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當下,我國司法體制改革正處在全面深化的過程中,改革已然從理念走向實踐,更從宏觀走向微觀。如何理性審視司法改革、明確司法改革的設計基礎,是制定具體司法改革方案的前提。反思我國當前的司法體制改革,全面深化的過程中必須處理好尊重司法現實與制度批判之間的關系、發現司法制度中存在的問題與解決這些問題的關系、明確司法改革目標與實現目標的路徑的關系、體制內視角看待司法改革和體制外視角之間的關系。唯此,才能使我國的司法改革真正實現目的與結果的統一。
關鍵詞:司法改革;制度設計;理論批判
作者簡介:董玉庭,男,黑龍江大學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從事刑法學研究。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司法責任制構成要素研究”,項目編號:16BFX072
中圖分類號:D92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504(2017)01-0084-13
十八大之后,特別是十八屆三中、四中全會之后,我國的司法體制改革已然高調走到國人面前,甚至可以說走到世界面前。在某種意義上,我國的司法體制一直處于改革的過程中1,為什么這一輪改革會如此令人矚目?因為這輪改革觸及到了全局性、根本性的問題,力度之大前所未有。正因為如此,不論是法學界還是司法實務界都對改革的話題表現出極大的熱情。討論交流的話題范圍大到宏觀層面的國家機構設置,小到微觀層面基層法官的工資待遇、檢察官出庭公訴時準備的材料等問題無一不包,討論交流的深度從抽象的理論論證到具體細微的制度設計無一漏項。2這些討論和交流對于已經到來的司法體制改革的偉大實踐來講,既是可喜可賀的,同時也是令人擔憂的。之所以可賀是因為這些討論交流提出了無數種可供選擇的理念和制度設計,提高了改革過程中的智識水平。之所以又令人擔憂是因為可供選擇的方案越多,其中錯誤的方案干擾正確選擇的概率也就相應提高,那么做出正確選擇的難度也就越大,一旦錯誤的方案被選中后果當然堪憂。因此,在所有人都要為中國司法應向何處去發出聲音的情況下,明確如何設計,或如何審視具體方案的立場,比立即著手制訂一個具體方案要重要得多。因為缺乏看問題的準確立場,我們就不能準確看問題,解決立場問題是當務之急。本文試圖通過梳理四種辯證關系來反思司法體制改革中的問題,進而表明自己的立場。
一、尊重與批判的關系
改革的前提是批判,這是不言而喻的,沒有對原有體制深刻而精準的批判,當然就不可能找到改革的正確方向。對于這一點,當下法學理論界把握得很準,因為這是法學家的強項。從當下如潮的批評聲音看,批判意識似乎已不用過多強調,相反,隨著批判意識的不斷增強,現在需要高度重視的可能是另一個問題,即批判者有可能欠缺尊重意識的問題。改革的前提是批判,那么批判的前提又是什么呢?如果批判不是單純的情緒表達,而是理性的意見表達,批判的前提是尊重,只有尊重才能使批判更加深刻,也只有尊重才能使批判更加客觀。真正有意義的“批評與批判必須是理性的,而不是情緒的或者非理性的”[1](序言,P2)。尊重與批判不是、也不應該是非此即彼的反對關系。法學者都擅長學術批判,“學術創新也好、學術繁榮也好,都是學者們在相互批評對方的觀點中實現的”[2]。無論是專門的商榷性文章,抑或是對所反對的學術觀點的引用,批判的過程其實都透著批判者對被批判文本的尊重。因為批判首先傳遞的一個信息是重視,其次傳遞的信息才是反對。除非使用了不當措辭,一般情況下被批判者不會因為自己受到學術批判而感到不舒服,原因就在于批判意味著對文本的尊重。如果批判者缺乏對批判的文本足夠的尊重,那么勢必會影響批判的質量,甚至干脆就不可能引起或產生真正意義上的批判。試想一下,有誰會對自己認為毫無意義的意見進行勞神費力的批判呢?
有效或有意義的批判必須對所批文本做正確性推定。這種正確性推定的理念會賦予批判者更大的責任,批判者不但要找到文本的錯誤之處,而且還要找到文本一切有可能存在的正確之處并加以否定。這正像刑事司法追訴過程中要對犯罪嫌疑人做無罪推定一樣,論證有罪的控方,不但要用有罪證據證明犯罪,而且還要對一切合理的懷疑進行排除。此種預設文本正確的推定理念,只有當批判者對文本足夠尊重時才是可以想象的。因此,無論批判者對所批判文本的作者持何種態度,為了使批判有效,他都應該也必須對所批判的文本給予足夠的尊重。
對制度批判的復雜程度是一般學術批判所不能比擬的,更需要批判者常懷敬畏之心,不忘尊重之意。一般來講,任何制度都不可能十全十美,發現當下制度中的一些弊端或不完善之處并非難事,有時甚至很容易。但是必須注意,找到弊端加以批判可能僅僅是現象層面的批判。現象層面的批判與改革之需相差甚遠,或者說找到現象上的弊端與著手改革之間還有太多的工作要做。批判者如何才能找到現象背后本質層面的弊端?首要的思想準備就是把所批判的(已經發現一些弊端)制度仍預設成正確的。其次用足夠充分的證據逐步排除這種預設的正確性。缺乏正確性預設的批判就是缺乏全方位視角的批判,這種層面的批判極有可能把從某一視角發現的現象層面的弊端無限放大,同時還可能忽視從另外一些視角才能觀察到的制度的生命力。為改革做準備的批判如果忽略制度仍然存在的生命力是致命的,即使忽略可能存在的生命力都是不能允許的。改革是為了揚長避短,是為了更好。改革之前不僅要知道什么是制度的“短”,更要有能力知道什么是制度的“長”,而且關鍵是知道什么是“長”,因為在批判語境下知道“短”容易,知道“長”難,或者說,當人們都找短的時候,原有制度中的長處可能有意無意地被找短的人忽略了。只有找短的人在理念上尊重、敬畏欲批判的制度,在方法上對原有制度做有利推定(正確性推定),他才有可能發現原有制度中的生命力,發現原有制度中的“長”,即使最后任何長處、任何生命力也沒有發現,這種飽含尊重的批判理念和過程仍然是使改革避免“丟了西瓜揀芝麻”的最重要保證。
