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國女性空間的封閉與擴展

摘 要：空間對于人類的重要意義不僅體現在物質層面上，更作為生產空間與精神棲居的場所，關涉生存本身。然而在父權制下，女性往往在家庭與社會公共層面被男性空間所束縛。數個世紀以來，俄國女性都作為“閨閣中的天使”被圈定在家庭的空間中。十九世紀中葉俄羅斯社會發生轉型，女性問題日益受到當時先進知識分子的關注，并隨之展開了一系列關于女性解放議題的討論，其中也包括作家尼·列斯科夫。在他六十年代的創作中，作家塑造了一系列個性鮮明、與眾不同的女性形象。本文試從女性主義空間地理學的視角切入，探討列斯科夫在六十年代創作中對女性形象的塑造以及對女性命運問題的思考。

關鍵詞：女性空間，列斯科夫，女性問題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6822（2017）04-0054-07

尼古拉·謝苗諾維奇·列斯科夫（Николай Лесков）是十九世紀文學史上一個常被忽略的名字。高爾基曾視他作“語言的魔術師”，瓦爾特·本雅明把他稱為“講故事的人”，他是一位理應進入俄羅斯一流作家行列的小說藝術家。從1863年的中篇小說《一個村婦的一生》開始，在列斯科夫的創作中出現了一系列探討女性問題的政論文和小說作品，對俄羅斯女性“未成熟”的心靈進行了深入的刻畫。在列斯科夫的俄羅斯女性畫廊中，她們不再只是上流社會的貴族小姐，有彼得堡的市民婦女，有外省商人之妻，還有鄉村婦女，女性形象豐富多樣，彰顯了女性獨特的個性魅力。

1. 俄國的女性空間問題

空間不僅是一種地理上的概念，更關涉生存狀態本身。列斐伏爾認為，空間是政治性的、戰略性的，是一種完全充斥著意識形態的表現，是一種社會的產物（列斐伏爾，2015： 36-37）。被世俗化、結構化了的空間成為了社會的產物，彰顯著權力關系。而西方的女性主義地理學者認為父權制因素與傳統的“男主外，女主內”的社會分工造成了性別空間權力關系的普遍存在與空間性別關系的分化.女性被束縛在家庭單一的狹窄空間，只能出現在“私人”領域，而男性則成為空間發展的主宰，活躍于“公共”領域（黃春曉，2008： 19-22）。得益于對空間的支配與壟斷，父權制下女性空間被男性權力所掌控，女性的社會活動空間與日常生活領域被嚴格劃定。

早在十七世紀，俄國已形成了穩固的宗法制度。而宗法制的根本在于女性對男性的從屬，即女人、孩子和奴仆須服從家庭中的男主人，女性只能待在“閨閣”中，而沒有參與男性所掌管的公共事務的權利。同時，十六世紀出現的第一部關于宗法制生活規范的《治家格言》中也對女性行為進行了全面的規范，從個人品格到外表儀容，從自我規約到對他人的態度，明確規定了女性生活的方方面面，給女性套上了“理想女性”的枷鎖，從而使女性封閉在宗法制家庭的藩籬之中，家庭以外的社會事務全然無權參與（Иваницкий， 1995： 162）。長久以來，俄國女性的空間被劃定在家庭里，承擔所有的家庭事務，卻并不享有話語權。女性被禁錮在門廊之內，“門”阻礙了家庭對外交流的通道，切斷了女性與外界空間聯系的紐帶。

受浪漫主義思潮的影響，十八世紀乃至十九世紀上半葉俄國文學中的女性大多被塑造成超凡脫俗的完美女性。純潔善良、溫柔美麗的女性通常生活在屬于父親、兄長、丈夫的男性空間之中，成為“才子”、“金童”的配搭，或是紈绔子弟、零余者的托襯。女性獨立空間的缺失也意味著這些“完美”的女性形象中獨立人格的匱乏。父權社會對女性的審美意志被投射在圣像化的女性形象上，形成了“千女一面”的理想化女性形象程式。東正教的傳統與俄國傳統價值觀一道，賦予了她們強烈的道德意識與自我犧牲精神，卻使她們喪失了獨立的人格。這些“房中的天使”成為了父權制下男性空間的附庸。

