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剛
內容摘要:制定民法典是中國對既有侵權責任規則體系化、尤其是從重視責任構成立法轉向重視救濟規則體系化的契機。當下法國改革民事責任法的一個重點是人身損害救濟規則的成文化與體系化,改革已比較成熟,值得借鑒。法國民事責任法改革的方向是,將專門針對人身損害設計特別救濟規則,確立人身損害救濟事項的標準化,從嚴限制間接受害人的救濟范圍,擴張精神損害的適用范圍。法國改革經驗中的如下事項對中國民法典中的侵權責任規范立法以及司法實踐具有較好的參考價值:人身損害與財產損害救濟規則的區分立法模式,損害賠償的計算,人身損害救濟事項分類體系,對間接損害救濟范圍的限定要素、精神損害賠償適用范圍的確定等。
關鍵詞:人身損害 侵權責任 間接損害 精神損害賠償 法國民事責任法
引言
我國《侵權責任法》(第2章與第3章)就救濟規則設計了基本規范,但與責任構成要件相比仍較為原則,尤其是在人身損害的救濟領域,給實務與理論留下了許多議題。如損害賠償金的計算、不同責任方式之間的關系、間接受害人賠償邊界、精神損害的救濟范圍等。而最高人民法院曾針對實務需要制定了操作性較強的有關人身損害賠償以及精神損害賠償的司法解釋,〔1 〕這在很大程度上表明:未來中國制定民法典似有必要就人身損害賠償設計詳細的規則,甚至將其體系化。在此方面,《法國民事責任法》正在進行改革,對我國具有很好的借鑒意義。
與我國《侵權責任法》有些類似,1804年《法國民法典》中有關侵權責任的規范(第1382條到第1385條)主要集中在致害行為方面,欠缺有關侵權責任或損害救濟的專門規范。長期以來,法國判例與學理結合民法典中的合同責任規則形成了一套侵權責任規范體系。當下《法國民事責任法》改革中的一項重要內容就是對此內容成文化、體系化和實務化。改革方案已比較成熟,其方向將堅持完整補救原則;賦予法官對救濟方式的決定權,法官可以依據實際情況在損害賠償與實際補救中選擇其一或者兩者皆選,這與中國法的立場基本一致。不過,《法國民事責任法》改革的另一方向是專門針對人身損害設計特別救濟規則。
一、人身損害救濟規則與財產損害救濟規則的區分主義
自2016年10月1日起,法國全面更新了民法典中的債法規范(第1100條到第1386-1條)。但鑒于爭議較多,本次修法排除了對民事責任法的改動——法典修訂僅將原來民事責任法的條文整體搬遷到第三卷中新設的第三編“債之淵源”的第二副編“非合同責任”之中,〔2 〕這為未來民事責任法改革作好了框架準備。
現階段,法國民事責任法改革的方向已經初見端倪。第一,前期得到官方支持的兩部學者草案已經打下了堅實的基礎:一部是對債法進行全面改革的《卡特拉草案》(2005年),另一部是由法蘭西學院泰雷教授主持起草的《泰雷責任法草案》(2012年)。第二,法國最高法院曾分別就這兩部學者草案給出了評估意見。〔3 〕第三,法國上議院曾專門成立的卡特拉草案評估工作組于2009年7月完成了一份《咨訊報告》,〔4 〕給出了指示性的28點意見。2010年夏天,領導評估工作的貝塔耶議員還據此向法國上議院提交了一份《修改民事責任法的法律建議案》,但沒有產生廣泛的影響。可以說,《法國民事責任法》的改革始終以兩部學者草案為基礎。〔5 〕
整體觀察,各方改革方案均就侵權救濟設計了一般規則。如“完整補救原則”,關于實際補救和損害賠償兩種方式的一般規定等。當然,法國民事責任法改革方案集中規范人身損害的特殊救濟規則,與其說主要是為了突出和強化人身損害救濟的特殊地位,借此更好地保護人身利益,不如說是為了統一此領域內的裁判規則,限制法官的裁量自由度,以求實現法律上的可預見性與安全性、對不同案件當事人保護的平等、提高救濟的效率。〔6 〕
二、人身損害救濟事項與范圍的標準化
在司法實踐中,如何確定人身損害案件受害人可主張的救濟事項與具體范圍,存在較大的差異。這里有兩個問題:一是哪些損失可以得到救濟,二是每項損失救濟或賠償多少。
對于第一個問題,法國改革者似乎已經達成共識,應當對人身損害所帶來的、可以獲得救濟的損失進行類型化。《卡特拉草案》(第1379條第1款)采取例舉的方式規定,就人身侵害而言,有兩種類型的損失可以獲得救濟:一是財產性的,例如受害人因人身受到傷害所支出的花費以及未來所需的費用、所損失的收入以及未來不能再獲得的收入。一是非經濟的、人身上的損失,如忍受的痛苦,在身體機能、外貌、性生活和安居等方面的損失。從其措辭上看,這種列舉是開放式的。《泰雷責任法草案》則與之略有不同,其認同通過制定法的方式確立一個可以獲得救濟的“損失事項分類表”,法官據此逐項審查(第57條第1款)。從其表述來看,不在此表之上的損失事項不能獲得賠償。
實際上,法國民間力量已經開始在設計此種分類表格方面作出了相當的準備工作,同時法國法院、律師、保險業者以及法國立法機構也開始逐漸接受相應的分類方法和發展趨勢。法國議會《咨訊報告(2009)》對此也持支持意見。其中,最為重要的兩個表格分別來自法國受害人救助國家委員會以及法國最高法院的專門工作組。
