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祥
摘 要:我國農村家庭普遍存在的“半工半農”經濟模式根源于城鄉二元分治制度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經過三十余年的發展,形成一種較為穩定的代際分工結構。一種社會結構必然有與其相對應的社會功能。“半工半農”式代際分工結構大致有實現農民的再生產、實現相對廉價勞動力的再生產、維護城鄉社會的穩定、增加農戶家庭的經濟收入等四個方面的社會功能。正是因為這些功能對個體農戶家庭和我國總體社會起著積極的作用,因而,我國社會若要在穩定中尋求發展,必須充分發揮這一結構的優越性。
關鍵詞:農民家庭;半工半農;代際分工;社會功能
中圖分類號:C91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7)02-0115-03
由于我國農村人多地少,加之改革開放初期農業稅費負擔較重,農戶家庭極度拮據的經濟狀況迫使大量農民外出務工,同時,由于城市一線生產需要身強力壯、頭腦靈活的中青年勞動力,并且沒有住房、失業、養老等社會保障,因而,農戶家庭只能選擇“中青年外出務工,老年人留村務農”家計模式。經過三十余年的發展,這種“半工半農”家計模式逐步發展成為一種穩定的代際分工結構。在現階段,這種結構通常被認為是農戶家庭無奈的選擇,而要解決這種無奈,就應該消除城鄉二元結構的藩籬,特別是要廢除戶籍制度,讓農民工能夠自由進城,享受城市社會福利[1]。然而,這種批判過于片面,既沒有考慮到城市是否有能力長期容納幾億進城的農民工,也沒有考慮到農民工的收入是否能支撐起整個家庭在城市的長期生存;同時,一種社會結構必然有與其相對應的社會功能,因而,“半工半農”式代際分工結構也必然對農戶個體家庭和我國總體社會有著積極的作用。
事實上,最近幾年,以賀雪峰教授為代表的華中鄉土派學者注意到農戶家庭“半工半農”式代際分工結構的多種意義,并且發現了這一結構對農戶家庭和我國社會的積極作用。華中鄉土派學者認為,無論是對于國家還是對農民個體家庭,至少在現階段,這是相對理性的、經濟的、智慧的選擇[2]。對于國家而言,這種“半工半農”結構不僅生產糧食,維護了農業這一國民經濟基礎的穩定,而且生產出廉價勞動力,降低了我國制造業的成本,為國民經濟的快速發展做出了巨大貢獻;對于農村家庭而言,同時兼顧打工和務農兩份收益,生活狀況明顯改善[3]。賀雪峰教授指出:“在未來三十年,我國農村和農業大致要有三個方面的功能:第一,保證糧食生產,讓中國人能吃飽,最好還能吃好,從而保證農業這一國民經濟基礎的穩定;第二,繼續再生產廉價且素質相對較高的勞動力,降低‘中國制造的成本,增強我國產品在國際市場的競爭力,保證國民經濟的穩定增長;第三,為進城失敗的農民工提供返鄉退路,避免出現大規模城市貧民窟,保證城市社會的穩定。”[4]這一系列的研究成果為筆者深入研究這一結構的社會功能提供了理論基礎。
一、研究方法及個案情況
(一)研究方法
本項研究以家庭作為基本訪問單位,采取定性訪談和定量問卷相結合的方式,選定的個案村莊為山西省北部的Z村。2016年8-9月份,筆者在Z村居住調研長達三十余天,具體可分為三個階段:8月5日至8月10日,筆者對村支書、村主任、民兵連長、村委會會計等共計7名村干部進行了深入訪談,并在村委會查閱了相關資料;8月11日至8月25日,筆者以戶為單位,對留村的每一戶進行了訪問,并對部分外出務工者進行了電話訪談,依據訪談資料,筆者將全村人口劃分為71個家庭,并統計了每個家庭的基本情況;8月26日至9月10日,依據前兩個階段的統計成果,筆者隨機抽取了20名外出務工超過十年的中青年男性農民工作為樣本進行了問卷調查,問卷內容涉及中青年農民工在城市的就業狀況、其家庭進城人員的收支狀況、其當前和年老之后的返鄉意愿等方面,最終回收有效問卷20份。
(二)Z村的概況及其典型性
