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經緯
終于,我發現,印度真的不只在南亞,印度在印度洋上,在所有迎來送往的人們心中。
吉卜林是我最喜歡的英國作家,他寫了很多關于南亞、東南亞的故事。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基姆》是一部關于印度的小說。一個名叫基姆的印度流浪兒,父親是駐印英軍的愛爾蘭士兵。基姆被一位扮作人類學家的英國情報官看上,讓他混在牲口販子當中傳遞情報。
許多年后,我對印度小說都充滿好奇,希望能重新回到那個浪漫冒險組成的印度。直到我讀到了印度作家阿米塔夫·高希的“鴉片戰爭”三部曲。
高希是當代印度頗有影響的作家,迄今共有三本作品被翻譯成了中文。除了“鴉片戰爭”的前兩部《罌粟?!泛汀稛熀印罚ㄈ壳慕K章《烈火洪流》正在翻譯待出),還有一本單獨的《在古老的土地上》。
三部曲分別鋪陳了一艘名叫“朱鷺號”的印度大帆船,及其船員在19世紀初的故事(第一部)。與朱鷺號有著千絲萬縷聯系的人們,前往中國廣州從事鴉片貿易的旅途(第二部)。以及在中英“鴉片戰爭”爆發過程中,不為人知的印度士兵的經歷(第三部)。
闔卷之后,讓我有些悵然,這位印度作家寫的卻不全是印度。他的筆下人物眾多,線索繁雜,讓我摸不著頭腦。和早年閱讀吉卜林的輕松相比,讓我有些疑慮。我從一個印度的作品中,讀到了鴉片戰爭,讀到了和印度商人產生感情的疍家女,讀到了中國和英國。然而印度呢?我在最近的一次會議上當面向高希提出了這個問題。
他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告訴我他收集寫作材料時的經歷。英國軍隊中有一半由印度聯隊組成,卻被中、英雙方的記錄所忽略。他們不僅參與了中國戰事,還隨著英軍輾轉世界各個戰場。于是,他多次來到廣州、廈門,甚至馬來西亞,在那里發現了殖民主義話語之下的印度的身影,重拾了19世紀散落世界的印度碎片。最后,借助一位印度士兵留下的“義和團”戰爭時的回憶錄,幫助他“想象”了一個鴉片戰爭時的印度和中國。
這并沒有解開我的困惑,這個碎片化的印度意義何在?我又翻開了《在古老的土地上》,一個印度人在埃及的故事。1970年代的埃及農村,村里的男人們熱情高漲地前往伊拉克打工。兩伊戰爭束縛了伊拉克的男性,讓前來打工的埃及農民有機會獲得現金和現代家電的體驗。戰爭結束,退伍的士兵要求工作,驅逐了打工者,讓他們帶著失望和沮喪回到家鄉。宗教、政治、經濟交織在一起,埃及農村的家庭悲喜,給那位高希化身的印度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為這對分裂為印度、巴基斯坦和孟加拉國的南亞來說感同身受。
我還是沒有看到吉卜林式的印度,但從這里開始,我終于看到了另一個印度。就像奈保爾筆下在非洲的印度,高希的世界由印度洋的兩岸組成。西岸是埃及、伊拉克,東岸是中國和東南亞。和中國作家通常關注本土的視角不同,印度作家的世界中不僅有印度人,還有遠方的人。隨著殖民體系,散落在世界的印度,才是那個真實的印度。
我重新打開了三部曲的第一部《罌粟?!贰9适吕锉姸嗟娜宋铮粌H有因鴉片煙癮去世的寡婦,她被一個賤民從火葬殉葬中搭救,登上了前往毛里求斯謀生的海船。船上的大副,是一個自稱白人的美國黑白混血兒,還有法國植物學家的女兒、穆斯林船員、亞美尼亞商人、廣州“十三行”的帕西商人。這艘船上,有當過海盜的印度水手,有失去領地和名譽的落魄王公,還有一半中國血統的水手。
他們在中國尚未打開國門的19世紀,已經從印度啟程,前往印度洋的兩岸,仿佛吉卜林筆下的愛爾蘭孤兒和喇嘛。人們在印度匯聚,又從這里啟程?;蛟S這就是印度的魅力,從來沒有依依不舍,故土難離,也從來沒有合攏歡迎的雙臂,對所有人。
終于,我發現,印度真的不只在南亞,印度在印度洋上,在所有迎來送往的人們心中。可以說,從高希這里,我比當年更能讀懂吉卜林,也更理解印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