二、發現問題與解決問題的關系
司法改革最終的目標是解決問題,或者說是把現存司法制度中不好的或負面的東西予以糾正或改善。解決問題的目標當然是建構起好的或正面的新制度,取代原有的不好的負面制度。也許是建構一個新世界具有更大的理論吸引力,也許是建構一個新制度被認為具有更大的理論貢獻,目前,越來越多的相關問題討論、交流集中在設計新的具體制度上。1有時甚至具體到難以區分它到底是學者的理論探討,還是要執行的操作層面的改革方案。雖然不能忽視更不能否定這種一步到位的對司法改革問題的研究進路,因為這種具體制度設計研究豐富了人們的視野,但是,過度關注結論或結果的研究,有可能會忽略對研究過程或路徑的關注,或者換句話說過分關注解決問題的研究,可能會忽略對發現問題的關注。而發現問題是解決問題的邏輯前提,不能很好地解決如何發現問題就不可能真正解決問題。因此,所有具體的新制度被設計出來之前,必須經受住一個基本的理論拷問,即被改革或糾正的弊端是真的嗎?通過什么樣的研究進路可以保證找到的這些弊端不僅僅是表象呢?如果不能通過這些拷問,如何敢肯定已經發現了當下制度中的真問題呢?如果連發現問題都不能或不敢確信,在此基礎上的解決問題即制度設計,豈不有可能是空中樓閣?更有甚者,一旦發現的問題是個虛假的弊端,其本質恰恰是原制度的生命力所在,對這樣問題的改革豈不是南轅北轍。所以,在司法改革問題的研究過程中,發現問題和解決問題如果不能做到并重,那么與其把關注點過多放在解決問題上,倒不如放在發現問題上。面對眾多具體制度設計,必須要問在發現問題上我們已做好充分的準備了嗎?中國具體的司法制度中必須加以改革的弊端和問題到底是什么?是公正缺失的問題,抑或是效率缺失的問題,抑或是兩者都有?在直覺上可能很多人感到司法的公正性有待加強,效率低下問題有待于改善,特別是當趙作海案、張氏叔侄案等錯案被媒體曝光后,這方面的感受尤其明顯。這些個案上的發現對于批評司法現狀也許已經夠了,因為只要有一個這樣的案件,對司法來講也是恥辱,據此對司法做多么嚴厲的批評都不為過。但是,這些情況的獲悉對于著手具體的新的制度設計而言是否屬于已經發現了真正的問題呢?對于批評司法已經足夠的“發現問題”,對于改革未必也是足夠的“發現問題”。例如,一段時間以來關于公務員的待遇過高的問題已經被炒作得沸沸揚揚。持工資過高觀點的人多拿出具體事例說明目前公務員工資待遇的確太高了,但是據此提出降低公務員工資待遇的改革方案可以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否定不是因為過高的工資待遇不能降下來,而是僅此并沒有發現必須改革的真正問題。調整公務員工資待遇的具體制度設計之前,必須回答這樣一些問題:各級、各地區公務員工資的標準到底是多少?工資是由哪些部分組成?各地區之間的差異是什么?各職級之間的差異是什么?公務員工資之外的收入有哪些?工資之外的收入,明的是多少,暗的是多少?哪些公務員有暗的收入,哪些公務員沒有暗的收入?公務員工資高或低的判斷是相比較哪一些群體而言的?公務員工資水平與國家經濟發展水平是否相適應?只有把這些問題都回答清楚,而且必須用權威的方式回答清楚,我們才有可能判斷關于公務員工資真正的問題到底是什么,之后的改革設計才是有可能的。如果不能清楚回答這些問題,或者雖然能回答清楚,但卻不能用有效或權威的方式回答清楚,在此基礎上的改革都可能是盲目的。司法的改革與公務員工資的改革相比,不知道要復雜多少倍,當下所有的司法改革真的已經完全超越了發現真正問題的階段了嗎?
首先,現階段司法中具體制度機制的弊端仍然多以個案的形態存在,而且這些表象上的問題一般首先由新聞媒體曝光才進入公眾視野。經過媒體表現出來的問題雖然強烈刺激公眾情緒,但是缺乏理性的梳理。
其次,問題必須與原因同時找到,才是發現了真正的問題,沒有找到原因的問題,對于設計改革方案而言是遠遠不夠的,甚至是有害的。司法活動是一項極為復雜的社會過程,對其評價的視角和標準也多有不同,同時司法活動又是解決社會矛盾和糾紛的定紛止爭過程,各方力量在是非判斷中多有碰撞,再加上法治社會建設的進程的不斷深入,又使司法越來越處于社會公眾的聚焦之下。因此,評價視角的差異導致司法必然是一個容易出現不盡如人意的領域,定紛止爭的職能導致司法必然是始終受到利益損失方拷問合理性的領域,社會高度關注導致司法是任何弊端都容易被發現也容易被放大的領域。這些司法樣態是所有法治國家都始終存在而且必須每天面對的現實,即使標榜法治狀態最為良好的國家,司法過程也絕對不是歌舞升平的,只要翻開任何一本美國的法學著作,你就會發現批評的聲音永遠比歌頌的聲音大。從嚴格意義上講,司法本身就是一個永遠充滿各種各樣批評聲音的領域,對于各種批評的反思、解釋、改正,恰恰是法治進步的過程。從某一立場發現的問題或弊端,如果不能找到問題背后的原因,我們就無法準確地評估這些所謂的弊端到底是不是真正意義的弊端。只有把弊端放到原因中去,才有可能在法治的大背景中審視弊端,也才有可能審視最初發現所謂弊端的那個單一視角是否過于單一。原因使問題或弊端表象褪去本質顯現。原因不明的問題就不是真正的問題,或至少不一定是真正的問題。從目前討論司法改革涉及的問題看,原因探討至少沒有被放在應有的高度加以重視。
