫話語提供了有關人體的特定敘事方式和概念架構,并因此支撐了中醫的診斷和處方行為;一個操練中醫話語的學生無論如何不可能練就成為一個西醫大夫。這一切表明,受話語體系的制約,鄉鎮綜合文化站不可能整體接受由公共圖書館話語所建構的理論、理念、技術和方法的指導,因而不可能成為全覆蓋公共圖書館服務體系的鄉鎮層級平臺;從事鄉鎮綜合文化站工作的文化干部也不可能培育出圖書館職業精神和職業意識。
隨之而來的問題是,鄉鎮綜合文化站能否在不接受公共圖書館理論、理念、技術和方法指導的前提下,保證鄉鎮居民享受專業規范的信息、知識與文化服務?即能否成為專業化公共圖書館服務的替代,如同中醫在治病救人方面成為西醫的替代?截至目前,很少有人從這個角度對鄉鎮綜合文化站進行考察。由于缺乏這樣的研究,我們不能確知:按照“兩館一站一室”建設的全覆蓋的公共文化服務體系能否替代全覆蓋的公共圖書館服務體系;如果不能,圖書館職業在“兩館一站一室”公共文化服務設施格局下應該如何作為。
本研究的目的就是考察鄉鎮綜合文化站與公共圖書館的交叉功能以及這些功能在鄉鎮文化站的實現方式和狀況,為圖書館界思考上述問題提供參考。
本文采用實地觀察與訪談相結合的方法,對我國北方3個省市的4個縣級區劃(下文分別標記為A、B、C、D共4個代碼)的12個鄉鎮綜合文化站(下文分別標記為A1、A2、B1等代碼)進行了考察。縣級區劃的選擇主要考慮可行性因素,而其中的鄉鎮綜合文化站的選擇則混合采用分層抽樣、隨機抽樣和目的抽樣。其中A、B兩區的鄉鎮圖書館(室)與區縣圖書館大都存在總分館關系,因而同時隸屬于鄉鎮綜合文化站和當地的總分館體系,且定期接受主管部門的評估定級。這兩個區的樣本采用分層抽樣,主要根據地理位置及評估定級結果,從每個方位及每個層級各選擇1~2個鄉鎮綜合文化站。C、D兩區尚未啟動公共圖書館總分館建設;鄉鎮圖書館服務隸屬于鄉鎮綜合文化站。C區采用隨機抽樣,具體方法是讓出租車司機從8個鄉鎮中隨意選擇4個;D區采用目的抽樣,主要選擇該區相對知名的鄉鎮綜合文化站,因而選擇了兩個曾經被媒體作為先進典型報道過的鄉鎮綜合文化站。這4個區域及其樣本的情況如表1所示。

表1 被調研鄉鎮綜合文化站的抽樣情況
實地觀察主要在正常工作日進行。在所有4個區,研究者都是在沒有事先約定、沒有官方人員陪同的情況下實施調研。在A、B兩區,研究者首先以讀者身份進入鄉鎮綜合文化站和圖書館(室),進行1小時左右的綜合觀察。觀察內容包括:鄉鎮綜合文化站的設施構成、圖書館(室)的名稱及掛牌方式、圖書館(室)的資源狀況、圖書館(室)的設施和布局、訪問者情況及其對不同服務的實際利用情況。在觀察結束后再對館員或鄉鎮綜合文化站負責人進行采訪,以了解鄉鎮綜合文化站和圖書館(室)的管理體制、運行情況、人員配置情況、工作人員的專業背景及培訓情況、工作人員對基層圖書館的認知情況。在C、D兩區,研究者在到達鄉鎮綜合文化站后,先向負責人說明來意,然后請求準許觀察和接受訪談。
對于調研成功的圖書館,本研究依照社會科學的定性研究方法,首先根據調研過程所做的記錄,在第一時間對調研筆記進行補充、整理,形成完整的實地調研筆記。其次,對文本進行編碼。本研究共進行了3輪編碼。一次編碼是采用規范的語言對調研對象的特征進行描述,然后按照物理設施和布局、管理體制、服務及利用、館員認知的順序,形成調研對象的特征列表。二次編碼是在一次編碼的基礎上對不同的特征進行歸納,形成特征概念,并在觀察一次編碼結果的基礎上,為每一類特征概念進行規范定義,如將圖書館設施歸納為基本型(具備基本的借閱設施)、不完全基本型(借閱設施不完整,如缺少閱覽設施)、基本型+(如“基本型+電子閱覽區”)3種類型。三次編碼是在觀察二次編碼結果的基礎上進行進一步的歸納和調整,將12個鄉鎮綜合文化站歸納為3種類型(詳見下文),分別對每種類型替代公共圖書館服務的能力進行了評析。