2. 列斯科夫筆下女性空間的擴展

異于普希金、屠格涅夫筆下理想化、完美化、類型化的女性形象，列斯科夫看到了這種“完美”中存在的制約性。從1863年的中篇小說《一個村婦的一生》開始，在列斯科夫的創作中出現了一系列探討女性問題的政論文和小說作品，對俄羅斯女性“未成熟”的心靈進行了深入的刻畫。在列斯科夫的俄羅斯女性畫廊中，她們不再只是上流社會的貴族小姐，有彼得堡的市民婦女，有外省商人之妻，還有鄉村婦女，女性形象豐富多樣，彰顯了女性獨特的個性魅力。

在列斯科夫六十年代創作的作品中，作家塑造了一位被關進“金絲籠”里的“麥克白夫人”。卡捷琳娜·伊斯梅洛娃，未出嫁之前本是一個性格潑辣、生性熱情的少女，生活得自由自在。而嫁入伊斯梅洛夫家后，卻被高高的圍墻封閉在這個商人家庭之中，一個人很少出門。她的活動空間也只是在沒有一點生氣的房子里，“從這間屋子踱到那間屋子”（列斯科夫，1987： 2）。《閣樓里的瘋女人》中指出，房子是女性受囚禁的一個重要象征。“高高的圍墻”所劃定的不僅是有限的空間和活動范圍，更是對女性生存狀態的管束。吳爾夫認為，“男權社會圈定了一個空間，并把女人隔離在其中，從而剝奪了本應該屬于女人的權利和機會”（吳爾夫，2003： 2）。在這里，空間意味著權力，生活在被圈定的空間中的女性被父權話語所控制，活動內容也被限定。因此即便出門時，卡捷琳娜也是以丈夫的附著物的角色出現，“一舉一動都被他們看在眼里”（吳爾夫，2003： 2）。

寓于男性空間中的卡捷琳娜由一個熱情活潑的少女變成了漠然無聊的怨婦。女性自由天性被擱置，人格也從而被隔柵化。在空虛與無聊中，年輕的生命力被壓制。久而久之，卡捷琳娜在伊斯梅洛夫家越來越像只養在籠子里的金絲雀，“坐在她那高高閣樓的小窗口旁”（列斯科夫，1987： 4）。窗口本是一個富有象征意蘊的意象。窗口與房子這兩個意象緊密相連。緊閉的窗口意味著空間上的限制，與外界空間相隔絕，是監牢一般的暗無天日。然而卡捷琳娜雖然如同一只“籠中鳥”，但她屋子的窗口是打開的，這使得她有限的生活空間得到了一定的延伸。

在小說《好斗的女人》（1866）中，多姆娜所談到上層婦女“從爐子到門檻”的生活（Лесков， 1983： 53），正是一個被“圈定的空間”。而在她口中，那里便是“我們姐妹的全部道路”（Лесков， 1983： 53）。“門”對于宗法制社會中的女性而言成為了她們活動的界限，受到嚴格制約，且地位越高的女性，空間活動范圍反而越小。與上層社會相比，盡管平民的住宅簡陋、狹窄，但平民女性卻擁有更大的空間活動自由，其住宅與外界的聯系更強，更具開放性。而所謂的“完美”標尺，把活潑靈動的少女變成了呆坐空室的“傻瓜”，把一個個鮮活的女性生命扼殺在了門廊與廚房之間。

傳統父權制思想中，男性世界與女性世界是涇渭分明的——理性與思想屬于男性，而女性世界則是感性與情感。因此，傳統觀念中的完美婦女，理應獻身于家庭，如托爾斯泰的娜塔莎一般，每一時每一刻都牢牢禁錮在“家庭”這個狹小的空間之中，生兒育女，相夫教子。不必擁有太多諸如智慧、理性與自我這些屬于男性的特征，女性僅遵從于母性本能與自我犧牲的精神，便足以稱得上“完美”。