最后,發現問題必須以權威的方式表現。作為制度改革之前提的發現問題,絕非一般意義上的理論研究,一般意義的理論研究目的主要是知識增長及認識的深刻,有時為了追求深刻,可能不惜犧牲全面而走向片面。理論研究可以有權威也可以沒有權威,但最好是沒有權威,平等的學術討論可能更有利于認識的深入。理論研究也不怕錯誤,因為錯誤不但可以襯托出正確,使正確變得更加正確,而且對錯誤的批判本身就是理論深入的重要形式。為制度改革實踐做準備的發現問題,顯然與單純的理論研究不可同日而語。從單純的理論研究到確定發現問題之間還有一大步需要跨越,這一大步就是必須形成對所發現問題的權威判斷,這種權威判斷必須能夠與正確畫等號。雖然在學術意義上權威不等于正確,權威也不等于真理,但是在改革實踐領域只有權威才有資格更接近正確,也只有權威才能讓我們放心去動手改變。發現問題的權威聲音主要應包括兩個方面:其一,發現問題的主體具有權威性和公信力。權威的主體發出的聲音也必須首先經過一個過程,特別是要經過理論研究及爭鳴的過程,但是,最后確定進入改革領域的問題必須是能夠代表國家的主體對外闡釋。其二,發現問題的方法要具有權威性和公信力。為了確保發現的問題精準,確保發現了必須改革的真問題,問題發現者務必要把精力聚焦在發現問題的方法上來。只有方法選對了,才有可能找準問題。我不敢說什么方法是權威的、是有公信力的,但我知道什么樣的方法是不權威的、沒有說服力的,從個案暴露出的問題通過邏輯推理等手段發現的問題未必就是真正的問題。例如,某法院院長對一起或多起個案的法官審判活動進行了干預,結果出現了錯案。如果據此進行邏輯推理,再加上與外國法院審判活動的比較分析,就認為法院院長干預案件審理活動是一個必須改革的問題,恐怕在方法上就缺乏說服力。在確認法院院長干預案件主審法官的審理活動是不是必須改革的問題之前,問題發現者應該有能力回答:1.法院院長干預個案這種現象是個別的還是普遍的?如果普遍,那么普遍到什么程度?2.干預的具體方式都是什么?是直接決定,還是打招呼暗示?3.主審法官有無制度或其他資源抵制院長的干預?4.法院院長干預個案,結果是干預對的多,還是干預錯的多?問題發現者如果回答不出這些相關問題,怎么知道干預案件是利大于弊,還是弊大于利?怎么知道一旦不允許院長過問個案,用什么力量來保證那些被過問才正確的案件仍然正確呢?“改革措施針對的往往是一些從未有過審判經驗的學者提出的虛假的真實問題,實際會為法院系統創造更多真實的復雜的問題。”[3](代譯序,P13)問題發現者眼中絕不能只看到干預錯的案件,也應該看到那些被干預對的案件。簡單根據個案的邏輯分析、簡單的與外國情況比較是遠遠不夠的,如果不能回答這些問題,即使改革法院院長干預個案的問題找對了,恐怕也是蒙對的。要想回答這些問題,當然不簡單,需要方法上做出正確選擇。權威的有說服力的發現問題的方法很多,其中深層次的社會實證調查是最必不可少的,換句話說,多一點實證,少一點邏輯。
三、目標與路徑的關系
司法改革的目標或理想是什么?對這個問題的回答并不困難,但是這個答案卻十分重要。司法體制改革的終極目標歸根到底一句話,就是讓老百姓在每一個案件的處理中感受到公平正義。如果對這個終極目標內涵進行解析,司法體制改革追求的目標應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有利于確保司法廉潔。追求廉潔已成為所有公務人員首要的職業倫理,司法工作人員更不例外。無論案件辦理得多么正確,一旦出現司法腐敗問題,司法的公正性將大打折扣,甚至損失殆盡。確保司法人員廉潔當然應該成為司法體制改革中的價值追求,盡管追求廉潔的職業要求并非僅僅針對司法工作人員,而是適用于所有公務人員,但其依然無爭議地成為司法體制改革的目標追求之一。如果改革后的司法體制無法保證這種價值追求,甚至是只要沒有比改革前更好,恐怕就不敢談改革已成功。
其二,有利于確保司法結論正確。司法活動的本質是解決糾紛(定紛止爭),現代意義上的司法主要就是用事先的規則來解決糾紛。作為糾紛的解決機制來說,公正的司法當然有利于解決糾紛,不公正的司法不但不利于解決糾紛,反而可能制造更大的糾紛。所以到任何時候,公正都將是司法不變的追求,“是法律和司法制度的核心價值目標”[4]。所謂司法公正就是指能夠不偏不倚地按事先既定的法律規則裁判具體的個案,如果對個案的裁判結論不正確,司法公正也就無從談起。所以,在司法的操作層面上,司法公正的問題往往就會轉化為裁判案件的正確性問題。什么樣的裁判結論才是正確的呢?司法對個案的裁判過程,簡單地說就是對法律規則(A)與具體案件事實(B)之間關系的判斷過程。為了司法結論(C)的正確,首要的問題是A和B必須正確。司法機關首先要有能力確保B的正確性。如果對B的判斷或認定是錯誤的,那么接下來的司法活動就會南轅北轍。只有B得到正確確認以后,才能根據B再去尋找能夠評價B的法律資源A。如何確保A的正確?如果說查明或認定B不容易,那么尋找A的過程就更加艱難。司法人員不僅需要精通法律的文字,更需要精通文字背后的法意;不僅需要知道法律的部分,更要知道法律的整體;不僅需要了解法律的具體規則,更需要了解法律的精神和原則。司法人員必須能夠透過法律認識社會,也要能夠透過社會理解法律。只有如此才有可能找到正確的A。如果司法人員不具備這樣的能力或素質,只能從形式上、文字上理解法律,只追求機械執法意義上的法律正確,不能把法律與社會有機結合,不能把司法結論放在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中去檢驗,那么就不可能找到真正正確的A。如果A不正確,那么結論C就不可能正確,司法公正也就無從談起。換句話說,每一個司法人員可能每天都在追求司法公正,但其執法辦案行為是否實現司法公正取決于他能否做對一道題,即A+B=C。這道題不是一道數學題,不可能存在數學意義上的精確結論。但是這道題必須是可計算的,或者說必須要能達到可計算的確定性程度。為了實現這種可計算的確定性,無論是A的確定抑或是B的確定,司法人員的思維及論證必須在理性的層面上進行。判斷A、B的這兩個過程均可能有一定程度的自由裁量權存在,這種存在有其必然性。這種自由裁量權可能使司法的可計算性有損失,但是允許自由裁量權的存在并不意味著這種權力的行使可以神秘化,司法人員必須有義務、有能力對每一個決定在理性層面說清楚理由和依據,即便涉及自由裁量權的行使也不能例外。否則,A+B=C這道題就不是計算出來的,即使C偶然正確也是蒙對的。所以,假如承認司法結論的正確才意味著司法的公正,那么司法改革的目標必須是有利于司法人員把A+B=C這道題計算對。其中,既包括有利于給司法人員設定這種計算義務,也包括有利于提高司法人員的計算能力。
