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宇
極權主義的產生——對埃里希·弗洛姆《逃避自由》的梳理及補充
陳思宇
精神分析學學說是奧地利精神病醫生、心理學家弗洛伊德創立的,但是他有一個致命的缺點,他的全部學說都關于人的生物性,而不注重人的社會性。對此一些精神分析學家們不斷批判地發展弗洛伊德的學說。作為精神分析社會文化學派代表人物的埃里希·弗洛姆將精神分析應用到對資本主義的社會批判上,形成了獨特的精神分析人本思想。弗洛姆的《逃避自由》就是在這個基礎上誕生的,它探討了現代人的性格結構及有關心理因素和社會因素的相互作用,其中最重要的部分是對納粹主義心理學的分析。
逃避自由 極權主義 平庸之惡 恐懼 思考
弗洛姆在《逃避自由》的開篇就提出了自由乃是一個心理學問題。人作為社會中的人,除了生物化的需求(如饑、渴、睡眠等)這一強制性需求,還有另外一種根植于人類模式的本質與生活實踐中:“人需要與自身之外的世界相聯系,以免孤獨。”①感到完全的孤獨和孤立會讓人精神崩潰。隨著人切斷原始紐帶個體化進程加劇,個人一方面出現自我力量的增長,另一方面孤獨會日益加深。一方面人擺脫了外在權威,益發獨立,獲得自由;另一方面人日益覺得孤獨。個人愈發覺得和他人及世界分離,面對強大而危險的世界,這種分離使人不斷產生無能為力感和焦慮感。簡言之,個體化的完成帶來了兩個結果:自由和孤獨的增長。為了消減這種孤獨感,人產生出一種逃避機制:放棄個人自我,與自我之外的人或物合為一體,或者說,屈從外界權威。對此,弗洛姆提供了一條出路:自發性的愛與創造性的活動,即勞動。這也是解決人的個體化與人與世界就關系的唯一可行性方案。
弗洛姆接著論述了宗教改革時代的自由。新教義為個人指明了一條應對焦慮的道路:貶抑自己,臣服于權威的上帝。在逃避孤立感中,人被迫屈從于新的權威,被迫從事于強迫性的非理性活動。這無疑是那些孤立無援的欲與世界產生聯系的個人的一劑良藥,但這也是一種“消極自由”。弗洛姆通過分析新教教義的心理含義,接著論述資本主義延續新教的任務,試圖從精神上解放人。資本主義經濟活動使獲得物質利益成為最高目的,人成為了一個服務于自身目的之外的齒輪,即馬克思所批判的人的異化——他活動的目的是外在于他自己的。個人感到更加微不足道,人開始試圖發展成社會所希望的人,與社會合拍。這時,人的全部自發性和主體性都喪失了。據此,弗洛姆深刻地批判道,“一個所謂能適應社會的正常人遠不如一個所謂人類價值角度意義上的精神病癥患者健康。”②前者以放棄自我為代價適應社會,后者可以看作在爭奪自我的戰斗中絕不投降。
由第一種逃避機制產生了權威主義,納粹運動的核心就是權威主義機制。弗洛姆在這里詳細地論證了人的施虐-受虐共生依戀心理。施虐與受虐的目的都是除掉個人自我,即自由的負擔。一種滿足個人受虐沖動的文化模式如法西斯意識形態中的“領袖”,可以使人發現自己與數百萬人擁有同樣的情感,這是他就會獲得一種暫時的安全感。數百萬人為權力的勝利感到驚嘆,并以此作為力量的表現。但事實上,“渴求權力并不根植于力量而是軟弱。”③弗洛姆辯證地看待納粹主義的成因,認為納粹主義由心理因素和社會經濟因素相互作用而成。心理因素是社會經濟因素塑造而成的,而對整個民族的統治主宰是建立在心理基礎上的。④弗洛姆具體地論述了心理因素的部分。他認為普通人最難以忍受的就是不被一個更大的群體接納,即一種被孤立感。一政黨剝奪了國家的權力后,利用人們害怕孤立和相對薄弱的道德原則就可以贏得大多數人的忠誠。如弗里德利克的政治措施就“意在徹底摧毀封建政權,把人民變成無意識,無抵抗力能力,但極有利于國庫收入的烏合之眾。”⑤這種現象在現代更廣泛地表現為一種愚民政策。
《逃避自由》的最后一章討論了在民主中人在文化方面的機械趨同,本文不加以展開。
弗洛姆揭示了解釋了人主體性加強帶來的逃避機制并解釋了極權主義形成的心理學基礎,但他并未具體回答納粹主義的反猶行為和集中營的建立。對于這個問題,我們可以在漢娜·阿倫特那里找到回答。
在《極權主義的起源》的解釋里,阿倫特認為極權統治是一套特殊的統治邏輯,這一邏輯以不言自明的“種族斗爭”或“階級斗爭”為前提,試圖對人類的過去、現在及未來做全盤解釋。作為政治思想家和哲學家,阿倫特分析了極權主義這種狂妄荒謬的統治邏輯。極權主義蔑視并冒犯人類理性,通過摧毀人們據以理解政治、法律和道德的那些傳統范疇,它還消除了人類經驗的可理解性……在那里,人類獨特的生存和理念的實質都被消除了;個體的生命被當作是‘多余的’而轉化為推動滅絕機器運轉的‘無生命的’原料,而滅絕機器就加速著自然和歷史的意識形態法則的運動。⑥除此之外,她還特別提到了個體的平庸之惡。在《耶路撒冷的艾希曼——一份關于惡的平庸性的報告》中,阿倫特指出,惡的平庸性不是一種理論或者教條,而是反映了一個不思考的人為惡的全部特征,這種惡表現為“不思”。