而在列斯科夫早期創作中所塑造的一系列女性形象，因其個性因素的豐富，其性格特色卻難以一言蔽之。她們并不是非賢妻即蕩婦的兩極對立，如同奧德修斯之妻佩內洛普。作家筆下的女性已不只是男性的依附，不同于“圣像化”女性溫順被動的形象，她們擁有了一定的主體性，甚至包含了女性惡的因素——自私、嫉妒、暴虐。他筆下的卡捷琳娜·利沃夫娜、多姆娜·普拉東諾夫娜是真實的，活生生的善與惡的綜合體。打破了單一理想化女性的程式。作家認為女性在被許可的范圍內，可以擁有獨立的人格與自由的個性，實現她的社會價值，追求屬于女性的榮譽。對女性形象“天使與惡魔”的二分法，常潛藏著對女性的完美想象或斥責打壓。這種評判標準不僅禁錮了對女性豐富個性的刻畫，亦制約著后世對于女性形象的評鑒，簡單地為一些性格豐滿的女性形象貼上單一標簽。而“好女人”、“壞女人”并非評判一個女性形象的標準。列斯科夫試圖對“完美家庭女性”進行改良。

“一個具有特殊性格的人”，在《姆岑斯科縣的麥克白夫人》（1865） 的開篇，作家便點出了她異于周圍人的豐富的個性色彩：“在我們這一帶， 有時候會碰到這么一種人， 你盡管跟他們多年不見， 可是一想起他們中間的某些人， 還是免不了心有余悸。商人的妻子卡捷琳娜·利沃夫娜·伊斯梅洛娃就是這樣一種人。她曾經演過一出可怕的悲劇， 從那以后， 有人隨便給她起了個外號， 管她叫姆岑斯克縣的麥克白夫人，于是她這個名字便在當地上流社會中叫開了。”

季諾維續娶卡捷琳娜本是為了得一個兒子為商人家族傳宗接代的。然而卡捷琳娜因沒能生育，被輿論視為對“清白的商人家族犯下了大罪”，與社會道德產生沖突。在無需參與勞動、根本不用讀書的“金絲籠”中，生育的責任幾乎等同于女性的全部社會職責，女性也只能在生兒育女的過程中實現自我，得到社會的正面評價。然而，當這一職責沒有履行時，就像卡捷琳娜一樣，變得終日無所事事，并與周圍的社會產生了無法調和的矛盾。

當她在安靜得沒有一絲波瀾的生活中，遇到了滿溢著生命活力的小伙謝爾蓋，天性中的恣意妄為被激活，心里抑制不住的沖動使她向往著如謝爾蓋一般毫不拘束的生活。內心對自由的渴望與欲望的驅使再次與女主人的社會身份相沖突，悲劇的結局也無可避免。描寫女性情欲的惡魔化，列斯科夫并非旨在探討男女情愛之是非，戕害這些女性的并非愛情本身，愛情更大程度上是與精神靈魂的自由相關，是對自由的渴望與大膽追求。

列斯科夫期待的女性空間不僅只是卡捷琳娜的窗口外延伸出的那一隅，作家希望女性也可以走出相對封閉的家庭空間，在一定的公共空間中擁有獨立個性，主宰自我。列斯科夫筆下的女性不再僅僅是被隔絕于閨閣中順從父權恪守婦道的女子，也不只是優秀男性的陪襯、男性的“絕對他者”，而是敢于突破男性空間的有個性的女性。