本研究調研的4個地區雖同屬一個大地理區域(都位于東部省份),但鄉鎮綜合文化站的配置和管理體制卻各不相同,甚至在同一個縣級行政區內,不同的鄉鎮之間也存在巨大差異(見表2)。從設施配置來看,本研究調研的鄉鎮綜合文化站中,有兩個文化站只有辦公室,沒有任何服務功能區。這兩個鄉鎮綜合文化站都在鎮政府大院內,相當于鎮政府的一個部門,主要負責全鎮的文化管理工作,有時會策劃和協調一些具體文化活動,由社區或社團負責實施。另有兩所鄉鎮綜合文化站的辦公室與服務場所分別設置,辦公室在鎮政府辦公樓,服務場所在鎮政府所在地的某個社區,其中1所由于人員限制(事實上只有1人),服務設施基本處于閑置狀態,不具有服務功能。其他8個鄉鎮綜合文化站同時具備正常的文化管理功能和社會服務功能。在社會服務功能方面,有些鄉鎮綜合文化站設置了一些基本功能區,以圖書室、教室、文體室和多功能廳最為常見;有些則設置了十分齊全和細化的功能區,如A1文化站不僅設置了《鄉鎮綜合文化站建設標準(建標160-2012)》建議的大部分設施,而且還在圖書館之外,專門設置了自習室和青少年活動室。從管理體制來看,本研究調研的大部分鄉鎮綜合文化站由鎮政府管理,但有5個鄉鎮綜合文化站的圖書館(室)由鄉鎮政府和區縣圖書館聯合管理,因而屬于局部的混合管理。綜合考慮鄉鎮綜合文化站的設施配置和管理體制,本研究將調研的鄉鎮綜合文化站劃分為3種類型:管理型文化站、鄉鎮獨立管理的服務型文化站、雙重管理的服務型文化站。下文分別討論這3類文化站對公共圖書館功能的實現程度及替代性。

表2 被調研鄉鎮綜合文化站的功能區設置
4.1管理型文化站
如前所述,本研究調研的鄉鎮綜合文化站中,有兩個(C1、C4)屬于只有辦公室、沒有服務場所的管理型文化站。這兩個文化站所在鄉鎮均處于城市近郊,所在區域已基本城市化:當地居民已全部搬入典型的城市化居民小區,小區內有社區服務中心(內含社區文化中心或社區文化站)。由于這些小區大都是在近年的城市化過程中新建的小區,因而,社區服務中心的硬件設施一般都很好。對于高度依賴硬件設施的文化活動(如演出、體育、棋牌、影視等)而言,社區服務中心的存在大大降低了設置鄉鎮綜合文化站的緊迫性。從這個意義上說,這兩個鄉鎮不設置鄉鎮文化服務設施并非完全沒有理由。
如前所述,這樣的鄉鎮綜合文化站主要承擔鄉鎮文化事業管理職能,此外也策劃一些具體文體活動。例如,C1鄉鎮綜合文化站每年都會策劃若干次讀書活動、體育活動、講座和培訓活動以及文化下鄉活動,然后與社區文化中心、業余文藝隊、團委、婦聯等協調實施。2015年其策劃的讀書活動之一是朗誦1篇著名的散文作品,并與鄉鎮的業余文藝隊共同實施,策劃的體育活動之一是某球類比賽,策劃的宣傳活動是某部法律的宣傳;此外,還組織了鎮上評劇團的交流演出。
由于各社區都設置了圖書室、教室、多功能廳等圖書館功能相關設施,鄉鎮綜合文化站不設服務場所并不意味著這兩個鄉鎮的居民就被完全剝奪了圖書館服務的享用機會。“光桿化”對公共圖書館服務的真正影響在于,由于缺乏鄉鎮中心圖書館,鄉鎮居民得到專業化公共圖書館服務的可能性更小。鄉鎮及以下基層本來就缺乏圖書館專業人才,但社區擁有專業人才的幾率比鄉鎮更低 ; 不僅如此,在缺乏鄉鎮中心館的地區,區縣圖書館專業力量向基層的滲透(如以總分館、文獻統一采購和加工、通借通還等形式實施的專業滲透)也缺乏相對容易操作的對接平臺。在現階段,由區縣圖書館直接管理或扶持社區/村級圖書館還比較困難。在缺乏專業力量扶持的情況下,很難想象社區/村文化站能夠提供規范有效的圖書館服務。
