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孔子出身貴族,一生旨在恢復貴族之禮,他辦學的目的是培養政治家及其“君子精神”。《論語》講“君子”是全面發展的人才,不能像“器具”那樣專于一端,故而“君子”應“不器”。孔子所謂“六藝”也屬于貴族禮儀,不是謀生手段。作為“專才”的平民工匠不屬于儒家學校教育的培養對象,儒學下的制度不可能誕生職業教育。
關鍵詞:孔子;論語;君子不器;職業教育
作者簡介:徐平利(1967-),男,陜西涇陽人,深圳職業技術學院研究員,研究方向為職業教育學、比較教育學。
中圖分類號:G71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1-7518(2017)01-0091-06
孔子,是中國教師的祖師爺。集中反映祖師爺思想言行的經典讀本——《論語》,是中國幾千年封建傳統教育和教育傳統的總源頭,是中國最早的學校教材,也是銷售量最大的教育學專著。
認識職業教育,當然要在《論語》里面尋找“金口玉言”。
《論語》中,孔子講了“職業教育”嗎?
沒有,也不可能有,因為孔子時代還沒有產生職業教育。
職業教育是工業時代的產物,并非“古已有之”。中國職業教育孕育于近代洋務運動時期,誕生于教育走向平民化、規模化和實用化的民國初期。職業教育有以下特征:工業化、平民化、公平化、規模化、標準化。孔子的教育不符合這些特征,因此他的金口玉言里沒有“職業教育論”。
但是,你若要對職業教育有深刻認識,就必須閱讀《論語》,因為這部經典深刻影響了中國人的職業教育價值觀。
這里,我只想采擷《論語》當中的一句話來談談個人看法。這句話出自“為政篇”第12章——
子曰:“君子不器。”
一、概說
職業教育培養什么人才?專門技能人才。職業教育呼吁,每個人至少要專于一技。但是,“君子不器”講什么呢?它講:有德才的人都要做君子,而君子不能專于一技。逆命題是:凡專于一技者,都不是君子。
按照這個邏輯,職業教育培養的人不能做“君子”。
不能做君子,誰還愿意接受職業教育呢?
在人群中,君子是最值得推崇的,孔子呼吁人人努力做君子。既然職業教育不培養君子,或者說,被限制了做君子的權利,那么,至少可以得出結論:職業教育價值不大!
這個結論,是由大前提“君子不器”演繹出來的。據此推理:“君子不器”在思想上阻礙了中國職業教育的發展。
事實也是如此。當年,張之洞推行“師夷長技”新政時,為了向以慈禧太后為首的保守勢力妥協,提出了“中體西用”策略。他的這個頂層設計注定是要失敗的。想想看,“西用”用的是“器”,“中體”體的是“君子”,那么“中體西用”就等于說,“君子要器”——這個,“君子不器”可以接受嗎?
二、從孔子出身說起
可能有人覺得上面的推理歪曲了孔子原意。為了進一步說清楚,我想從孔子出身說起,分析孔子為什么會說“君子不器”這樣的話。雖然我反對“出身論”,但在孔子所處的那個貴族時代,教育資源極為稀缺,一個人的出身必然會更加深刻地影響他的“三觀”(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
孔子出生于貴族家庭,他的祖先是商代貴族,商亡后,又轉而成為周代貴族(受封于宋國)。后來,因政治原因,孔子的五世祖避難于周公后裔的封地魯國。到了孔子父親這輩,家族已經衰落致貧,司馬遷講,孔子出生時“貧且賤”。
孔子不諱少時,他不包裝也不偽裝。在《論語·子罕》中,孔子說:“吾少也賤,故能多鄙事。”這里的鄙,應是“低下”之意。低下,并非無德;卑賤,并非卑鄙。賤和鄙屬于事實判斷,不是價值判斷①。孔子承認“吾少也賤”,這是事實,但并沒有否認或放棄自己的貴族精神,他接下來要講“君子固窮”和“安貧樂道”,這是他的價值追求②。對此,孟子也表達了同樣的意思,比如“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貧賤不能移”等。
