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本文認為,中國電影正在從非常態走向新常態,中國電影不是脫離社會語境而存在的文化類型,一定是跟隨社會整體進步而進步的。實際上,對電影的期望應該與對社會整體的期望保持一致,中國人變多好,中國電影才能變多好!
【關鍵詞】電影票房;互聯網;杰作;新常態
一、2016年的票房下滑并不意味著中國電影走向下坡路
有人認為,2016年票房下滑是電影泡沫消失,中國電影最終還是走了下坡路,對此筆者并不完全認同。中國電影的拐點還沒有到來,當下只是非常態的增速終止。2015年加速發展后的互聯網介入帶來報復式下滑,2016年保持在8%—10%的增長就說明是正常的,2015年呈現的是一種非常態狀況。
筆者在2016年初的電影報告里談到,2016年的票房預計達600億是過于樂觀的估計,而達到480億是有可能的,過500億會有難度。但兩年時間內,中國一定會成為世界第一大電影市場。當下,行業的過于分散誘發了諸多難以解決的困難,但依舊存在一些不容忽視的好兆頭。在我國文化傳媒的整體生態下,四級辦文化、條塊辦文化導致中國文化業不能整合,做不大、做不強的原因在于,即便做得再好也不能收購,滋生了惡性競爭。而與之相反的是,電影和互聯網的寡頭高度同步且依托自身高度的市場化基因,反而能夠做大做強。
二、中國電影的發展從曾經的“奄奄一息”中走來
大家普遍認為中國電影質量不高,生產了大量粗制濫造的作品,愿意傳播、分享的精品影片遠遠無法滿足電影受眾的需求。批評和質疑有其存在的意義和價值,但卻容易忽略對中國電影發展歷程的關注。2000年前后,中國人進電影院的年平均次數未超過5次,愿意付費觀看的也只有馮小剛導演的賀歲片。用“奄奄一息”形容當時的中國電影一點也不過分。當時,中國只有1000余塊銀幕常規放映電影,而電影生產最低迷時期每年僅有40部,并且還是依靠國家專項基金資助和政府扶持,普通百姓已不再選擇進入電影院觀影。電影遠離日常生活,影響力較小,因此導演和演員都放棄電影而紛紛投奔了電視劇。2002年,在全方位市場化改革的大趨勢下,中國電影成為傳統文化領域眾行業中唯一的全產業鏈推向市場并向社會開放的行業,而且連續14年保持平均30%的增長速度,從全年不到5億的票房變成了2015年的440億票房,從受眾全年不到1億人次增長到2015年的13億人次,2016年提升至15億人次。這些數據充分體現了中國電影的絕境逢生,市場化改革給中國電影帶來了春天。
在中國做電影不容易,世界上電影發展較好國家的環境與中國大不相同。我國擁有眾多免費電視頻道,每天每個電視頻道以4至6集的量播放電視劇,而反觀美劇是周播或季播。國外用有限的電視劇供給滿足受眾對電影的多元化訴求,付費頻道的電影和劇情作品要晚于院線6至8個月。中國大量廉價的電影替代品驅使受眾放棄需要付費的電影,加上盜版電影量大、專業化程度高、服務質量好,都是許多其他國家少有的。即便如此,中國電影仍然創造了世界奇跡,成為世界第二大電影市場。全球過去五年票房平均增長5%,中國則是30%,所以在這5%的增幅中,中國貢獻了80%的力量。市場的廣闊也成為好萊塢大片進軍中國的吸引力。
三、《百鳥朝鳳》產生的影響力離不開互聯網的助推
歐美國家互聯網對傳統媒體產生的沖擊較中國勢弱,報社沒有衰亡,依舊控制著內容。互聯網對電視沖擊少,原因在于電視臺不把內容提供給第三方平臺,但中國互聯網網絡對電視功能的習慣性替代已經形成常態,電視成了視頻網站的廣告平臺。如《羋月傳》《歡樂頌》這些熱播劇在互聯網擁有上百億次以上的點擊率,電視臺成功地把觀眾變成互聯網用戶,自身卻發揮著廣告平臺的作用。而電影恰恰相反,互聯網參與電影的各個環節,從投資生產營銷一直到2015年的數十億票補,增加了觀影頻次,使票房出現非常態增長。互聯網介入電影之前,電影營銷方式是覆蓋式、傳統式的,比如盡管每年大片的觀賞質量不佳,但在可選擇影片少、覆蓋面小的情況下,觀眾依舊會選擇觀看。自2014年開始,互聯網點對點式傳播逐漸取代了傳統的覆蓋式傳播,所以這兩年口碑對觀眾產生的影響遠遠超出一般人的預料,昔日大覆蓋的大片有時會票房走低,反而一些開始宣傳做得一般的電影卻出現票房逆襲的現象。
上述情況使藝術片擁有了獲得生機的機會。如制片人方勵驚天一跪的《百鳥朝鳳》,四年前筆者做華表獎評委時曾看過。當時組委會想給這部電影評獎,可是評獎規則規定影片必須公映,且有500萬以上票房,評委對此爭議非常大。四年后吳天明導演去世后這部電影才上映,借助互聯網點對點口碑傳播,方勵一跪引發了大動靜。如果在三年前,別說他下跪就是上吊也沒用,因為信息傳播不到位。借力點對點傳播,這部電影產生了不錯的口碑,即便有些人不喜歡,都不忍心說不好,因為拍得誠懇,講的是對中國傳統藝術的尊重與傳承。雖然存在制作成本低、拍攝手法老等不足,但是依托口碑的影響依舊得到了較多肯定。
互聯網與電影業為什么相親相愛,而不像與別的媒介那樣相克相殺,原因非常簡單:二者都是高度的市場化。互聯網與電影一拍即合,它們之間的眉來眼去、并購收購非常頻繁,但電視做不到。原因在于,互聯網與電視是兩股道上跑的車,電視臺是國有的事業單位,互聯網與電視相互之間的競爭不只是媒介的競爭,更是體制之間的競爭。此外,電影觀眾的年齡群和互聯網的用戶群高度重疊,氣質上更容易接近。