為了考察管理型文化站下的社區文化站功能,本研究分別訪問了這兩個鄉鎮中條件最好的社區文化站各1個:C1的BF社區文化中心和C4的XW社區文化中心。BF社區文化中心位于社區綜合服務中心內。該文化中心隸屬于社區,雖然與鄉鎮綜合文化站保持較密切聯系,但沒有隸屬關系。中心的主要文化設施包括:農家書屋/閱覽室、文體活動室/形體室/排練室、動感空間/聲樂教室、書畫坊、婦女活動室、多功能服務室。文化設施主要分布在3樓和4樓,但其間也分布著其他社區的服務設施,如農家書屋/閱覽室就與一間按摩室毗鄰,與老年日間照料室/老年人活動中心也比較近。公共文化設施場地每天開放11個小時,每周開放7天,但閱覽室平時不開門,有人借書時需要到1樓的辦公室提出要求,由工作人員臨時開門辦理借閱手續。閱覽室內有2個書架,3張書桌,6把椅子。調研當日,閱覽室無人使用,因而沒有開放。鄉鎮綜合文化站有4名工作人員,但在基層選舉期間,鄉鎮綜合文化站的干部和社區服務中心的其他干部一樣,經常被抽調下去協助選舉工作。XW社區文化中心與BF社區文化中心相似,也位于社區綜合服務中心內,但文化設施比BF社區少。
本文的下一小節將進一步分析這樣的文化設施功能與公共圖書館服務的深層區別,但僅從圖書室的位置、資源配置、開放時間、開放方式、人員就可以判斷,包括圖書室在內的社區文化設施本來就不是按規范的圖書館服務而設計和運行的。管理型文化站的管理功能與這類社區文化中心的服務功能相加,無法產生專業化公共圖書館的功能。換言之,它們對公共圖書館的功能不具有替代性。
4.2鄉鎮獨立管理的服務型文化站
根據2009年文化部發布的《鄉鎮綜合文化站管理辦法》,鄉鎮綜合文化站的主要職能是:開展書報刊借閱、時政法制科普教育、文藝演出活動、數字文化信息服務、公共文化資源配送和流動服務、體育健身和青少年校外活動等[3]。也就是說,其主要職能是對公眾提供服務。《鄉鎮綜合文化站管理辦法》同時規定,鄉鎮人民政府負責文化站日常工作的管理,縣級文化行政部門負責對文化站進行監督和檢查,縣文化館、圖書館等相關文化單位負責對文化站開展對口業務指導和輔導[3]。本研究將根據《鄉鎮綜合文化站管理辦法》要求提供文化服務,并由鄉鎮人民政府獨立管理的文化站,稱為“鄉鎮獨立管理的服務型文化站”。在本研究調研的12個鄉鎮綜合文化站中,有5個鄉鎮綜合文化站屬于這一類型。
在這類鄉鎮綜合文化站的服務設施中,圖書室可能是最接近公共圖書館核心功能的設施。它主要承擔鄉鎮綜合文化站的書報刊借閱功能,有些也提供電腦和電子資源。除此之外,培訓室/教室支持的社會教育功能、文化信息資源共享工程基層點支持的數字化文化信息傳播功能、多功能活動廳支持的文化活動功能,也都是非常典型的公共圖書館服務。本研究調研的5個鄉鎮獨立管理的服務型文化站,全都具備圖書室和培訓室;有兩個文化站設有室內體育和健身設施,兩個設有書畫室,另外兩個設有多功能廳,一個設有非遺傳承室,一個設有文化信息共享工程基層服務點。這些設施各自具有不同的功能,互不交叉,因而,其功能的間歇期也是設施的閑置期。例如,圖書室被視為支持書報刊借閱,因而,在無人借閱時,圖書室便經常關閉。在本研究調研的5個此類鄉鎮綜合文化站中,有3個圖書室在無人借閱時處于關閉狀態;另外兩個剛剛建成,尚未對外開放。書畫室在無書畫活動時,也處于閑置狀態。本研究調研的兩個設有書畫室的鄉鎮綜合文化站都在1周的特定日子開設書畫課。盡管根據鄉鎮綜合文化站工作人員提供的信息,書畫課的學員平時也可以來此作畫寫字,但調研之時,兩個書畫室都無人利用。