孔子的身體里仍然流淌著貴族血液——他的生活雖貧且賤,但他的身份卻既不貧也不賤。因此,孔子所受的家庭教育和環境教育是貴族式的,而不是平民式的,更與出賣勞力的奴隸階級有天壤之別。他有自由身份和時間,可以到處搜集和閱讀從官府散落民間的《詩》、《易》、《禮》、《樂》、《書》、《春秋》等文獻資料。司馬遷說,孔子自恃高貴而滿腔激憤,發誓將來要重新整理修訂這些珍貴文獻,使它們重歸禮制,永放光芒。
孔子從小就以他的貴族主義世界觀經歷社會更迭,看待禮樂衰敗,體驗人間冷暖……15歲時,他給自己立下終生志向:矢志于學,拯救周禮,重建道德體系,改變社會風氣。這種純粹精神的遠大理想,是當時掙扎于衣食住行的貧賤老百姓想都不敢想的,他們沒有這樣的視野,也不會有這樣的思維和氣魄。
閱讀《史記·孔子世家》,我們可以從三個例證中發現孔子的貴族主義傾向。
第一,孔子小時候做游戲和別的小孩不同,他不爬樹抓鳥,更不打架斗毆,而是常常擺起各種祭器,學做祭祀的禮儀動作。
第二,是孔子赴宴的故事。有次,魯國大夫季孫氏舉行宴會款待名士。此時孔子母親去世不久,孔子腰間還系著孝麻守喪,他也前去赴宴。即使季孫氏的家臣陽虎阻撓了孔子,但孔子自己認為他有資格參加。
第三,是魯國大貴族孟釐子對孔子的評價。那年孔子17歲,釐子病危,臨終前對兒子說:“孔丘是圣人的后代,圣人之后雖不一定做國君執政,但必定會有才德顯達的人出現。如今孔子年少而好禮,他不就是才德顯達的人嗎?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以他為師。”
孔子的貴族主義思想不以其處境艱難而有絲毫動搖,這也是他受后人敬仰的一個方面。據《史記》記載,孔子身高九尺六寸,別人都覺得他非同凡響,當然他也不認為自己低人一等。孔子曾做過管理倉庫的小吏、管理牧場的小吏和管理營建工程的司空。為了實現理想,30歲時,孔子創辦了中國第一所私立大學。他帶領學子們身穿惹眼的儒服周游列國。他在齊國受到排斥,在宋國和衛國遭到驅逐,又在陳國和蔡國之間經歷困厄。無論遭遇怎樣的挫敗,孔子的貴族精神從未倒下,恢復和弘揚仁愛禮樂的信念從未動搖!
三、孔子大學培養“政治家”
孔子出身于貴族,以重振遭敗壞的貴族禮制(孔子定義為周公之禮)為使命,用現代眼光看,孔子是精英主義者。這并不奇怪,絕大部分思想家都是精英主義者——歷史是由精英書寫的。
孔子辦大學,目的在于培養政治家。
遠古教育的培養目標無非以下幾個:政治人才、哲學人才、軍事人才、祭祀人才。在古希臘,柏拉圖辦大學培養哲學家,亞里斯多德辦大學培養哲學家和政治家,亞歷山大辦大學培養哲學家、政治家、軍事家和神職人員。
孔子辦大學培養政治家。在孔子的思想世界里,政治家必須出身于貴族,因為他們的血管里曾經流淌著周公的血液,有高尚的道德倫理的基因。如今禮崩樂壞、貴族不貴,如何做政治家?如何治國平天下?因此,貴族們要做政治家,就必須接受教育,使美好的周公之禮在他們身上得以恢復。
孔子學生子夏說:“仕而優則學,學而優則仕。”(《論語·子張》)這句話正是對孔子大學培養目標的最好解讀:做好政治家就要學習周公之禮;精通周公之禮就要去做政治家。
如何恢復周公之禮?孔子大學的方式是“實施素質教育”,素質教育的內容是“六藝”。
后人把“六藝”分作兩種解釋。一種是“六種技藝”,包括禮節、音樂、射騎、駕馭、書寫和算數;另一種是“六部經典”,包括《易經》、《尚書》、《詩經》、《禮記》、《樂經》、《春秋》。在儒家學人看來,“六部經典”是“六種技藝”的經典教材,通過對“六部經典”的“學而時習之”,就可以培養掌握“六種技藝”的政治家。
“六藝”是成為政治家的必要條件,不是充分條件。孔子大學培養的政治家,必須具備道、德、仁、藝四要素。《論語·述而》說:“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
四、“六藝”,不是“六技”
《論語》中只有單音節詞“藝”,沒有雙音節詞“技藝”,“技藝”是后人的補充。在我們看來,禮、樂、射、御、書、數,顯然是六種技能,為什么孔子以“藝”稱之?