四、爛片大行其道原因在于拍電影不為賺錢
天價片酬的形成離不開資本市場的推動。成熟的市場經濟一般都會考慮投入產出比,但是電影現在成為一種金融工具,成為影響力杠桿,許多人投資電影并不指望靠電影票房把錢賺回來,關心的只是影響力及背后的附加值。電影是雷聲大雨點小的文化產品,雨點就是直接經濟價值,雷聲就是影響力。電影的巨大影響力能給城市帶來聲譽,給部門帶來獎項,給企業帶來榮耀,可以吸引明星資源。拍過電影的公司上市股票溢價能力就會提升,可見拍電影能夠給相關主體帶來政治、經濟價值。
大量行業外資本進入電影,造成電影泡沫、資本過剩、急功近利,使得中國電影平均水平被拉低,影片大量粗制濫造。好萊塢不允許行業外資本直接注入電影項目,投資者可以把錢注入基金,再用基金的錢拍電影。換句話說,就是投資者無法干預創作。好萊塢六大電影公司的出品單位沒有行業外機構,而中國缺乏成熟的行業體系,沒有專人過濾,各種資本紛紛進入,領導政績、企業宣傳、個人私利等雜亂的拍攝目的夾雜其中,最終導致電影業的復雜現狀。
五、過度商業化導致精品與杰作匱乏
中國電影產品過度商業化。雖然票房增長40倍,但中國電影版權銷售收入很少,這在全世界也很奇特。歐美國家一部電影在影院的票房收入只占30%左右,中國卻達85%,基本靠影院回收,導致的結果就是急功近利做預售保底,絲毫不關心觀眾的評價,所有電影生產和發行的目的就是讓觀眾走進影院。
當下,互聯網公關公司努力引導輿論、打造口碑,形成了火爆的人氣,但也應該對這些公關公司保持懷疑的態度。越來越多的人相信朋友圈,但朋友圈也有許多人被公關,公關無處不在,然而相對之前的狀況有所改善。
六、社會遠比電影審查委員更挑剔
杰作匱乏不僅僅是過度商業化所導致的,杰作出現需要時代背景。《我不是潘金蓮》的上映經歷了緊張、漫長、反復的修改與審查。負責人不敢簽字準予通過,原因不是電影審查委員會保守,而是認為萬一一個關卡放過了,還有比這道門坎更嚴格的社會審查員的審核。事實就是這樣,不是電影審查委員會對電影過度挑剔,而是社會遠遠比他們更為挑剔。《讓子彈飛》當年雖然通過了審查,但審查過程中社會審查員向有關部門匯報該影片處處影射社會現實。后來,專門請專家考證了馬識途小說原著的真實性,這個事就很麻煩。
有些人只是借助微博等新媒體平臺或在親密人際圈中表達不滿的態度,而有些人會不厭其煩地向相關部門反映不滿態度直到有所動作。這個社會需要寬容、需要多元,那種執著地必欲置一部電影死而后快的態度是極不可取的。《我不是潘金蓮》做足了輿論準備,但依然有許多網民認為影片缺乏現實主義精神。
七、價值觀混亂導致電影粗俗粗鄙
中國國情非常復雜,電影不是管理者或者某一個人、某幾個人、某一群人能夠控制的。由于價值觀的多元,朋友圈經常出現輿情反轉。一個沒有共識的社會是不可能產生杰作的。眾所周知,浪漫主義、文藝復興、思想解放運動都是處于有社會基本共識的時代,沒有基本共識就無杰作可言,只能是消遣之作。同樣,在其他領域也不會產生杰作,莫言能夠得諾貝爾文學獎主要靠的是上世紀80年代的作品。
價值觀混亂造成同質化、粗俗化、粗鄙化。或許,有些人認為這就是商業化,其實所有電影的本質一定是人——人的情感和人的命運。即便那些奇觀化的電影,仍然把人的命運作為主載體。筆者曾觀看過一部電影,講一個騙子從頭騙到尾不受懲罰,還把最漂亮的姑娘娶回去。不受懲罰就能得到最好的是價值觀問題,這在全世界是不存在的。失戀了怎么辦?泡妞、嫖娼、車震,然后就治愈了愛情的創傷;愛高富帥,高帥之外一定加上富,為了追求“富”不惜卑躬屈膝,這些劇情完全講不通。美國電影很注意這些細節,不會讓愛情瞬間變成愛財富,一定是在自由平等狀況下寫人的狀態。
我國的電影整體呈現兩大類傾向:其一,健康娛樂較少;其二,任何非道德行為都敢表達,任何非道德事情都敢表現。娛樂本身沒問題,中國電影缺的是健康娛樂的底線,而這個健康體現在人道主義方面,其核心是對每個個體生命權、自由權的尊重,這個尊重是一切核心價值觀的前提,沒有對個體的尊重,就不可能創造現代文明。當下,多元的價值觀并沒有建立在現代文明的常識之上,回到常識是當務之急,不能離得越來越遠,否則將找不到方向。多元化是用常識做基礎的,不可脫離常識講多元化、講對個體的尊重,沒有什么比這個更重要的。
中國電影不是脫離社會語境而存在的文化類型,一定是跟隨社會整體進步而進步的。實際上,對電影的期望應該與對社會整體的期望保持一致。中國人變多好,中國電影才能變多好!
(作者尹鴻系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陸文靜系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碩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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