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女性主義翻譯理論肯定譯者在翻譯過程的創(chuàng)造性,倡導譯者將女性特質融入譯文。本文討論的對象是美國自白派詩人普拉斯的自傳《鐘形罩》的三個中譯本。由于譯者的性別意識差異,原作詩人的精神崩潰意象、認同危機在翻譯操作中亦呈現(xiàn)出差異性,其中以鄭至慧、楊靖為代表的女性主義譯者通過序言、改寫等“她者”操縱方式彰顯了性屬差異,贏得了女性話語權。
關鍵詞:自白派;西爾維亞·普拉斯;女性主義翻譯;“她者”操縱
中圖分類號:H05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6822(2017)04-0076-08
1. 引言
《文學術語匯編》 對“自白派詩歌”(confessional poetry)的定義是:羅伯特·洛威爾(Robert Lowell)于1959年出版的《生活研究》提倡的一種以詩人個人精神、生理事實和體驗為主題的詩歌敘事模式(Abrams, 2010: 56)。
自白派詩人的寫作正是集自身痛苦經(jīng)歷于一身的個人化寫作。西爾維婭·普拉斯(Sylvia Plath)作為自白派詩歌運動的代表詩人之一,其詩歌、小說與自身精神病診療經(jīng)歷、死亡沖動、瘋狂意蘊等個人化因素聯(lián)系緊密。另一方面,她的詩歌作品表現(xiàn)出對婚姻、家庭、事業(yè)不能兼顧的困惑和壓力,批判了社會對女性的歧視和物化現(xiàn)象。女性主義評論家蘇珊·格巴指出:女性創(chuàng)造力,最早起源于居家活動,并在此基礎上延伸和發(fā)展(Gubar, 1986: 297),生活經(jīng)驗和創(chuàng)造性活動結合,使得女作家擁有更私人化的自我表達方式,如自白詩、自傳、書信和日記,因此普拉斯的詩歌具有鮮明的女性主義特色。
20世紀70至90年代, 譯學研究發(fā)生“文化轉向”, 翻譯活動的歷史、文化、政治因素納入研究范圍, 翻譯不再被看成一種簡單機械的語言轉換, 而是置于后現(xiàn)代主義、后結構主義、后殖民主義多重語境中的復雜過程。翻譯理論中傳統(tǒng)觀念如忠實、等值、“同一”受到質疑。在這種翻譯研究的宏大背景下,在西方女性主義第三次浪潮的推動下,一批女性主義評論家和翻譯家的理論和實踐使女性主義翻譯理論得以確立,力圖破除翻譯研究和社會觀念中的性別歧視。作為文化身份研究的重要內(nèi)容,翻譯的性別化視角日益受到重視。女性主義翻譯理論肯定了譯者對原文文本意義闡釋的不同,豐富了原文內(nèi)涵,肯定了譯者在翻譯過程的創(chuàng)造性。它側重考察譯者本身的性別、觀念、意識形態(tài)在文本生成過程中的作用,從性別視角審視譯者主體性。
貝索珊(Albert Bensoussan)認為,傳統(tǒng)譯論中,譯者忍耐、服從、受制于人,雖然偶爾也強悍,但多數(shù)情況下譯者在后,在下,只是后期的配音。譯者用自己的語言使作者面世,而自己被遺忘。譯者被強取豪奪了自己的言語,作者的言語才是高明的言語。(Levin 1991: 183)
女性主義翻譯觀認可翻譯是一種高級形態(tài)的寫作,性屬差異作為一種顛覆性因素不僅體現(xiàn)在譯者對原作的閱讀理解上,還構成了操縱性翻譯的基礎,通過翻譯投射出的“她者”印記被弗洛圖(Louise Von Flotow)稱為“翻譯效應”(translator effect),即譯者通過各種方式彰顯自己的主體身份,彰顯本人的鮮明特征,在序言、評論、文學選集、腳注等各種文本領域有意識地擔當起闡釋者、教育者,甚至學者的角色。
The Bell Jar 的三個中譯本,由于出版社意識形態(tài)導向、譯者的性別文化身份、歷史社會語境的不同,在出版序言、宣傳腰封、譯者闡釋、譯文操作上均體現(xiàn)了不同程度的偏差,彰顯了譯者的主體身份,實現(xiàn)了對讀者閱讀期待的引導和操縱
2. 女性主義思潮影響下翻譯文本的不同呈現(xiàn)