(一)損失事項分類表
“受害人救助國家委員會”專門就人身損害賠償問題提出了一份報告(即《朗貝爾—菲伍爾報告》 〔7 〕),希望設立損失事項分類表(科目表)。該報告認為應當按照如下三種分類方法設計損失科目表:直接受害人損失和間接受害人損失,財產經濟損失與非經濟損失,臨時損失與永久損失。〔8 〕
借鑒《朗貝爾-菲伍爾報告》,2005年法國最高法院民事二庭庭長丁提雅克先生主持的工作組設計了一份人身損失事項(分類)建議表。〔9 〕其采用的分類組別有:直接受害人損失和間接受害人損失,財產經濟損失與非經濟人身損失,臨時損失與永久損失,以及直接受害人死亡情況與非死亡情況下間接受害人的損失。〔10 〕
(二)損失事項分類表的進一步使用(事項具體數額的確定)
顯然,僅明確可以救濟的損失事項,尚不能明確具體賠償數額,還需要針對不同的事項進行計算。
法國的現實情況是,“通過對司法系統數據庫進行的統計分析顯示,不同法院之間判決數額差距非常大”。〔11 〕法國基層法官在采用何種方法計算具體損失方面擁有極大的自由裁量權,法國最高法院也原則上拒絕對此進行限制或控制,其民事二庭在1983年2月17日就指出,沒有任何規范要求法官須采用特定方式評估當事人所主張的損失(最高法院只對評估的理由部分是否充分、是否有矛盾或者錯誤進行審查)。由此各地法官常參照不同機構提供的計算方法,如保險機構、醫療機構、甚至雜志上公布的裁判數據等。法官們都會按照自己已經習慣采用的、最為方便的方式計算。〔12 〕“為了消除不平等性,法院經常制作費率表,按點計算:先確定一個基準數額,對應殘疾程度為百分之一的情況,然后用受害人的實際殘疾程度乘以該基準數額,得出最終賠償數額。這類費率表的使用必須是非官方、非正式的,否則就闖入了禁止司法裁判立法的禁區。” 〔13 〕這必然導致同類案件在不同的司法轄區內的賠償結果相差懸殊。影響最為直接的受害人團體、保險人團體對此顯然有所不滿。〔14 〕
針對上述情況和司法實踐的積累,法國出現了不同的幾套改革方案。
第一套方案,“受害人救助國家委員會”在其報告中曾建議使用“數據與發展國家指數參照表”(RINSE),在人身損害案件“損失事項分類表(科目表)”的基礎上,針對每項人身損失確立計算“參照指數”。這項工作尚未完全具體化,但其思路具有可行性且有助于解決上述問題。這一方案通過制定法的方式全面、統一地按照損失類型確定具體的計算方法,得到了《泰雷責任法草案》(第56條、第57條、第58條)的認可。由此在人身損害案件中,財產與非財產損失均有相應的客觀計算方法,草案原則性指明需要后續單獨制定“醫療等級表”、“賠償參照表”,并確定各種指數。此外,從其表述來看,該草案還嚴格限制法官發揮自由裁量權的空間。在此方面,最高法院持較大的抵觸情緒,例如其建議刪除第58條第2款要求法官自由裁量須在法規規定的限制內的表述。〔15 〕
與此不同的是第二套方案。《卡特拉草案》(第1379-1條)建議僅就“人身功能損失”這一項設立“傷殘等級表”,而沒有就其他的非財產損失(如性生活的損失、外貌的損失等)提出計算方法上的限制。該套方案得到了法國議會《咨訊報告(2009)》的支持,其主要理由是考慮其他人身損失類型內部量化難以展開。例如所經歷的痛苦,就難以在不同當事人之間進行比較。
此外,還有第三種意見。實際上,對前述客觀計算方法統一化的做法,也有些質疑與擔心。例如,針對《卡特拉草案》(第1379-1條),法國著名的消費者保護組織——“消費者聯盟”法律負責人就曾表達了其團體對這種“統包價”的官方化的做法將可能違背完整補救原則的擔心。對此,法國議會《咨訊報告(2009)》的意見是,“傷殘等級表”僅為法官裁判提供“參考”,以便對評估整體觀察之后能體現一定的趨同方向;確保對訴訟當事人的平等對待。“它不應成為對法官獨立裁判權的捆綁”。同時,考慮到救濟事項與計算方法客觀化能帶來的積極效應依賴于其與社會發展的同步性,該報告建議應當明確制定者負有不斷根據新收集的數據“定期修訂”相關內容的義務。
從相關草案的態度看,上述各種計算表格、指數或方法的制定與修訂將交由行政機構負責。
(三)一些特殊情況的處理
1.受害人本身的易致病性因素
《卡特拉草案》(第1379-2條)、《泰雷責任法草案》(第57條第2款)均認為,受害人本身如果具有某種易致病性因素,但只要在致害行為發生之時沒有產生損失結果,那么該因素對損失的評估不產生影響。這里區分了“沒有外在顯現”和“定型與穩定的病理狀態”兩種情況,前者不構成減少賠償的原因,后者則不應歸責于侵權案件中的加害人。〔16 〕這個方案與現在法國法院實際操作的方案基本一致。〔17 〕
2.受害人拒絕治療
