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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工業大學 人文學院, 浙江 杭州 310023)
和諧中國形象建構的類型與路徑
程勇,周佼,葉偉斐
(浙江工業大學 人文學院, 浙江 杭州 310023)
和諧中國形象建構是當代中國主導文化建設的主題,其根本內涵是對和諧社會、和諧文化的審美建構,是體現著中國國家轉型內在要求的詩性敘事。具體表現為和諧鄉村形象、和諧家庭形象、和諧基層形象的建構,而在文化邏輯、符號表意系統、敘事策略諸方面都呈現出新質,不僅實現了國家意識形態話語的再生產,當其從審美想象、詩性敘事轉化為對現實的認知與實踐的行為,也就有力地推進了當代中國的民族國家認同重建。
和諧中國;和諧鄉村;和諧家庭;和諧底層;民族國家認同
在民族國家認同視域中,紅色記憶敘事與和諧中國形象的建構,是當代中國主導文化建設的兩條線索。如果說紅色記憶敘事是在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世界革命的宏大背景中,建構了紅色中國的國家形象,為中國的民族主義運動、中國的社會主義革命賦予普遍性意義,那么,和諧中國的國家形象的建構,就是在后冷戰、多元現代性的世界格局中,將旨在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模式、中國經驗提升為普遍性。這意味著,從“紅色中國”到“和諧中國”,既是在不同歷史時期感知中國、想象中國的方法,也是作為對不同時代問題的文化與審美的解決方式的中國想象,呈現為前后相續、彼此相關的歷史與邏輯環節,而絕非對立、斷裂的關系。相較而言,紅色中國形象的建構是以合法性為關鍵詞,而在歷時維度展開的中國的族群、制度、文化的認同建構;和諧中國的形象建構則是以優越性為關鍵詞,而在共時維度進行的中國的族群、制度、文化的認同建構。
從現實基礎看,和諧中國形象是對和諧社會的審美建構,而和諧社會體現的是當代中國的國家身份轉型。大致說來,自1978年中國將對內改革、對外開放作為基本國策,經過近40年的探索發展,一個和平崛起的中國不再游離于世界體系與全球文明之外。“在改革以前,中國被看做一個依憑政治意識形態建構起來的社會”,而在“20世紀90年代,中國領導人非常成功地組織起一種以利益為基礎的社會秩序,并從這樣一種秩序中獲得了良好的效果”[1]。諸如最大的發展中國家、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中國模式等概念已成為中國的新身份標識,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等命題亦成為中國的自我意識,而一個歷史與文化傳統底蘊深厚而又充滿現代活力的中國形象,正愈益廣泛地得到國際社會的認同。正是在國家身份轉型的背景下,中國共產黨十六屆四中全會正式提出了建構社會主義和諧社會的任務,而經過十幾年的推進,和諧社會正在從一種美好的政治愿景變為現實。用審美的手段詮釋和諧社會的概念,論證其合法性與優越性,講述中國故事,以激發全社會的創造活力與參與熱情,加快和諧社會建設,也就被提上主導文化建設的議程。
從文化理念看,和諧中國形象是對和諧文化的審美建構,而和諧文化體現的是當代中國的意識形態轉型。大致說來,從傳統意識形態向當代意識形態的轉型,其基本方向是在全球化壓力下,以堅持社會主義理想、馬克思主義指導思想為前提,探索性地回歸中國傳統文化,形成為當代中國的價值觀,這也就是社會主義核心價值體系。“建設和諧文化,最根本的就是要堅持社會主義核心價值體系。馬克思主義指導思想,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共同理想,以愛國主義為核心的民族精神和以改革創新為核心的時代精神,社會主義榮辱觀,是社會主義核心價值體系的基本內容。”[2]而“在博大精深的中國傳統文化中,‘和’的思想占有十分突出的位置,它是中華民族的精神魂魄”,“和諧文化作為一種民族精神經過上下五千年的生成和發展,不但成為中國文化的向心力,同時已積淀成為東方文化類型或文化系統,產生了獨特而又具有普遍價值的智慧結晶”[3]。以這種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體系引領和諧文化的建設,用審美的手段詮釋當代中國價值觀的內涵,論證其合法性與優越性,以增強民族的自信心、自豪感、凝聚力、向心力,也就清晰化為主導文化建設的主題。