列斯科夫認為，婦女應當“教育自己”（образовывать себя） 、“做事情”（делать дело）（Лесков， 1861）。在小說《好斗的女人》中，多姆娜·普拉東諾夫娜也講述了彼得堡的商人階層在擇偶問題上的新變化：“給我介紹個有文化的吧，多姆娜·普拉東諾夫娜！不管是小姐還是婦人，只要是非常有文化的就行，再也受不了沒文化的了！”（Лесков， 1983： 50）這恰恰表達了作家的觀點：賦予女性應有的權利，并不會破壞家庭幸福與社會倫理，受過教育的婦女理應更受歡迎；相反，在那些女性得不到平等發展的國家，社會與家庭并不見得多幸福，因為這些婦女正是“那些開明人士的壞女友、壞母親、壞公民”（Лесков， 1861）。作家在這一時期的創作中并不是在一味地譴責和討伐她們偏離道德倫常的惡行，而充滿著對女性不幸命運的同情和悲憫。對女性因奸詐狠毒的作為所招致的惡名，他并不一味責難女性，他認為：“不應該指責俄國婦女的輕浮與性格懦弱”，而是將她對家庭、對社會所招致的災難歸因于女性心靈與意識的不成熟，并且“應該譴責的是她們生活成長的環境、社會與歷史”（Лесков， 1861）。同時，他還指出，女性的情感缺乏有力的支撐與依托，從而導致了女性的異化，道德上的偏差。而必要的支撐與依托在列斯科夫看來，應當是女性所從事的事業，是社會賦予女性的責任（Лесков， 1861）。

3. 女性空間擴展背后列斯科夫的女性觀

雖然作家在小說中呈現出了女性鮮明豐富的個性，表明了自己對提升女性地位的態度，但在女性觀仍舊落后于西歐、北美的俄國而言，在男權話語的支配下，社會給予女性的是卡捷琳娜物化的婚姻，是將軍對列卡尼達·彼得羅芙娜的凝視，或是一張簡單粗暴的“麥克白夫人”的標簽。我們應注意到作家塑造這些不完美的女性形象的意圖，并不在于解構理想、完美的女性形象，擁有個性也并不意味著拋棄女性的傳統特質。相反，列斯科夫是傳統婦女優良品質的忠實擁護者，主張通過道德改造，消除社會的罪惡。從他七十年代后的創作中，也不難發現，作家開始通過塑造一系列“義士”（приведник）與“虔誠的女教徒”（праведница） 的人物形象，希冀通過自發的道德力量，拯救黑暗的社會現實。

在呼吁社會對女性投以更多的關注與同情的同時，列斯科夫與同時代的岡察洛夫一道，承認女性的卑微地位，倡導女性接受高等教育，在社會生活中實現自我。但作為溫和派，他們并不接受將女性與男性的衡量標準一概而論，反對消滅女性特質的做法，并不贊同激進的女性解放。從依附男性的泥潭中一躍，便立刻讓男人“匍匐在他的腳下”的奧莉嘉最終還是要回歸家庭。然而，對于女性命運，列斯科夫表現出了比岡察洛夫更深的憂慮，正如《姆岑斯科縣的麥克白夫人》題記中的俄羅斯諺語所言：“第一支歌總是紅著臉唱完的”。列斯科夫看到了女性解放道路上叢生的荊棘，“這第一步尤其艱難”（Лесков， 1861）。

列斯科夫首先憂慮的是不正確的女性解放，他稱之為“類女性解放”（quasi-эмансипация）。對“女性解放”這一概念的不正確理解，毀滅了道德規范，模糊了男性應盡的責任與義務，最終導致道德的淪喪和社會的混亂。有研究者指出，《姆岑斯科縣的麥克白夫人》可被視為是因現代女性被允許的界限不明確所引起的悲劇性后果的實例（Катрин， 2004： 103）。 像卡捷琳娜一樣，采用一切手段與父權專制、家庭專制徹底決裂，追求不受任何道德規范制約的絕對自由，在作家看來：“這是沒有受過教育的女性的行為”。究其原因，列斯科夫認為，從未受過教育卻渴望獨立的女性，便走向了這種類型的“解放”（Лесков， 1861）。

而對于那些掙脫開無愛的牢籠之后，飄零在社會上無所依傍的女性，作家又陷入了另一重矛盾與擔憂之中。他認為：“踏入世俗婚姻的同時，女性同男性相比處在相對不利的情況中。因為女性的天性決定了她需要生養孩子，對社會、孩子、自己都承擔一定的責任，然而婚姻中的丈夫一方則無需承擔任何責任”（Стебницкий， 1866： 274）。虛無主義者所支持的女性，拒絕了宗教婚姻，從家庭的專制中掙脫出來，列斯科夫從中卻看到了男性虛無主義者試圖在女性面前逃避自己的責任，對女性命運表達出了深深的憂慮。