受害人拒絕接受本可以減少損害的治療,是否可以成為減少賠償的理由?法國學者指出:法國判例早前傳統的方案會依據治療是否會引起較大的痛苦或者風險區分兩種情況。〔18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受害人拒絕接受治療并不導致損害賠償數額的減少(如1969年7月3日最高法院刑庭判決)。相反地,如果治療并不會帶來過分的疼痛也沒有較大的風險,那么受害人的拒絕構成過錯,與拒絕治療相關的損害將不能得到救濟(如1974年10月30日最高法院刑庭判決)。但是最近以來的法國判例認為,拒絕治療是一項權利,可以排除任何對賠償的限制。1999年3月19日最高法院民事二庭判決在一般意義上指出,受害人“不負有為了責任人的利益而限制其損失的義務”。2003年6月19日最高法院民事二庭兩項判決,一項判決中一起事故導致受害人不能親自去經營其面包店,他也沒有請他人代為經營從而減少損失,由此而導致的損失也可以獲得賠償;另一項判決認為,受害人沒有義務去接受心理上的再教育義務以避免減少損害賠償的獲得。這實際上拒絕了英美法中的減輕損失義務。
《卡特拉草案》采取了一種審慎的態度:可以在民法典中引入減損義務規則,但如果采取的措施可能會傷及受害人人身完整性的情況下則允許存在例外(第1373條)。類似地,《泰雷責任法草案》第53條建議在侵權責任領域引入減損規則:“請求人本可通過安全且合理的措施限制其損害(而未采取措施的),法官可減少損害賠償金(的數額),但對人身或心理完整性造成侵害的除外。”
3.職業收入
人身損害還經常導致財產方面的損失,例如醫療以及輔助治療費用、住所或交通工具變更,教育費用等。在此方面法國法官會根據受害人的實際情況,按照完整補救原則確定賠償數額。例如,對未來可能需要的花費,法官會根據可以預見到的發展情況確定一個數額。對于收入損失,如果是在創傷定型之前的臨時性收入損失,按照工資單或收入證明即可算出;對于未來可能的收入損失,如果是領取較為穩定收入的工薪人員而言,也不難計算,法官根據可以預見到的未來情況確定即可。
比較困難的情況是,受害人在被傷害的時候尚未就業或者尚處于可能迅猛發展之前的狀態。有時這種計算幾乎是不可能的。為此,法官們會采用兩個計算表進行計算:首先由專家根據客觀的傷害情況依據傷殘等級表確立等級,然后法官根據費率計算表確定賠償金。但是這個做法受到學者的質疑:一方面法國尚無統一的、官方的上述標準,會導致法律適用的不統一,帶來法律上的不確定性。當然這個問題可以通過立法來解決。第二個質疑是基于法官們按照統一標準結算,而沒有去細致考察受害人的經濟以及精神方面的要素,這將使得法官們掌有非常另類的評估方法——完全依據性質進行判定。如傷殘等級費率可以對受害人在精神上的損害具有參考意義,但是似乎不適合用于經濟收入的補償。因為一根手指可以毀掉一位職業小提琴手的事業,但是并不會阻礙他進入辦公室工作。只有精神損失可以同樣的方式影響到遭遇同類傷殘的受害人。〔19 〕
為此,《卡特拉草案》(第1379-3條)和《泰雷責任法草案》(第59條)規定:對未獲得的職業收益的賠償金、應當采用指數定期金的形式,否則裁判文書應特別寫明理由,以便受到最高法院通過對裁判理由的審查進行控制。
三、對間接受害人救濟范圍的限制
(一)法國法的特點
間接受害人是指因他人所遭受的損害而間接遭受損害的人。依據法國的司法實踐,可獲得救濟的間接受害人被限制在與直接受害人具有某種特殊關系的人,即那些“與直接受害人在情感或職業上有關聯的人”,他們因直接受害人所遭受的損害(直接損害)而遭受的損害(間接損害)可以獲得民事責任法上的救濟。〔20 〕典型的例子是,交通事故導致子女失去父母,子女并不是交通事故的直接受害人,沒有因事故而受傷,也不是他們的汽車在事故中受損。子女所遭受的損害是其父母所受損害的結果,長輩的死亡間接地、反彈地導致其在情感和經濟上失去了支撐。〔21 〕按照法國學界的看法,間接受害人受到的損害是“自身”的損害,因此當然有權就此提出救濟。這里存在兩個受害人、兩個訴權,但是僅有一個致害事實。〔22 〕法國司法實踐也對此給予了肯定,只要這些損害是確定的,間接受害人就應當得到救濟。
法國司法實務雖也就其救濟條件與范圍設立了邊界。但法國法因為擁有一般條款,“對間接損失的救濟看上去如同一項一般原則,損害所導致的損失均可以導致完整賠償:需要辯解的是,僅在某些情況下存在例外”。“正如我們所看到的,僅僅是用關于損失補救的一般規則(因果關系與損失的確定性)去選擇可以被救濟的間接損失,這些一般規則實際上是一個效用低下且完全不具有確定性的工具。”“從結構上看,法國體系因此沒有‘抵制對間接損失的救濟請求。” 〔23 〕可見,如何看待既往的做法,是否應當設置較為苛嚴的條件,成為本次改革值得關注的問題。
(二)法國司法實踐的傳統做法
1.與直接損害的關系
間接損害是直接受害人因侵害行為遭遇損害的間接結果。法國學者與實務工作者均認為,這里有兩種不同的訴權,分別針對間接受害人的損失與直接受害人的損失。間接受害人的損害救濟權利系一種其自身享有的、區別于直接受害人的損害救濟權利的權利。換言之,其具有獨立性。〔24 〕需要探討的是,間接受害人訴權的獨立性的程度,它是否可以完全獨立于直接受害人的訴權。在此方面有兩個具體的問題,法國的相關判例似乎有些不協調。