Z村位于晉北地區H縣西北部16公里處,地處山區,海拔1 400米,緊鄰陳韓公路,交通較為便利,屬于省級扶貧項目示范村。Z村收入完全依靠農牧業及其副業,沒有任何工業、商業、服務業等二、三產業的收入。全村總耕地2 050畝,農作物以玉米、黍類、谷類為主,輔之以農戶自家養殖牛、羊、豬、雞等牲畜,2015年全村農業總產值約為223萬,凈利潤約為165萬,留村農戶戶均農業收入超過三萬元。
Z村共有132戶(363人)登記在冊,然而,常住居民僅有54戶(100余人),全村有超過2/3的人員外出。通過走訪觀察,筆者發現Z村農戶家庭普遍具有“分戶不分家”的現象,其具體表現為:如果一對老年夫婦有兩個或多個成年子女,若父母健在,其為一個家庭,若父母不在了,子女們則各自為家。若以此為統計標準,全村登記在冊的132戶可分為71個家庭,其中,4個家庭只有老人(包括無子女和子女全部在城市安家立業再無返鄉可能),49個家庭既有老人又有青壯年勞動力,18個家庭只有年輕人(老人均已去世)。在49個既有老人又有年輕人的家庭中,有44個家庭是老年人留村務農,年輕人全部外出打工;有3個家庭的年輕人在鄉務農,但仍有其他兼業;另外兩個家庭的老人隨務工的子女進城,土地流轉給他人。18個只有年輕人的家庭全部在外務工,但他們父母健在時均在鄉務農。這就意味著,在Z村的絕大多數家庭中,普遍存在“半工半農”經濟模式。因而,對于本研究,Z村具有很強的典型性。
二、“半工半農”結構的社會功能
農村家庭“半工半農”模式是根源于城鄉二元分治制度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一種社會現象,這種現象具有普遍性,并且逐漸成為一種較為穩定的代際分工結構。一種社會結構必然有與其相對應的社會功能。綜合華中鄉土派學者的研究成果,筆者認為這一結構的社會功能大致可以概括為四個方面:農民的生產機制、廉價勞動力的生產機制、城鄉社會的維穩機制、農村家庭經濟的增收機制。
(一)農民的生產機制
在訪問中,筆者發現村民們普遍認為絕大多數農民工在其年老之后必然返鄉務農。若Z村大部分農民工在其年老之后能夠轉化為全職農民,Z村的農業生產便能夠得到保障。通過對問卷數據和訪談資料的深入研究,筆者認為農民工年老返鄉的原因可從三個方面進行分析。
第一,農民工無法徹底融入城市。首先,農民工是失業頻率較高的社會群體。在筆者所調查的這20名中青年農民工中,在2006到2015年這十年之內,有16人(80%)有9次以上失業經歷,有4人(20%)有6-8次失業經歷。其次,農民工年老之后在城市沒有任何收入。在這20人中,沒有一人在城市有養老、住房、失業、醫療等方面的保障。最后,農民工在城市沒有積蓄。在這20人中,有5人(25%)在城市收不抵支,14人(70%)收支相抵。
第二,農業收益對農戶家庭必不可少。在1994到2014年這二十年的時間里,在各級政府的支持下,Z村經歷了跨越式發展,農業收入有了極大的提高。2015年,Z村農業凈利潤約為165萬,留村的54戶農業凈利潤普遍在兩萬元以上,戶均則超過三萬元,這部分收益可占農戶家庭總收入的三分之一左右,對農戶家庭絕對是必不可少的。與此同時,在留村的老年農戶中,年均支出最多的一戶也只有六千元,其余普遍在五千元以內,這就意味著Z村大多數老年農戶都有一定的積蓄。正因如此,Z村農民工家庭普遍不愿意放棄農村的耕地。
第三,老年人進城必然加重整個家庭的經濟負擔。毋庸置疑,城市的物質生活更遠優于農村,但享受高質量生活的基礎是與之匹配的經濟條件。據調查問卷數據顯示,Z村95%的中青年農民工毫無積蓄,若再加上兩位只有支出沒有收入的老人,生活水平必然急劇下降,甚至難以維持最基本的生活。據深度訪談資料顯示,村民們普遍反映老年人進城之后沒有任何收入,即使政府免費贈予他們住房,他們也無法承擔每年數千元的物業管理、取暖等基本費用;若留村務農,不僅不必擔心衣食住行,還有一定的積蓄。