對于極權主義的歷史起源,阿倫特認為必須追溯到西方現代性的發展及危機。阿倫特以資本主義的經濟生產體系的運作為立足點,闡述資本主義是如何把人固定的滿足其生存之必須的“私有財產”轉化成不斷投資和再投資之無限流動的“資產”,這種轉化也是滋長“資本主義意識”的過程,為了擴張資產而進行無休止的資產之擴張,以及以征服全地球為目的,構成了此意識的本質。無獨有偶,齊格蒙·鮑曼也將現代性作為批判對象。他認為大屠殺乃是現代性本身的固有可能。正是現代性的本質要素,使得像大屠殺這樣滅絕人性的慘劇成為設計者、執行者和受害者密切合作的社會集體行動。從極端的理性走向極端的不理性,從高度的文明走向高度的野蠻,看似悖謬,實則有著邏輯的必然。
弗洛姆解釋了人的逃避機制,但除此之外,我們也應當重視極權主義下另一種普遍的心理:恐懼。人的逃避機制除了來自人本身不能忍受的被孤立感,更來自這種恐懼。
極權的恐懼總是有暴力相伴,只有依靠暴力殘害人的精神和肉體,對其進行具體的有針對性的打擊,才能維系極權的良好運作,納粹集中營和蘇聯大清洗都是極典型的例證。暴力與極權共生共長是由于極權得以誕生的基礎,它總是來自于用暴力對現世政權進行奪取。暴力的使用是對人本身的極度蔑視。極權體系在根本上拒絕寬容和多元化。極權的運作是為了保護它每一個謊言和個別人的具體利益,他創造出的神話是不能被質疑的,每一個質疑對它而言都代表者對其進行瓦解。它也因此要本能的對質疑其謊言者進行打擊。這是存在于每一個極權社會里的事實,也是存在于每一個有著極權事實的社會里。極權不是一個孤立的事件,它屬于人類本身,對抗極權也不是一個孤立的事件,它是一個人類命題,是人類自身的腫瘤。極權無疑是邪惡的,它的形成充滿罪惡和血腥,而他的走向也同樣是邪惡而滿沾罪惡的。它整個的過程都以毀滅人性為代價。極權主義的最終形態是絕對邪惡的出現。絕對到與人類的動機無關。
在今天,大多數人已經不會擔心拷打、流放、死刑等施加壓力的殘酷行徑。今天的壓制采取了更微妙和精致的形式——威脅。每個人知道當權者如何操縱他們——生存壓力領域的威脅,人不斷“改善”自身以迎合權勢者。“在出于恐懼的自我保護的態度和為了自己的利益急切地征服世界之間,存在著一個往往被錯誤地忽略的情感領域,它們在組成今天‘團結的社會’的道德氛圍中也扮演著一個重要的角色:冷漠的情感和它們所伴隨著的每一件事情。”⑦更可怕的是,人們在隱形的恐嚇下逐漸將生活自動地分為可以涉足的部分和不可涉足的部分,后者一旦被涉足人可能會面臨失去工作、自由乃至失去生命的危險。人們對某些話題(如政治、權力)敬而遠之,這恰恰就是阿倫特極力批判的行為——不思。
在弗洛姆的論述中人們逃避自由,在阿倫特那里人們逃避思考。盡管現代人尚且“并未獲得不受他人干擾獨立思考表達自己思想的能力。”⑧盡管思考是一種孤獨的行為,盡管思考需要足夠的勇氣,但我仍然要呼吁人們去思考,用獨立思考來對抗平庸之惡。在思考的基礎上,每個個體才能無條件地承擔起他的道德責任。這是極權之下拯救之途,也是最根本的拯救之途。
注釋:
①參見埃里希·弗洛姆.逃避自由.2007(2):17.
②參見埃里希·弗洛姆.逃避自由.2007(2):96.
③參見埃里希·弗洛姆.逃避自由.2007(2):110.
④參見埃里希·弗洛姆.逃避自由.2007(2):141.
⑤參見雅各布·布克哈特.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化.1921(5).
⑥參見漢娜·阿倫特.責任與判斷.2011(7):1,10.
⑦參見哈維爾.哈維爾文集(電子版).
⑧參見埃里希·弗洛姆,逃避自由.2007(2):74.
[1]埃里希·弗洛姆.逃避自由[M].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7(2)
[2]漢娜·阿倫特.責任與判斷[M].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1)
[3]雅各布·布克哈特.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化[M].商務出版社,1921.
(作者單位:蘇州大學哲學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