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振宇
抬頭見山,山嶺上長滿了映山紅。
映山紅多了,鄉人們就喜歡把它們砍下來做柴火。映山紅做柴火是再合適不過了,蓬蓬勃勃的一簇,枝枝杈杈的很多,曬干了又極脆,連著干透了的葉一起塞進灶膛里,火一點就著,“噼噼啪啪”的燒得十分響亮,很有點過年放鞭炮的感覺。那時的我很擔心大家都在燒,總有一天會燒完的。然而一年一年的過去,嶺上的映山紅依舊,逢到花開時節,紅彤彤的一片,宛如西天的彩霞落到了人間。
外婆跟我說,映山紅是燒不完的,因為它有根,只要根在,來年春天又會蓬蓬勃勃地長出一大簇來。
外婆的“根”在離我們20多里的英山縣。要到她家,需得翻過好幾個大山頭。據說那幾個大山頭是當年紅軍經常打游擊的地方,外婆的父親也曾是他們當中的一員,只不過受傷了,部隊轉移沒把他帶走,只好留下來,同外婆的母親結婚了。真真假假,誰也說不清,我曾問過外婆,她黯然了半晌,什么都沒有說。
后來我讀軍史,看到“英山”這個地名時,知道1932年前后紅四方面軍曾經在這里活動過。我甚至懷疑燕子河會議決定大軍西去、留下一大堆傷兵的“燕子河”是不是就是外婆家所在的地方,因為她那兒就有條燕子河。當年紅四方面軍突圍,一千多名傷兵留下,基本上被屠殺殆盡,鮮血染紅了山坡上的每一寸土地;只有少數傷兵在當地群眾的掩護下,提心吊膽地活了下來。我曾經認認真真地到網上搜了一下,離英山縣不遠的地方倒也確實有一條燕子河,只不過已到了河南境內,亦屬革命老區,如今已經開發成燕子河大峽谷了,料來風景不錯,年年歲歲,峽谷里也應開滿了映山紅吧。
紅四方面軍在中國的歷史上是很有悲情色彩的,不僅蔣介石圍剿它,而且又因為是張國燾領導的,三過草地,兩過雪山,一路西征,吃了不少苦頭。外婆的父親即便是真的老紅軍,在國民黨時期以及后來的“文革”年代,當也諱莫如深吧。
外婆去世已經20多年了,印象中最深的是她半跪在我家灶膛前燒火,紅紅的映山紅火苗把她的臉映得通紅,身后是一個清瘦的影子,映現在墻上,滿是孤零零的感覺。
紅四方面軍之后,徐海東領導的紅25軍以及后來高敬亭領導的紅28軍都在包括英山縣在內的大別山區活動過,他們的每一次離去,當地的革命群眾都要受一次屠殺,以至于后來劉鄧大軍挺進大別山時,老百姓都有些害怕了,不敢接納部隊了,不過最終還是接納了。很難理解這些老百姓為什么總能拼著命地保護我們的部隊,而且無怨無悔,不計回報。
很多年前去井岡山,聽到了一首革命老歌,女聲唱的,感情那么的真摯和自然,以至于多年來我總在不斷地回味,歌詞是這樣的:“夜半三更喲,盼天明;寒冬臘月喲 ,盼春風;若要盼得喲,紅軍來;嶺上開滿喲,映山紅,嶺上開滿喲,映山紅……”
那一刻我想起了外婆,以及她那我從未謀過面的父親和母親。
外婆的墳塋在一個小山腰里,年月久了,周圍長滿了灌木,其中也雜有一兩株映山紅,它們在山野里自在地開,自在地落,因為面積小,開得也不甚艷麗。如果有人從旁邊經過,不經提醒是不會有半分留意的。畢竟,這樣散落在山間的映山紅太多了,比山嶺上成堆成堆開放的還要多。待到山花爛漫時,從山嶺到山腰再到山腳,滿山的映山紅競相開放,你呼我應,你中有我,開得是那樣的潑潑灑灑而又蕩氣回腸,任誰也不會忘記。
回望百婦崖
前不久,我們驅車到皖南涇縣旅游,涇縣的山區是皖南事變的發生地。當年,葉挺軍長率領新四軍9000多人,在這里陷入了國民黨8萬多軍隊的重重包圍,9000兒郎,除了1000左右在當地群眾的幫助下突出重圍外,大部分壯烈犧牲。其中,有7個女戰士被逼到了懸崖絕壁,前無去路,后有追兵,為避免被擄后遭受凌辱,7個女戰士手挽著手跳下了萬丈懸崖,那個懸崖,當地的老百姓叫它“百婦崖”。