女性主義思潮對翻譯和翻譯研究的影響在前言和腳注中體現(xiàn)尤甚。1970年代以來,出版作品附加的宣言、理論分析、前言、腳注越來越多,涌現(xiàn)出一股譯者變得越來越“可見”的潮流。譯者有意識地將自己作為性別化的“重寫者”,紛紛介紹、評論、撰寫學術文章,在翻譯文本中附上譯者的生平介紹,引起讀者對翻譯者貢獻的關注,“隱形的譯者”概念受到全面挑戰(zhàn)。“性別”作為翻譯文本生產(chǎn)一個不可或缺的因素,使翻譯研究走出傳統(tǒng)研究的窠臼,譯者不再屈從于作者和原文,女性話語權得以延展,以女性主義方式改寫、重寫原文成為可能,出現(xiàn)了具有女性主義思想、參與婦女運動,自覺地、公開地對翻譯文本施加影響的譯者。弗洛圖(2011)評價說,加寫前言和腳注實際上成為女性主義的常規(guī)(《語言與翻譯的政治》) ,成為宣揚譯者女性主義意識的主要陣地。比起在翻譯過程中采取干涉手段,在序言、跋、腳注中建構女性觀念體系是比較容易的策略。三譯本不同的譯者具有不同的個人背景、思想傾向、贊助者、出版機構,而“譯者序”作為一種元文本(paratext)重構結果,凸顯了譯者在翻譯過程中的創(chuàng)造性角色。
上海譯文出版社的譯者序和其余兩個版本的態(tài)度取向形成鮮明對比。譯者認為:與《麥田守望者》作者塞林格(J. D. Salinger)一樣生動細膩地描繪了中產(chǎn)階級子弟苦悶、彷徨的精神世界,創(chuàng)作了另一部關于美國青年成長的小說(朱世達,2014)。普拉斯作為一名具有人道主義精神的抑郁癥患者,通過自傳描述自己的世界和這世界里的人們,“像是從鐘罩的扭曲的透鏡里所觀察到的那樣來描述。”(同上: 7)序言還轉述了羅伯特·洛威爾對普拉斯的評價,“不再是一個人,不再是一個女人,更不再是一位女詩人……時而充滿幻想,賦之以少女的多情的魅力,時而限于妖婦的嘰嘰喳喳……”此處的“少女”與“妖婦”作為父權、男權社會塑造的刻板女性形象,映射出上世紀美國文化傳統(tǒng)對女性寫作的偏見和貶損,如今還頑固地左右著21世紀的中國譯者對普拉斯其人其作的認知。
朱世達的譯序反映了女性主義在當代中國文學語境的遭遇:女性書寫不是充滿憂郁的、多愁善感的寫作,就是缺乏表現(xiàn)主題的廣度和深度,缺乏歷史感和客觀性,其基調(diào)是“絕望、壓抑、空虛、痛苦”,難以和男性寫作并駕齊驅。譯者提及了艾米麗·狄金森,伊麗莎白·畢肖普,但筆鋒一轉,用哈特·克萊恩,司考特·菲茨杰拉德和愛倫·坡的詩歌體系來理解普拉斯在美國文學的位置。
一部女詩人的自傳要以男性詩人的視角為標尺,置放于菲茨杰拉德、塞林格、德萊塞的男性文學傳統(tǒng)中來審視,女詩人的文學譜系在此被割斷,在大一統(tǒng)的總體文化語境中,女作家、女詩人們形單影只地、孤魂野鬼似地游蕩在話語體系中。
2011年譯林版《鐘形罩》的序言與腰封的宣傳定位則強調(diào)了普拉斯作為女詩人的絕望、焦慮及其在中國詩人內(nèi)心引發(fā)的共鳴:“這既是女性特有的、幽深的秘密,也是詩人之間心靈互通的秘密。”(序言:1)
出版社邀請著名女詩人藍藍撰寫了《普拉斯:靈魂的表姐妹》,詳細記錄了藍藍從對普拉斯的誤解、偏見到認同、理解的心路歷程,折射了普拉斯詩歌對80年代中國詩歌運動的影響。
1980年代中期在中國出現(xiàn)了一場異彩繽紛的詩歌實驗,北島、芒克、舒婷、翟永明等新生代詩人沖破了文革高度政治化的文化氛圍,情感迸發(fā)地抒寫自我,時逢改革開放初期,文學翻譯,尤其是對英美國家文學作品的翻譯方興未艾,個人化風格鮮明的現(xiàn)代美國女詩人普拉斯走進了這群詩人的視野。1987年漓江出版社發(fā)行趙瓊、島子翻譯的《美國自白派詩選》,在此之前,普拉斯詩歌在中國大陸民間的傳閱和模仿已如火如荼地開展,公開出版使得這股“普拉斯自白風”勢頭更猛烈;當代中國女詩人競相仿效普拉斯,推進了自白詩的發(fā)展;普拉斯成為中國女詩人創(chuàng)造新詩學、探尋另類詩性和女性意識的新途徑。
最后一個譯本《瓶中美人》屬于臺灣先覺出版股份公司“繆斯系列”叢書之一。該出版社是一家推廣女作家作品或描寫女性成長及精神歷程作品的女性主義出版社,這個系列的其他作品還有鄭至慧翻譯的《夢回藻海》。《夢回藻海》由于贊助機構與譯者強烈自覺的女性意識,著重在序言、封底揭示了女主人公瘋癲受父權制與殖民主義壓迫的實質,這也構成譯者鄭至慧翻譯實踐的總體指導思想:明確地表現(xiàn)出譯者干預性,為瘋女人確立主體身份(呂曉菲,2013: 87-91)。