第一個問題是,直接受害人的過錯是否對間接受害人的訴權發生影響?詳言之,如果直接受害人所遭受的損害同時基于他本身的過錯和侵權人的過錯,在這種情況下,侵權人可否以直接受害人存在過錯來對抗間接受害人?〔25 〕就此問題,法國判例曾經有不同的方向。
根據學者的觀察和整理,〔26 〕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法國判例認為,直接受害人的過錯可以對抗間接受害人:按照其過錯對損害發生的比例減輕加害人對間接受害人的最終賠償數額。例如法國最高法院刑事審判庭在1956年11月27日的一項判決就表達了這樣的觀點。不過,1960年3月31日該審判庭改變了方向,認為不能以直接受害人的過錯對抗間接受害人,后者可以就其損失獲得完整的賠償。在隨后幾年里,法國最高法院的民事二庭也采納了這種處理方式。而1964年11月25日法國最高法院聯席合議庭的裁判認為,雖是兩個訴權,但是并不能完全獨立,因此又判定可以對抗。但該判決的理由比較模糊,似乎故意避免形成權威意見,這就為后來的改變預留了空間。1978年10月25日最高法院民事二庭的一項判決選擇了與1964年裁判相互割裂的方向。最終這個問題從1981年6月19日法國最高法院聯席合議庭處得到了解決,它不僅維持了1964年判決的方向,而且明確地指出了這一解決方法的基礎:“如果(間接受害人的)訴權在目的上區別于直接受害人,那么它來自于在所有情況下均應被考慮的同一事實”。〔27 〕
上述不同方向均有支持者。“不可以對抗”或者說“完全賠償”的解決方案得到部分權威學者的支持,其主要理由就在于間接受害人救濟權利的獨立性。這種方向的基礎在于間接受害人的損失是一種他自身的損失,造成其損失有兩個原因:行為人的過錯以及直接受害人的過錯。此兩人共同造成了間接受害人的損失,因此應當連帶承擔責任,間接受害人對損害的完整救濟權可以向其中任何一人提出。顯然,這里有種理念隱含在背后:直接受害人因對其死亡或傷殘負有過錯,也因此對間接受害人具有過錯;任何人,對其所供養之人或會因其消失而承受精神痛苦之人,均負有對自身身體的完整性和生命的注意義務。〔28 〕
而“可以對抗”或者說法國最高法院1981年6月19日判例的解決方案也得到部分權威學者的支持,其理由在于損害的單一性:很難令人理解某一事實導致責任人對間接損失承擔責任而沒有導致對直接損失承擔責任;“誠然有多個不同的損失,不同的救濟權利,且屬于不同的受害人——直接的或間接的”,但是這些不同的損失均來自于同一個損害,對直接受害人人身的侵害;被告人的免責事由所考察的正是基于這個單一的損害,尤其是受害人對損害發生的過錯。〔29 〕1981年判例的導向還反應在隨后的1985年7月5日有關道路交通的法律之中。該法律第6條規定:交通事故中的直接受害人的損害對第三人帶來損失的,對該損失的補救應當考慮對(直接)損害救濟時適用的限制或免除(理由)。這個表述顯然承認了致害事實的單一性。按照這種理解,駕駛員的過錯也應當對間接受害人的損失救濟產生影響。立法者在交通事故責任領域內明確采納了與1981年6月19日判例相類似的解決方案:可以對抗。〔30 〕
第二個問題是,與直接受害人訂立的責任限制條款可否被用來對抗間接受害人?由于具有獨立性,即使直接受害人受制于合同關系,間接受害人仍可依據侵權責任的規定尋求救濟。例如2003年10月28日法國最高法院民事二庭的一項判決支持參加旅行社項目的游客的近親屬要求旅行社對該近親屬承擔間接損害侵權責任的主張。〔31 〕
最高法院在處理直接受害人訂立的責任限制條款可否對抗間接受害人這個問題上的態度,顯然與前述處理直接受害人的過錯可否對抗間接受害人的態度(如前述1981年6月19日判決)以及1985年7月5日有關道路交通的法律第6條所采取的方向,形成了明顯對比,有些不協調。弗洛爾等學者指出,鑒于損失來自于共同的法律條件,對間接受害人的救濟應當包括對直接受害人救濟權利的限制。既然最高法院承認可以用直接受害人的過錯對抗間接受害人,那么有關責任限制或免除條款也應當如此。沒有任何理由作如下區分:間接受害人的救濟權利受到直接受害人的過錯的約束,但是不受后者已經同意的合同條款的約束。〔32 〕對間接損害進行救濟的條件取決于直接損害的救濟條件,間接損失僅在直接受害人的損失也應當予以賠償的情況下才能得以賠償。〔33 〕
2.對直接損害類型的要求
對間接損害救濟范圍的控制,還可以通過區分直接損害的類型予以推進。實際上,法國法上的“間接損害”概念最初僅限于直接受害人“死亡”的情況下(如同我國《侵權責任法》第18條)。〔34 〕但是,今天法國的判例將其擴展到死亡以外的情況。例如人身受到傷害的情形,法國最高法院民事二庭1998年1月14日有關父母(間接受害人)看到女兒(直接受害人)被性侵的判決,對父母請求損害救濟的主張給予了支持。〔35 〕如果僅擴張到人身傷害的受害人存活的情況下,間接受害人因不得不面對或承受直接受害人所遭遇的痛苦或者混亂的生活狀態從而可以獲得救濟,那么,間接損害救濟的范圍似乎能得到有效的控制。