這兩個互為支撐的方面,織就了作為理念與愿景的和諧中國的表象與意義,決定了和諧中國形象建構的符號表征、敘事邏輯、文化境界、政治訴求。而在中國傳統中,“和”的概念至少可細分為“人人之際”“天人之際”“身心之際”等層面與維度的和諧,因此之故,和諧中國形象建構,也就內在地要求在自然、社會、文化諸層面表現“和”的理念與實踐,而這既是中華文明根柢、中華民族精神的新開展,又是社會主義本質屬性的體現;既體現著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蘊,又折射出實現中華民族復興中國夢的絢麗的時代亮色。這樣一種中國形象,當其從審美想象、詩性敘事轉化為對現實的認知與實踐的行為,從想象態、擬態化的生活圖景和生活感覺,轉化為模仿趨同的愿望,就會激發起對民族文化傳統的自豪感,對民族文化創造能力的自信心,激發起堅定維護中國價值、中國道路、中國制度的自覺信念,以及投身建設和諧社會、實現中華民族復興的偉大事業的熱情。
似乎可以這樣說,和諧中國形象的建構,既是認同“和為達道”“協和萬邦”的中國智慧的歸根想象,也是朝向實現“天下文明”“世界大同”的中國理想的盛世想象,從根本上說則是中國的國家轉型要求的中國身份的自我定位。這也就使其必然地成為形塑與維護民族國家認同的主導文化建設的主題,而雖然要將其完美地落實在符號表意系統,以中國話語從事中國表達,創造具有中華民族傳統風貌和審美魅力的中國形象,并不能一蹴而就,但以之為文化邏輯、意義生產導向機制,在主導文化的功能場域,已經出現了一些值得描述與分析的審美文化景觀。
鄉土中國是社會學家費孝通針對傳統中國基層社會——農村提出的概念,“并不是具體的中國社會的素描,而是包含在具體的中國基層傳統社會里的一種獨具的體系,支配著社會生活各個方面”[4]。中國的廣袤國土上分布著眾多零散的農村,中國文明是農耕文明,而在中國爭取民族獨立的革命運動與社會主義建設中,農村和農民又做出了巨大的貢獻乃至犧牲。因此之故,在很長時間內,鄉土中國的中國形象不僅是西方世界認知中國的方式,也是中國理解自我的途徑。甚至可以說,不了解中國的鄉土社會,也就不了解中國文明的根柢;不理解中國的農村,也就不能理解中國革命的成功;不熟悉中國的農民,也就不能把握中國人的性格。它以頑強的生命力支撐了古代中國的長期存在,以自我解放的勇氣支撐了中國向現代民族國家的轉型,又在當代中國國家轉型中扮演了改革先鋒的角色。另一方面,它頑固的自我復制的生命習性,又使其在很大程度上成為中國建設現代化、民主化社會的阻礙。
農村在中國國家存在與轉型及其自我理解上的重要性,使其必然成為中國形象建構的重要維度。但對農村形象的審美文化建構,卻因時代和建構者的差異而呈現出多元形態:(1)對傳統士大夫來說,它是擺脫名韁利鎖的束縛,回歸自然人性的詩意田園,躬耕隴畝意象的反復呈現,映射著士大夫的生活情趣與人生理想,雖然有時也會表現對農人辛勞的同情與慨嘆;(2)在近代以來啟蒙思想家的筆下,它既是殘存中國人的脈脈溫情和美好人性的記憶之地,也顯露其落后、愚昧、凋敝、僵化的反現代性的面貌,這種自我矛盾的形象建構映射著轉折時期的知識分子的復雜心態;(3)在無產階級革命文藝家的視野中,中國的鄉村是孕育革命萌芽的肥沃土壤,一旦被植入革命、解放、階級斗爭的種子,就會激發巨大的能量,而山鄉巨變又必然會對革命進程產生巨大影響。這三種形象構成了理解鄉土中國的多重維度,既觸及其真實存在的面相,但更是一種文化與審美的建構。而在新中國成立后,與中國農村社會主義改造進程的推進同步,用革命、解放、階級斗爭的觀念與敘事框架建構農村與農民的形象,最終被確定為主導乃至唯一的方案,盡管也會在某些時期根據政策甚至政治運動的需要,強調表現人民內部矛盾的和諧解決。