我一直很想去看看百婦崖,親耳聽聽百婦崖的松濤,感受一下崖頂上那種生與死的抉擇——萬頃的松濤在腳底下翻涌,山風很大,她們冷嗎?她們一定會很想家吧?隔著時空的距離,我總在想她們手挽著手離去時淡淡的容顏,那么年輕,也許20出頭吧。如果剔除了女戰士這一重身份,她們其實都是皖南山區與世無爭的女孩,也許她們可以在清清的涇河水里洗衣服,遠遠地聽著父母親喚她們回家吃飯的聲音;也許日落的時候,幾頭牛會從河對面的山上下來,悠閑地涉水過河,太陽會把河水染成金子,牛蹄又會把金子踩成銀花朵朵。
然而歷史還是把她們推到了百婦崖的頂端,回望百婦崖上生與死的抉擇,這群可憐的孩子其實已無可選擇。她們付出了美好的青春和全部的生命,然而卻與那場戰爭的勝敗關聯不大,歷史也沒有記住她們的姓名。我曾從葉挺軍長攝影的一組照片中看見了幾個新四軍女兵的合影,她們身上穿著八路軍的那種土灰布制服,圓臉、微笑、很青春、很燦爛,沒有姓名。不知她們中的一個或者兩個或者全部,是不是后來就成了百婦崖的犧牲者,沒有誰去考證過這件事情。畢竟,盡管個人的生命對于個人來說是全部,可對于歷史來說卻渺小得微不足道。
暮晚的時候,我們一行人到了一個叫做月亮灣的地方,這是涇河的一條支流,從皖南事變到現在,這條河又流走了66年的光陰,與66年前的血流成河相比,這里已經成了旅游勝地,當地老百姓把月亮灣開發成了一條漂流河,登上竹排,順流而下,金光閃閃的河面夾在蒼茫的群山中間,幾只白的、灰的鴨子在水面上徜徉,幾個小孩在練習潛水,其中的一個拿竹筒做的水槍對著我們噴射,一陣驚叫聲中,隨行的一個女同志被水淋成了落湯雞,頑皮的小孩十分開心,銀鈴樣的笑聲在河面上飛躍、盤旋。
我向撐竹排的艄公打聽百婦崖的所在,說是在這座山里,山里具體的哪個方位卻也說不清了。其實一路行來,我都在一路地打聽,當地的老百姓有說在東,有說在西,地圖上也找不到一個明確的方位。漫山遍野看見的都是青青翠竹,不見松的風骨,只有竹的嫵媚,它們一個個長身玉立,婀娜多姿,在自由的風里快樂地飛舞。
夜,宿于山下旅館。熄了燈,于月色蒼茫中回望百婦崖所在的山巒,但見一輪明月高懸于兩山之間,靜靜的月亮灣靜靜地淌,有松濤聲遠遠地傳來,一聲聲叩擊著我的心扉。我知道,那一定是百婦崖的聲音,它讓我們一遍又一遍地在回望中去反思歷史,走向未來……
軍 魂
有一陣子,母親打電話給我說房子漏雨了,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我責怪她為什么就不會叫個瓦匠把房頂上的瓦弄一弄,母親說屋頂上的黑瓦已經買不到了,現在城里的房子基本上都是樓房,用的都是琉璃瓦,黑瓦已經買不到了。母親說著說著就又開始埋怨父親了,說父親是個牛脾氣,一輩子吃虧,到現在連個像樣的房子都沒有。
父親的犟脾氣其實是他的骨氣,用母親的話說,他有一百個機會可以改善生活。父親1947年參軍,隸屬于宋時輪第9兵團第20軍第58師,1949年參加大軍渡江作戰,隨部隊解放上海,挺進浙江。此時朝鮮戰爭爆發,父親及其所屬部隊調往東北,跨過鴨綠江,血戰長津湖,一戰而使美國最精銳的陸戰一師聞風喪膽。抗美援朝戰爭對現在的年輕人來說都陌生了,但對中國來說意義深遠。它以巨大的犧牲戰勝了世界上最強大的海陸空一體化作戰的美軍及其聯合部隊,改變了中國自滿清以來國弱民窮、任人欺凌的形象。從此以后,世界上再沒有任何國家敢小瞧中國,從而為中國贏得了整整60年的和平發展時期。從這一點上說,包括父親在內的老一輩革命軍人為國家實實在在地做出了巨大貢獻。