這說明,孔子要把“藝”和“技”分開,“藝”屬于他要培養的政治家(或者叫“君子”、“貴族”),“技”屬于老百姓。
事實上,“藝”和“技”是不可分的。“技”是“藝”的前提、基礎和鋪路石,“藝”源于“技”,莊子就說,道也在技中。任何工具、應用、器物,首先都是應用價值,滿足了口腹之欲以后才產生藝術之美,比如最初只是滿足喝水的盆子,幾千年后卻變成了珍貴的藝術品。對于藝技不分這個道理,孔子并非不知道,但是孔子的目的不在論述這種起源和區分,而是要建立他的政治家(君子)治國理論。因此可以說,孔子有意把藝和技分開了,這是政治家教育的需要。天下歸治、禮樂復歸,需要政治家的“藝”,如果依靠老百姓的“技”,天下就會亂、禮樂就會壞。
具體的“六藝”。(1)“禮”,屬于周公之禮、貴族之禮,很好理解。(2)“樂”,屬于禮儀當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稱為“樂禮”。孔子能彈會唱、多才多藝,推廣樂禮身體力行。《史記·孔子世家》說:“詩三百五篇,孔子皆弦而歌之。”《論語·子罕》記載:“子曰:吾自衛反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3)“書”和(4)“數”也好理解,書寫和算數屬于閑暇者的游戲,忙碌于生計的老百姓沒有興趣學習這些東西;(5)“射”,彰顯君子的競技之禮,不屬于老百姓的勞作之苦,《論語·八佾》:“子曰: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③(6)“御”,是駕馭,屬于貴族的駕馭之禮,不同等級的貴族有不同的御禮④。
顯然,孔子的“六藝”屬于貴族禮儀,而不是謀生手段。所以,不能把“六藝”等同于“六技”。依據孔子的思想,“六藝”是上位之學,是引領者;而制作者和事農者是下位之器,是跟隨者。士大夫研發精神產品,老百姓進行具體勞作;精神產品搞上去了,具體勞作肯定會搞好。孔子說:“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則四方之民襁負其子而至矣,焉用稼?”(《論語·子路》)
孔子的意思是:如果處上位的士大夫制訂禮制,那么處下位的老百姓就不敢恣意妄為;如果處上位的士大夫言而有信,那么處下位的老百姓就不敢說謊行騙。士大夫有禮有信,天下的老百姓就會攜子來投,士大夫還用得著親自制作和事農嗎?⑤
五、貴族不器,是孔子時代的社會禮制
早先,“器”或“技”皆出自官府的“工官”,他們是專于一技的大師,卻可能沒有貴族爵位。自從禮樂崩壞之后,這些工官就流落民間——沒有貴族身份,當然也不參與政治事務,于是就變成了專于一技而謀生的匠人。所以,按照當時的禮制,“技”與貴族無關,貴族不涉及器具。
貴族的工作目標是什么?是精通禮樂射御書數“六藝”,在此基礎上努力做政治家,積極參與政治生活。在孔子時代,雖然禮樂崩壞,但形式尚存,如果有貴族違背禮制——沉溺于“器具”,可能因為“有失貴族身份”而被懲罰⑥。
孔子奔走呼號和辦學收徒的目的在于,恢復敗壞的社會禮制,而“貴族不器”就是其中之一。
技,即技術、技巧、機巧,儒家和道家都認為是低層次的東西。莊子說,“技兼于事”(莊子·養生主),什么是“事”?“上治人者,事也。”(莊子·養生主)“事”的意思是“官”——管人之官,位居上面,境界更高。“技兼于事”,即“技”位居下面,境界較低,要向上靠攏,實現高境界。
在孔子看來,貴族也是管人之官,需要有為官之禮;老百姓是“為技之民”,也需要為民之禮。官行官之禮,民行民之禮——官與民秩序井然,這樣的社會才是順乎天道的。在《論語·陽貨》中,孔子說:“唯上智與下愚不移。”管人之官應有上智,為技之民應存下愚,這個禮制不能改變。同樣的意思,在其他地方也有表達,比如《論語·泰伯》講:“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論語·季氏》講:“困而不學,民斯為下矣。”
六、“君子不器”源自貴族不器
由于貴族禮制已經敗壞,天下貴族已不行周公之禮,所以孔子找到了一個新概念來表達他的理想主義精神,這個概念就是“君子”。
在孔子之前,就有“君子”一詞,而且在本義基礎上產生了引申義。“君”從尹從口,從“尹”,表示治事;從“口”,表示發布命令。可見,“君”的本義是指發號施令、治理國家的最高統治者(君主)。引申義有多個,比如,對貴族男子的通稱(《詩·魏風·伐檀》:“彼君子兮,不素餐兮!”);妻對夫的尊稱(《詩·召南·草蟲》:“未見君子,憂心忡忡。”)