新時期以來,中國的農村逐漸進入一個后鄉土中國的時代。這一方面指在經歷新中國建立以來大規模的農村社會主義改造運動后,傳統的鄉土社會的結構與運行機制已基本解體;另一方面是指,在建設美麗中國、和諧社會、和諧文化的整體框架內重建鄉土社會,逐漸清晰化為中國農村走向現代化的路徑。從前一個方面發展出以反思、啟蒙、懷舊為意義指向的鄉土敘事,從后一個方面發展出以建設美麗鄉村為意義指向的鄉土敘事,從而建構起一個和諧的社會主義新農村形象。大致說來,在大量的新農村影視作品中,和諧有三個維度的表現:一是在綠色農業經濟理念引領下的人與自然的和諧;二是在共同富裕社會理念引領下的人與人的和諧;三是在鄉風文明文化理念引領下的人與自我的和諧。更深層的則是傳統性與現代性的和諧,這就是在和諧文化的框架內恢復傳統道德、民族文化符號的生機,并將其展開于經濟、社會、文化維度。
這樣一個和諧鄉村形象,既是對正在發生的中國農村巨變的藝術再現,更是對社會主義新農村這一理念與愿景的審美建構,而這一理念與愿景又是和諧社會、和諧文化的具體體現。從敘事策略說,它并不回避矛盾,或者用某種虛假的意識形態承諾、某種堂皇話語掩蓋矛盾,不再用階級分析的解釋框架看待矛盾,并通過重大事件的設置展示矛盾,而是用基于共享利益、生活理想、節慶禮俗、文化符號乃至血緣地緣的命運共同體概念,通過日常生活敘事表現矛盾的發生與化解,從而為人民內部矛盾概念注入時代內涵。與之相應,在敘事美學風格上,對于地域文化元素、民族文化元素、通俗文化元素、喜劇元素的大量、正面的運用,也呈現出多樣化和諧的審美圖景。這兩個方面的創新支撐起和諧農村形象的建構,不僅生動地詮釋了和諧社會、和諧文化的內涵,而且二者合力營造出的輕松愉快的審美氛圍,對置身于社會轉型期的受眾而言也更具有召喚性,更易于創造指向民族與國家的想象性認同。
對任何國家和社會來說,建基于婚姻和血緣關系的家庭都是最基本、最基礎的構成單位。而對中國、中國人而言,家庭更是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家庭、家族、宗族在中國農耕文明的演進中,可以說一直是社會生產、社會交往、社會生活的基本單位……家庭與國家,高度同構化,形成不可分割的共同體。在這一家國共同體中,社會道德,社會禮制,社會經濟,社會政治,社會文化,以家庭倫理、家族倫理為起始,由家庭、家族而地區,而國家,而天下,逐步向外擴展”[5]。這不僅造就了中國文化家國同構的文化規范,也孕育了中國人家國一體的文化心理,外現為“家國通喻”的審美原型或審美原則:“家族形象或家庭形象,也往往是更為龐大和繁復的國家形象,乃至整個文化形象的‘凝縮模式’”[6]。可以說,不理解中國人對家庭的特殊感情,亦即在對“家”的眷戀與守護中寄寓的對“國”乃至“天下”的情懷,也就不能充分地理解中國文化與中國人的特質。
這也使得家庭形象的建構成為感知與想象中國的方法,或者也可以說,建構怎樣的家庭以及擴大了的家族形象,也就象征性地表達了對于怎樣的中國形象的建構。大致說來,在20世紀中國家庭形象序列中,有三種類型的建構思路:一是啟蒙現代性的思路,這就是將中國家庭、家族與封建主義等一切阻滯中國現代轉型的因素進行一體化敘述,因而不遺余力地展示其黑暗、陰險、腐朽、抵制進步、壓制人性的面相;二是革命現代性的思路,這就是在階級斗爭的框架內,將中國家庭、家族描述為出身與革命、血緣親情與階級感情相沖突、斗爭的場所;三是反思現代性的思路,這就是針對西方現代社會的弊病,正面展示中國家庭、家族溫情脈脈的人際關系與傳統倫理的優越性,以之中和所謂“現代性的酸”。這三種思路、三種家庭形象,也大致體現了近代以來中國歷史的進程及其自我反思的邏輯環節,也反過來對此進程與反思的推進產生了積極的影響。