從全國范圍來講,隨著我國第二產業和第三產業的發展,農業在國民經濟中所占比例已經越來越小,但其地位和作用卻絲毫沒有動搖,仍然是國民經濟的基礎。農業能否穩定發展,直接關系到我國社會的安定和發展。農戶家庭“半工半農”式代際分工結構能夠持續不斷地生產出農民,從而保證了農副產品的產量,進而保證了農業這一國民經濟基礎的穩定,可以說,這一結構適應了我國發展的根本性需求。
(二)廉價勞動力的生產機制
在過去的三十余年里,我國經濟快速發展,完成了從農業大國到制造業大國的轉變,從低收入國家跨入中等收入國家行列。究其原因,是因為我國具有一般發展中國家所不具備的優勢:第一,我國勞動力價格低廉且素質相對較高;第二,我國土地資源相對廉價;第三,我國行政效率較高[5]。后兩者是我國政治體制所致,在此不展開討論。就勞動力成本方面而言,正是“半工半農”式代際分工結構實現了廉價勞動力的再生產,使得我國制造業成本相對較低,產品的國際競爭力較強。
據訪談資料和問卷調查數據顯示,農戶家庭“半工半農”式代際分工結構具有降低勞動力成本的功能,其并不是體現在直觀的勞動報酬方面,而是體現在社會保障方面。就最直觀的勞動報酬而言,由于Z村絕大多數中青年男性農民工從事勞動強度較高的一線工種,其年收入較高時可超過五萬元,較低時也有三萬元左右;中青年女性農民工則普遍在洗車、餐飲、購物、娛樂等服務行業務工,年收入通常在兩萬元左右;可以看出,其家庭務工收入并不低于城市普通職工。筆者通過查閱相關數據了解到,用人單位為城鎮職工所繳納的社會保障金的總額通常可占員工工資的30%,然而,城市社會并不承擔農民工養老、醫療、失業、住房等方面的保障,這無疑在很大程度上降低了農民工的勞動力成本。正是因為農村的土地和宅基地承擔著農民工家庭養老和住房等最基本的社會保障,老年人留村務農又使其家庭有農業生產的收益,再加上農村勞動力已達到飽和程度,中青年農民工愿意接受極不穩定且沒有任何社會保障的工作——甚至可以接受相對較低的勞動報酬。換言之,如果農民工家庭沒有“半農”,舉家遷入城市,并且年老不再返鄉,就必須獲得更高的勞動報酬,同時,城市必須為其提供更多的社會保障和福利,這必然導致其勞動力成本的上漲。
就當前階段而言,我國土地資源已不再廉價。在未來幾十年之內,我國能否進一步發展,主要在于兩個方面:第一,能否實現產業升級,完成從制造大國向制造強國的轉變;第二,人均國民經濟能否實現跨越式增長。既要完成產業升級,又要實現經濟增長,關鍵在于通過繼續生產相對廉價且素質較高的勞動力來保持制造業低成本的優勢,從而保持我國產品在國際市場的競爭力,進而完成資本和技術的積累。國民總體受教育水平決定了勞動力的素質,同時,農戶家庭“半工半農”式代際分工結構降低了勞動力的成本。可以說,“半工半農”式代際分工結構適應了我國發展的迫切需求。
(三)城鄉社會的維穩機制
筆者在訪問中發現,Z村沒有荒蕪的土地,也沒有上訪、偷盜、逃荒等惡性事件,村民精神面貌普遍很好,這就意味著Z村社會較為穩定。究其原因,是因為Z村沒有規模較大的特困群體,農戶家庭普遍存在的“半工半農”式代際分工結構大致起到了以下兩個方面的作用。
第一,農業收益為農民家庭提供了最基本的生存保障。筆者在前文提到,2015年Z村留村農戶農業凈利潤普遍超過兩萬元,戶均則超過三萬元,但戶均年支出不超過六千元。這就意味著即使中青年農民工在長達半年——甚至一年的時間內失業,其家庭也不會有太大的經濟負擔。由于農民工是失業頻率較高的社會群體,因而Z村經常有回村休養生息的中青年農民工。若從城市的角度進行分析,正是因為失業的農民工可以返鄉,我國城市才沒有出現大規模貧民窟,這無疑在一定程度上保障了城市社會的穩定。
第二,外出務工改善了家庭經濟狀況。據問卷調查數據顯示,近五年來,Z村中青年夫婦務工年收入通常為六萬元;若再加上老年人務農的收入,Z村大部分有兩位老人、兩位中青年夫婦的農戶家庭年收入可以達到九萬元,基本達到H縣普通城鎮職工家庭。筆者在訪談中發現,普通農戶家庭并不奢望極其富裕的物質生活,只要能夠通過辛勤勞動使其家庭生活質量達到城市普通職工家庭的水平,他們就會很滿意。