然而,父親這一輩革命軍人又是受苦難最多的。以父親為例,抗美援朝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活著回國,因為性格耿直,又是以知識分子的底子參軍的,喜歡提意見,1959年被錯劃成了“右派”,“文革”時又被作為批斗對象戴著高帽游行,直到上世紀80年代初才平反,此時他已快到退休年齡。組織上征求他的意見,他毫不猶豫地說想回老家,于是組織上就讓他回到了老家的鄉村小學里教書。父親的老家在鄂豫皖交界的大別山腹心地帶,那里山高林密路不通。在我小時的記憶里,父親要去一趟縣城得花整整一天時間,總是半夜一點鐘就起床,走20多里的山路到玉珠,然后換乘三輪車到北中鎮,趕早上六七點鐘左右的班車。通往城里的班車一天只有一班,因為路況不好,160余里的山路要開上七八個小時,往往要到下午三四點鐘才到。
父親其實是可以要求調回縣城的,然而他從來沒有向組織提出過。直到離休后,因為早年在朝鮮戰場上負過傷,子彈片留在腿部沒有取出來,到了晚年痛得厲害。為了就醫方便,父親才想辦法在縣城邊百貨公司廢棄的倉庫里買了幾間平房,從此定居了下來。像父親這樣的老干部、傷殘軍人,又屬于無房戶,完全有理由向國家申請廉租房或者經濟適用房,但是父親總是說倉庫里住得好,很方便,沒有開口。
父親雖然是離休干部,然而因為所處地方是國家級特困地區,父親的離休工資并不高。早些年供哥哥、我和妹妹讀書,后來又是大哥的兩個兒子讀書,再加上母親常年不斷地生病,父親的開銷很大,經濟上非常緊張。所以,父親一直沒錢在縣城里買房子,那幾間平房就成了他最好的安享晚年的地方。
我曾經幫父親擬好了經適房和廉租房的申請,讓他交上去,但父親一直沒有交。問了幾次,他總是沉默。有一年除夕,他忽然跟我談起以往的戰爭歲月,說是朝鮮戰場冰天雪地,零下40多度的氣溫,因為戰事緊張,他們20軍都是緊急入朝的,很多人還穿著單衣。有一個姓許的來自浙江的副連長,根本適應不了朝鮮的嚴寒氣候,活活凍死了,直到臨死也沒有向組織提過哪怕是要一件薄棉襖的要求。事實上,當時部隊缺衣少藥,尤其是御寒的衣服奇缺。為了體諒國家的難處,當時有很多戰友就這樣在朝鮮的冰天雪地里被凍死了。
那位姓許的戰友父親已經記不起名字了,就知道他是個老兵,1935年南方三年游擊戰爭時就已經參軍了。由于58師的前身是紅軍主力長征離開南方后留在閩浙地區堅持三年游擊戰爭的紅軍部隊,抗日戰爭時被編為新四軍第一師,后又改編為華東野戰軍一縱一師,因此58師的底子是陳毅、葉飛、廖政國帶出來的。這支部隊的骨氣是在艱難戰爭的環境中磨出來的,無論是三年游擊戰爭,還是八年抗戰,他們都是在遠離共產黨主力部隊的相對獨立的環境中作戰,早就形成了堅忍、獨立,刻苦、頑強的軍隊作風,遇到困難從不畏縮,更不向組織提要求,而是自己想辦法解決。
父親回憶那位姓許的連長,也許他只要有一件棉衣就可以救了他的命,然而沒有;也許他只要向上級提要求,上級總能想方設法調劑一件棉衣出來,然而也沒有。他只是選擇了堅強忍受,那時所有的戰士都在堅強忍受。在那個零下40多度的寒冷的夜晚,他終于忍受不了而漸漸凍僵直至死去,沒有留下任何遺言。
父親后來在追擊美軍陸戰一師的路上,經過一個阻擊陣地,那陣地正對著山口邊上的一座橋。美軍要逃命的話必須經過那座橋,然而,當美軍通過時,阻擊陣地上沒有任何一聲槍響,導致美軍順利通過。滿腔憤怒的志愿軍戰士爬上阻擊陣地所在的小山坡時,發現整整一個排的人被全部凍死,槍口全部指向山口邊的那座橋,保持著臥倒時準備射擊的冰雕模樣。
這就是我們的軍隊,這就是我們英雄的58師!這段經歷在父親心里烙下了永久的印證。這也是父親在文革時候,無論多么困難都能夠滿懷信心堅持下來的原因,也是他錚錚鐵骨、滿身正氣,從不愿意麻煩國家的“骨氣”的由來。
我明白了父親的骨氣,再也不提廉租房或經濟適用房之類的事情了。去年,87歲高齡的父親,省吃儉用積攢下了一筆錢,加上我的贊助,又向親戚們借了些錢,終于在老家的山里蓋起了一座兩層的小樓房。
樓房落成的時候,辦了幾桌酒席,父親也喝了些酒,興奮地給我打電話,自顧自說了半天,然后就掛了,也不聽我說什么,因為他的耳朵呀,年老了,早就聾了,什么也聽不見了。
從新四軍軍部到軍部飯店
前不久,赴皖南涇縣參觀了當年的新四軍軍部。