新中國建立后,在主導文化的家庭敘事中,革命現代性的思路無疑是主導性的,但也部分地將啟蒙現代性的思路融入其中,而將其改造為指向社會主義革命、無產階級專政之合法性的敘事,在文革文藝作品中更是將其極端化,將“時刻不忘階級斗爭”的領袖話語確立為家庭形象建構的唯一原則。于是,家庭中事實存在的父子、夫妻、兄弟、姐妹諸種關系,最終都被簡化為革命與反革命的關系,而家庭生活蘊含的多維面向,也最終被簡化為不斷改造舊思想、繼續革命的單線條敘事。這種建基于革命、階級斗爭、思想改造等意識形態話語的革命家庭形象的建構,既是對革命時代中國的社會事實特別是社會心理的反映,因而有其作為藝術真實成立的根據,但也確實帶有濃郁的政治動員色彩。極端化了的革命家庭形象與極端化了的紅色中國形象,在邏輯上形成了彼此映射的關系,而在文化功能上更是互為支撐,這也可以理解為家國同構、家國通喻的傳統審美原則在革命時代的體現。
新時期以來,在破除了極左思潮、教條化了的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影響后,中國的家庭生活、家庭關系也逐步回歸其正常軌道。但是,隨著市場經濟及其原則的全面展開,又出現了以地位、享受、名利等往往打著個體解放、自由旗號的追求瓦解家庭關系、家庭倫理的社會亂象。因此,重建中國家庭就不僅是實現個人幸福、家庭穩定的私事,而是在根本上事關國家與社會秩序的安定團結,其基本方向就是在和諧社會、和諧文化的框架內,在堅持社會主義文化導向的前提下,弘揚傳統家庭倫理道德,尋求傳統性與現代性的統一,既尊重家庭所有成員的個性要求,更強調家庭和諧的意義。和諧家庭形象的建構,就是在這一背景下成為主導文化建設的重要維度和面向。
必須指出的是,當代中國和諧家庭形象的建構,是在后革命時代的文化語境中進行的。這是一個以和諧共處而非生死對決為主題的時代,是以經濟建設而非階級斗爭為中心的時代,是以發展話語而非革命話語為指引的時代,從而為和諧家庭賦予新的內涵。這在和諧家庭形象建構上的表現就是,不再將視野投注在那些具有卡里斯瑪典型意義的英雄人物的革命家庭生活敘事,而是“高度關注當代中國普通市民的生存狀態,高度關注普通百姓日常生活經驗,用平視的眼光去注視普通百姓和弱勢群體,表達他們的愿望和期待”,“描繪了一幅父慈子孝、母女情深、夫唱婦隨的人生圖景”[7]。普通人的家庭生活中的日常化的生活事件與生活場景,在生動細膩乃至富裕的藝術呈示中顯現出自身的詩意,而他們盡管才能平庸且歷經挫折卻始終保持樂觀心態、熱愛生活、相濡以沫的人生經歷,也呈現出不同于英雄主義、革命浪漫主義敘事的浪漫情調。而在家庭關系的處理上,當代中國的家庭形象建構更是拋棄了階級、革命的區分標準,轉而用傳統文化特別是儒家的家庭倫理觀念,處理夫妻、父子、母女、婆媳等關系,但又揚棄了家長制、等級制的糟粕,將尊重個性發展與人性需要適度融入,以此實現對于家庭生活內部多樣性和諧的詩性敘事。
這樣一個和諧家庭形象的建構,也不回避表現家庭內部的矛盾、家庭與社會的矛盾,但一方面,它將這些方面的矛盾設置為家庭生活敘事的背景或動力,而不是直接展示乃至刻意渲染;另一方面,這些矛盾最終都在全體家庭成員的共同努力下被成功化解,或者暗示出化解矛盾、走向和諧的光明未來,從而給人以希望。這也構成和諧家庭形象的敘事策略,而背景的沉重不僅不會遮掩和諧的亮色,反倒更襯托出那些平民主人公身上蘊含的平凡中的偉大、那些看似瑣碎無聊的日常生活的超越性價值。這也使其既在某種程度上回歸到中國審美文化傳統——例如經過一波三折最終化解矛盾、皆大歡喜符合大團圓的民族敘事傳統,同時也體現出對現代性的積極回應,而非如曾經作為審美文化創作模板的對于虛假和諧的虛假歌頌。
任何時代與國家都存在著在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均處于社會下層的群體,以及由眾多基層人物構成的基層社會,而在全社會實現普遍的富裕、民主、文明以及人的全面發展之前,基層的存在都是無法避免因而必須正視的現象。而如何看待基層社會與基層人群,解決基層存在問題,則成為觀察一個國家的政治、經濟、文化能力的視角,也是顯示一個國家的國家性質與政權合法性的維度。進而,“透過一個民族的底層生存狀況與底層意識理念,可以洞察一個國家的未來。因此,如何有效的講述底層經驗、構建底層意識、塑造底層形象,使之符合主流意識形態所倡導的社會秩序與文化價值觀,便成為主旋律基調下的底層敘事不得不直面的一個問題”[8]。基層形象建構因此必然成為國家形象建構的組成部分,是藉以再現國家現實的方式,更是以審美手段象征性地解決社會癥狀與問題的方式。