偉大哲學家建立自己的學說體系時,都要界定新概念,否則無以完整表達思想。孔子也一樣,為了清楚表達自己的學說,他對“君子”一詞做了重新界定。
孔子的“君子”脫胎于“貴族男子”這個引申義,但內涵更為豐富。總體來說,孔子讓“君子”承載了他恢復貴族禮制的全部理想,包括“仁”“禮”之道。所以,“君子”一詞在整個《論語》中顯得俯拾即是(約有108處)。
由此看來,前文我所使用的“貴族不器”這個判斷并不能準確表達孔子的思想,它是個身份判斷,只是孔子重新界定“君子不器”的背景資料。“貴族不器”源自那個時代的社會禮制,即貴族階段應該遵循貴族的禮儀,不要把自己陷于專門技能的謀生當中。
在孔子這里,從“貴族不器”的背景資料中提煉出“君子不器”,仍然是個“身份判斷”,即凡是具有“君子”身份的人,都不能拘泥于一技一藝。自古以來,“為器者”往往既無政治身份,也沒有經濟地位,只能存活于邊緣狀態。
七、為什么是“君子不器”
《論語》中,孔子從各個角度對他的“君子”概念的內涵做了詮釋——
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學而》)
這句出自《論語》開篇第一節,講“君子”應當具備的性格特征:“謙卑、溫柔、恒忍”。這個特征其實也是500多年后西方基督教對基督徒的要求。
君子博學于文,約之以禮。(《學而》)
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學而》)
君子義以為質,禮以行之,孫以出之,信以成之。(《衛靈公》)
這三句講君子的學識和品德,君子應該“學于文”、“守于仁”和“禮于行”。可見,孔子的“君子”重在做人,不重做事(與做工和器具無關)。
孔子把“君子”和“小人”相對而談,以進一步突出“君子”的人文修養。
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里仁》)
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為政》)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子路》)
君子泰而不驕,小人驕而不泰。(《子路》)
顯然,孔子給原來的“君子”含義做了一個很大的轉變,即從“身份地位”向“道德價值”的轉變。
在人類早期的奴隸社會,身份高低與道德高低相對應——貴族階級不僅地位高尚而且道德高尚,相反,奴隸階級不僅地位低下而且道德低下。《尚書·無逸》:“知稼穡艱難,則知小人之依。”這里的“小人”指平民百姓,與之相對,“君子”則指有身份的貴族階層,這句話其實是有價值判斷在里面的。
也就是說,春秋時代的“君子”概念既有身份意義,也有道德意義,在這兩個意義中,身份意義在前,道德意義在后。我們可以看看易中天先生在其《中華史》中對春秋時期“君子”與“小人”概念的解釋:
這里說的君子和小人,是階級意義上的。換句話說,君子即士人,是貴族;小人即庶人,即平民。如果參加戰爭,則貴族叫“士”,平民叫“卒”。士,既參戰也作戰,所以叫“戰士”。卒,參戰不作戰,只是跟著跑,所以叫“走卒”。……
戰士是高貴的、體面的、有尊嚴的,也是驕傲、自豪和快樂的。而且無論國君、大夫,還是一般的士人,只要上陣,就是戰士。因此,一個貴族男子如果不能從軍,就是奇恥大辱。相反,平民成為戰士,則是極大的榮耀。當然,體面必須表現優異,而且僅限于在農民中選拔。工匠和商販是沒有資格的⑦。
但是,孔子在建立他的概念體系時,把“君子”的原義做了轉變,他通過對“君子”與“小人”的比照論述,突出了“君子”的道德意義。自孔子以后,“君子”與“小人”的身份意義逐漸淡化,道德意義不斷強化。孔子學生子夏說:“小人過也必文。”(《論語·子張》)意思是,小人犯了過錯,總要掩飾。這句話很明顯是個道德判斷語。如今,我們看到“君子”這個詞的第一反應,就是它的道德意義,其身份意義早已不復存在。
抹平人與人之間的身份差別,這不是一件好事嗎?的確是好事。但是,對于孔子道德意義的強化,并沒有使“為器者”的地位提高。而且,身份意義從“尊重”和“小人”概念上轉移到了其他地方。至今,手工藝者和做農活的老百姓仍然被稱為“底層人群”——他們和官員、醫生、教師等等人群的區別,在很大程度上不是“職業分工”區別,而是“身份地位”區別,甚至還有“道德價值”區別,這種區別和資源分配、受尊敬程度聯系在一起。
現在,我們從道德價值分析,為什么孔子說“君子不器”?