與公共圖書館的功能相比,鄉鎮綜合文化站的上述功能欠缺了若干要素。首先,公共圖書館的很多普遍職能,如面向具體問題的信息服務功能、面向在校學生的學習支持功能、面向地方性研究興趣(如地方志和家史研究)的信息保障功能,鄉鎮綜合文化站幾乎都不具備提供能力。其次,鄉鎮綜合文化站承擔的類似于公共圖書館的職能(如時政法制科普教育、數字文化信息服務),無論從內容還是形式看,都更單一。以教育為例,公共圖書館除了面向未成年人和成年人的科普、時政、政策、法律教育,還同時承擔嬰幼兒的啟蒙教育、輔助不同年齡段學生的正規教育、輔助各類人群的繼續教育、培養信息素養和數字技能等;承擔這一職能的形式除了講座、培訓,還包括各種讀者活動、展覽、與其他圖書館共建的網絡教育平臺、運行學習中心(英美等國稱為“作業中心”)等形式。再以數字化信息的提供為例,公共圖書館提供的信息除了各類數字化文化遺產,還包括當代電子書、電子期刊、綜合性全文數據庫以及經過圖書館員組織整理的網上信息。再次,以鄉鎮綜合文化站的運行模式,其各項功能和服務都難以達到公共圖書館服務的專業化水平。在世界范圍內,公共圖書館服務通常都是由專業化團隊設計和運行,以圖書館學和相關學科的理論作為支撐。例如,公共圖書館設計的閱讀促進活動,要以閱讀研究發現(包括但不限于閱讀習慣的養成規律)為依據;公共圖書館開展的輔助正規教育的服務要以人才培養規律為依據。盡管我國公共圖書館因為缺乏職業準入資格,其專業化水平遠遠落后于英美等國家,但借助世界圖書館職業的交流活動(如以IFLA等國際會議為平臺的交流活動)、圖書館學界和實踐界的互動、專業化水平相對高的地區圖書館的示范作用,我國公共圖書館活動依然不乏圖書館學理論和創新經驗的影響。而鄉鎮獨立管理的服務型文化站除了可以從縣級圖書館得到一些基本的業務指導,通常和其他圖書館之間不存在業務聯系,其員工因為職業身份差異(他們的明確身份是鄉鎮綜合文化站工作人員)與圖書館職業幾乎完全隔絕,因此,鄉鎮綜合文化站在相關職能方面接受圖書館學理論或其他圖書館先進經驗影響的可能性非常低。
此外,由于鄉鎮綜合文化站的各類設施在功能定位上彼此獨立,因此,鄉鎮綜合文化站很少像公共圖書館那樣為了更高的目的或使命,全盤考慮各類設施的綜合應用,從而讓整體效果大于各部分效果之和。以公共圖書館開展的“一書一社區”的閱讀推廣活動為例,這樣的活動就需要調動圖書館的多種資源和設施。為了保證推廣效果,圖書館首先需要在廣泛調研的基礎上選擇一種圖書,然后在特定的時間段內推薦給社區成員閱讀;在閱讀期內,圖書館會同時組織放映相關的影視作品,舉行圖書討論會、作家見面會等多種讀者活動。總之,任何一次“一書一社區”的閱讀促進活動都需要整合紙質、影視、電子等各類資源,需要調用培訓室、會議室、放映設備、多功能廳等多種設施設備。公共圖書館的大多數使命,如《公共圖書館宣言》中提到的“從小培養和加強兒童的閱讀習慣”,“支持個人自學及各種正規教育”,“促進文化間的包容和文化多樣性”[7],都不是單一設施、單一活動能夠實現;圍繞這些使命對圖書館活動全盤設計、對所有資源和設施綜合利用,這是公共圖書館活動的常態,卻是鄉鎮綜合文化站的例外。
誠然,鄉鎮綜合文化站還具有很多超越公共圖書館的功能,如組織演出和體育活動的功能,但僅就公共圖書館相關功能而言,鄉鎮獨立管理的服務型文化站不具有替代性。
4.3區縣圖書館與鄉鎮雙重管理的服務型文化站
區縣圖書館參與鄉鎮綜合文化站管理,主要始于“十五”末期圖書館職業建設全覆蓋公共圖書館服務體系的努力。“十五”末期,我國公共圖書館事業基本完成了對縣級行政區的覆蓋(即每縣至少有一座公共圖書館),但鄉鎮及以下的圖書館服務一直十分薄弱。自“十五”末期開始,我國一些發達地區的公共圖書館率先以總分館的形式,將縣級及以上圖書館的資源和專業智慧向基層輸送。這些總分館體系的鄉鎮分館很多就設在鄉鎮綜合文化站內。這樣一來,鄉鎮綜合文化站至少有一部分功能和活動需要由鄉鎮和區縣圖書館共同管理。