但是在一個沒有區分損害性質的法律體系中,任何損失的救濟均不應當被排除。問題隨之而來,間接損害救濟到底是不是一個可以不區分直接受害人所遭受損害的類型而予以適用的基本制度?既然間接損害的救濟條件適用一般法則,那么沒有理由去將間接損害的救濟限制在直接受害人死亡或者人身被侵害的情況下。這就是為什么法國最高法院民事一庭在2008年4月16日的一項判決中認定,一個被司法機關錯誤羈押的受害人的父母有權主張因此而受到的間接損失的原因。該案已不涉及人身傷害(直接受害人僅人身自由受到侵犯)。對此,有學者指出,最高法院似乎不認為應當考察最初損害的性質以限制對間接損害的救濟。〔36 〕在直接損害是人身損害的情況下,對間接損害的救濟幾乎是絕對的;唯一用來限制的標準仍是一般規則中的因果關系和損失的確定性。〔37 〕
3.間接受害人的范圍
由于間接受害人負有義務證明自己所受損害的存在與內容,他需要證明自己的損害和直接受害人的損害具有因果關系。因此,如果主張財產損害,需要證明,他與直接受害人之間存在緊密的關聯使得直接受害人作為其財產收入的來源或者使得直接損害人為其帶來額外負擔;如果主張對非財產損害的救濟,間接受害人需要證明他與直接受害人之間存在情感上的聯系。〔38 〕法國傳統判例借此區分間接損害的類型,對間接受害人的范圍進行控制或者限制。
需要強調的是,如今的法國判例并不要求直接受害人與間接受害人之間具有法律上的關系。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法國最高法院的民事審判庭要求這兩者之間存在親權或者婚姻關系;尤其對于同居關系中的一方因第三人行為死亡而對另一方造成的財產損失(失去經濟來源)或者精神損失(失去伴侶的痛苦),不予支持。而最高法院的刑事審判庭則持相反態度。最高法院混合庭在1970年2月27日作出了一項裁判:同居關系一方當事人只要證明與另一方存在持續的經濟或者情感上的關聯,便可以就其所受損害得到救濟。〔39 〕隨后的判決均不再要求直接受害人和間接受害人之間存在法律上的關系。例如,2000年10月17日最高法院刑事審判庭的一項判決認定,由死者于生前在家中撫養4年的兒童,可以獲得間接損害的經濟賠償,而他們之間沒有任何法律上的關系。〔40 〕不僅如此,間接受害人和直接受害人如有姘居關系也不受影響。在1975年7月11日法律取消通奸罪前夕,在丈夫被判決通奸罪的情況下,鑒于其妻子沒有起訴,法國最高法院刑庭在1975年6月19日的判決中支持了與該丈夫有姘居關系的人作為間接受害人的賠償請求。〔41 〕誠然,非法利益不能獲得救濟,“姘居者對于從其非法狀態中獲得的好處的喪失不能構成可以獲得補救的損害(因為非法利益不能獲得救濟),但是有一種損害看上去卻是可以獲得救濟的:姘居關系中的一方對另一方自愿負擔的幫助突然停止所帶來的損害。既然承認姘居一方對另一方不離不棄的照顧屬于一種自然之債,那么這個損害不能被認定為非法的”。〔42 〕對此,有法國學者總結到,1970年的裁判是具有分界意義的案件,“法國判例處于一種自由發展的狀態”。〔43 〕
為了承認同居者的訴權,法國最高法院取消了原先的“法律上的關系”要件,在此方面,已經沒有特殊的、排除特定間接受害人的標準。那些與直接受害人在經濟或者情感上有緊密關聯的人很有可能超出親屬或者同居者的圈子。實際上,在此領域,法國法官們除了按照一般侵權責任法規則予以控制以外,沒有使用其他的政策或工具。“將所有的這些損害認定為間接損失本是邏輯的。而法院按照責任膨脹的整體發展趨勢,已經認為對他們進行補救是公平的,因為因果關系對于他們而言并沒有看上去那么寬松。” 〔44 〕
因此,親屬或同居關系以外的人也可以成為間接受害人,這就涉及比較法上經常提及的所謂“純粹經濟損失”問題。例如,1996年4月16日法國最高法院民事二庭認為,下級法院不能以沒有證明請求人與受害人之間存在特殊的情感聯系為理由而駁回受害人的叔伯與姑嬸因其死亡而遭受情感損失的訴訟請求:只要有確定的損失即可。1955年4月20日科爾馬上訴法院支持足球俱樂部因其運動員遭受意外事故而失去門票收入的賠償請求。1975年10月22日南特地方法院認定,交通事故導致店鋪毀損,店鋪員工因此失業而遭受的損失應當得到賠償;〔45 〕法國判例還一度允許第三方清償人(如保險機構),在其代位追償無法滿足其已經向受害人支付的給付的情況下,依據間接損害向責任人提起訴訟;〔46 〕但是該做法后被1985年7月5日有關道路交通的法律第33條所禁止。〔47 〕