1990年代,隨著中國改革開放政策的全面落實,市場經濟及其原則在創造中國經濟高速發展的奇跡的同時,也將中國社會帶入急劇分化的狀態,而意識形態轉型與制度轉軌的相對滯后,又未能及時將那些沖決動蕩、嚴重沖擊國家和社會秩序的政治、經濟、文化力量進行化解與引導,因此造成眾多社會問題的井噴式的顯現。從社會階層分化看,中國經濟改革的成功造就了大量經濟富庶、生活安定的中產階層,而制度改革的滯后則造成了不斷拉大的城鄉差距、貧富差距,出現了為數眾多的“生活處于貧困狀態并缺乏就業保障的工人、農民和無業、失業、半失業者”[9],他們構成了當代中國社會的基層。基層就是在此背景中凸顯為人文社會科學研究的關鍵詞與問題,而用審美方式再現基層社會的生活景觀,講述基層人群的故事,傳達他們的訴求,表現他們的生存經驗、生存意識,亦即建構基層形象,也因此被納入當代中國審美文化景觀。
歷史地看,基層形象建構大致有四種類型:一是基層的自我敘事,是基層人群對自己的艱辛生存狀況與平凡生活理想的展示,寓含著對政治黑暗、社會不公的控訴;二是基層的文人敘事,是志在兼濟天下的古代文人對基層人群的苦難與掙扎的呈現,表達了對基層人群的同情與憐憫,以及改良社會的期盼;三是基層的革命敘事,是革命文藝家運用革命話語對基層生活圖景、基層人群意志的塑型,揭示基層從受難到反抗的必然性;四是基層的零度敘事,是拒斥宏大敘事的文藝家對基層社會、基層生活的冷靜甚至冷漠的寫實。
毋庸置疑,這些基層敘事展現出基層真實的多個維度與面相,隱含著敘事者的政治、文化與審美的多種訴求與想象,也構成了基層形象的歷史與邏輯的開展。以至于可以說,在本質意義上,基層被浮上社會意識的表層,本就是在歷史形成的多種話語權力的制衡關系中成型的形象建構,而無論是本質主義敘述還是反本質主義敘述,基層形象都會在真實與想象之間存在裂隙,而這恰恰是顯示其文化張力的空間。而和諧基層形象建構,則是在這些維度、訴求、想象之外,以和諧社會、和諧文化的國家意識形態話語重構基層。這就是化解基層明顯表現出的針對現代性、文明、社會主義優越性等積極的正面的價值的不和諧因素,通過敘事策略與表意系統的轉換/置換,將其轉化為建構和諧中國、實現中國夢的環節。它體現的是后啟蒙時代的文化邏輯與敘事策略,意謂不再用所謂啟蒙者的立場面對基層,將其描繪為一個因啟蒙的匱乏而造成的黑暗角落,因此而需要啟蒙之光的照亮,而是用血濃于水的袍澤情誼為基層代言,用民族倫理與道德敘事渲染基層的溫馨,這又在某種程度上構成對近代以來的啟蒙話語的反思。
這也就是說,和諧基層形象建構雖然也旨在實現對基層的本質主義和規范主義的敘事,但既不是用一種虛假的意識形態話語建構的審美幻象,去遮蔽基層生活的真實圖景,特別是對因為國家政策、制度的缺陷或者是在執行上的錯誤,而造成的基層人民生活苦難的敘述,也不是用一種似乎永遠延遲的虛幻的烏托邦承諾,消除基層與現代文明間的沖突,而是在民族文化再造的信念基礎上,將基層人群、基層社會描述為物質貧困但精神富有、地位低下但品德高尚、生活艱辛但堅韌不拔的生活世界。所以和諧基層形象建構不是要通過生活艱辛與階層矛盾的遮蔽或取消而顯示和諧,而毋寧說是將其設置為基層人物自強不息的生命史展開的背景,以道德敘事、成功敘事、清官敘事的敘事模型——這也就構成一種審美地解決政治文化問題的方式,去化解或轉化基層的不和諧因素,當中隱含的語義指向是,如果接受者認同于這種敘事模型,也就會認同其敘事圖景,形成符合國家意識形態體系的看待基層的感覺結構,因而必定會對接受者發生積極的認同建構作用——這種感覺共同體的力量甚至會超過政治、經濟的組織力量。
