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杜慎卿與“市井四奇”的形象中淺析吳敬梓的雅俗觀

李雨薇

摘 要： 《儒林外史》作為文人小說的巔峰之作，在廣泛展示精英政治的破產(chǎn)、道德淪喪與價值缺失等方面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值得注意的是，吳敬梓將自己的雅俗觀暗藏在反諷的筆法中，在表現(xiàn)士林的眾生百像的同時，通過文人在生活中無處不在的口是心非與言行的背離，揭示其在道德文章掩蓋下的利益運作以及在詩文歌酒之外的淺俗本性。在小說的最后，作者在市井這一邊緣地帶勾勒出四個奇人的肖像速寫，展現(xiàn)了天真、純潔、高尚的普通人形象，與前文中的“風流名士”形成鮮明對照。本文通過儒林名士杜慎卿與“市井四奇”的形象淺析吳敬梓在《儒林外史》中的雅俗觀。

關(guān)鍵詞：《儒林外史》 杜慎卿 市井四奇 雅俗觀

中圖分類號：I2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9082（2016）08-0368-02

在古代，雅俗觀是歷代文人學士們品評文學藝術(shù)并進行定性分析的核心概念之一，也是社會評價人物品行操守并進行人格分類的決定性語匯。總而言之，“雅”與“俗”是深藏中國知識分子心底的最為穩(wěn)定的價值尺度和審美標準。而在《儒林外史》中，吳敬梓在對人物群像的塑造中也體現(xiàn)了其關(guān)于雅俗的評判尺度。

一、杜慎卿：風流掩蓋下的鍍金俗人

“面若傅粉，眼若點漆，溫恭爾雅，飄然有神仙之概”“這人是有子建之才，潘安之貌，江南數(shù)一數(shù)二的才子”，[ 陳美林：《陳批儒林外史》，商務(wù)印書館 2014年版，第362頁。]公子而兼名士神態(tài)，杜慎卿一出場便給人以風流才子的印象，且是小說中少有能得到作者贊嘆的人物。他議論詩的區(qū)區(qū)數(shù)語便將“名士”蕭金鉉“說的渾身透冷”，這其中固然有蕭的詩作不足取的原因，然而也可以看出杜的才情；在吃食上，他也追求風流名士的清雅，桌上所擺的“只是江南鰣魚、櫻桃、筍下酒之物”，居家宴飲亦是不俗；在蕭金鉉提出要即席分韻作詩時，他笑道這是“而今詩社里的故套”覺得“‘雅的這樣俗，還是清談為妙”；甚至關(guān)于永樂、建文二帝的評價他也有驚人之語，足以使囿于正統(tǒng)之爭者有所感觸。

由此觀之，杜慎卿比蘧公孫更具氣度，比婁氏兄弟更有文采，甚至比其他所謂名士更像詞人騷客，以上種種跡象表明這位風流公子似乎的確是個“大大的雅人”。然而這位雅人，在展現(xiàn)其外在的風流瀟灑后，又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剛健昂揚的內(nèi)在風骨支撐，這不禁又使得我們雅人名士的身份產(chǎn)生質(zhì)疑。

在與蕭金鉉、季恬逸、諸葛天申同游雨花臺時，“杜慎卿在太陽地里看見自己的影子，徘徊了大半日”，矯揉造作，毫無欣賞山光水色的心胸，與后面相約去雨花臺看落照的菜傭酒保形成鮮明的對比。莫愁湖盛會看似風雅，本質(zhì)上也卻又成為了杜慎卿沽名釣譽的平臺。以上種種使我們認識到“風雅”不過是這位“名士”求名的手段。杜慎卿的所謂的“雅”只是一種浮在表面上的風雅，一種浸透了“六朝煙水氣”顧影自憐。

除了刻意追求風雅之外，杜慎卿對待功名富貴的態(tài)度也實在耐人尋味。《儒林外史》臥閑草堂本曾有評語，即“‘功名富貴為全書第一著眼處”。這就連所謂的名士杜慎卿也難免牽涉其中。由于吳敬梓在塑造人物時主要運用了反諷的手法，并且，他也并沒有以道德權(quán)威的形象對人物的行為做出評價，只是將人物言行全面呈現(xiàn)任由讀者體會，這不僅使得小說中許多人物的言行具有前后矛盾的特點，也使得吳敬梓的雅俗觀被深深地隱藏起來。對此，我們需要詳細的分析杜慎卿的前后矛盾的言行來體會所謂“名士雅人”對于功名利祿的真實態(tài)度，進一步解析吳敬梓在杜慎卿這個人物身上投射的雅俗觀。