當然,也有判例不支持親屬或同居關系以外的人主張間接受害救濟。例如,根據1958年11月14日法國最高法院民事二庭的一項裁判,交通事故導致劇院不得不臨時替換一位重要演職人員,劇院負責人主張由此而導致的票房收入減少應當得到賠償,但是該法庭沒有給予支持,其主要理由是,戲劇作品的失敗可以由多種因素或意外導致,一位演唱者的失敗只是其中之一。1961年7月12日法國最高法院商事庭認定,協會以其社員死亡導致協會破產從而主張損害賠償的請求不予支持。1979年2月21日法國最高法院民事二庭認為,直接受害人的債權人以直接受害人的死亡導致其得到償還的機會喪失為由主張損害賠償請求,不應得到支持。就這些判決而言,法院不支持的理由均來自于一般法上的規則(如因果關系及損失的不確定性),而不是基于阻卻間接損害賠償的政策。只要法官沒有找到這類拒絕間接受害人主張的理由,他們還是愿意為其提供救濟的。〔48 〕
很顯然,單純地使用一般性規則(如因果關系和損失的確定性)來限制間接損害救濟,是一種容易左右搖擺、缺乏可預見性的方式。判例看上去也相當地不確定:為什么“適用于體育俱樂部的規則不適用于劇院”?〔49 〕
4.可以獲得救濟的間接損害的類型
在法國法上,間接損害可以是財產上的,也可以是精神上的。前述《朗貝爾-菲伍爾報告》指出,經濟損失包括收入損失以及安葬與墓地費用等;非經濟損失包括陪伴損失與情感損失。
所謂收入損失最為常見的情況是,受害人系供養他人之人,因人身傷害而無法繼續提供補助金,被其供養之人因此而受有損失。對此,法國判例認為,間接受害人應當得到救濟,條件是如果直接受害人沒有死亡或者沒有遭遇到致殘的傷害,請求者本可以持續獲得補助金。
依據判例,對死者債務的清償義務不構成被救濟的對象,因為它是繼承的一項法律效力(1998年11月18日法國最高法院刑事審判庭);至于間接受害人從死者那里繼承財產并因此而得利,也不予考慮(1994年2月2日法國最高法院民事二庭判決)。〔50 〕
(三)法國學者草案的態度
在法國這種承認侵權責任一般條款的法律體系中,承認間接受害人的救濟權利并非難事,困難主要在于如何確定一個具有可操作性的限制范圍。傳統的方式是借助因果關系的判定,即要求損失是確定的。《卡特拉草案》第1379條第2款就間接受害人的救濟問題進行了原則性地規定:間接受害人有權就他們所遭受的涵蓋收入喪失和各種費用的經濟損失,以及情感和陪同方面的人身損失提出救濟。
而《泰雷責任法草案》第63條、第64條集中就間接受害人救濟進行了較為詳細的規定,〔51 〕要點體現在三個方面:(1)侵權人可以對抗直接受害人的免責事由均可以用來對抗間接受害人。(2)對間接損害的救濟僅限直接受害人的人身與心理完整性受到侵害的情況。(3)可獲得補救的間接損害限于列舉之人的情感損失(非財產類)以及限于供養費用(財產類)。而這些要點較接近比較法范本(如《共同參考框架文本》第VI-2:202條、第VI-5:501條,《歐洲侵權法原則》第10:202條、第10:301條、第8:101條)在限制間接損失方面所做的努力。顯然,這并不是一種巧合,《泰雷責任法草案》起草者對這些內容是非常清楚的。借鑒比較法的經驗是因為他們認為,在一個沒有就被保護的利益進行等級排序的體系中,有必要擺脫依賴于損害救濟的一般條件,單獨確立一個明確的民事政策,“幫助”法官們確定哪些人能獲得賠償。〔52 〕
四、精神損害救濟的體系化與擴張趨勢
不同于《卡特拉草案》,《泰雷責任法草案》在此領域形成了體系化的方案,體現了一種擴張趨勢,具有比較法上的重要意義。
根據法國學者的整理,精神損害有幾種情況:因人身損害而給受害人帶來的精神痛苦;因對人格權侵害而給受害人造成的精神痛苦(即所謂的狹義精神損害或者純粹精神損害,這里的人格權排除了人的身體、生命方面的權利,主要指非身體方面的權利);間接受害人所遭受的精神痛苦;因財產損害而給受害人造成的精神痛苦。這些精神損害的唯一共同點是非財產性,因此需要由法官依據常理進行評估,而所謂的常理也緊隨法官所處的時代與社會。〔53 〕
《泰雷責任法草案》的起草者們希望該草案能較為全面地涵蓋這幾種精神損害的規則,一方面,主要針對狹義的精神損害設立特殊規則(第68條、第69條 〔54 〕),并專設一目“關于傷害精神完整性所致損失的補救的特別規定”;另一方面,在財產損害的特殊規則部分,就相應的精神損害類型設計了獨立的條文(第67條 〔55 〕)。
(一)純粹精神損害可否獲得救濟
《泰雷責任法草案》第68條、第69條所規范的主要是狹義的、純粹的精神損害:基于對非身體方面的人格權的侵害(例如尊嚴、名譽、榮譽、私人生活、姓名等)而發生的。〔56 〕其起草者認為,〔57 〕即使不是來自于對財產或人身的侵害,對單純精神的侵害也應獲得特殊的救濟保護(《法國民法典》第9條),這是《人權宣言》第2條所包含的、具有憲法意義的事業。因此,僅是對私人生活的侵害也可以導致損害賠償(1996年11月5日最高法院民事一庭判決)。“不能因為難以找尋客觀、物質化的損失構成以及進而在提供救濟方面的困難而放棄對這種損失提供救濟、對有害行為進行懲罰。” 〔58 〕對此,法國最高法院表示了認可。〔59 〕