如前所述,我國長期以來形成的文化館話語(隸屬于公共文化話語),把圖書借閱功能建構為文化館功能的組成部分,與時政法制科普教育、數字文化信息傳播等功能并列;承擔書刊借閱功能的設施被稱作圖書室,與培訓室、文化信息共享工程基層點等設施并列。在這樣的服務設施格局中,其實不存在與公共圖書館概念相對應的設施。一旦一體化的公共圖書館服務體系必須在鄉鎮層級確定一個對接平臺,圖書室就成為順理成章的選擇。這突出地表現為:在已經啟動縣(區)域一體化公共圖書館服務體系建設的地區(A、B兩區),區縣圖書館都直接在鄉鎮綜合文化站圖書室門口掛區縣圖書館分館牌子。因此,在這些鄉鎮,鄉鎮圖書室是接受鄉鎮和區縣圖書館雙重領導和管理的設施。
由于區縣圖書館的管理權限主要限于圖書室,因而,他們對鄉鎮綜合文化站的功能增強也主要通過圖書室而實現。也就是說,與第二類鄉鎮綜合文化站相比,這類文化站對公共圖書館功能的替代性取決于其圖書室被專業化公共圖書館改造的程度,而這又取決于區縣圖書館對鄉鎮綜合文化站圖書室的控制程度。在本研究所調研的雙重管理的服務型文化站,區縣圖書館與鄉鎮政府的責任與權力分割大致為:圖書室的文獻購置、加工、配送以及系統維護責任由區圖書館承擔,A4鄉鎮圖書館的兩名工作人員也由A區圖書館派出;鄉鎮圖書館的其他責任(人員、水電、安全、空間布局、開館時間等)由鄉鎮政府通過鄉鎮綜合文化站承擔。
這樣的責任分工意味著,區縣圖書館對鄉鎮圖書館的影響主要體現在館藏建設和系統維護兩個方面,對服務設計的影響很小。專業化服務設計要求圖書館根據其目標的實現規律,設計正向作用于目標的服務。假定區縣圖書館本身足夠專業化,能夠按照公共圖書館的功能實現規律設計相關服務,按上述責任與權利分工,其專業化的服務設計能力基本沒有途徑通達鄉鎮圖書館。首先,鄉鎮圖書館的人員并不隸屬于區圖書館,區縣圖書館無法向其下達開展或不開展某種服務的指令;其次,鄉鎮圖書館的人員大都沒有接受過圖書館學的專業教育,也不具備圖書館專業人員的身份認同,很難期待他們在理解圖書館服務設計原理的基礎上,自主實施服務;再次,按照目前文化站圖書室的功能空間,很多常規的公共圖書館服務(如信息咨詢服務、正規教育支持服務、閱讀推廣的讀者活動等)將無處安放。誠然,鄉鎮綜合文化站中的其他設施,如培訓室、多功能廳、會議室等都可以“借用”,但常規的公共圖書館服務很難建立在“借用”空間的基礎之上;如果圖書室和其他功能區分別有專人負責,借用過程的協調成本極有可能使鄉鎮圖書室及其總館選擇盡可能壓縮服務。
假定區縣圖書館對館藏體系的設計和系統的維護足夠專業化,區縣圖書館通過館藏和系統對鄉鎮綜合文化站的強化效果還受制于若干鄉鎮本地因素:這包括鄉鎮圖書室是否有足夠的空間合理安置區縣圖書館提供的文獻資源、鄉鎮圖書室的開放時間是否足夠方便館藏資源的借閱、館員的服務是否足夠鼓勵館藏資源的借閱。本研究的實地考察顯示(見表3),雖然實施了雙重管理,但幾乎所有的圖書室都只有白天開放,有將近一半的圖書室每周只開放5天;在三分之一的圖書室,館員由鄉鎮綜合文化站干部兼職,其中1個圖書室的兼職人員用于圖書館工作的時間幾乎為零,只在有人借書時負責為他們開門。因此,很難想象這些館員有精力和時間考慮如何鼓勵圖書借閱。在其中兩所圖書室,區圖書館配送的圖書因空間緊缺沒有上架,其中1所甚至占用閱覽空間存放圖書,導致該圖書室只能支持書刊外借,無法支持館內閱覽。這一切表明,雖然雙重管理的鄉鎮綜合文化站圖書室基本都與區縣圖書館實施了通借通還,但雙重管理帶給書刊借閱功能的強化也因本地因素的制約而大打折扣。