本文以西爾維婭·普拉斯的半自傳小說The Bell Jar為例,以女性主義翻譯理論為參照,通過這部融合了作者個人經(jīng)歷和治療體驗的小說在大陸、臺灣的三個中譯本,透視因譯者相異的性別意識形態(tài)及所處社會環(huán)境,使得譯本呈現(xiàn)出的不同面貌,旨在為女性主義翻譯這個特殊視角提供一條可行的途徑,希望有助于引發(fā)對該領域研究更深刻的思考。
3. 女性主義譯者的操控手段
The Bell Jar的三位譯者中,鄭至慧是臺灣婦女運動的先鋒,是從女性主義視角研究女書的學者。生于1950年,1972~1978年在美國學習時,接受了女性主義思潮,受女性主義思想影響,鄭至慧終生未育,終生為女性主義奮斗,并得到丈夫的支持與理解。從美國回臺灣后,她擔任《婦女月刊》主編,創(chuàng)辦《婦女新知》月刊,于1987年成立婦女新知基金會,這一時期,她出版了很多著作、譯作,如《她鄉(xiāng)女紀—閱讀女人的創(chuàng)作版圖》、《臺灣女性文化地標》、《女性主義經(jīng)典》。與婦女運動先鋒——顧燕翎合編《拒絕做第二性女人》,與顧燕翎合譯《男性解放》,與黃毓秀合譯《新女性心理學》。她與其他女性主義學者在臺灣興辦了一個女性主義書店,專賣女性主義書籍,舉辦女性主義文化沙龍,她人生的最后20年,基本都在女書店度過。據(jù)筆者研究,鄭至慧選擇翻譯的作品都具有強烈的女性色彩,在翻譯實踐層面更是注重凸顯女性體驗和女性意識,所以可以稱作是一位女性主義譯者。可惜的是,學界對她的關注不多。
她在翻譯這部普拉斯唯一的自傳體小說時,體現(xiàn)了較為明顯的調(diào)試性、改寫、操縱傾向,或加入表現(xiàn)性別的詞語表達,或從女性審美視角闡釋并烘托女性心理,凸顯女性特質,通過這種操縱,彰顯差異,更多地贏得了女性話語權。以下通過若干實例,分析各位譯者的翻譯實踐以襯托鄭至慧與眾不同的操縱特色。
3.1 語言的調(diào)試性處理
譯者性別意識程度的強烈或淡薄,會在翻譯實踐中將譯者本人的理解傳遞到翻譯文本中。不同譯者出自不同的性別意識立場,對于那些不合自己觀點的文本,會采用改正、調(diào)試性手段,使得譯文與原文相比,產(chǎn)生偏差,但操縱色彩較弱。
在《鐘形罩》譯本比較中,以鄭至慧為代表的女性主義譯者,以女性主義的“真理”為名,對于偏離女性真實體驗、將女性物化的表達進行質疑、干預并做出改變,導致同一原文產(chǎn)生不同的理解和闡釋。在具體翻譯操作中,中國大陸楊靖的譯本在序言中暗示一定的女性立場,亦步亦趨地忠實于原文;而臺灣的鄭至慧受臺灣婦女運動影響,在出版機構的支持下,可以更自由地在語言上標記性別差異,她的譯本在翻譯操作上具有強烈的女性主義色彩。
(1)Finally I could see the nice girl was going to end up with the nice football hero and the sexy girl was going to end up with nobody, because the man named Gil had only wanted a mistress and not a wife……(Plath, 2005: 42)
鄭至慧:看到后來,我終于明白那個乖女孩會得到那個乖足球英雄,而性感女孩將一無所獲,因為叫吉歐的男人只想調(diào)情,不想成家……(2009: 56)
朱世達:最后,我可以看得出來,那可愛的美女和那可愛的足球明星將以相互結合而告終,而那個性感女郎卻將兩手空空,因為那個叫吉爾的男子只想要個情婦耍耍而已,并不想娶她為妻……(2014: 44)
楊靖:最后,我看出來了,那個可愛的女郎最終會跟那個可愛的足球英雄結合。那個性感女郎則兩手空空,因為那個叫吉爾的男子從頭到尾只想找個情婦玩玩,壓根沒打算娶她為妻……(2011: 36)
三位譯者在對“nice”的解讀上出現(xiàn)偏差,鄭至慧將其解讀為“乖”,生動再現(xiàn)了20世紀60年代美國社會女性身份的失落;其他譯者理解為“可愛”;原作中主人公埃絲特在和同伴觀看電影時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其中蘊含的意識形態(tài)立場,覺察出影片其實是在規(guī)勸女性順從父權制,當個乖女生,順從社會對自己的性別角色期待,就能得到美好人生,反之,若是逾越界限變得“性感”,只能一無所獲。“乖”正是強調(diào)了順從的含義,與之相比,“可愛”弱化了作者對女性一味順從父權社會期待的不滿、批判,并且有將女性物化,淪為凝視、觀賞對象的傾向,這點正是原著作者普拉斯竭力反抗的。