如果說就精神損害單獨設立救濟規則能得到各方的理解,那么承認法人也可享有精神損害救濟權利則會引起較多的質疑。
(二)法人可否主張精神損害救濟
《泰雷責任法草案》規定,法人也可獲得一定程度的精神損害的救濟權利(第68條)。其起草者認為,諸如誹謗這類行為在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都可能存在。在商業領域,即表現為不正當競爭,其所產生的后果可能會非常嚴重。他們引用社會學領域的托馬斯定理(一個人對情境的主觀解釋或界定會直接影響他的行為)指出,這類誹謗行為在經濟生活領域產生的影響將可能引發災難性的后果。因此,應當承認法人的精神損害賠償權。〔60 〕此外,有法國學者指出,如果從字面或概念的角度看,法人也有人格,似可因人格權受侵害而獲得與自然人類似的精神損害之救濟。〔61 〕
對此的質疑主要來自兩個方面。第一,從比較法的角度看,很難找到與該方向一致的立法樣本。例如《共同參考框架草案》第VI-2:203條僅承認對自然人造成的精神侵害可以獲得救濟。〔62 〕《泰雷責任法草案》起草者也承認這個情況,“看上去外國法沒有承認法人可以享有此種權利的趨勢”。但是他們從歐洲人權法院的一些行動中獲得了靈感和支撐,例如該法院支持某協會依據“歐洲保障人權和基本自由公約”第9條(有關思想、信仰與宗教自由的規定)主張對通信秘密予以保護的請求。〔63 〕
第二,有學者指出,將精神損害與經濟損失區分開來是一件困難的事情。〔64 〕《泰雷責任法草案》起草者也認識到這一點,于是規定法人獲得精神損害救濟在構成上不同于自然人:要求行為人存在嚴重過錯以限制其適用范圍(第68條)。
值得注意的是,法國最高法院對《泰雷責任法草案》的第68條給出了肯定的意見,并且指出,純粹的精神損害賠償并不必然不可評估。例如在受害人是法人的情況下,其損害的兌換可以通過多種方式予以實現:公司因名聲受損可以反映在股票市價的減少上。〔65 〕在歐洲人權法院的帶動下,法國最高法院在此方面也表現得頗為積極。〔66 〕
當然,精神損害仍然主要是針對情感所造成的痛苦,是針對自然人而存在的。
(三)侵害財產所致的精神損害可否獲得救濟
從結構以及內容上看,《泰雷責任法草案》與《卡特拉草案》在有關財產損害的特殊救濟規則方面的規定非常類似,主要區別在于前者規制了侵害財產所致的精神損害問題,即第67條。
這一條文可以帶來兩個方面的變化。首先,在法國的司法實務中,精神損害可以獲得救濟的主要依據是《法國民法典》原第1382條、現第1240條。而該條文將改變這一法律適用的傳統,這還是次要的方面。
其次,該條意味著任何類型的財產損害均可能帶來精神損害賠償,這是主要的方面。在法國的司法實踐中,此類賠償主要是針對寵物作為財產的案件。按照學者的觀察,法國判例自20世紀60年代開始針對傷害寵物的案件支持給予精神損害賠償,而對其他的涉及財產案件則不支持精神損害賠償。〔67 〕為了防止范圍過寬,該條對救濟因財產毀壞所致的情感損失設置了兩個特別要件:一是侵權人在主觀上須是故意的;二是客觀上對受害人帶來了嚴重的困擾。就此,起草者指出,這里的精神損害賠償既有救濟性質也有民事懲罰性質,雖然沒有在這里規定懲罰性賠償制度,但最終的裁判是交由法官依據受害人所受困擾的嚴重程度對其認為重要的利益確定賠償數額給予相應的保護。〔68 〕
對此,法國最高法院更傾向于取消該條規定。其主要理由是,該條規定“承認的是對與財產損失相關聯的精神損失提供救濟,而實際上人們也可以將其視為一種加重了的財產損失,只是略帶精神損失的味道而言”,它僅依存于法官給予的賠償份額發揮作用。不過最高法院也給該條留有一定的余地:如果該條應當得以保留,其有關嚴格限制的條文應當得到肯定。〔69 〕
《泰雷責任法草案》第67條顯然和法國傳統的學術風格有所沖突,也與該草案試圖限制法官過寬的自由裁量權的初衷有所偏離。
(四)精神損害的救濟方式
精神損害的救濟可采實際補救的方式,例如刊登恢復名譽的公告等。但主要問題在于可否采取損害賠償(金錢救濟)的方式,以及如何評估這種損失的賠償數額。對于前一個問題,法國民事判例在1833年、行政法院在1961年就給出了肯定的答復。其主要理由是,金錢補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提供一些替代的救濟,同時也可以防止那些造成他人精神損害的人逃避制裁。〔70 〕
第二個問題則有些棘手。雖然有時可在某些案件中找到一些客觀的財產性質的映射(例如客戶數量的流失等),但是這畢竟不是常態。在此,適用完整補救原則似乎不太可能,賦予法官以寬松的自由裁量權是不得不與之配套的措施。但同時《泰雷責任法草案》的起草者建議從兩個方面加以限制:一方面,在通常情況下,法官僅能判決一個具有“象征意義”的補救數額(第69條第1款);另一方面,在存在“故意”過錯情況下,允許判決數額較高的懲罰性賠償(第69條第2款)。起草者認為,這有助于避免法官在根本沒有客觀因素參考的情形下作出了虛假的評估,同時保留了恫嚇與威懾的可能,允許法官對那些他認為重要的利益給予更好的保護。〔71 〕