從全國范圍進行分析,我國目前大約有6億在鄉農民,同時有2.7億農民工,一旦農戶家庭收入過低,必然會引起巨大的社會動蕩。正是“半工半農”模式的普遍存在,不僅縮小了城鄉收入的差距,并且避免了大規模城市貧民窟的出現,這無疑在一定程度上保障了我國城鄉社會的穩定。可以說,這一結構適應了我國的基本國情。
(四)農戶家庭經濟的增收機制
Z村農戶家庭普遍存在的“半工半農”式代際分工結構最重要的社會功能就是增加農民家庭的收入,這也是其實現農民再生產、廉價勞動力再生產、穩定社會等功能的基礎。正是因為兼得務工和務農兩部分收益,農民家庭的經濟收入有了明顯的提高,農民逐漸樂于接受這一結構的安排,從而穩定了農村社會,進而能夠順利實現農民和相對廉價勞動力的再生產。作為農村家庭經濟的增收機制,其主要表現為增加家庭收入和降低生活成本兩個方面。
就提高農民家庭收入而言,年輕勞動力進城務工,老人留村務農,這就使得農戶家庭同時擁有兩部分收入,相比全家務農或全家進城,農戶家庭收入有了實質性提高。相對于務工和經商,盡管務農的收益較低,但卻是農戶家庭最根本的收入;農民工在城市工地或工廠普遍從事勞動強度較高的一線工種,其報酬并不低于城市普通職工,這也是農戶家庭最主要的收入;對于農戶家庭而言,這兩部分收入缺一不可。筆者在前文中提到,Z村留村老年農戶農業凈利潤戶均超過三萬元,中青年農民工夫婦年均收入通常為六萬元左右,農戶家庭的年總收入基本達到H縣普通城鎮職工家庭。
與全家進城相比,“半工半農”結構導致家庭生活成本相對較低。筆者在前文中提到,Z村老年農戶中支出最多的平均每年只有六千元左右,其余普遍在五千元以內,這無疑遠低于城市普通家庭的消費。究其原因主要有三點:第一,農村消費品匱乏,人情往來方面的花費也遠低于城市,這是最主要的原因。第二,農戶有自家的庭院,沒有租房的費用,更沒有物業管理費,冬日取暖費也遠低于城市,這無疑在很大程度上減少了家庭的支出。第三,除用以出售的農作物之外,農戶家庭普遍在自家的庭院或耕地里種植一些蔬菜供自家食用,其養殖的豬、羊、雞、鴨等家畜家禽也有一部分供自家食用,這也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農戶家庭的支出。
作為農戶家庭的增收機制,“半工半農”式代際分工結構不僅使得Z村農戶家庭的經濟收入達到了城鎮普通職工家庭的水平,而且在很大程度上降低了農戶家庭的生活成本,可以說,這一結構適應了Z村農戶家庭的內在需求,這是其能夠長期存在的基礎,也是其實現其他社會功能的基礎。
三、結論
Z村是晉北地區最典型的山區農村,也是我國中西部大多數山區農村的縮影,通過研究Z村輔以查閱文獻,可以分析地區乃至全國范圍的社會現象。從全國范圍進行分析,“半工半農”式代際分工結構能在我國長期存在,具有一定的必然性。就其社會功能而言,作為農民的生產機制,其保障了農業這一國民經濟基礎的穩定;作為廉價勞動力的生產機制,其適應了我國發展的迫切需求;作為城鄉社會的維穩機制,其為我國社會的穩定發展提供了堅實的結構性基礎;作為農戶家庭的增收機制,其滿足了農戶家庭的內在需求。就此意義而言,這一結構適應了我國社會的發展模式。就現階段而言,受我國特殊國情和社會發展水平的限制,我國社會若要在穩定中尋求發展,必須長期堅持這一結構,并且充分發揮這一結構的優越性。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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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賀雪峰.農業問題還是農民問題[J].社會科學,20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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