其三,有利于提高司法效率。司法活動不是軍事行動,并不追求兵貴神速。但是在確保正確的前提下提高效率,仍然是司法改革的一個目標。首先,遲來的正義不是正義。司法既要滿足當事人對正義的要求,也要滿足社會公眾對正義的追求,不論對當事人抑或對社會公眾,司法的正義當然是來得越快越好,能夠一天到來最好不要拖到兩天。如果由于司法效率低下導致該來的正義到期不來,當事人或者社會公眾就會產生失落或失望的情緒,甚至會對司法能否實現正義喪失信心。司法正義該來不來,對于當事人和社會公眾造成的負效用會像瘟疫一樣在社會上蔓延,侵蝕著社會的機體,影響著人們的生活。這種消極的負面影響會隨著司法效率低下的程度加重而不斷加重。當人們看到姍姍來遲的司法正義時,麻木或無動于衷可能成為人們更經常的反應。假如司法正義是社會的一服良藥,那么遲來的正義一定會使這服良藥變了味道,一定會影響到這服良藥的療效。更有甚者,當司法正義遲到得太久時,可能那些最需要看到和感受到正義的人已經不在,這時的司法正義很可能就不是正義了。其次,司法效率可能影響司法正義的實現。司法正義的實現要求正確適用法律,而正確適用法律的前提是準確認定案件事實,案件事實的認定與司法效率之間有著某種必然的聯系。無論是查找證據或是固定證據,都對效率有一定的要求,如果司法的效率低下,時過境遷之后,很多證據可能已經滅失,證人也可能不在。即便證據還在,但查找證據的難度會隨時間延長而增大;即便證人還在,但證人記憶的準確性也會隨時間的推移而變得模糊。時間是治療愛情創傷的良藥,但時間卻是準確認定案件事實的毒藥。提高司法的辦案效率,有利于解決案件的事實問題,進而有利于司法正義的實現。所以,司法效率不容忽視。最后,司法效率問題仍然是當下的主要矛盾之一。司法效率沒有最好只有更好,沒有哪一個國家敢說自己的司法效率已達到完美的頂點。但是在司法效率都有上升空間的情況下,提高司法效率的影響力權重在不同國家會有所不同。從我國目前的司法現狀來看,案件多、辦案人員少的矛盾相對仍然突出,通過減少案件量或增加辦案人來解決這個突出矛盾,短期內不具有現實性。相反,如何提高每個辦案人或辦案單位的工作效率就成為解決此類矛盾重中之重的問題。假如我們能夠承認,我們當下司法效率仍然處于較低水平,那么在司法體制改革的過程中就不得不對這個因素給予重點考量。
司法體制改革的目標應該說是明確的,也是容易確定的,那就是實現廉潔、公正、高效。廉潔、公正、高效的司法不僅是我們追求的價值目標,恐怕所有法治國家都離不開這個目標,對此目標的追求永遠在路上。相對于目標而言,實現目標的路徑選擇卻比較艱難,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狀況出現實在是在所難免。每一個對改革路徑發表意見的人恐怕心中都有一個理想型的路徑選擇,支撐這個理想型路徑形成的因素當然是多方面的,但是對其他國家或地區成熟經驗的借鑒是最不容忽視的。應該說,對于法律知識的增長而言,與其他國家特別是法治較為成熟的國家之間的比較借鑒已經成為一條重要的或者不可或缺的途徑。也正因為如此,無論是法學研究抑或是司法實務,有時總會有意無意地提高外國法律知識的地位,甚至“外來的和尚”已然成為批判本土法律知識的“圣經”。對這種狀況在學術研究中的價值如何評價暫且不論,至少在體制改革的路徑設計中,外國經驗的價值肯定是一把雙刃劍,它既豐富了我們的視野,讓我們看到各種不同的體制模型,也可能局限我們的思維,容易把某種經驗當成不可超越的唯一選擇。我們應該清楚,法律是社會的反映,是在社會中生長出來的,司法當然也是社會的產物,一個社會的歷史、文化、傳統、民族、語言、宗教、經濟、政治等因素構成了法律及其司法的成長環境。離開了一個國家的社會環境,就不可能真正理解這個國家的法律及其司法體制。“中國法學要想作出自己的獨特貢獻,就不能只是重復西方學者研究過的問題,重走西方學者走過的老路,而必須從本國正在發生的重大社會轉型和法制改革中尋找問題。”[5](代序言,P5)司法體制改革過程中如何看待外國經驗?1有益的外國經驗、知識必須包括三個環節:其一,社會環境;其二,司法制度;其三,社會環境與司法制度之間的關系。離開這三個環節中任何一個的外國經驗,對司法體制改革的路徑選擇都可能是有害的借鑒。最常見的有害借鑒就是未充分考量社會環境,簡單地拿其他國家的某個具體制度作為理想模型加以打造。被頂禮膜拜的具體制度在它生長的社會環境中可能是一個值得追求的東西,但是一旦離開了其生存的環境,這種優越性可能就蕩然無存。“司法與社會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一個國家的社會結構,制約著這個國家司法活動的價值取向;一個國家的社會治理模式,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這個國家的司法運作模式;并且,一個國家的社會秩序狀況,也直接影響著這個國家的司法功能效果。”[6]當然,對于路徑選擇來講,知道照貓畫虎的路徑不能選擇這個結論是遠遠不夠的,因為知道什么不能選擇并不等于知道了該怎么選擇。我們認為我國的司法體制改革的路徑選擇必須堅持三個基本原則:
第一,堅持實事求是的原則。這個原則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哲學原則,但恰恰如此,在很多具體工作中最容易被忽略的也是這個原則。在司法改革中貫徹這個原則,就是要始終立足于我國司法的歷史與現實,或換一句通俗的話,就是立足于自己的“人馬刀槍”。不但要準確知道我們有什么——我們有堅強的黨的領導,也要準確知道我們沒有什么——我們缺少規則意識,也缺少法治的傳統文化,更缺少像馬歇爾這樣的法官。實事求是地判斷改革的起點是成功改革的第一步,也是關鍵的一步。打一個不太恰當的比方,如果改革的目標是去北京,當我們這個城市只有汽車和火車這樣的交通工具時,給所有人發一張機票的改革就是畫餅充饑的改革,對于目標的達成沒有幫助。正確的改革當然是給每個人發汽車票或火車票,同時改善汽車或火車的運輸能力。假如改革的目標是必須坐飛機去北京,那么改革的第一步也要先修機場而不是先發機票。