很簡單,因為“為器者”不符合道德價值標準,他們逐利、勾結、不和、傲慢,與之截然相反,君子應當是道德高尚之人,他們博學、務本、求義、懂禮、和諧、謙虛。
八、君子不器:反對職業教育
2500年來,后世儒家不斷改造孔子思想,其中對歷史進程產生重大影響的改造有三次:一是荀子的王道論;二是董仲舒的天人感應論;三是朱熹的天理論。由于朱熹理論后來成為全國科舉考試通用教材,所以影響更為深遠,如今我們對儒家思想的理解,大都出自朱熹的詮釋。
朱熹這樣注釋“君子不器”[1]:
器者,各適其用而不能相通。成德之士,體無不具,故用無不周,非特為一才一藝而已。
從朱熹的注釋中可以看出這樣幾個意思:(1)“器”的特點是各執一用,只顧自己,彼此之間不能通用;(2)君子是道德水平達到很高程度的人;(3)君子不像器具那樣各執一用,而是全能者、博學者,無所不通;(4)君子不應該是專才。
顯然,朱熹明確了“君子”的道德意義,而且還隱含了身份意義——君子是全能者和博學者。朱熹的這個解釋,符合儒家經典《易經》的觀點:“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也符合孔子的理想,即一個人成為“君子”并不容易。孔子就曾說自己在行動上還達不到君子的境界:“躬行君子,則吾未之有得。”(《論語·述而》)當然,朱熹的解釋更是符合他的理學思想。在朱熹理學中,理和器分屬兩個世界——理是絕對精神世界,器是物質現實世界。
按照朱熹的理學思想,工匠是沒有地位的,工匠有能力制造“物”,但不能“格物”,“格物致知”在君子。君子高高在上,一是占據道德高點、二是占據精神世界。既然高高在上的君子不能像“器”那樣行事為人,那么反過來,能像“器”一樣行事為人的是誰呢?用排除法分析,就是“小人”了,所以古人有“小器”一說。“小人”的道德水平沒有那么高,他們制作器具,各執一用,屬于專才。與“君子”相對,“小人”占據物質世界。
只有物質世界而沒有絕對精神,屬于下等人。古代貴族通常認為下等人沒有“精神”,比如把奴隸和工匠看作干活的工具或“小人”,他們做工受貴族指揮而沒有自主性[2]。
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就認為,“工匠的卑鄙之處在于,他心靈中最好的部分‘生來太過虛弱,以致無法控制自己內心的獸性。”[3]儒家經典《周禮·冬官考工記》記載,工匠沒有“論道”資格:“坐而論道,謂之王公。作而行之,謂之士大夫。審曲面勢,以飭五材,以辨民器,謂之百工。”[4]孔子說:“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論語·憲問》)意思是,“君子雖人人必能完全盡人道,但是小人決不是盡人道的人。”[5]如果說孔子從道德意義上重新界定了“小人”,那么西漢戴圣又用另一概念“庶人”再次標注了孔子時代人與人之間的身份意義,他在《禮記》中說:“禮不下庶人”,意思是,“禮”這種精神產品,是專為貴族設的,庶人沒有這樣的精神需要⑧。
既然下等人(包括工匠)不屬于精神世界,他們當然無權享受精神資源——包括專屬于貴族階級的學校教育資源。孔子學生子夏還直白地說過排斥工匠于教育之外的話:“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學以致其道”(《論語·子張》)。子夏把工匠和君子區別開來:工匠屬于物質世界,他們的任務就是在工坊里制造器具;君子屬于精神世界,他們的任務就是在學校里學習仁禮之道。
至此,我們可以得出如下結論:(1)在中國古代,工匠沒有資格接受儒家學校教育,所以儒家科舉制度中不可能誕生培養工匠的職業教育;(2)儒家傳統教育培養“全面發展”的君子——君子應當是全才,所以培養專才的職業教育與儒家教育格格不入。
由以上兩個結論,進而推出本文要表達的最終結論:在“君子不器”的思想世界中,不是認為職業教育價值不大,而是從根本上就反對官方舉辦職業教育。
注釋:
