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興水
[摘要]陸軍以他數十年對鄉土的詠唱來回報這片寤寐思服的土地。我們似乎很難在當代劇作家中尋找到一位像陸軍這樣總是與鄉土有著這般難以割舍的無盡情懷。與土地的親緣,對鄉土的傾心感,那種血濃于水的無法取代的深沉吟詠,構成陸軍鄉土題材劇作的主基調。
[關鍵詞]鄉村題材 精巧結構 社會景觀
陸軍近編現代婺劇《清澈的夢想》給人異樣的感覺,顯示出一個成熟老到的劇作家的創作激情,不僅能夠在擅長的領域中揮發自己的功力,而且能夠在一個命題作文中去施展自己的才華,雖然有些地方不免顯得觀念性過于濃烈,但是在人物意趣、語言交互、細節鋪設上,作者還是能夠自如地把他慣有的飽滿的激情化作高超的技巧沁人心脾的釋放出來,讓人看到那個熟悉的作者的藝術潛能的再度回歸。
用陸軍謙遜的話說,這是一個應景之作,他必須要反映浙江“五水共治”工程,體現出官民的靈魂洗禮。難能可貴的是劇中內容恰與新一屆中央政府倡導科技創新、啟動改革新引擎,志在“讓改革走出僵局與困境”相呼應。陸軍反思“依靠資源消費環境”等功利主義短視行為,并表達向往和諧自然返璞歸真的愿景,似乎也有領悟習總書記講話精神的可能,因為習總書記的講話讀本之中有專章專論不光要金山銀山,更要綠水青山,要推進生態文明建設的開展。然而,陸軍畢竟不是政策宣講員,他是敏于思考的劇作家,始終扎根于樸實而豐饒的土地,是與時代同行的歌者的職責維系催生出他的新作??此蓴X來的果實還帶著泥土的芬芳,或許還不夠甘甜,但我們能夠看到果實所依存的足下這片土地還在向深處伸延和拓展,果實還將更映紅。
徜徉在陸軍鄉村題材劇作的藝術世界里,我們見慣了他筆下的鄉土是輕盈的,靈動的、諧趣的、歡快的,甚至是澎湃的、俏皮的。對鄉土、鄉情、鄉民一往情深地歌與贊,構成了陸軍鄉土題材劇作中生生不息的力和美。每當他在創作這類題材的劇作時,他的機智與幽默、熱情與歡欣就蓬蓬勃勃、躍然而出,那是即使他已經在上海這座現代化大都市任教近二十載后仍舊無法遏制的。鄉土滋潤了陸軍,也造就了陸軍;陸軍也以他數十年對鄉土的詠唱來回報這片寤寐思服的土地。我們似乎很難在當代劇作家中尋找到一位像陸軍這樣總是與鄉土有著這般難以割舍的無盡情懷。與土地的親緣,對鄉土的傾心感,那種血濃于水的無法取代的深沉吟詠,構成陸軍鄉土題材劇作的主基調,甚至有時我們還會在他其它題材的劇作中也感受到游走其中的無法泯滅的鄉土情結,那種鄉土氣息猶存的毫無違和感。每當我們閱讀到他筆下對鄉情的抒發時,對土地孕育的生靈的頌贊時,總是見證他作品中最富有活力、最飽含生機、最具盎然趣味、最愜意、最鮮活和最美好的瞬間與永恒,最艷羨的片段與章節,那種無縫的零距離鏈接的關切是其它劇作家所偽飾不出來的。為鄉民之憂而憂,為鄉土之樂而樂,為鄉情之愛而愛,貫穿了陸軍幾乎所有不同時期不同劇種的劇作創作之中。陸軍詠嘆30多年來鄉村改革開放所取得的偉大成果,展現出江南魚米之鄉、南方精神故土特有的風情,推舉更多的是屬于正面的光彩的人物圖譜。歌唱時代,歌唱人民,反映除舊布新的現實生活,反映改革開放所帶來的巨大變遷和非凡偉績,是以往鄉土創作所關注的主要焦點,這既是時代賦予劇作家的偉大任務,也是陸軍植根于現實鄉土所必然挖掘出來的接地氣的篇章。作為時代的一員,陸軍和其它劇作者一樣創作了屬于過去的輝煌。