皖南涇縣之所以有名,是因為70多年前這里發生了一起震驚中外的皖南事變,當時正值國共合作、共同抗日時期,皖南事變體現的不是國共合作,而是國共較量,最終8萬多國民黨軍隊包圍了9000多新四軍部隊,經6天6夜的血戰,新四軍僅有約2000人突圍,其余大多戰死或被俘,鮮血染紅了涇縣云嶺地區的每一寸土地。當時遠在重慶的周恩來同志得悉后,奮筆寫下了“千古奇冤,江南一葉,同室操戈,相煎何急!”16個大字,通過《新華日報》迅速傳遍了大江南北,引起了國際、國內輿論的普遍關注。
時光不盡地流逝,當年參與皖南事變的各方人物大多已經作古,化為塵土,唯有當年新四軍活動過的一些遺址和遺跡,包括葉挺將軍拍攝的一些照片保留了下來,供后人于不盡的惋惜中去回味和思考。
讓我印象最深的不是葉挺將軍在突圍無望的情況下前去談判,從而終身受禁直至飛機失事;也不是項英同志慘遭叛徒殺害而血染荒山,我所關注的恰恰只是那些普普通通的士兵。我一直在想,那些因這場戰爭而犧牲的普通士兵們是怎么想的?他們不是死于抗日的前線,而是倒在了同室操戈的槍口之下,如果可以選擇,他們是否充滿著對生的渴望?
在葉挺將軍拍攝的照片里,有一幀由7個女兵組成的照片,滿眼的笑,那么的年輕和燦爛。大約當時拍照是一件極其稀罕的事情,能夠被軍長攝入鏡頭是她們一生中最大的榮幸,所以每個人都盡量地想把自己的快樂和幸福寫在臉上。然而,皖南事變突圍成功的成員中幾無女性,那么,這些女兵都去了哪里?歷史是否把她們送到了哪座荒山里,送到了哪棵大樹下、巖石邊或者草叢里,然后又讓她們無聲無息地倒下?曾經的美好和燦爛,于一瞬間歸為永恒,隨著清清的涇河水默默地流淌,沒有人知道她們從哪里來,也沒有人知道她們去了哪里。
中午,在一家名為軍部飯店的地方吃飯,飯店很小,是由普通農家改造而成。廚房用的還是土灶,燒的是山上的柴火,有鐵鍋、木盆和鍋蓋,很讓人想起當年新四軍的生活。畢竟當年的新四軍戰士大多都是農家子弟,如果不是因為戰爭,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會在田間勞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過著平常、平淡卻又十分平安的日子。
至于軍部飯店那4個字的名字,想來也是店家為了招徠生意,臨時起意而取的,與新四軍軍部并沒有多少關系。如果硬要說他們有關系,那就是一條水泥鋪成的馬路,從新四軍軍部一直延伸到軍部飯店并繼續往前,兩者之間大略半里路左右。路的兩邊全是青青的稻田,正是初夏時節,正午時分,一兩聲蟲鳴懶懶地從稻田里傳來,一只兩只的雞在馬路邊懶懶地踱步,還有一縷兩縷的風,有一陣沒一陣地從田壟里輕輕吹過,拂在臉上十分地愜意,一切都是那么的祥和與寧靜。
70余年前,在那場同室操戈的戰爭災難面前,這里有的只是機關槍和手榴彈的聲音,有的只是殘肢斷腿、鮮血和此起彼伏、無人救助的傷員的呻吟聲。明天是什么沒有誰知道,個體的生命在一次次突圍失敗中面臨著世界末日的煎熬。戰爭是如此的殘酷,對于敵意很濃的沖突雙方而言,失敗的一方往往意味著明天就是末日。事實上,戰后被俘的人都被送往了上饒集中營,受盡折磨后死去的不在少數。然而很少有人屈服,在理想和信念面前,他們表現出了無堅不摧的錚錚鐵骨。
戰爭很殘酷!和平真好!
從新四軍軍部到軍部飯店,只有短短的500米路程,然而于我而言,卻好像經歷了一個世紀。路的兩頭,一邊是歷史、戰爭和部隊,一邊是現在、和平與百姓。它們之間的距離,如果可以的話,我更愿意看作是一個漫長的戰爭年代與一個和平年代之間的距離,是一支堅強的人民軍隊與人民之間的距離,更是一個苦難的中華民族通過鳳凰涅槃追求獨立自主和幸福生活的“中國夢”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