(2)I decided to practice my new, normal personality on this man who, in the course of my hesitations, told me his name was Irwin...(Plath, 2005: 226)
鄭至慧:我決定做個練習,用新生而正常的人格,和這人相處。我還猶疑不決呢,他已告訴我他名叫鄂文……(2009: 280)
朱世達:我決定在這個男人身上試一下我這個新生的正常人格,正在我猶豫不決的當兒,他告訴我他叫歐文……(2014: 242)
楊靖:既然我剛獲新生,我決定在這個男人身上試試看滋味如何。正當我猶豫不決的當兒,他告訴我他名叫歐文……(2011: 194)
此例描寫了埃絲特與教授歐文邂逅,動了破處女之身的心思,一方面可以報復男友的不忠,另一面也反抗了女性婚前保持貞潔的文化傳統(tǒng)。在翻譯操作中,鄭至慧補充了原文沒有的“和這人相處”,突出了是埃絲特對“處女”、“貞潔”觀念的反抗,與其他兩種譯文相比,埃斯特自甘墮落的性質淡化了,鄭至慧強調(diào),之前的埃絲特是不折不扣的處女,若是去了歐文家,自己將不再“純潔”,所以對埃絲特來說,是否與教授歐文上床,屬于重大決定,補償性地譯為“和這人相處”,突出了埃斯特的猶豫、彷徨,畢竟要與保守的文化傳統(tǒng)決裂,掌控自己的身體和命運,埃斯特是猶豫,甚至恐慌的,鄭至慧的補償性調(diào)試較好地把握了埃絲特這一微妙心理。
(3)Ever since I’d learned about the corruption of Buddy Willard my virginity weighed like a millstone around my neck. It had been of such enormous importance to me for so long that my habit was to defend it at all costs. I had been defending it for five years and I was sick of it. (Plath, 2005: 228)
鄭至慧:自從知道寶弟·魏樂的劣跡后,我的童貞就成為沉重的負擔,像套在頸上的磨石。長久以來,童貞對我如此重要,使我養(yǎng)成了誓死捍衛(wèi)的習慣。我捍衛(wèi)童貞已有五年之久,受夠了。(2009: 282)
楊靖:自從我獲悉巴迪·威拉德的腐化之后,我的貞操一直像磨石一般沉沉地壓在我的脖子上。長久以來,貞操對我都是那么重要,我總是下意識的、不惜一切地維護它。我已經(jīng)捍衛(wèi)了五年時間,現(xiàn)在我膩味了。(2011: 196)
朱世達:自從我獲悉巴迪﹒威拉德的腐化后,我的處女貞操一直像磨盤般沉沉地壓在我的脖子上。這么長時間來,對于我,貞操曾經(jīng)顯得那么重要,我習慣于不惜一切地維護處女貞潔。五年來,我一直在護衛(wèi)我測貞潔,現(xiàn)在我對它只有厭惡。(2014: 245)
普拉斯作為自白派詩人,自傳、詩歌、個人經(jīng)歷體驗均相互參照和指涉。此例和她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密切相關,她曾于1958年《樹里的處女》一文中諷刺“處女”這一強加在女性身上的道德枷鎖:這辛辣的傳說多有教益/多譏諷!它在此戲仿/繡在刺繡樣本上的諺語中那道德的老鼠夾/那老鼠夾贊同被追逐的女孩們奔向一棵樹/并穿上樹皮的修女般黑袍/那將抵擋所有的/愛欲之箭……(83)。處女、母親、孩子展現(xiàn)了20世紀60年代社會對女性的物化潮流。美國社會經(jīng)歷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通過賦予女性固定的社會角色,讓整個社會安定而規(guī)范,男子被預期為家庭支柱,女性則回歸家庭。自傳中埃絲特實習的雜志就是教導女性如何取悅男性,回歸家庭做稱職主婦的讀物,廣播、電臺、專家都在強化這一意識形態(tài)。故而鄭至慧的譯文——“受夠了”與“膩味”、“厭惡”相比,與“sick”的原意產(chǎn)生偏差,卻較好地展現(xiàn)了埃絲特對母職、處女、貞潔宣傳的絕望之情。