杜慎卿口口聲稱自己“最厭的人，開口就是紗帽”，然而當郭鐵筆送他圖章時，道了許多仰慕的話，什么“尊府是一門三鼎甲，四代六尚書，門生故吏 ，天下都散滿了”、“管家們出去做的是九品雜職官”，什么“天長杜府老太太生位太老爺，是天下第一個才子，轉(zhuǎn)眼就是一個狀元”。杜慎卿一面說這些是 “惡談” ，一面卻又說“虧他訪得的確”，表面上是斥責他人的語氣，要通過言語上蔑視功名富貴來維護自己的名士風度，骨子里卻是自鳴得意，顯然為祖上歷居高官而驕傲。除此之外，杜慎卿對待科舉的態(tài)度也值得考量。雖然杜慎卿力求在精神領(lǐng)域保持其優(yōu)越性，瞧不起醉心科舉的狹隘俗夫，然而卻也始終搖擺于科舉道路與名士風流之間，所以他的行為始終擺脫不了市儈氣。當鮑延璽向他借銀尋求幫助時，他卻說是因為“自己這一兩年內(nèi)要中，中了后要使用銀子”中與不中 ，很難預料，必是“中”之前用了銀子，才知“這一兩年內(nèi)要中”。中前要用銀子 ，中后又要銀子去謀求官職，可見其出仕求官的心切。

以上種種“名士言論”與“求名利之行為”形成了一種巧妙的“自然之諷”，在杜慎卿身上展示了《儒林外史》中普遍出現(xiàn)的文人“失真”的現(xiàn)象，即或者言行不一，口誦圣賢之言，卻行為不端；或者一派名士風范與言行，卻借此求名求利。深究此現(xiàn)象出現(xiàn)的原因，仍逃不過“功名富貴”四字。因此，杜慎卿的行為也就不難理解了。

即使杜慎卿通過種種手段為自己套上名士的光環(huán)，用名士的言行來掩飾自己求利的目的，但在蛛絲馬跡之間依舊流露出其內(nèi)心沾染的世俗社會功名富貴的銅臭。盡管一派名士風范，其內(nèi)心卻缺乏對文人文化的真摯追求，空有名士之皮卻無名士之骨，看似風雅，卻實在稱不上真正的名人雅士。杜慎卿本質(zhì)上不過一個追求一己之利的祿音之士，是風流掩蓋下的鍍金俗人。

二、市井四奇：邊鄙角落中的雅士

市井四奇出現(xiàn)于《儒林外史》的倒數(shù)第二回，該章節(jié)一開頭便是一個對南京文人生活的縱覽式描述：“那南京的名士都已漸漸消磨盡了”“花壇酒舍，都沒有那些才俊之人；禮樂文章，也不見那些賢人講究”。

這表明儒林間的風氣進一步墮落，在這種環(huán)境下，儒林中已經(jīng)很難再出些品性高潔的名人雅士。于是，在這一回中，作者塑造了俗世四奇的形象，將他們放于市井俗世中，卻又讓他們分別精通琴棋書畫這四門標志文人品味和修養(yǎng)的藝術(shù)。“俗”的身份與“雅”的藝術(shù)，似乎相互矛盾的兩個方面卻又和諧的出現(xiàn)在在俗世四奇身上，這使得人們很難對其進行一個雅俗的定義，甚至模糊了我們對于吳敬梓雅俗觀的認知。既然如此，我們不妨深究一下吳敬梓安排此矛盾現(xiàn)象的原因，從另一個方面來探究吳敬梓的雅俗觀。

為什么吳敬梓非要把這四個人物寫成普通的市井小民而不是儒林中人？為什么一部題為《儒林外史》的小說偏偏結(jié)束于退出而不是回歸文人世界？我們或許可以這樣理解，恰恰正是因為他們市井之人的身份才使得他們對于文人文化的熱愛格外真摯，他們操習一門藝術(shù)，或追求某種學問，是因為他們真正熱愛，而不是像文人通常所做的那樣，以此作為博取個人榮耀的一個晉身之階或積累文化聲名等名望資本的手段。換而言之，正是因為他們市井中的低賤行當和地位，使他們遠離了社會升遷的晉升階梯，也遠離了精英世界，由此確保了他們追求文化藝術(shù)的真誠性。于是，比起杜慎卿等所謂名士所追求的表面形式的“雅”，他們熱愛琴棋書畫所表現(xiàn)的“雅”是一種更為不言自明的真誠的“雅”。