也許我們可能會被他過去對鄉土的正面歌唱所俘獲,也許我們見慣的是他對鄉土30多年的改革開放成果的開掘與展示,然而,鄉土變革與成就的背后也付出了沉重代價,在資本積累的初級階段也殘留下捂不勝捂的瘡疤,這絕不只是他以往《女兒大了,桃花紅了》、《男人三十一枝花》等作品中對不足的人物和現象的善意批評所能抵消的,況且那些劇作還是歌頌正面為主,對落后層面或有欠缺的人物的嘲諷往往還是局部的,而且因詼諧而被淡化。《清澈的夢想》之不同以往,可以視為是一種決然的凝重轉身,是一次瞄準目標的冷峻批判和深刻反思,劇作集中抨擊了積壓的沉珂和不時滋生出的已然不堪承載的負能量,充滿了對鄉土遭受破壞損毀后酸楚苦痛的憂患,是陸軍作品中少有的作出正面的、較完全而直接的暴露、反思和清算。這也是人們不適應他的劇作異動而易產生誤會的地方。反思過去存在的問題,不等于否定已經取得的成就,看到已經取得的成果,不等于要撇清與過去裹挾著的不足的關聯。一個民族的繼續進發總是伴隨著群體意識的覺醒才能煥發出新的更大的活力,把環境意識的強化加入到富國健民的頂層設計中,這是富有遠見的卓然認識。這是一種偉大的寬廣情懷和開放的意識,只有勇于解剖自我,敢于正視過往的病痛,才有望在新的格局中去創造勝績??吹絾栴}并且解決問題,恰恰是我們開始新的征程所亟待處治的要務。在事關千秋萬代子孫福祉的生死存亡之際,村民們在新一代村長的帶領下,以壯士斷腕、刮骨療毒的壯舉,引發了中河村的風雷激蕩。這無意卻有意地順應了當前新常態下的新作為,是明智的覺醒,正與悄然發生的時代變革不謀而合或敏銳的暗合。
陸軍的高明之處在于他沒有輕薄地以先在的語錄口號楔入對劇情的合理構置,他相當巧妙地避開觀念解釋或思想宣講的承載,沒有使得劇作單方面成為意識形態語言符號化的傳聲筒。陸軍尤其擅長的是描繪江南水鄉、南方故土的詩畫鄉韻、淳樸民風,諧趣的細節,俏皮的對話,以精巧的結構表現家長里短,無妨大局的社群磕碰嬉鬧出帶有喜劇色彩的一幅幅圖景,在《清澈的夢想》中依然散發著陸軍劇作特有的風情余味,全劇從第一場到第六場到尾聲,都未曾褪去鄉民們嬉笑鬧騰人歡馬叫的鮮活的生命圖景。陸軍劇作所表現出來的這些特點,我以為正是一種“莎士比亞化”的表現手法,是以環境氛圍的真實,生動感人的人物情態,合理推進的劇情延伸,達到揭示時代發生變革的社會景觀。讓我感到陸軍學習莎士比亞的地方還不止于此,《清澈的夢想》中溪妹子托夢給阿莫渴望故土重返青山綠水的面貌,這一夢幻構思的設置也讓我想起《哈姆雷特》中王子的父親借游走的幽靈啟動傳達即將突變的信息,二者雖內容不同,但手法運用卻異曲同工,讓人不能不合理地把二者聯系到一起。
我以為對于陸軍這樣已經發生變化的創作套路,不僅是熟悉他的批評家有所不適,而且對于在舞臺呈現上的二度創作者似乎也沒有完全跟上節拍。我以為導演更多的是去鋪陳陸軍劇作底蘊中隱含著的那些富有感染力的韻味和情愫,而不要太多地去觀照吃力不討好的觀念化的表層信息或符碼稱謂。導演要設法去鋪陳陸軍對鄉人、鄉情、鄉語的傾情投入,那種栩栩如生地呈現出鄉親們被激發出來的創造場面和勞動熱情,要設法轉化成為舞臺語言的是鄉民們為了生存為了建設富裕的農村所投入的熱情和歡鬧,積極和活躍,以及洋溢著的喜慶氣氛,當然還有那些影響他們束縛他們的因循陋習和無傷大雅的可愛毛病是怎樣被釋放和救治的,要去思索并傳達的是成功寫作過“田園三部曲”,被譽為“記錄上海農民30年心靈檔案第一人”的陸軍所延續著的不竭創造力表現和異樣的變化端倪。