這些限制被法國最高法院批評為是對完整補救原則的拋棄,其評估組提出了反對意見并指出:第一,第69條所謂的“象征性補救”也是一種完全救濟方式。第二,事實審法官的評估權力實際上有助于法官采取其他方式就精神損失提供完全救濟,而“不必借助懲罰性賠償——這個法國法律傳統所不熟悉的”制度,第69條所使用的“懲戒性補救”也不能減少判決的不可能預見性。〔72 〕
結 論
我們看到:法國民事責任法改革的多套方案展示了較為豐富的內容,這既是對長期經驗的整理,也是對積聚出來的問題的一次集中解答。這對我國民法典債法或侵權責任法單元的制定,具有積極的借鑒意義。
(一)人身損害救濟規則與財產損害救濟規則的二元區分主義
法國法的一個發展方向是將依據人身損害和財產損害構建責任救濟規則,重視兩者之間的差異性,這有助于落實對不同損害的有效救濟,也在實際上有助于明確法官自由裁量的范圍。它不同于我國《侵權責任法》雖有救濟規則體現了財產損害(如第19條)與人身損害(如第16條、第18條、第20條、第22條)之區別,但欠缺體系化和具體化的做法。
值得注意的是,我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人身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共計36個條文,以及《關于確定民事侵權精神損害賠償責任若干問題的解釋》共計12個條文,很好地表明,未來侵權責任法在救濟規則方面應重視人身損害賠償的體系化,以響應司法實踐的需要。未來中國民法典之下的“侵權責任法”部分可以設立單獨的“侵權救濟”單元,與“侵權責任的構成”、“侵權責任的減免”、“特別侵權責任”單元相互并列,而在“侵權救濟”單元針對人身損害、財產損害、精神損害分別設立專題。
除了二元區分主義在救濟規則體系上的借鑒意義,法國民事責任法改革還在許多具體制度上提供了豐富的比較法經驗。
(二)人身損害救濟事項的類型化
在我國司法實踐中,人身損害賠償計算事項與標準常引發爭議。法國各方比較成熟的意見認為:對人身損害的救濟事項進行類型化、表格化,未來可能在某些事項上確立統一的計算標準供法官使用或者參考,以便解決損害賠償的計算問題;受害人本身如果具有某種易致病性因素,但只要在致害行為發生之時沒有產生損失結果,那么該因素對損失的計算不產生影響;人身損害導致的職業收入損失,交由法官根據受害人職業發展情況類型化處理。
(三)間接損害救濟范圍的確定
在間接損害救濟方面,法國法的傳統確實顯得非常寬泛。法官僅在損失不確定的情況下或者因果關系難以建立的情況下拒絕對間接損害給予救濟,實質原因是其責任體系的結構:具有一般責任條款,卻沒有相應的限制政策與工具。而改革者所提出的限制方案,將使得法國法在此方面轉為苛嚴,具有可預見性、可操作性的特點。
比較而言,中國法在如下兩個方面可以借鑒法國民事責任法改革中的經驗:第一,中國規則的適用范圍非常有限(限于直接受害人“死亡”或“脫離監護”,間接受害人系其近親屬的情況 〔73 〕),似乎過于嚴苛,可予以擴充;第二,在中國規則下,直接損害對間接損害的救濟的影響(如責任限制條款,直接受害人的過錯等),有待進一步明確。
(四)精神損害賠償的類型化與適用范圍
就精神損害賠償的適用范圍,我國也面臨諸多爭議。我國現行司法解釋與《侵權責任法》均不支持法人享有精神損害賠償請求權,爭議不大。〔74 〕而關于自然人的精神損害賠償,我國《侵權責任法》第22條的規定:“侵害他人人身權益,造成他人嚴重精神損害的,被侵權人可以請求精神損害賠償。”這不僅比法國法的趨勢保守,也比我國司法解釋所確定的范圍(侵害人格權、侵害監護關系、自然人死亡或自然人死亡后其人格或者遺體遭受侵害情況下的近親屬受到的精神損害、甚至毀損具有人格象征意義的特定紀念物品等)狹窄。此外,關于《侵權責任法》上的精神損害救濟是否應當同樣適用到因違約而造成的精神損害中,爭論較大。有學者提出合同領域奉行契約自由,而精神損害賠償具有不可預見性、自由裁量性等特征,在合同領域適用精神損害賠償可能會破壞契約自由原則。況且精神損害已經由《侵權責任法》予以救濟,《合同法》無需另作規定。〔75 〕而另有學者認為,雖然《侵權責任法》中已經對精神損害賠償進行了規定,但在侵權與違約競合的案件中,違約之訴比侵權之訴在救濟精神損害方面更為方便。在此方面,法國法嘗試對精神損害賠償進行類型化劃分,并有一種擴張的趨勢:就案件范圍,從自然人擴張到法人,從人身損害案件擴展到單純的精神損害案件、甚至侵害財產所致的精神損害案件;就救濟方式,金錢賠償獲得了肯定與正面評價,均值得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