①比如《論語·子罕》:“有鄙夫問于我,空空如也。”老百姓所做在孔子這里并非卑鄙之事,之所以后來逐漸異化為卑鄙,是上位之人觀念使然。
②后世儒者也都追求“君子固窮”這種人生價值,正如《愛蓮說》所寫:“出污泥而不染。”也正如《陋室銘》所寫:“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③最早時,射獵來源于舊石器時代最為壯觀英勇的人類行為,狩獵的最成功者取代祭祀成為首領,所以當階級分化之后,作為一種英勇象征的射獵被遺留下來,成為貴族的一個技藝。這是早期人類社會的共性,比如,亞里斯多德在《政治學》就說,戰爭包括狩獵,是一種訓練服從的藝術。
④御,據說最早起源于黃帝,黃帝因為發明了戰車而所向披靡,于是“御”逐漸被貴族從戰場上遷移于身份等級上。
⑤看來,孔子相信精神第一、物質第二,“朝聞道,夕死可矣”恐怕也是這個意思吧。現在看來,腦指揮手,思想引領行動,思想家指引行動者,這在邏輯上是正確的。事實上,古人幾乎無一例外都相信“精神決定論”,因為人們在日常生活中發現周圍世界紛繁變化,背后肯定有某種神秘的力量起作用,這種力量就是精神。但是,一般人每天只顧忙于覓食勞作,他們只能將這種“神秘力量”籠統地歸結為無所不能的神(于是產生宗教),然后抽空敬拜祈福。與此同時,有些極聰明的人卻不停留于“神”的層面,他們對自然背后的“神秘力量”進一步思考分析(于是產生哲學),這些人就是高于一般老百姓的精神領袖,他們有時候也被稱作“先知”。
既然神秘的精神在背后起決定作用,那么專門對精神做思考的人就可以起引領作用,這是古人的樸素邏輯(這種邏輯至今依然影響著我們的思維)。因此,古代哲人普遍低視忙忙碌碌、無暇思考的勞力者。古希臘哲學家亞里斯多德就說,思辨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因為它使人走向自由的理想狀態;哲學家之所以比技藝者高明,正是因為他們的思想不受制約。亞里斯多德的老師柏拉圖也認為,精神是絕對的,是本質和實際;人的勞作實踐只不過是本質的影子,因此,影子肯定要隨本質而動。精神決定物質,理念決定實踐,其結果就是,勞心者引領勞力者,思想者低視經驗者。一個有趣的例子是,在各個單位,“專家們”評價上報材料時說得最多的話就是:經驗總結太多,理論提升不夠。
⑥人類很早就形成了貴族與平民的區分,這種觀念延續至今(比如“藍領”、“白領”之說)。貴族與平民的交織互動和區分標準的不同,決定了社會形態的差異。從歐洲大航海時代以來,那些認為從事某種制造業和商業有失貴族身份的國家落后了,比如西班牙和法國;而在這些方面比較寬容的國家則迅速發展起來,比如英國。19世紀末期的中國知識分子就對本民族“有失貴族身份”現象進行過猛烈批判,比如魯迅筆下的典型形象“孔乙己”,即便窮困潦倒也不愿脫下那套代表貴族身份的長衫。
⑦易中天.中華史·青春志[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13:70-72。易中天在這段論述中說,在春秋時期,“戰爭是貴族的游戲”,其實這個觀念不僅屬于春秋,在整個農業社會基本如此,比如歐洲農業社會騎士的榮耀就是戰爭。塞萬提斯打仗回來寫書譏笑騎士,恐怕也是對自己作為“騎士”參戰行為的反思吧。
⑧對“禮不下庶人”和“未有小人而仁者也”的解釋,現在有種種爭論.李澤厚先生說“未有小人而仁者也”這句話是孔子思想的矛盾之一。但是,只要我們結合當時的社會現實,仔細分析孔子及后世儒家思想,就會發現在“下等人缺乏精神性”這一認知上,儒家思想是一貫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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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宋慶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