公共圖書館自19世紀誕生以來,一直被認為是保障社會成員自由免費獲取信息和知識的設施,應該覆蓋全民。在我國,鄉鎮及以下的行政轄區歷史上一直由文化站及其圖書室提供公共圖書館相關服務;專門設置和命名的“鄉鎮圖書館”較少存在。在公共圖書館服務只能覆蓋到縣轄區(即保證每縣至少有一座公共圖書館)之前,這樣的安排不會引發太大困惑。然而,當覆蓋全民的目標被提到公共圖書館事業發展議事日程的時候,“究竟什么是公共圖書館服務在鄉鎮層級的表現形式”以及“鄉鎮綜合文化站或其圖書室能否作為公共圖書館服務體系在鄉鎮層級的對接平臺”的問題就不可避免地擺在圖書館職業以及公共圖書館事業管理者的面前。而要回答這些問題,我們首先需要厘清的就是:通過發展鄉鎮綜合文化站,我們能否保證農村居民享受到專業規范的公共圖書館相關服務;換言之,鄉鎮綜合文化站功能對專業化公共圖書館服務是否具有替代性。

表3 鄉鎮綜合文化站圖書室暨區縣圖書館分館的設施及服務情況
本研究通過案例調研發現,在我國特有的“文化館——圖書館”雙軌制文化建設體制下,無論是鄉鎮綜合文化站整體還是其中的圖書室,都難以發揮專業化公共圖書館的功能。文化站圖書室只是文化站中的圖書借閱設施,而且多數不能保持正常開放,自然無法替代專業化公共圖書館的多重功能。而從鄉鎮綜合文化站整體來看,雖然除圖書室之外的若干其他設施也具備支持公共圖書館功能的潛力,但由于鄉鎮綜合文化站無法按公共圖書館的使命、理念、理論、技術和方法,全局性地設計其服務(“無法”是因為鄉鎮綜合文化站所采用的概念體系根本無法表達公共圖書館的理念、理論和經驗),因而,不具備開發公共圖書館潛能的機制。在本研究調研的案例文化站,無論是單純的管理型文化站(只有辦公室,沒有公共服務場所),還是鄉鎮獨立管理的服務型文化站,又或是區縣圖書館與鄉鎮雙重管理的服務型文化站,都不具備這樣的機制。
這一切決定,如果我們繼續在鄉鎮綜合文化站的架構之內、依托鄉鎮綜合文化站的圖書室發展鄉鎮層級的公共圖書館相關服務,縱然解決了其建設主體問題,并把它納入城鄉一體化的公共圖書館服務體系,鄉鎮居民能夠獲得的也將是打折的“公共圖書館服務”。要真正發展覆蓋全社會的公共圖書館服務體系,我們需要打破目前鄉鎮綜合文化站的架構,對其進行一定程度的重組。考慮到目前架構的悠久歷史及其對人們思維的影響,比較可行的重組是在現有架構的基礎上,把支持公共圖書館功能的空間和資源——培訓室、會議室、展覽室、文化信息共享工程等,置于鄉鎮圖書館的支配之下,以便鄉鎮圖書館可以按照專業化公共圖書館的功能及其實現規律,整合資源,設計服務,用全新的姿態加入地區公共圖書館服務體系。在經歷這樣的整合之后,目前鄉鎮綜合文化站的功能將被重新分割為以下4大板塊:公共圖書館功能、文藝表演功能、體育健身功能、文化管理功能。
如本文引言部分所述,鄉鎮綜合文化站的前身可以追溯到民國時期的民眾教育館。事實上,早在民眾教育館的鼎盛時期,我國圖書館學家李小緣先生就曾質疑過它對公共圖書館的抑制,他認為通俗圖書館可以涵蓋民眾教育功能,而民眾教育館卻不能涵蓋所有的圖書館功能,將通俗圖書館隸屬于民眾教育館是輕重倒置,不僅限制了通俗圖書館的功能,也導致它的存亡依賴于民眾教育事業的成敗[8]。今天,在我國圖書館職業致力于建設覆蓋全社會的公共圖書館服務體系的背景下,我們有必要重溫李小緣先生的“民眾教育館之虞”,以免民眾教育館的遺產成為當代公共圖書館服務體系發展的羈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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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search on Substitutability of Township Comprehensive Cultural Stations for Public Library Services
[Abstract]Given that the library profession aims to develop an universal public library service for all and that the discourse of township comprehensive cultural stations will in no way produce public library practices, this paper sets out to examine whether services offered by cultural stations can substitute public library services in ensuring access to knowledge, information and culture. The examination is based on an investigation of 12 cultural stations of 4 county-level regions in 3 provinces. It shows that the 12 cultural stations fall into 3 categories but in no categories can their services substitute public library services. This paper reminds the Chinese library profession of Mr. Li Xiaoyuan's critique of the negative effect of the Mass Educational Stations on public library services almost a century ago; it calls for reorganization of township comprehensive cultural stations to enable public library discourse to take effect.
[Key words]Township comprehensive cultural station; Public library
[中圖分類號]G242; G258.2
[文獻標識碼]A
*本文系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項目“信息不平等的發生機理和政策啟示研究”的系列成果之一,項目編號:71273141。
[作者簡介]
于良芝 南開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 收稿日期:權 昕 南開大學2011級本科生,現為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碩士生。 2016-04-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