所謂道德敘事模型,就是將基層人物及其故事塑造為中華民族傳統美德的具象化展示。具體表現就是,雖然基層敘事中的主人公的家庭乃至家族都處在生存危機的臨界態,他們被迫放棄個人意志與理想,離開熟悉的生活與職業環境,或者離鄉背井,或者存身市井,但在他們為了爭取生存與發展的權利而與命運、社會體制抗爭卻無可奈何的瑣碎生活細節的展示中,卻富有詩意地展現了他們身上所有的仁愛、孝悌、誠信、互助、吃苦耐勞、堅韌不拔等美好品德,這些美德更多地是來自中國傳統文化的塑造。這就構成了基層敘事的意義翻轉或者說意義置換,亦即將基層生存的苦難敘事置于后景,而將維系基層社會存在的道德敘事置于前景,二者構成了強烈的對比關系:對基層生存苦難的展示越細致,對基層社會美德的表現也就越感人。不僅如此,支撐基層社會存在的傳統美德,也被詩意地想象為基層人物擺脫困境、獲得幸福的根源,他們最終藉以回到了整個中國社會的和諧狀態。而為了有力地實現這一敘事意圖,敘事者還會設置與作為傳統美德化身的主人公相反的人物形象,他們不僅是推進戲劇沖突、襯托主人公形象的手段和角色,更以其自身的不幸反襯著主人公的幸福結局,詮釋著道德敘事的合法性。
所謂成功敘事模型,就是將基層人物塑造為歷經磨難但最終走向成功的形象。同樣地,基層生存苦難也被設置為背景,而主人公則如孟子所說“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孟子·告子下》)。他們不怨天尤人,不逆來順受,而是用素樸的生活信念,勤勞、質實、拼搏的精神,再加上辛勤的努力,最終成為所在行業領域的佼佼者,不僅改善了個人物質生活處境,而且還得到了社會榮譽,甚至收獲了愛情。當基層人物的成功敘事被置于前景,而將基層生存的苦難敘事置于后景,也就完成了基層敘事的意義翻轉或者說意義置換,二者也構成了對比關系:對基層生存苦難的展示越細致,基層人物的成功故事也就越具有傳奇性,從中顯現的道德品質也就越具有感染性,這不但會強化成功故事的示范性,而且也有助于成功敘事的審美效果的實現。而為更好地達成目標,成功敘事還運用詩性敘事手段,展示成功者在物質追求之外的詩意理想,以及在實現理想的過程中得到的全社會的關愛,不僅提升了主人公的精神境界,將其與暴發戶形象區分開來,也為基層形象注入詩意、和諧的亮色,從而祛除了基層社會的陰暗面和戾氣,而作為現代社會創傷性疤痕的基層苦難,也在相當大程度上被稀釋、淡化。
所謂清官敘事模型,就是塑造有強烈的事業心和責任感、關心人民疾苦的基層國家干部形象。為了拯救陷入生存困境的基層人群,他們不懼丟官罷職甚至丟掉性命的危險,與各種黑社會勢力以及不法官員斗智斗勇,最終以信仰、正義戰勝了邪惡。這些符合基層社會倫理訴求的新時代的清官,是化解基層苦難,將其融入和諧社會的宏大敘事的根本力量。而從敘事策略看,當拯救基層的清官敘事被置于前景,而將基層生存的苦難敘事置于后景,也就實現了基層敘事的意義翻轉或者說意義置換,二者也構成了對比關系:對基層生存苦難的展示越細致,越能凸顯清官的道德品質與智慧才能。而以“苦難”始而以“和諧”終的情節設置,也因此產生了象征意義,暗示在黨和政府的關懷下,基層人群終將走出生存困境,他們也從因為感覺自己被拋棄而產生對國家、政府漠然不理的心態,最終因為生存苦難的結束而重新建立起對國家、政府的信任,以及在國家各種政策的扶持下走向小康的信心。
這三種敘事模型,當其成功地實現了基層敘事的意義翻轉、意義置換,也就成功地建構起和諧基層形象。其文化象征意義是:基層苦難只是中國社會轉型期的暫時現象,而和諧才是中國社會轉型的本質要求和必然趨勢。
和諧中國形象建構的大致類型與路徑概如上述。必須指出的是,迄今為止,和諧中國形象建構還沒有貢獻出具有典范性的精品之作——盡管數量已然可觀,這也使得我們只好采取哲學的方法,分析其中寓含的文化理念與審美空間。原因大概有三:一是和諧社會建設作為進行時態,還沒有完全展現出其全部可能,這是根本的限制性因素;二是與中國國家身份轉型相適應的主導文化的生產機制、生產方式還未最終確立,文化體制改革還未最終完成;三是藝術家自身還存在著文化、審美理念上的適應與轉型問題,例如不少人還是習慣以俯瞰眾生的啟蒙者姿態看待鄉村與基層。