3.2 劫持原文
女性主義翻譯理論譯者認可挪用(appropriation)原文,為女性主義意圖服務的做法(Flotow 2001: 324-326)。比如哈伍德(Harwood)聲明:我的翻譯實踐是一項政治活動,目的是使語言替女人說話。因此我在一個譯本署名意味著:此譯本使用了所有翻譯策略,使女性在語言中清晰可見。(同上:326)例2證實,譯者鄭至慧在翻譯實踐上實現(xiàn)了與自己的政治主張一致,凸顯了對女主人公的理解和同情。下面的例文比較顯示了這一點。
(4)Mr. Manzi would glance at me now and then and see me writing, and send up a sweet little appreciative smile. I guess he thought I was writing down all those formulas not for exam time, like the other girls, but his presentation fascinated me so much I couldn’t help it. (Plath, 2005: 37)
鄭至慧:曼茲先生不時瞥我一眼,見我寫個不停,便奉贈我一個多情的會心微笑。我想,他一定以為我一字不漏地抄寫公式,動機和其他女生大不相同:別人寫是為了應付考試,我是情不自禁,為他的臺風傾倒。(2009: 49)
朱世達:曼茲先生時不時往我這兒瞧上一眼,見我在書寫,送來一絲甜蜜、贊賞的微笑我捉摸他一定以為我抄寫下所有那些公式,我并不像其他姑娘那樣是為應付考試,而只是因為他的授課吸引了我,使我情不自禁地要把一切記錄下來。(2014: 38)
楊靖:曼茲先生不時撇我一眼,見我在寫著什么,就朝我親切地微笑表示贊賞。我想他一定以為我正在抄那些公式,不像其他姑娘是為了應付考試,而是被他的講課吸引,因而情不自禁。(2011: 31)
女性主義翻譯學者格達德(Godard)曾批評伊里加蕾和西蘇學術思想的英譯本,指責這些譯本將原文本納入目的語主導的經(jīng)典意識形態(tài)中,化“異”為“同”,完全不考慮伊里加蕾作品的多義性,成為單義性文本,故而作者伊里加蕾的意圖被曲解。(Flotow, 2004: 102)
此例中,三譯本呈現(xiàn)出多義性,與朱世達、楊靖的譯文比較,鄭至慧的譯文展現(xiàn)出對化學教授的強烈嘲諷,鄭至慧將“sweet appreciative smile”翻譯為“多情的會心微笑”,將“fascinated”譯作“為……傾倒”,而實際上埃絲特在課堂上一邊裝作專注聽講的樣子,一邊在寫十四行行詩,教授卻誤以為埃絲特作為一個文科優(yōu)等生,卻這么執(zhí)著于完全不擅長的化學課程,肯定被自己的授課魅力征服了,鄭至慧的譯文體現(xiàn)出強烈的反諷色彩,突出了埃斯特的頑皮、惡作劇心理。
(5)For one crazy minute I thought Joan would refuse to call a doctor until I confessed the whole story of my evening with Irwin and that after my confession she would still refuse, as a sort of punishment. But I realized that she honestly took my explanation at face value, that my going to bed with Irwin was utterly incomprehensible to her, and his appearance a mere prick to her pleasure at my arrival.(Plath, 2005: 231)