第二,堅持目的考量的原則。司法改革的目的是實現廉潔司法、公正司法和高效司法,每一個具體改革措施的設計必須要通過這三個目標的考量,即是否有利于提高廉潔、有利于提高公正、有利于提高效率。如果一個改革措施不能同時做到這三個有利于,那么至少要做到一個有利于。因為如果連一個有利于都做不到,那么為什么還要改革?同時,這個改革措施不能對任何一個目標有害,因為如果改革使廉潔、公正、效率中的任何一個還不如改革之前,那么即使這項改革同時有利于另外兩個價值目標的實現,也很難說這種改革是值得做的。所以,在設計一項具體改革措施時,目標考量的程序,首先是應該考量這種措施是否有害于這三個目標,而不是先考量是否有利于哪個目標。這種考量程序的優點在于,如果一旦發現改革措施有害于三個目標當中的任何一個目標,這種措施就應該直接被排除。如果首先考量一項改革措施是否有利于哪個目標,一旦答案肯定,就有可能忽略這項措施對其他目標所帶來的負面效果,就有可能一葉障目而不見了泰山。打一個不恰當的比喻,這就像經商做買賣,一單生意是否值得做,應首先考慮賠錢的可能性,而不是去先考量賺錢的可能性。如果你對一單生意只專注在賺多少錢上,而忽略了可能賠錢這件事,那么你就可能虧大了。
第三,堅持辦法與結果之間的可能性法則。雖然在宏觀層面上,司法改革的目標一般可概括為廉潔、公正、高效,但是在追求最終目標的過程中,路徑選擇會涉及無數個具體的措施或辦法。每一個具體的措施或辦法都會對應一定的結果,這個結果或是對正價值的追求,或者是對負價值的防止。需要注意的問題是,千萬不要理想化地把想象的東西當事實,辦法與預期結果之間永遠都是一種可能性的關系,在人文社會系統中尤其如此。凡是有人參與的活動,因果關系極為復雜,為了一個預期的結果設計一個辦法,這個辦法有可能順利達到預期目的,但也有可能達不到預期目的,或雖然達到了預期目的,卻產生了更多無法接受的其他弊端。這種辦法與結果之間的非一一對應關系,就是“可能性”法則。在司法體制改革過程中,所有新措施或辦法的設計,都不能超越“可能性”法則的拷問,特別是要追問達不到預期目的怎么辦?雖達預期目的,但產生太多弊端怎么辦?例如,目前司法體制改革討論的重點之一是去行政化問題,很多具體制度設計都與此有關。毫無疑問,司法活動去行政化是完全正確的改革方向,這是司法活動的特質決定的。“保證公正司法,提升司法公信力,關鍵是要尊重司法活動的專業性和規律性。”[7]為了去行政化,強化主審法官和主任檢察官1的辦案主體地位,“未來的改革應當確立以法官為獨立辦案的責任主體,直接賦予每一位法官依法獨立辦案的權限”[8],削減檢察院、法院領導及檢委會、審委會的案件決策權是必然的也是必需的。隨著主審法官和主任檢察官案件決策權重的加大,其濫用司法權的可能性也就加大,司法廉潔的目標實現就可能受到影響,這當然是一種合乎理性的擔心。為了防止在去行政化的過程中出現司法腐敗或權力濫用的現象,可見的制度設計中一般都提到“讓審理者裁判,由裁判者負責”這樣的責權明晰、權責統一的運行機制。“改革此前案件辦理中由庭長、處(科)長到院長、檢察長,再到審判委員會、檢察委員會的行政化的逐級審批的辦案模式。實行誰辦案誰負責,讓審理者裁判,讓裁判者負責,實行權責的有機統一。這是我國未來司法權運作改革的必然發展趨勢,也符合世界法治發展的歷史潮流。”[9]然而,需要考量的是“讓審理者裁判”起到了去行政化作用的同時,“由裁判者負責”甚至是“由裁判者終身負責”真的能夠有效控制司法權力濫用和司法腐敗嗎?如果真的這樣假設,就是把想象的東西當成真實了。從行為控制的心理強制角度分析,對懲罰的恐懼的確在一定程度上能夠起到抑制行為的效果,但是對這種效果不能過高估計,因為非理性也能影響人的行為,同時僥幸心理有時會超越對結果的恐懼,希望通過“讓裁判者負責”來控制司法的權力濫用和司法腐敗是否可能有一點過于理想化了。事實上我國的司法制度什么時候也沒有說過案件辦理者可以對自己裁判過的案件不負責任,只不過這種責任被多重行政化審批程序給分散攤薄了而已。既然一直以來責任追究都沒有起到令人滿意的作用,現在終身追究辦案人的責任就真的能夠成為靈丹妙藥嗎?從危害行為預防的方法上看,事后的責任追究永遠都不能成為最有效的控制手段,更不會成為唯一的有效手段。此中道理只要想象一下盡管刑法規定殺人要處死刑,為什么仍然有那么多人去殺人就一目了然了。所以在司法體制改革的過程中,僅有“讓裁判者負責”這樣的措施顯然無法通過可能性法則的拷問,因為這種辦法很有可能無法抑制出現大量的司法不廉或司法權力濫用的問題。為了通過這種可能性法則的拷問,除了讓司法者負責這樣的改革措施之外,更重要的是對擁有司法權力的辦案主體實現實時監督。“讓裁判者負責”也許只能解決司法者不敢濫用權力的問題,能夠對辦案主體實現實時監督,才能解決司法者不能濫用權力的問題。后者可能比前者更為重要,兩者加在一起的制度設計才可能通過可能性法則的拷問。正如季衛東教授談到的:“在去行政化改革之際,為了確保司法獨立與司法公正相輔相成,防止司法腐敗乘機作祟,還需要推出若干配套舉措……通過審判和檢察工作的透明化、判決理由和案例的公開、執行情況的公開以及制度化司法參與等方式杜絕瀆職枉法現象。”[10]
四、體制內視角與體制外視角的關系
如果觀察的視角不同,對于同一事物很可能會得出不同的結論。目前我國的司法體制改革舉世矚目,對司法體制改革問題觀察研究的視角一定會多種多樣,其中體制內和體制外這兩種視角最值得重視。何為體制內視角?何為體制外視角?因為司法體制改革盡管范圍廣泛,但其核心領域是司法機關即檢察院和法院,所以簡單地說,本文所指的體制內視角就是特指檢察院、法院內部看問題的視角,體制外視角就是特指檢察院、法院之外看問題的視角。體制內視角和體制外視角在觀察事物時,一般會有一定的傾向性立場,盡管并不絕對,但是這種傾向很多時候會影響對事物的判斷。兩種視角在觀察司法現象時立場一般會有什么傾向性的不同呢?