像卡捷琳娜·利沃夫娜、列卡尼達·彼得羅芙娜這樣階層的女性，優渥的家庭環境使她們從繁重的勞動中脫離出來，變得無所事事；同時，公共空間內卻鮮有可供她們發展個性的場域，她們逐步“退化”成了女性的“多余人”：這些女性在精神上已然勇敢地飛向自由，沖破出男權的藩籬，不再甘于做男性的附屬物，不滿足于在封閉的家庭空間中犧牲自己的個性，醞釀著娜拉式的“出走”。然而，“出走”之后又如何呢？為了得到更多的自由與發展個性的機會，她們從家庭中逃離出來，等待她們的卻是毫無保障的生活。事實上，對于這些女性而言，她們的選擇十分有限。一個已經被傳統女性觀“寵溺”壞了的女性，她們無法在經濟上站穩腳跟，沒有支持自己良好生活的技能，甚至于無法正常生活（Лесков， 1861）。就像諺語中說的那樣：“莫斯科不相信眼淚”。當這話借多姆娜之口說出的時候，便表達出了作家對這些女性命運的擔憂。要知道，這些“籠中的金絲雀”連茶炊都不知如何使用，又有什么技能讓她們來獨立面對殘酷的生活呢？列卡尼達從百無聊賴的家庭生活中“出走”，走投無路之下，做了彼得堡上流社會高官的外室。為了討生活，女性又一次以付出自身的個性為代價。追求自由的初衷換來的卻是覆轍重蹈。列斯科夫認為：“女性從事勞動是她們解放的第一步。而沒有足夠的能力獨立生活的話，女性根本不可能解放”（Лесков， 1861）。作家創造出了敢于挑戰男權話語的女性形象，表現出她們初現的自我萌芽，但更多的卻是無奈。拒絕了傳統宗教婚姻的女性，從家庭的專制中掙脫出來，卻沒有足夠的支撐與保障。

作家對于他所塑造的這些不完美的女性形象的態度看似是矛盾的：他一方面表達著對這些女性的同情，另一方面又對她們在當時社會中的處境感到無所適從。這些心靈尚未成熟的女性在當時的社會中該安放何處，作家在他的小說中沒有給出一個合理的回答，只能賜予她們一死。然而，實際上這些的女性難逃一死的悲劇命運存在著必然性。首先，我們應注意到，作家的女性觀雖然在當時的歷史環境下具有一定的先進性，是女性在那個時代可以擁有的最大限度的解放和自由，但仍局限在男權話語的控制中。我們并不能將作家六十年代創作中塑造的不完美的女性形象視為“是對父權制意識形態定位的柔弱女性形象的突破，也是對男權審美的挑戰。列斯科夫沒有按照男權審美的要求塑造完美女性形象”（陳潔，2011： 43）。 如前所述，塑造這一系列富有個性特色的女性形象并不等同于作家擁護女性的這種行為方式與生活道路，相反，作家的目的實則在于展現列斯科夫眼中女性解放的實質性意義——實現女性解放的道路與過程。瑪爾什認為，盡管在十九世紀的俄國，一批男性作家對女性問題表示同情，但他們常常將自己的目的植入關于女性問題的書寫中，或是代替女性繪制出一條并不見得適合女性自己的“解放之路”（Marsh， 1996： 13）。列斯科夫等一批十九世紀中后期的漸進論者所主張的女性解放，實際上可被認為是在為女性圈定一定的界限，女性在一定具有性別標記的文化形態中參與社會活動，遠非真正意義上的女性解放。列斯科夫認為，真正獲得解放的女性，應當成為丈夫真正的助手和自己孩子的教育者（Лесков， 1867： 274）。相比承擔公務要職，在列斯科夫看來，俄羅斯更需要女性做好善良的妻子和母親，因為女性是家庭穩固的基礎，而俄羅斯的社會道德，認為女性首先應當是一個好的顧家的人，這是作家對于“女性解放”的首要前提與終極理想（Лесков， 1867： 274）。因此，我們看到在他的筆下，那些入侵男性話語主宰的道德空間的女性都注定了悲劇性的下場。