鄭至慧:我突發(fā)狂想,以為我若不和盤托出整晚與鄂文在一起干的好事,瓊恩就不會答應替我找醫(yī)生,就算我說了,她為了要懲罰我,也還是拒絕叫醫(yī)生來。但很快地,我就知道她對我剛說的話確實沒起疑,根本想不到我會和鄂文上床。我來,她很高興,見到鄂文只是有點不痛快罷了。(2009: 286)
朱世達:在一剎那的瘋狂之中,我想,在我和盤托出晚上跟歐文廝混的事之前,她一定會拒絕去給大夫打電話的;然而,即使我全說出來,作為一種懲罰,她仍然會拒絕。但我隨即意識到她完完全全、一字一句地相信我的解釋,我跟歐文上床尋歡對于她來說是完全不可理解的,歐文的出現(xiàn)只是稍稍沖淡了一點我的到來帶個她的歡樂。(2014: 248)
楊靖:剎那之間,我有一個瘋狂的想法,在我和盤托出晚上跟歐文廝混一事之前,她一定拒絕去給大夫打電話的。而且,即使我全供出來,作為一種懲罰,她仍然會拒絕。但我繼而意識到,她其實無意深究我的托詞,我跟歐文上床一事對她來說完全不可理喻,歐文的出現(xiàn)只只是對她因我到來而產(chǎn)生的喜悅的刺傷。(2011: 252)
鄭至慧用委婉語“一起干的好事”,暗示埃絲特與歐文發(fā)生了性關系,與朱世達和楊靖的“廝混”比較,多了對女主人公的同情和理解;朱世達翻譯的 “上床尋歡”與鄭至慧、楊靖翻譯的“上床”相比,突顯的是女主人公玩世不恭的心理,與他的譯本序言相呼應:“她對于周圍世界—她自己的鄰居空虛的家庭生活扭曲的看法在她看來是唯一正確的對世界的看法。”(譯序: 5)
(6)To the person in the bell jar, blank and stopped as a dead baby, the world itself is the bad dream. (Plath, 2005: 237)
鄭至慧:鐘形瓶里的人,如死嬰般被困住,面無表情,人世本身就是噩夢。(2009: 294)
朱世達:對于籠罩在鐘罩里的那個人,那個茫然的、像死嬰一般停止的人,這世界本身無疑是一場噩夢。(2014: 255)
楊靖:對于困在鐘形罩里的那個人,那個大腦空白、生長停止的人,這世界本身無疑是一場噩夢。(2011: 204)
例6出自小說最后一章,是對The Bell Jar象征含義的最終總結,是全書點睛之筆。埃絲特曾跟隨男友去醫(yī)學院實驗室看過鐘形罩里死去的嬰兒,感同身受地將社會比喻為鐘罩,自己就是被傳統(tǒng)習俗扼殺、無法盡情施展才華抱負的死嬰。鄭至慧的譯文中,幾種與作者密切相關的意象都出現(xiàn)了,“被困住”更是傳神地將女詩人面臨的困境傳達出來;楊靖的譯文中少了 “死嬰”這個重要意象,是件遺憾的事;朱世達將“blank”理解為 “茫然”與鄭至慧的“面無表情”產(chǎn)生分歧,據(jù)原文情境,鐘罩中被困的嬰兒已經(jīng)死去,自然不可能有“茫然”的表情,所以鄭至慧“面無表情”的形容更為恰切。
(7)“Irwin,”I said nervously, “bring me a towel.”...(Plath, 2005: 229)
鄭至慧:“鄂文,”我緊張地說,“給我一條毛巾。”(2009: 283)
朱世達:“歐文,”我神經(jīng)質地喊道,“給我拿條毛巾來。”(2014: 245)
楊靖:“歐文,”我緊張地喊起來,“給我拿條毛巾來。”(2011: 196)
例7是埃絲特與歐文發(fā)生關系后大出血引發(fā)的恐懼。埃絲特之前是處女之身,是下了很大決心準備放棄這個備受傳統(tǒng)贊美的女性身份。但是第一次大出血出乎意料,20多年來頭一次經(jīng)歷這種血腥場面,所以埃斯特心中更多的是恐懼、緊張。鄭至慧和楊靖將女主人公五味雜陳的緊張情緒傳達了出來,而朱世達用“神經(jīng)質”來描繪主人公,埃絲特恐懼的內(nèi)心又一次在翻譯中被遮蔽。
4. 結束語
女性主義翻譯理論解放了女性譯者的同時,也解放了受壓抑、失去自己聲音的譯者創(chuàng)造性;翻譯是重寫,可以為女性代言,“忠實”是對譯者和作者都參與的寫作方案而言的;女性主義翻譯理論認為,沒有一種文本是中立、原創(chuàng)、具有普遍意義的,任何文本都帶有特定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背景的標記,處于女性主義思潮時代的女性主義讀者、改寫者,若處于有利于生產(chǎn)女性主義作品的環(huán)境中,很有可能創(chuàng)作出符合這種思潮的文本,翻譯在女性主義話語理論背景下,是創(chuàng)作,并非復制(Flotow, 2004: 105)。