第一,體制外視角看司法傾向于整體,體制內視角看司法傾向于部分,這種整體與部分的傾向差別在研究機構、人員、工作性質等方面均有表現。例如,體制外視角對司法機構更愿意用“司法機關”這樣的概念加以概括,而在體制內視角看來,“司法機關”這個概念用處不大,檢察院、法院雖同屬司法機關但差別巨大。當“司法機關”這個詞被頻繁使用時,一定程度上其內部的差別被忽略了。實際上不僅檢察院、法院之間差別巨大,而且在檢察院或法院內部不同層級之間也有重大差別,同樣是檢察機關,省級院與分市院、分市院與基層院、省級院與基層院之間的差別必須被體制內的視角觀察到。再例如,體制外視角看司法人員多用“法官”“檢察官”這樣的群體概念加以描述,而形形色色、各種各樣具體的某個法官或某個檢察官就可能被忽略了,而體制內視角不僅要觀察到“法官”“檢察官”,更要看到“法官張三”“檢察官李四”。試想一下,當上海的幾名法官因嫖娼被媒體曝光時,為什么沒有嫖娼的法官也會感到不太自在?其中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在體制外視角的作用下,“法官張三”嫖娼被悄悄地用“法官”嫖娼這樣的概念替換了。
第二,體制外視角對司法現象的觀察多傾向于理性,而體制內視角對司法現象的觀察則更傾向于經驗。由于體制外的人一般都缺少實際的司法工作經歷,從直接經驗層面對司法現象的積累較少,所以體制外視角對司法現象的觀察或基于法學的專業理論或基于常人的理性。而體制內的人最豐富的就是司法經驗,甚至豐富到了被司法經驗包圍的程度,盡管體制內的人可能也不缺乏理性層面的認識,但是多從經驗角度出發看問題似乎已成思維的習慣。從體制外視角對司法現象進行種種理性觀察中,法學理論家的貢獻尤其值得重視,法學理論家對司法現象的觀察不但理性程度高、具有體系性,而且更重要的是,法學理論家的認識(關于法的知識)一定程度上奠定了普通人對司法現象觀察和理解的理性基礎。法學理論家的知識有相當一部分來源于演繹分析、邏輯推理等,而不來自于直接的司法經驗。那些生長在邏輯推理中的法學知識,即使有司法經驗存在,恐怕大部分也不是直接的司法經驗,而是轉述的或間接的司法經驗。看一看外國法學理論及外國經驗在法學知識領域的崇高地位,就會對法學理論界所代表的體制外視角的間接性特點深有感觸,而每天直接辦案的法官和檢察官代表的體制內視角所看到的司法更多受到親歷性、直接性的影響,這些直接的司法經驗就成了體制內視角不可能完全超越的認識前見,這種直接性也必將成為體制內視角做出是非判斷的重要參照系。這種相對于司法經驗間接或直接的區別,導致體制外視角與體制內視角在觀察同一司法現象時,很可能得出不同的結論,在極端的情況下,兩種視角所得出的不同結論之間基本上很難溝通,某種程度上兩者其實都在自說自話。只要想象一下我國目前法學理論與司法實踐之間漸行漸遠的現狀,就會對這兩種視角之間的巨大差別做出一個基本的判斷,恐怕理論界的教授們也不得不承認,越是權威的法學理論期刊就越少有檢察官、法官拜讀這種現象存在。
第三,體制外視角看司法傾向于激進,而體制內視角看司法傾向于保守。對于體制內來講,或是出于對既成體例的尊重,或是出于遵循先例法律思維的影響,或是出于不愿意改變的惰性,幾乎每一次司法方面的改革動力都不完全是體制內自發形成的,更多是迫于社會壓力或需要形成的。當原有司法運行體制越來越不能適應社會需求的時候,社會需求與司法現狀之間的張力就會逐漸增大,司法機關應該也必須對這種張力做出回應,如果司法機關對這種張力視而不見,那就意味著司法機關即將面對也一定會面對更大、更深刻的變革,因為張力終究會要釋放出來。在一個秩序正常的社會環境中,作為體制內的司法機關必須有能力把社會需求與司法現狀之間的張力轉化成體制內改革的動力或壓力。從某種意義上講,司法改革的本質其實就是司法機關或司法活動對社會需求的一種適應的過程,在司法改革的過程中,社會需求的準確把握和司法現狀的精準評價將是重中之重的問題,在此過程中體制外視角往往專注于社會需求的觀察,側重于司法改革動力源的挖掘,而體制內視角往往專注于對司法活動進行專業化的合理性審查,側重于現有制度適應社會新需求的挖潛。體制外和體制內兩種視角的關注點差別明顯,這些差別決定了激進或保守的思維傾向,具體表現在:
其一,體制外視角對司法活動的觀察主要關注司法異常現象,而非正常現象。無數個正常的、公正的司法案件的處理一般不容易引起體制外視角的重視,即便正常司法引起了體制外視角注意,也會一帶而過。但是一旦出現了司法異常現象,例如出現趙作海案件,那么體制外視角就會高度關注。試想一下,有幾個體制外的人知道或關心一個地區一年內司法機關到底辦了多少件案件,又有幾個體制外的人不知道或不關心趙作海案呢?其實體制外視角關注司法異常現象屬正常思維,也非常容易理解,就像一般不會有人關注一個人一日吃三餐,但如果一個人三日吃一餐,恐怕就會有很多人關注。而體制內的人每天的工作就是辦案,雖然體制內的人更害怕出現司法異常現象,但那些正常案件的辦理會消耗掉辦案人最大的精力,體制內的人一般不會像體制外的人一樣只專注于異常現象而對正常工作視而不見。例如,一個辦案人的案件異常率是1%,在體制外的視角下99%的正常案件被有意無意地忽略了,而1%的異常案件就被100%的關注了。但是對于體制內的辦案人來說,99%的正常案件也是其“一筆一畫”親歷出來的,其不可能像體制外的人那樣對這部分正常案件忽略不計。一旦正常案件沒有被忽略,那么對異常案件的關注就會有所不同。換句話說,體制外視角傾向關注異常案件,而體制內視角則傾向關注所有案件,這種差別可能在一個側面回答了為什么體制外視角對司法改革問題傾向于激進,而體制內視角則往往傾向于保守。