《好斗的女人》中，女主人公多姆娜·普拉東諾夫娜故事以邁科夫（Аполлон Майков）的詩句作為開端，以她的死終結，整個故事從一開始便蒙上了悲劇的色調：

“Вся жизнь моя была досель

Нравоучительною школой，

И смерть есть новый в ней урок.”

“我的整個生命至此

是勸諭的磨礪，

而死亡是新的一課。”

盡管列斯科夫對她們被侮辱、被損害、被背叛的不幸際遇表達了深深的同情，揭示了她們被禁錮的欲望和被剝奪的話語，然而，還是將她們處理成顛覆者、犯罪者的形象，受到道德與倫理的譴責。卡捷琳娜的丈夫只是想把妻子關進金邊籠子里，穩固好幸福家庭即可，而卡捷琳娜則不滿足這種“衣食無憂”的“幸福”。這是女性身上業已萌發的自我意識同社會普遍認同的男權觀念之間的沖突。她只是通過暴力手段，看似逃離了父權與夫權的桎梏，擺脫了神性力量的制約，而實質上，這種懵懂的自我認知并不能幫助卡捷琳娜徹底突破男權話語的藩籬。她直至被流放，心中想到的還是“只要跟他在一起，流放途中也會開出幸福之花來的”（列斯科夫，1987： 46）。這只不過是如波德萊爾所說的，“從一個床位換到另一個床位”（波德萊爾，1991： 67）。這些“自不量力”的女性最終只能被強大的傳統觀念邊緣化，被男權話語所扼殺。

4. 結語

通過對列斯科夫六十年代創作中塑造的女性形象的分析，一個個具有獨特個性的女性躍然紙上。這些女性并不擁有理想化的美與純潔，亦不是順從的“家庭天使”，她們比男性更具行動力，蓄意突破被長期壓制的女性空間，獲得自由。正是她們的出現，豐富了十九世紀的俄羅斯文學的女性畫廊。然而，她們身上自由的個性與社會主流男權話語發生了劇烈的沖突，難逃悲劇的命運。盡管列斯科夫對女性命運懷有深切的同情，但他的男性視角并不能完全代表女性的情感與思維。在他的筆下，雖然看似女性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女性的“藩籬”，但實際上作家還是劃定了“女性解放”的范圍與活動空間，這實際上是男權話語對女性的壓制與想象。對于突破這一范圍的女性，她們的命運則難逃一死，女性無法從真正意義上獲得解放。從性別話語的角度再次審視列斯科夫六十年代創作中的女性形象，是為了消解她們身上長久以來所附著的道德符號，為她們獨具特色的個性與獨立人格正名。只有男性與女性進一步地相互尊重、和諧共處，從根本上消除兩性二元對立模式上建立起的道德桎梏與空間阻隔，像卡捷琳娜·利沃夫娜、多姆娜·普拉東諾夫娜、列卡尼達·彼得羅芙娜這樣的女性才能獲得真正的解放與自由。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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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Opening of Feminine Space

——On women emancipation problems in the N. Leskov’s early works

MA Yilun

（School of Russian， Beijing Foreign Studies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9）

Abstract： Space is crucial for human beings not only as fundamental place for surviving， but for survival itself. In the patriarchy-centered culture， however， women are located in the family and social space bound by the space of men. Centuries， Russian women are limited in the space of family as the“angels in the chamber”. In the mid 19th century， enduring the transit in Russian society， the problem of women， including the women emancipation problems had drawn attention by the intellectuals at that time. N. Leskov in his works in the 1960s touched upon this problem by portraying a series of women images in different shapes. This article discusses the image of women and the fate of women in the societ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feminine space.

Key Words： Feminine space， Leskov， women emancipation problem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