美國自白派女詩人普拉斯詩歌走入中國視野,引起中國詩人效仿,改進了中國新詩傳統(tǒng),隨后,普拉斯的自傳得以發(fā)掘,自傳的三譯本誕生于中國大陸、臺灣不同的社會文化語境,其中臺灣譯者鄭至慧不僅在序言、扉頁中明確展現(xiàn)了女性主義立場,還在微觀操作上努力讓女性發(fā)聲,讓女性被聽見、被看見;大陸的楊靖忠實的翻譯贏得詩人藍藍的贊賞,譯本接受效果良好,加上藍藍頗具女性色彩的介紹,此譯本還是表現(xiàn)了一定的女性主義立場;朱世達在譯者序言就把普拉絲定位成男性文學傳統(tǒng)的模仿者:女版“塞林格”成長小說,翻譯時更沒有注意自傳中強烈的女性意識,使得女性身影、女性聲音被遮蔽。大陸也缺乏像臺灣先覺出版社這種大力引進外國女性圖書的出版機構,事實上,出版機構、贊助人對建立女性主義翻譯文學系統(tǒng)不可或缺,臺灣女性主義譯者鄭至慧大膽的操縱策略更是為女性主義翻譯實踐提供了范本,值得思考和借鑒。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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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 Exploration of Three Chinese Versions of The Bell Jar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Feminist Translation Studies
LV Xiaofei DAI Guiyu
(Faculty of English Language and Culture, Guangdong University of Foreign Studies,
Guangzhou 510420; School of English for International Business, Guangdong University of Foreign Studies, Guangzhou 510420)
Abstract: Feminist translation studies affirm the individual translator’s creativity, allowing feminine elements into the translated texts. This paper deals with three Chinese versions of Sylvia Plath’s autobiography The Bell Jar. Due to the differences concerning the translator’s gender consciousness, the representation of images of spiritual breakdown and identification crisis demonstrate different meanings in the translated texts. The translator with gender consciousness reveals her feminist signature through the strategies of footnoting, prefatory remarks and rewriting, making women’s voices heard.
Key words: confessional poetry; Sylvia Plath; feminist translation; woman-handl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