其二,體制外視角對司法活動往往關注結果,而體制內視角不僅關注結果,更關注過程。也許是體制外視角不太方便了解司法過程(有些過程不便公開),也許是體制外視角不太重視了解司法過程,體制外視角對司法活動的觀察經常直奔結果,一旦結果異常,案件辦理過程中所有的理由便很可能都將成為借口。關注結果、忽略過程的體制外視角對存在問題的異常案件容忍度很低,只要結果錯誤一般就推定司法的過程一定有問題。這一點似乎與刑法理論史中存在的客觀歸罪相似,即只要有客觀危害結果,無論主觀有無過錯,對行為人都要追究刑事責任。體制外視角對司法活動的要求相對較高,不但必然的過錯不能犯,而且偶然的過錯也不能犯,因為關注結果、忽略過程的視角根本不會去關心出現結果過錯的案件,其犯錯過程是偶然還是必然。與體制外視角相對應,體制內視角不但要關注結果,同時也要關注到過程,當過程與結果同時被關注的時候,其結論往往與單純關注結果可能會有所不同。因為關注司法的過程就可能受到過程中一些因素的影響,進而影響到對整個司法活動的評價,這種整體評價勢必影響到對結果的評價。例如,面對一個具體結果過錯的案件,體制外視角很可能基于這種結果就認為一定是司法機制或體制出了問題,進而提出改革甚至是徹底改革的要求。而體制內視角一般不會只根據結果就判斷對錯,其關注點從結果擴展到過程似乎是必然的選擇,如果過程沒有任何問題,結果的過錯純屬偶然,任何司法機制都無法完全避免這種結果過錯,那么體制內視角一般會慎談改革。如果過程也確實有問題,那么體制內視角的結論才與體制外視角的結論趨于一致。由此可以看出,正是因為體制內視角除了像體制外視角那樣關注結果之外,還多一分對過程的關注,這種關注領域的差別可能也回答了為什么體制內視角對待改革往往傾向于保守,而體制外視角對改革往往傾向于激進。
其三,體制外視角對司法活動往往關注宏觀層面,而體制內視角往往關注微觀層面。體制外視角比較廣泛,政治、經濟、文化等視角均包含在內,體制外從不同的視角出發都可以對司法活動進行審視,但是這種審視的特點往往是針對宏觀層面展開,而對于司法活動的微觀技術操作層面一般鮮有涉及。其原因或者因為體制外人士對微觀層面的東西不感興趣,或者因為體制外人士缺乏評判微觀領域的專業技能。即使是法學專業的理論家,一方面可能因為興趣,另一方面可能因為法學家認為微觀層面缺少理論價值,其對司法活動的關注也多數集中在宏觀層面。體制外視角對司法活動進行宏觀層面的觀察和審視,其實質意義是把司法活動作為一種社會現象的整體放在社會環境中去考量。與此相對的體制內視角,則更愿意深入到司法活動的內部去,在微觀解析、分析操作層面的司法技術。例如,從體制外視角看刑事司法制度對犯罪行為人的刑事責任追究,能看到公檢法三機關相互配合、相互制約的制度存在,即能看到偵查、起訴、審判宏觀層面的相互關系。而對于偵查、起訴、審判來講,每個環節都有無數個具體細節、有無數個具體的操作規范,而這些微觀層面的操作規范往往只有體制內視角才會去關注。打一個不恰當的比喻,如果把一臺汽車在路上跑比喻成司法活動,那么體制外視角看到了車的外觀、速度、是否省油、駕駛是否舒適、是否遵守交通規則等,但是這臺車幾千個零件是如何相互配合工作的原理,一般情況下體制外視角不會去關心,只有體制內視角才會把這臺車的機器蓋子打開。試想,社會上幾乎所有的人都能對經濟問題發表看法,但企業家每天具體都在做什么并不是人們都感興趣的話題,此中道理與體制外視角和體制內視角觀察司法活動時的區別也非常相似。也許是宏觀層面的關注更能發現強烈的社會需求,也許是宏觀層面的關注更少受微觀層面的技術局限,在對待改革的問題上,體制外視角比體制內視角一般都會表現出更積極的一面。
我們用較大的篇幅分析了觀察司法體制改革問題的體制外與體制內兩種視角,并重點分析了兩種視角之間思維傾向上的差異。必須再一次強調,對兩種視角差異性的分析,絕非意味著兩種視角存在高低優劣之區別,兩種視角均是一種客觀存在的事實而已。為什么在司法體制改革的過程中必須重視兩種視角,主要原因有兩點:其一,這兩種視角單獨考量均有偏頗的可能,但兩種視角如能結合起來則是比較周延的觀察維度;其二,兩種視角互相之間有一定的補充性,各自都可能觀察到另一視角無法看到的問題,彌補了單一視角的不足或短視。司法體制改革說到底就是發現問題并解決問題,無論是發現問題抑或解決問題,都必須要通過體制外和體制內兩種視角的審視和考量。單一視角(無論體制內或體制外)的考量,很可能使具體改革措施損失科學性,并付出不必要的代價。
目前,司法體制改革試點工作的重點一般可概括為三個方面:第一,機構改革,主要完成去地方化,人財物統管到省;第二,人員改革,主要完成員額制,讓法律素質高的人來辦案;第三,辦案方式改革,主要完成獨立辦案并終身負責。這三個方面的改革在宏觀層面目標明確、科學性強,充分體現了司法規律。下一步,關鍵問題是如何在微觀層面實現。為了實現這三個主要目標,每一個試點方案一定都是龐雜的系統工程,具體內容也多有不同。1但是有一點應該相同,即每一個具體制度的設計和實施必須要經過體制外和體制內兩種視角的充分考量,缺一不可。具體言之,從兩種視角相結合的立場分析,以上三個方面的改革方案的設計實施必須要防止出現可能的偏差:
首先,對于區縣級及分市級司法機關人財物如何統管到省的問題,目前存在的意見中包括統管到省級司法機關。這種意見在體制外視角看來問題可能不大,人財物統管到省級司法機關也能完成去地方化的任務。但是如果從體制內的視角分析,人財物統管到省級司法機關在完成去地方化的同時,有可能加重司法的行政化。司法權的運行不但要去地方化,更要去行政化,每一個司法層級都要獨立對法律負責,不是對上級司法機關負責。“現在的改革思路是通過強調對司法行政的統一管理,祛除地方黨政干預司法途徑。但是問題在于,掌控人事、財政大權的上級司法機關如何避免自身不會不當干涉下級司法機關辦案呢?或者說我們在司法去地方化的同時是否也在走向一個不斷強化司法行政化的極端呢?而且,這種擔憂也是客觀存在的。”[8]如果把過去分散在地方黨委政府的人財物權力高度集中于省一級司法機關,這種改革后的省一級司法機關不但是法律層級意義上的上級院,而且也是行政意義上的絕對領導機關。一旦這種“龐然大物”一樣的省級司法機關的行政權運行干擾了下級司法機關的司法權運行,就沒有力量能夠實現平衡(過去地方黨委可能與上級院的行政權實現平衡)。所以,從體制內視角審查人財物統管到省級司法機關可能弊大于利。