盡管如此,作為主導文化建設的主題、中國形象建構的主導線索,日益清晰化的和諧中國形象建構已顯現出動人的文化力量,已成為當代中國人觀察自我與社會的鏡像。它凝聚了全體中國人的理想與期盼,又反過來激勵人們投身于和諧社會的建設,并在此進程中實現彼此認同,因而是當代中國民族國家認同建構的重要機制。僅在此意義上說,和諧中國形象建構就不僅需要在國家文化政策、體制保障方面的大力扶植,也需要一流的藝術家、文化產業的經營者自覺投身其中。歸根結底,這是一個偉大的文化工程,是使中國最終成其為中國的偉大的文化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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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thetypesandpathsofconstructionofharmoniousChina’simage
CHENG Yong,ZHOU Jiao,YE Weifei
(College of Humanities, Zhejiang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Hangzhou 310023, China)
The construction of harmonious China’s image, which is the aesthetic construction of harmonious society, harmonious culture, and the poetic narration of inherent requirement in China’s national transition, is the theme of the construction of dominating culture in contemporary China. Specifically, it includes the images of harmonious countryside, family and substratum; and, meanwhile, it shows emergent properties in cultural logic, symbol-ideographic system, narrative strategy, etc. It not only achieves the reproduction of national ideology discourse, but also effectively promotes the reconstruction of nation-state identity in contemporary China when it changes from aesthetic imagination, poetic narration to the reality of cognitive and practical behavior.
harmonious China; harmonious countryside; harmonious family; harmonious substratum; nation-state identity
金一超)
G122
A
1006-4303(2017)04-0449-07
2017-08-22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規劃基金(10YJA751014)
程 勇(1971—),男,山東泰安人,教授,博士,從事文藝美學研究;周 佼(1994—),女,浙江溫州人,碩士研究生,從事文藝美學研究;葉偉斐(1992—),女,浙江臺州人,碩士研究生,從事文藝美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