令人感到不足的是,陸軍有所革新的劇作在舞臺呈現上卻顯得相對陳舊與落伍。我們現在所看到的整出戲的總體表現顯得觀念比較滯后守舊,而且手法流于單一貧乏。導演沒有發揮更大的主觀能動性,沒能調動演員及各方面的協作力量,沒能讓觀念與思想顯得更親近一些,更活潑一些,更富有人性光輝和詩美畫意,而不光只是滿足于把觀念、思想刻板機械地照搬上舞臺。如果只是簡單停留于滿足喊出來、做出來,而缺乏情感的真誠投入,缺乏心靈的漣漪震動,缺乏其他舞臺輔助元素的靈活加入,那么縱使生硬地表演出來了,也會顯得刻板、機械、單一、重復,缺乏新意,缺乏新氣象,缺乏感染人的力量,也缺乏讓人有擁之如夢的遐想,也就造成了目前作品觀賞性感染力整體不足、親和力細處不夠的問題。
缺乏變化,缺乏創新,不夠大膽,顯明的是導演的思想理念過于保守和求穩所致,過于拘泥且簡單化地一一對應式的亦步亦趨地附和,缺乏像劇作者那樣的靈活變通,滿足于用過去陳舊的方式去做出來,徒增蹩腳或枯澀感覺,而不能演化出陸軍以往劇作中所展示出來的鄉村生活特有的豐富和趣味。劇作中那么多種動物在不同時機生動地啼叫,變成了令人厭煩的毫無特色的無力低鳴的雜音。不同以往著力塑造主要人物的劇作,在這個以群像為主的作品中,陸軍不僅寫了獨唱,更有合唱、伴唱、輪唱,還靈活地運用了接龍式傳唱,本以為作者的這些苦心經營必將化作多姿多彩的優美好聲音,然而整個舞臺演出似乎更多的是被平淡和單調籠罩著。簡單化的處理方式還表現在對于村民們停產的叫喊演變成為乏味無趣的一再重復。第五場“今夜無眠”中數次輪唱的“了”字歌,多層次多角度地流露出村民復雜的精神律動,極為生動傳神地刻畫了村民們被觸動了軟肋神經的內心世界,可惜都沒能運用變化多端的舞臺各元素的合力去開掘出來。
劇作者比較機巧地把觀念化的東西以生動的細節、鄉村特有的風趣形式唱和出來,而舞臺調度卻幾乎總是慘淡不變的布景格局,燈光道具等也幾乎沒有發揮絲毫助推的功用,使得觀眾無法更加投入其中、沉醉其中。魂之不在,不是在劇作中的消失,而是舞臺呈現時匱乏創新精神力度的注入,是耽于求穩保守和反應遲緩之故也。導演技法的守舊、拘謹和粗疏,缺乏想象力和求新意識,只圖簡單機械地“復寫”劇作,只是沿襲過去慣用的模式,沒能較大力度地發揮舞臺媒介的新意,何況陸軍劇作中其實已包含著許多新的因素,完全可以演繹得更加時尚和富有視聽魅力,《清澈的夢想》劇中既涉及網絡、網站、曬照片上網,以iPad打游戲等流行元素,還有中德攝影師的國際交流及國際獲獎的世界視野,加上生態文明、打造濕地等科技領域的開發,這不是劇作個別的小處點綴,而是劇作家內宇宙的現代開放意識使然,與之配合的語言體系也是煥然一新的,劇中的唱詞中甚至有“酷斃”“帥呆”“拷貝”等新人類特有語言的混用,這些都是陸軍藝術創作觀念走向全新和重造的標志。種種跡象表明,這是陸軍對過去鄉土思考和創作的一次全新的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