其次,人員改革的核心是完成好員額制,對此在體制外視角看來這可能應該不難,但是在體制內視角看來這很難。檢察院、法院現有人員的構成情況對于體制外視角來說,可能并不十分清楚。按一般常理分析,提高員額制內的人員薪金等待遇就會保證更高素質的人來辦理案件,這是體制外視角的通常思維。但是在體制內視角看來,情況未必像想象中的那樣樂觀。員額制內的人員待遇越高,對合格人員和不合格人員同樣都具有巨大的吸引力,甚至對不合格人員的吸引力更大。因為高素質人員即使進不了員額制內,可能還有更好的去處,而素質相對較差的人員進入員額制內很可能成為其不二的追求。用什么辦法和機制保證進入員額制內的一定是當下最佳的人選,才是體制內視角真正要關心的問題。各地、各層級司法機關的人員情況非常復雜,經驗豐富的理論水平可能低,理論水平高的經驗可能不足,職級高的人可能長期不辦案,辦案水平高的人可能不在業務崗位等矛盾情況比比皆是。再加上傳統的等級觀念,使每一種遴選方案其實都是在矛盾中平衡,更是在改革思維與傳統思維中博弈。我們不知道最佳的方案是什么,但是我們知道最差的方案是什么,那就是進入員額制內的人員并非最佳人選,最佳人選未進入員額內,甚至退出司法體制。從某種意義上講,有能力離開司法隊伍的人恰恰是司法機關最應該留住的人。員額制的意義是選出最適合辦案的人去辦案,如果遴選方案哪怕導致一個最佳人選流失,這種方案都是應該反思的。所以,從體制內視角看,至少在應否提高員額內人員待遇的問題上可能與體制外視角不同。對于員額制改革來講,改革初期最好不要把員額內的人員待遇提得過高,使員額制改革的第一步僅僅是工作性質上的分工而已,沒有過大的利益引誘,每一個在職的檢察官或法官才可能盡量根據自己的實際能力來參與員額制的競崗。否則,如果提高的利益過大,就會刺激那些本不勝任員額制內工作的人員采取一切正常甚至非正常的辦法擠進員額制中,徒增員額制首次遴選的難度。即使我們的遴選方案有足夠能力保證一個不勝任的人員都不會進入員額制內,恐怕遴選的過程也會因涉及重大的利益得失而難上加難。更何況我們對遴選方案真的有這方面的自信嗎?經過多方博弈的方案最大的可能是有相當一部分非最佳人員率先進入員額制中。改革初期不過高提高員額制內人員待遇,不但可以降低這種逆向淘汰的可能性,還可以更順利獲得社會其他群體的信任。改革開放30多年來,“中國的法官作為一個整體……相對于中國快速的社會變革和科技進步,司法的實際應對解決糾紛的能力卻未必增加了……缺乏足夠的社會經歷,也缺乏豐富的職業經歷”[3](代譯序,P8)。試想,當員額制內人員的工作表現還未被社會普遍看到或接受的時候,加之近年來“大量涉及各類法律人的腐敗‘窩案和丑聞”[11](P116)頻發,“部分群眾對司法的不信任感正在逐漸泛化成普遍社會心理”[12],憑什么過分提高他們的利益呢?經過員額制改革之后,隨著司法工作的職業化、專業化程度越來越高,提高相應利益便成為順理成章的事情。到那時候再提高員額制內人員的待遇阻力就會更小。
最后,無論從體制外視角抑或體制內視角看,司法人員獨立辦案、獨立思考、獨立負責無疑都是絕對正確的辦案方式上的改革目標。“每個對中國目前司法改革曾深思遠慮過的人都會懂得,改革的一個根本因素是必須加強司法獨立,這是理所當然的。”[13]區別在于體制外視角可能太過于樂觀,體制內視角可能會感到任重道遠。這種新辦案方式在形式上實現并不難,但是要在實質上發揮出真正的優勢,即提高辦案質量和水平,恐怕很大程度上不取決于辦案流程的改變而取決于司法人員的素質能力。從體制內視角看,至少有兩個方面應引起足夠重視,在改革過程中要做更多的配套制度設計:其一,干警能力不足可能使獨立辦案的結論經不起推敲,進而導致干警不敢獨立負責或不愿意獨立負責;其二,干警廉潔自律受到更大程度的挑戰,因為獨立辦案使辦案干警對案件的決策權增大了,辦案廉潔方面的風險自然增大。“取消了庭長、處(科)長、院長、檢察長以及審判委員會、檢察委員會的審批把關權限之后,缺乏制約和監督的法官、檢察官一旦出現腐敗問題,就可能如脫韁野馬難以控制。”[9]在體制內視角看來,解決好這兩方面的問題,恐怕比改變辦案方式更重要。所以,當獨立辦案、獨立負責的辦案模式被確定為改革目標時,體制外視角很自然就開始討論法院的審委會、檢察院的檢委會這樣的機構是否應該取消、或至少不再討論個案這樣的問題。但是,也正是因為這樣的改革目標,體制內視角很可能得出另一個相反結論,即至少在改革初期,如何完善個案集體討論以及審委會及檢委會的議案程序才應該是改革的重點。
參 考 文 獻
[1] 鄧子濱:《中國實質刑法觀批判》,北京:法律出版社,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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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季衛東:《突出法官檢察官主體地位》,載《人民日版》2014年7月15日,第11版.
[11] 季衛東:《通往法治的道路——社會的多元化與權威體系》,北京:法律出版社,2014.
[12] 沈德詠:《部分群眾對司法不信任漸成普遍社會心理》,載《人民法院報》2009年9月8日,第5版.
[13] 葛維寶:《法院的獨立與責任》,葛明珍譯,梅江中校,載《環球法律評論》2002年春季號.
[責任編輯 李宏弢]
Abstract: Presently, we are in the process of an overall deepening of judicial systematic reform. The reform is from idea to practice and from macro to micro state. It is a premise of making a reform plan to regard rationally judicial reform and define the designing base of the reform. A reflection on the reform shows that we must deal with the relations of a respect of judicial reality and systematic criticism, a discovery of the problem and how to deal with it, understanding the aim and path of the reform and regarding the reform internally and externally. The unification of the aim and result of the reform can only be achieved in this way.
Key words: judicial reform, systematic design, theoretical criticis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