事實上，市井四奇之一的荊元與其朋友在關(guān)于“雅人”與“做雅人”一事上吳敬梓也暗藏了自己的雅俗觀。

荊元的朋友曾經(jīng)問他“你既要做雅人，為甚么還要做你這貴行？何不同些學校里人相與想與？”荊元道“我也不是要做雅人，也只為性情相近，故此時常學學。至于我們這個賤行，是祖、父遺留下來的，難道讀書識字，做了裁縫就玷污了不成？”

荊元的朋友認為他之所以迷戀詩歌、書法、音樂和書籍，是因為他想成為“雅人”。他們的結(jié)論很清楚，如果他不放棄裁縫這個上不了臺面的行當，就是做夢也達不到這個目的。荊元的回答，直截了當“我也不是要做雅人。”小說在這里，再一次使用了“做”這個詞。荊元的朋友用它來形容荊元對藝術(shù)和學問的癡迷時，暗示了一種算計和執(zhí)意的努力，目的是為了改善個人的身份和社會地位。但是荊元自己卻表明，他的文化活動只是自娛自樂，沒有任何外在功利性的目的。于是這種“自娛自樂”反而使其到達到了一種返璞歸真的境界，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大“雅”，是吳敬梓所追求文化人格。

從以上幾點我們可以看出，吳敬梓在塑造俗世四奇的形象時并非要刻意突出他們“俗”的身份，其本質(zhì)上還是要突出他們的“雅”，展現(xiàn)一種擺脫世俗利益的自覺的文化追求和高尚人格。但吳敬梓在某種程度上認為一個“俗”的身份可以將“雅”與“雅”自身攜帶的聲望利益割裂開來，保證文人所展示的對“雅”的追求與其內(nèi)在修養(yǎng)是一致的。因此，市井四奇雖有著“俗”的身份，身處邊鄙角落中，但卻實在是一群雅人名士。

三、吳敬梓的雅俗觀淺析

通過杜慎卿與市井四俗的對比，我們可以看出吳敬梓雅俗觀的評判標準是看人們對于文人文化的實踐是否是真誠的、真摯的，歸根結(jié)底為一個“真”字。之所以為本質(zhì)為文人中“雅”的代表的市井四奇安排世俗的身份，是在其文化理想破滅，文人“失真”現(xiàn)象普遍出現(xiàn)的無奈之舉。

而關(guān)于什么是“文人失真”，我們不妨先看一下這些以杜慎卿為這些文人代表的最大特點，即對于儒家倫理道德和文人文化理想的實踐也是越不過“功名富貴”四字，并非是其內(nèi)心真正的精神追求。儒學一旦蛻變?yōu)槔娼粨Q的工具，它在傳遞價值、弘揚美德和構(gòu)建現(xiàn)實中所起的中介角色也就隨之消失了，而儒學也就失去了它本來的意義。

因此這也可以理解為何“真”可以成為吳敬梓在《儒林外史》中雅俗觀的評判標準，為何俗人可以是雅，雅人可以為俗，因為“真”的背后是對儒學真摯的、真誠的實踐，是一種儒家特有的人格理想，而這種人格理想正是一種自覺的文化追求和遺世獨立的超然情懷。吳敬梓的雅俗觀是把文雅和庸俗作為文化人格直接對立起來。這種雅俗觀并不與人的身份等級和政治地位相聯(lián)系，而是以人格為基礎(chǔ)、以文化為準繩，形成的新的雅俗觀，這體現(xiàn)出一種文化的自覺意識。

結(jié)語

雖然吳敬梓的雅俗觀并沒有擺脫儒學的范疇，但是他在以“儒家禮教”為雅俗標準的基礎(chǔ)上卻有了超越和改進，即是否對儒家禮教進行真摯的、真誠的實踐。“真誠”成為吳敬梓雅俗觀的另一重標準，如果僅僅將實踐儒家禮教作為求名求利的手段，則也要被歸為俗類。除此之外，他的雅俗觀也突破了儒家傳統(tǒng)的身份等級的限制，將四位市井之人放入“雅”的一方，醉心名利、矯揉造作的士子杜慎卿反倒被歸為俗類，這體現(xiàn)其雅俗觀的進步性。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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